平心而论,这个场景挺赏心悦目的。
灼烈的黄阳被玻璃帷幕添上几分柔意,落在咖啡桌上时,已然成为悦人的暖光。
男人倚坐在咖啡座里,体格雄壮颀长,胸膛宽厚有力,眼神慵懒中藏着锐利,唇角柔情款款地挑高。
这是一只丛林猛兽,优雅地在水泥森林里潜伏。
经过他桌旁的女士们忍不住叹息了,眼眸顺着流畅的线条滑到——中指那个碍眼的婚戒?
无妨!死会可以活标。
再接再厉,视线溜到他搁在桌上的修长手指,以及对面的——两个小孩?
“……回公司放饭吧。”佳人们独怆然而涕下。
连孩子都生两个了,她们还有什么指望?
“可是还是很赏心悦目呀!”江日暖倚在收银柜枱上叹息。
好莱坞电影的“帅哥军人男主角之现实生活版”也不过如此了!斑大挺拔,英勇潇洒,充满男性魅力——不过这种行动派男主角还是远观就好,否则让他心血来潮,拉着妳翻山越岭,爬十几层楼的电梯甬道,那可是会吓死人的!
“二桌的锡兰红茶和黑森林蛋糕,快送过去!”老板娘敲她一个爆栗,嗔道。
“喳。”日暖领命而去,把二桌客人迷得头晕眼花,再写意地踱回工作区来。“晶姊,老板今天怎么有空带小孩来找妳?”
“今天小朋友们不用上才艺班,下午闲着没事。”
“哦。”日暖好奇地探头探脑。
小姊弟俩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斗起嘴来,做老爸的干脆袖手旁观,让他们去吵个够。
“晶姊,妳真的不搬回家?”
“怎么,妳想搬回来了吗?”那她就得另外找地方住了。关城是有一间小套房啦,可是他自己就有钥匙了,她绝对挡不住他。
“没有!我是担心两个小家伙被折腾得吃不饱、穿不暖,天天嗷嗷待哺,期盼母爱的滋润。”帅哥归帅哥,女乃爸归女乃爸,这可是两回事。
“放心,饿不着他们的。”她嘴角浮起一丝隐约的微笑。
“晶姊,妳有阴谋哦!”日暖对她晃晃食指。
“哪有?”她不承认,把切好的蛋糕装在水晶盘里,拿进展示冰柜里陈设。
“说啦、说啦!我不会泄漏出去的。”日暖眼巴巴地粘在她身后。
“我才不相信呢!妳一颗心全向着那位『照军车马渡关河』的关先生。他随便套妳几句,妳就什么都招了。”巫晶媚又顶了她太阳穴一下。
日暖赧红地啐了一声。
“那我问个退而求其次的问题总行了吧!妳为什么和老板闹到搬出来?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吗?”在她心目中,关老二和晶姊的爱情就像童话故事一般。
谁知王子和公主变成国王和皇后之后,非但没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还闹分居!真是跌破观众眼镜。
“嗯……”她没有立刻回答,一边调制给儿女喝的热女乃茶,一边思考。“我只是要让他和孩子们多多相处,这样他才会明白他这一生可能错过什么。”
“好,晶姊,无条件支持妳!”日暖用力点头。
她嫣然一笑,端起三杯热饮走向家人。
“喂。”关城冷静地敲敲桌面。
两只小的同时抬起头。他勾勾手指,三颗脑袋在中间地带碰头。
“谁是细作?”他眯起眼质问。
“什么是『嘻做』?”小风学爸爸嘘着声音。
“就是奸细!你们之中有人跟妈咪打小报告,对不对?”
“对。”连瞒都不用瞒。
必城登时气结。
莫怪晶晶搬出去之后,这两只小表既不吵也不闹,更没追着他要妈妈,原来他们私底下早就在暗通款曲了。
“你们真不够意思!亏老爸辛辛苦苦的照顾你们,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你们居然这样报答我!”他气得推两颗脑袋一下。“说,你们还跟妈咪讲了哪些小话?”
“你把人家跳大会舞的纱裙子洗破了。”小月先说。
“把人家专用的杯杯洗不见了。”小风紧接而上。
“忘了给我带便当,害我等到下午一点才有东西吃。”
“忘了接人家下课,害我在幼稚园等到睡着。”
“让我们连吃四天麦当劳,腻都腻死了。”
“晚上天天吃披萨,吃到快吐了!”
