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武青云身上很明显地罩着一层火气.搬东西弄得砰砰响,几百坪的仓库里都是他撞出来的回音。
平时负责带他的阿炮和几个同事站在角落,开始交头接耳。
“『大汉仔』平时不是脾气满好的,你们谁惹到他了?”年纪较大的修车师父操着台语说。
“没人惹他啊!他今天一进来就整张脸硬邦邦的,跟早餐吃了铁钉一样。”同样是送货员的小李说。
“喂,阿炮,你是他头头,你去问问看。”修车师父说。
“我哪敢当他头头?将来说不定是他变成我们的头头!”阿炮抱怨道。
当他听说大老板把自己的亲戚调到台北来,还分到他手下见习,将来只怕会变成空降部队,老实说心里挺圈叉的。
不过几个月下来,这小子任劳任怨,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连一些辛苦没人要做的重活他都没有一个“不”字,脸上永远挂着和气的笑容,让人想讨厌他都做不到。
阿炮长武青云两、三岁,心里其实已经将他收编成自己的小老弟,嘴上抱怨归抱怨,要说不关心是不可能的。
“好啦好啦,我去问啦!”
其他三个人对他挥挥隐形的小白手帕。
他们公司位于五股工业区,仓库的部分约有五百坪,隔壁栋连接行政办公区域。仓库呈长方形,最尾端有一整片的铁架直接延伸到五公尺高的天花板,两旁的地板上摆满了栈板,各种的包裹箱子一收进来之后会先堆在栈板上,比较小型一点的箱子则放在铁架上。
一辆货车停在正中央,旁边地上堆了一、二十箱货物,都是武青云理出来下午要出门送货的。
阿炮模模鼻子,走到那堆货箱旁边,对正在理货的高个儿开口。
“喂,小武,该吃午饭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
武青云抬头看他一眼。
“不用了,谢谢。”埋头继续工作。
“东西放着,下午做没关系啦!”阿炮再尝试一下。“干嘛,你今天心情不好?跟女朋友吵架了?”
磅磅砰磅!砰!磅磅!
阿炮一缩。算了算了。待会儿要是把货摔坏,他们物流部门要自己赔耶!
“那我自己去吃了。”
旁边三个人看他竟然这么轻易就放弃,隐形的小白手帕变成三根中指。
仓库的门口直接对着停车场,以方便货车进出,公司的正式大门是做在旁边的办公室。平时员工都是从正面的大门出入,只有他们这些送货员会从仓库大门进出。
几个男人正要走出去时,忽地,一抹纤白的人影俏生生站在仓库门口。
“咦,文小姐?”阿炮一眼认出她来。他们公司的线以前就是他跑的。
砰砰磅磅的声响突然一顿。
文慧铃穿着秀气的软白衬衫,米色及膝长裙,肩上背着一个浅色的包包,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公主头,样貌清恬秀净。
“不好意思,我来找人的。”她软软地道。
几个男人一听,骨头都酥了。
“没问题,你要找谁?我进去帮你叫人。”阿炮连忙道。
武青云扛着一个超大纸箱从他们旁边经过,看了网炮一眼。
阿炮翻个白眼,马上了了。
可恶,是谁说美女配野兽?美女都嘛是来找帅哥的!
“走啦,吃饭去吃饭去。”他万念俱灰地招呼朋党,吃饭去也。
文慧铃默默地看武青云扛着一堆箱子走来走去。
其实她也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跑过来。
昨天晚上回去,她终于做了一件一直不敢、不想、不愿做的事:打开电脑开始查“青海集团”的消息。
半个小时后,她震惊地坐在电脑前面。
“没有『青海集团』?怎么可能?”
青海集团是亚洲百大企业之一,武伯伯名列富比士全球前五百大富豪,偌大的一个产业怎可能消失无踪?
她飞快键入所有她记得的公司高层的名字,武青云,他父亲,他母亲,CEO没有,完全没有。
即使有些高级主管的名字找得到,也是在完全不相关的公司里,“青海集团”竟然从不曾存在过。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
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来,她刻意不去接触跟他有关的任何事物,以至于竟然连“青海集团”不存在都是到现在才发现。
终于,她开始认真的去找,甚至运用了些黑客技巧,切入一些行政机关的资料库。
几个小时后,真相大白。
原本他父亲武胜海是靠房地产起家的,在武青云高中时期,他父亲把手上的几块地皮卖给建商,赚了好几亿,这笔钱是日后“青海集团”的基础。
然而,在这个现实里,他父亲确实投资了几块地皮,那些地皮却在武青云高三那年被判定为水鸟保护区。政府用公告地价强制征收,结果武父毕生的投资,只拿回不到一半的补偿金。
这笔补偿金甚至无法还清银行和几个股东,更别提他自己回本。
所以,没有“青海集团”,没有五百大富豪之名,没有不可一世的武家大少。
在这里,只有一个家道中落的武青云,在一间快递公司当送货员,辛苦地还着父亲的一债。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
文慧铃轻吐了口气。
当初武青云玩弄了她的感情,将她弃之如蔽屣,她从没真正的得到一个说法,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总也无法放下。
或许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终结。
无论他是不是以前的“武青云”,她不想再陷在往日的泥淖,挣月兑不出来。她决定,她要给自己一个结束。
她要再来找他一次,让自己看清楚!他们的人生已经不再相干了,她只需要让自己接受事实即可。
“我有话跟你说。”她走到他身后,冷静地开口。
武青云把最后一箱包裹堆到货车旁边,挺起腰活动一下筋骨。
“你吃饱了吗?”他突然问。
文慧铃愣了一下,随即不快地道:“我不是来找你吃饭的,我有话跟你说。”
谤据经验,这位小姐想说的话都不是太令人愉快的事,他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应付她。
“等一下。”他简短地道,直接走向通往隔壁办公区的出入口。
文慧铃被他晾在原地。
现在转头就走好像输给他似的,既然来了,就等吧!
