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骄傲!
梅教授静静端详自己的女儿。
执教鞭近三十年以来,他得过国内外学术界的奖项无数,发表的论文不计其数,几本文史的著作至今仍然为多家大学系采用为教科书,甚且获邀到几间知名的外国大学做过演讲。然而,这一些外在的光环,在他眼中的重要性,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年轻女孩。
他心爱的女儿,是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由于太过醉心于中国文学的钻研和探究,生命中的前三十年,他都浸婬在校园里。在二十六岁那一年,他跟着国民政府来到台湾,当时已经拥有一个复旦大学中文博士的学位。到了台湾之后,他进入T大继续延修,再度取得一个史学硕士及中文博士。毕业不久,系主任顺理成章将这位学经历比许多教授亮眼的高材生延揽进来,成为师资名单上的一员。
梅教授深知,常年做学让自己显得酸气十足。一袭长袍马褂,一度在校园内成为好奇探视的目标。但,他悠游于中国文学的美妙领域里,从来不觉得生命中缺少什么。
直到系主任为他做媒,而结识了稍后的梅夫人。
三十五岁结婚,在当时是嫌晚了一些。不只当时,即使在现代,也仍显得“太不负责任”了一点,但是等待是值得的。
他遇到生平中的挚爱。
结婚几年下来,妻子月复中迟迟没有动静,两人存着缘来缘去尽是喜的心情,安然若素,并不费尽心力求得子息。
上天对万物的安排自有其缘法,在他四十将届的那一年,妻子突然有了身孕。夫妻俩满心热切地迎接新生命的降临。
由于家人在战乱时尽已失散,梅教授对人生无常已有一番领悟,香火传承在他心中并非首要之务,安生安养即是福。因此,当妻子生下来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女婴时,他并未如其他同事那样微叹一声,拍拍臂膀说:“下次再生个男孩。”
为父之心,欢喜逾恒,并无任何遗憾。
妻子身体不好,夫妻俩并未试图再怀胎生子,只是用尽心血,细细培育这株好不容易得来的梅香。
他们夫妻俩都是中人之姿,奇特的是,女儿却生就一张国色天香的娇颜。
“定是承到她女乃女乃的美貌了。”梅教授抱着学步中的女娃儿呵呵笑。“她女乃女乃可是南京当年名闻遐迩的一抹风景。”
女娃儿诞生于腊月,姓的也是“梅”,于是他取寒梅“玉色铁心”之意,为女儿命名为“玉心”,这下子,从名到姓,整个玉人儿正正是一株白梅了。
他只盼女儿人如其名,外颜清艳如花,内心坚韧若铁,永不轻易摧折。
妻子身弱,在玉心十二岁那年便癌症去世,常年下来,身为父亲的他专心于教授一职,女儿则专心学业,闲暇时学学古筝和笔墨;偶或三五好友过来小酌一杯,女儿便弹琴娱宾,父女俩过的俨然是与世无争的现代隐士生活。
如斯,恬宁岁月悠悠晃过二十载。
梅玉心轻拢慢撩,葱白的指拂过古筝琴弦,琮琮琴声如水,流泄于书房内。落地窗的长帘掀启,几抹早阳筛洒而入,被细棂格子划破,碎成一地金芒,再点点散于抚琴人的四周。
筝声一转,从激越的奔流化为低柔的溪唱,一束青丝随着抚琴的动作而轻舞。琴音美,抚琴人更美,玉骨冰肌,暗香疏影,如一株淡梅。
最后一个回音,琴声收止,梅玉心垂手端坐,漾出一个恬静的笑。
“爸,您还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您听。”
老教授望着那绝色的容颜。
“妳一天到晚跟我这个老头子耗在家里,多可惜了妳的青春。有空也出去和同学朋友看个电影、买买东西,不用非在家里陪我不可。”嘴中吐出的和脑子里想的是完全不相干的话。
“今天天气这样好,是弹琴的好日子,拿来逛街杀时间,不可惜吗?”梅玉心轻扬了下眉毛,那美好的起伏,如燕鸟掠过白沙一般。
梅教授终于绽出一丝笑意,迅速的又淡去了。梅玉心见老父眉宇间重新蒙上忧色,浅叹一声,直接问了。
“爸爸,您最近的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有事烦着您?”
梅教授怔怔盯住女儿。倘若老妻尚在,对于这样玉洁冰心的女孩儿,她会有多么骄傲呵。
他的脑中迅速滑过几十年来的种种,新婚,盼子,成孕,诞生,教养,成人……
这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骄傲!
梅教授缓缓张口,然后——
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