“妈咪教的数学我比较听得懂。”
“妈咪煮的饭比较好吃。”
必城哑口无言。他这个爸爸真的做得如此失败吗?
眼见敌人溃不成军,两只小的怡然回头写作业和画图。
“阿风,你不要每次都拿我的簿子去画图!”
“可是人家画到一半!”小风抗议,姊姊白他一眼,理都不理他。“呜……那是人家的图图,那是人家的图啦!呜——”
“好好好,不要哭了!小月,反正那一页已被他画去了,妳就撕给他吧!”关城的脑袋迅速膨胀成三倍。
“作业簿怎么可以拿来乱撕?爸爸每次都偏心!”女儿嘟起樱唇,眼眶也红了。
“我……好吧!弟弟,那是姊姊的作业簿,不可以乱画,你要画就画在这张餐巾纸上。”他里外不是人。
“人家要原来的那张图啦!呜——人家画到一半,呜……”
天哪!这下子两只都哭了,关城无助地望向柜枱。
呼叫大后方,听到请回答,前线迫切需要支援!
“怎么啦?两个人都一副泪汪汪的样子?”援兵及时出现,他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
“爸爸叫弟弟撕人家的作业簿!”女儿含泪控诉。
“爸爸跟姊姊把人家的图拿去了!”儿子含血喷人。
这下子全变成他的错?
“好,一切都是我!我认了!”他最大的错就是种下这两只只会咬布袋的小老鼠。
悲壮的神情逗笑了她。她把蛋糕和茶点分好,开始主持正义。
“小风,你的图画纸呢?”
什么?他自己有图画纸?关城阴了儿子一眼。小风不安地蠕动一下,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绘图簿来。
“小姐,妳的簿子。”老妈伸出手。
女儿无条件投降,全力配合。
“小风,把图描下来之后,本子就还给姊姊;以后你再拿姊姊的簿子乱画,妈咪就处罚你!”她板起了丽颜。
“……噢。”儿子吭都不敢多吭一声。
“英雄、英雄!”关城看着两只被驯服的小表,彻底地心悦诚服。
“你也一样,吃你的蛋糕!”她又好气又好笑,白他一眼。
大兽小兽温顺地伏在桌案上,开始享用甜点。
要镇住这三只实在很容易,只要端出一些好吃好喝的就搞定了。她好笑地想。
酒足饭饱,他满意地拍拍肚子,阳光映出他眼窝下的深青色,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抚那份难以安枕的证据。
心中有一抹柔情流过。
“今天放你一天假,孩子我来带,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真的吗?”他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
“真的。”她点头。
“我可以放风多久?”
“随你高兴,晚一点来我那里接小朋友回家就行了。”
必城绽出大大的微笑。
“好,我晚上来接你们去吃饭。”讲这句话时人已经站起来。“大约七点左右。”人已经跨到走道上。“然后我会带他们回家洗澡。”人已经飞到走道尽头。“有事打我手机。”人已经飙到大厅旋转门前。“我会立刻赶回来,拜拜。”消失。
看他逃得跟飞得一样!她啼笑皆非。
“你们这几天是不是非常不乖?”问题一定出在这两只小表头上。
“哪有?我们什么都听爸爸的!”两个人开始扮无辜。
“那爸爸为什么看到你们跟看到炸弹一样?”他看到炸弹说不定还会比较高兴。
“我们就是照妈咪说的,凡事配合爸爸,但是爸爸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就大胆反应给他呀!”谁知道爸爸会每一件事都做不好呢?
“妈咪,爸爸很笨。”儿子同情地说。
她失笑出声。不行!忍住。
“我这样交代可不是叫你们调皮捣蛋,故意整爸爸。”她故意板起脸。
“妈咪,我们不会恶整他的,妳放心啦。”
“我们不必恶整,他自己就会出很多状况了。”儿子附和。
巫晶媚终于笑出来。
“你们这两个小恶魔!”???
“芮德,下个星期的任务我无法接了,你赶快找其他人来接替!”