十分钟后他回来,手上是一个微波加热的保鲜盒便当,看来是他的午餐,另一手拎着两瓶从贩卖机买的矿泉水。
“便当是谁帮你做的?”她问。
武青云看她一眼,打开保鲜盒盖让她闻一下,里面是最常见的炒饭,有青豆、胡萝卜丁、虾仁和一点火腿,满满一盒分量十足,一股油香味扑鼻而来。
“我自己做的。”
他会做饭?文慧铃又是一阵惊吓。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武大少竟然会做饭?
他拉着她走向敞开的货车后厢。这里是上下货的地方,没有椅子,他人高腿长,车厢的边缘刚好是他可以坐下来的高度,可是对她就太高了。他把手中的食物先放到车厢地板上,跳上去把一个坚硬的箱子搬到边缘的地方。
“过来啊!”
文慧铃不晓得他在搞什么鬼,依言过去,他突然抓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举到车厢里。
“啊。”她吓得轻叫一声,连忙扶住他的双臂。
他把她放在那个箱子上,充当临时的椅子,自己重新在边缘坐好。
他把便当盒掀开,从牛仔裤口袋抽出一个环保餐具盒,用筷子拨了一点炒饭到盒盖上,汤匙一插递给她,自己吃便当盒里剩下的部分。
“说吧!你想讲什么?”他扒了一口炒饭,对她挑了下眉。
文慧铃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炒饭,突然有种吃人嘴软的感觉……
“……没什么。”她咕哝一声,秀气地舀起一匙饭吃了起来。
这竟然是她第一次吃他亲手做的东西。
曾经有一阵子,她每天中午为他做饭。
当时她是一间高科技公司的资深研究员,本身工作就忙得不得了,可是因为他说的一句“每天吃公司附近那些馆子,腻都腻死了”,她硬是每天晚上为他熬一锅汤,做一个便当,隔天午休送到公司给他。
她原本不善厨艺,为了他硬生生练出一手好菜。
后来她才听说,除了前两天他捧场吃了,后来全部是丢给他的秘书解决,因为关在办公室吃便当太不符合他武大少的身分……
口中的炒饭,被记忆调进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她已经吃不出原本的味道。
“谁教你做饭的?”她轻轻地问。
“我高中的时候,我老爸做生意失败,家里欠了一债。我父母都身兼两份工作,每天透早就出门,回到家已经半夜了。我妈没有办法回家煮饭,所以教了我一些基本技巧,其他就靠我自己自由发挥。我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家里那两只小的也被我养大了。”他耸了耸肩,不怎么在意地继续扒饭。
她偏头看着他。
他怎么有办法带着笑容,叙述一件对他必然是很沉重的事?
对“武青云”来说,如果有一天他父亲生意失败,他无法再当那个高高在上的武家大少,他的世界大概就天崩地裂了吧?
但现在的他脸上只有平静、笃实和谦卑。
这不是她认识的武青云!她突然觉得难以接受。
“我要走了。”她把没吃完的炒饭递给他。
武青云一愣。
好端端的,他又哪里惹到她了?这位姑娘的脾气简直比台风更难预测!
“小武,你今天中午又吃炒饭?我昨天晚上熬的竹笋排骨汤,你喝喝看……”一把娇俏的女音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
穿着黄色洋装的小姐看见她,愣了一下。
文慧铃的猫眼微微一眯。
小武,叫得好亲热。
“喻莹,谢谢你,我已经买了矿泉水,汤你自己留着喝吧!”他笑了笑。
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停顿。
“没关系,我昨天晚上多熬了一点,干脆带来公司分你喝……”喻莹依然带笑,眼神却不离开文慧铃。
长得还不错!文慧铃猜她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女性直觉让她立刻侦测出来这位喻莹小姐对武青云的好感。
她的足尖轻点一下他的后腰。
武青云醒悟,立刻为两个女人介绍。
“喻莹,这位是我的朋友文慧铃。慧铃,这是我的同事,喻莹。”因为他叫喻莹只叫名字,所以介绍她时也很自然只用名字。
“你和他一样,叫我慧铃就可以了。”
“嗨。”喻莹和她握一下手。
“青云,我身体不太舒服,早上请假,下午得赶回公司处理一桩报关的急件。”她把他刚才没接过去的炒饭递到他手中。“我这份炒饭你也吃了吧!免得下午体力不够。”
武青云很自然地把她吃了一半的食物倒回自己的便当盒里,神色关切。
“你的身体哪里不舒服?”