“代替?现在都箭在弦上、即将发射了,你才告诉我另外找人,我上哪儿找去?”芮德怒气冲冲。
“我知道出尔反尔有违诚信原则,可是我临时发生一些状况……唉,一言难尽!总之,以后你若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我愿意让你多抽三成佣金。”他爬梳了下头发。
“每一次都这样吗?”芮德开始敲算盘。
“你想死吗?”
还是这副坏脾气!芮德咕哝。
“什么事让你如此苦恼?”
“……我遇上恐怖分子了。”他沉重地叹息。
“真的?哪一路的?”芮德的声音霎时振奋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八卦!
“你不认识。一对姊弟档。”
姊弟档?
“德国的维妮卡和她老弟?法国的若瑟西斯姊弟?美国的叛国上校柴克丝和她的中尉弟弟?中东的……不对,中东没有姊弟档,还有谁我想想看!”芮德一口气数出国际间赫赫有名的狠角色。
“不必猜了。亚洲人,新面孔,你绝对不认识他们。”
“亚洲地区有一对姊弟档在出没?”这可有趣了,“说说看嘛,大家来聊聊天!”
“你少管闲事!总之他们现在把我困住了,我完全月兑不了身,你另外找人接手吧!”
“居然有人困得住你?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必,你需要我派人去救你吗?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二十万美金!把你的所在地告诉我。”哈哈哈,黑罗剎也有落难的时刻,这个消息放出去不知道要震翻多少张椅子,哈哈哈哈!
“不行!他们的首脑和我有很深的渊源,我必须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噢哦,关用这种阴森森的音调说话时,生人勿近。
“咳!既然你陷入非常时期,我也不好再难为你,美国人的案子我另外找人接就是了。”顿了一顿,芮德犹不死心。“关,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我是指去救你的这件事——记得给我一个电话。我敢打赌这个CASE一定有上百队人马抢着接。关城耶!鼎鼎大名的关老大被恐怖分子围堵,多么有趣的画面!我保证有一堆人铁定等不及要……”
把你的电话给挂掉!
必城毫不容情地摔上话筒。
世界恢复安静。
窗外虫鸣鸟叫,穿内空调细细轻嗡,一切美好而和平。他深深吸了口气。啊——自由的滋味无比甜美。
以前一直以为带小孩是很轻松的事,现在才知道,错!大错特错!
每天早起替小孩做早餐,送他们去学校。他们上学期间他要跑超市买菜,买完菜回家拖地、打扫——为什么两个小孩就可以把一栋七十余坪的房子搞得跟伊拉克轰炸现场一样?接着洗衣服,折衣服!
等这些事做完,差不多中午了,要去接两个小表放学,然后接下来的时间就追在他们身后跑。每天晚上他都是一瘫在床上就垮掉。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认为“家庭主妇”是一份轻松写意的工作了!
“啊!”他舒畅地伸个懒腰。
现在整问房子都是他一个人的,重新当山大王的感觉真好,一个男人真的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坐了五分钟,看看书房里的摆设,再看看空空如也的桌上,好象少了点什么。
“茶。去泡杯茶。”他决定。
泡好极品乌龙,打开音响,悠扬的轻音乐缭绕而出,镇定他的脑神经,他瘫回大皮椅上,合眼品味这份人间极乐。
两分钟后,眼皮自动张开。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音乐。”有了。
“茶。”有了。
“书?”
对了,原来就是少了一本好书。他起身到书柜前,瞧瞧自个儿家里找得着什么书看。
育儿百科?不不不,要找书名没有“儿”和“童”这两个字的。
他晃到另一个架子前,“恐惧的总合”、“白宫风暴”……不不不,军事小说暂时谢绝。
再晃到另一个架子前,有一排粉粉女敕女敕的封面。爱情小说?也好,瞧瞧女人家平时怎么个罗曼蒂克法,或许能学一、两招拿去哄晶晶回来。
拿了书,坐定位,端着茶,开始读。
五分钟后,他虽然对一个男人的手指和舌头该如何运用有了更深一层的体认,脑中那份不对劲的感觉依然存在。
“可能是书不好看。”对,换一本。
……该死的!换了五本书之后,他学会了五种新体位,可是依然浑身不对劲。
究竟少了什么?
“音乐。”有。“茶。”有。“书。”有。“安静。”绝对有。
……对了,就是太安静了。
他聆听空气中的声响,除了虫鸣,鸟叫,音乐,空调,其他寂寂。
他干脆把音乐调响一点,可感觉仍然不对。
因为少了人的声音。
烤蛋糕的声音。玩拼图的声音。斗嘴的声音。哭闹的声音。仲裁的声音。午睡踢被子的声音。
一种属于存在感的“声音”。它不见了。
“该死……”
他,真的被制约了!
四个人的午茶时光,终究比一个人的自由来得有趣。他向心里的渴望臣服。
拿起车钥匙,准备回到那个纷杂的世界里。门才刚打开——
“老大,我还没按铃你就开门了,我们俩有心电感应!”
“哈啰,我们来拜访你的梦幻城堡了,叨扰、叨扰。”
“刚下机。”
三个高头大马的人自动自发地推开门走进来。
“你们?”关城愕然。
“老大,放心,我们都串通好了,绝对不会泄你的底。”老尚压低声音说。
“来来来,让我们好好参观一下。以前老听你夸口嫂子有多漂亮,烤的蛋糕有多好吃,儿子女儿有多可爱,我们当然要亲眼瞧瞧。”阿汤兴高采烈地往客厅里走。“皇后和小鲍主呢?”
“还有王子。”大德依然那么寡言。
“我们把整本旅游指南都读烂了,听说台湾什么奇奇怪怪的食物都有,我们一定要去逛华西街,喝那个很壮阳的蛇血……”
三个大男人突兀地凝住。
现在是怎样?家里没大人?
超过十件的衣物散布在各个角落,其中有大人的外套、小孩子的短裤长裙子,还有几件BVD内衣。垃圾桶里的垃圾满出来——幸好没有异味。茶几上堆满童书和图画笔。
地毯散布着各种颜色的积木与拼图,角落的一盆竹被抓成扫把。
这里不像温暖的家园或城堡,倒像是主人赶着出门逃难的疫区。
“那个……老大,你家庭不幸福吗?”阿汤后退三大步,在他耳边低语。
“或许嫂子最近身体微恙,先休工几天?哈哈,哈哈。”老尚笑得很尴尬。
“正在大扫除?”连大德都努力想词儿替他转。
“你们要来之前为什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关城咬牙切齿。
“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阿汤很委屈。
结果“惊”是有了,“喜”还没到。
“你的小皇后呢?”老尚试探。
“在咖啡屋里。”他僵硬地回答。
“公主和王子呢?”阿汤接口。
“跟妈妈在一起。”
“为何你一个人在家?”很难得大德说话的字数不是最少的。
“我……我正要出门和他们会合!”
三个大男人交换一眼,互相拉到旁边去叽哩咕噜一阵子。抬起头看看圈子外的他,再低下头继续叽哩咕噜。
饼了一会儿终于有结论。
“老大,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就像你的家人一样。你老实讲,是不是婚姻出问题?”阿汤走过来感慨地拍拍他。
“我的婚姻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用力咆哮。
“那么……是小皇后另外交了男朋友?”老尚小心翼翼地问。
“你妈妈才另外交男朋友!我老婆只有我一个男人!”他忍不住暴跳如雷。
“真相究竟为何?”大德诘问。
必城挫败的爬梳了下头发,在玄关里绕了两圈,像只被困在囚笼里的猛兽。
“我们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她决定先搬出去住几天。”他该死的才不会告诉这几个家伙晶晶知悉了一切,然后让他们把他嘲笑至死。
“哦——”阿汤点头。
“她说要搬出去一阵子,但是,只有一阵子!”他强调。
“嗯——”老尚颔首。
“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方便招待你们,你们滚出去自己找旅馆住!”他咬着牙说。
“啊。”
三个男人又带到旁边,抱着头叽哩咕噜再讨论起来,偶尔回头瞥他几下,眼中还充满同情。
“老大,你放心,我们都明白。”阿汤再度走回来安抚他。
“你们明白了什么?”他必须很努力才能让自己不打烂他们的鼻子。
老尚叹了一口气,诚挚地拍拍他的背心。
“我们明白,城堡虽然还在,但是皇后不要国王了。”
“……”
天杀的!他刚才为何会以为日子过得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