她看他一眼,再瞄一下旁边的喻莹,脸颊微微一红,好像不太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说。
喻莹勉强笑了一下。“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了。”
“谢谢你的汤,我刚才吃掉他一点炒饭,正担心他分量不够,下午送货会没体力。”文慧铃温柔地道谢。
“当然,当然,没什么。”喻莹把汤盒塞进她手里,快步走开。
小角色!文慧铃嘴角一挑。
转念一想,一股气又冒上来。
她到底在做什么?上一次为了他和那么多女人争风吃醋还不够,这一次又要再来一次?
“哼!”她把汤放在车厢上,自己跳下地,冷冷地背起包包往外走。
“小姐!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武青云一把捞住她,无奈地道。
“没人要你理我!”
“有道理。”他怀疑自己有被虐狂。
他竟然这么说?文慧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更圆。
武青云好笑地想,她难道不知道她娇滴滴的样子根本没有杀伤力吗?
“你前一刻才温温柔柔地看着我,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一副我欠了你八百万的样子,连纳莉台风都没有你这么难搞。”
“你把我比喻成天灾呀?”
天灾可能都比你好相处一点。他想。
“说吧!你今天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文慧铃被值问住了。
她一直想着要来了结过去,要怎么了结却没个底。
她不轻易信任别人,不容易敞开自己的心,可是一旦敞开了,就为对方掏心掏肺至死。也因此,“他”曾经拥有如此大的力量伤害她。
本质上,现在的她依然是以前那个文慧铃:偏执,固执,执着。好像有“执”的形容词都适合用在她身上。
如果她的本质没变,那她该相信他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了吗?
武青云看着她阴晴不定的神色,叹了口气。
“文慧铃,有些事不要想得太复杂,人生会快乐一点。”
他以为她喜欢吗?她也想单单纯纯的过日子啊!但单纯这两字从来就和她无缘。
武青云带着粗茧的手轻抚她柔女敕的脸颊,她抬起头,眼中是罕见的迷惘。
他低叹一声,低头吻住她。
这是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们的第二个吻。
迥异于昨夜的诱引和侵略性,他只是轻轻印着她的唇,像亲吻一片细致的花瓣。
他的温柔让她有了落泪的冲动。
“只有一件小事。”终于,他抬起头,严正不阿地宣示。“我真的是个良家妇男,以后我再请你吃饭时,可不可以不要随便吃我豆腐?”
所有温柔的感觉烟消云散,她气愤地一脚踹下去。
***
好了。
总之,她跟武青云的任何恩恩怨怨就此画下句点,这是一个事件的终结,文慧铃如是告诉自己。
虽然她不确定自己到底终结了什么。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摔入爱情的绝望幽谷,粉身碎骨爬不起来。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怎么知道排水管为什么又塞住了?它就是塞住了啊!”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拿着话筒,对那端的房东据理力争。
“文小姐,你是不是常常把食物残渣倒进排水口?”房东在那一端质疑。
“我干嘛要这么做?让水管塞住对我有什么好处?”
“文姊!”工读生妹妹对她打pass。“工厂中午送了一台机器过来,叫我们寄给客户,可是它太重了,我们搬不下去。”
老天,这种事都要问她吗?
“打电话下去跟管理员说,叶陕递的人上来收。”她交代完,回头继续和房东奋战。
“我上个月不是才帮你通过吗?”房东唠唠叨叼的。“现在的房客都不懂得爱惜公物,房子不是自己的就这样!”
接下来他足足花了十分钟抱怨他的房东经,文慧铃几度插嘴都插不进去。
“我才没……”
突然间,他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嗓音消失。
斑大俊朗,充满感染力的笑容。工读生一看到他,立刻开始撒娇,抱怨那箱机器有多重有多难搬。他对女人就是有这种魔力。
她转过身不去看他。
“房东先生,你的公寓本来就是老房子,当然一天到晚东坏西坏。我是在里面过生活的人,我比你更爱惜它。”
慢着,他们把机器放颠倒了。她眼尾余光瞄到,连忙把话筒夹在肩膀上,走过去拍拍他。
武青云迎上她的眼,眼底是沉静的笑意。
箱子翻过来。她做一下手势。
“你上个月过来通的时候只拿了一个橡皮塞子,当然效果有限!”她走回位子上,又跟房东缠夹不清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同意过两天叫水电工过来看看。
文慧铃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上。这种生活小事比被恐怖分子追杀更让人觉得麻烦。
“他们呢?”她问。
“搬机器下去啦!”小桃看她一眼。
“噢。”
她不让自己有太多感觉,回头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