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沉沉入睡的耿靖怀,她心头百感交集。
方才她在牛女乃中加了些许的安眠药,如今他才能睡得如此安稳。
她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他执意活在过去,而她执意给他全新的人生,她真的不知道,如此的坚持,最终的结果是她救赎了他?还是她被他伤得体无完肤?
甩甩头,她不愿多想,未到最后关头,她绝不轻言放弃。
轻柔地执起他的手,望着那一道道遍布的伤,心沉沉地泛着疼意。“残害自己,真的就能好过些吗?”
她叹息了声,心怜地挑出一根根扎入掌心的玫瑰花刺,再轻柔地上药,举动带着缠绵似水的柔情。
“我相信你的心并没完全随着妍妍死去,你还是有感觉的,所以,看看我好吗?我的要求不多,只要拨出寸许的空间,让我有容身之地,那么我就有勇气爱你。”指尖抚过他憔悴的容颜,她倾,印下轻轻浅浅的一吻。”
离开耿靖怀房中,她想起父亲交给她的钥匙,转了个方向,改走向杜心妍的房间。
轻轻旋动未上锁的门把,一间清幽雅致的少女闺房映入眼帘。
“喵呜——”一声泣诉般的猫鸣响起,她看向声音的发源处,一只蜷缩在沙发上、原本还死气沉沉的猫儿,在乍见她时,立刻飞扑上前。
“唉呀!”她险险的接住,没让它摔疼。
“喵呜——”像是极度悲伤的眷恋,猫儿栖入她怀中,再也不愿离开。
这大概就是父亲提过,那只妍妍最心爱的宠物吧!
她抱高猫儿,脸庞疼惜地与它厮磨。
它知道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吗?
人家说,猫是灵性的动物,妍妍如此疼爱它,想必它对妍妍也是极度不舍吧?
“可怜的贝儿,委屈你了。”失去了主人就等于失了宠,不只人们心情悲伤,连宠物也是一样的啊!然而,却没人会去留意躲在角落的贝儿的心情……
它,一定很思念它的主人,所以才会夜夜蜷坐在妍妍房中,默默期待着美丽主人的归来。
或者,它是将她当了妍妍吧?于是,有了这般心酸的依恋……
“对不起,我不是妍妍,但是没关系,我会代替妍妍好好照顾你的,你就将我当成妍妍好了,让我们互相安慰彼此,也一同怀念妍妍,好吗?”
“喵呜——”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认同,只知道贝儿闭上了眼睛,安心的栖在她怀中。
常语欢怀抱着贝儿,一面浏览过房内的每一道摆设,抚掠过纱缎般雪白轻柔的窗帘,一路来到不染纤尘的书桌。
她想融入妍妍的心灵,代替她呼吸,与她同看世间万物。
缓缓开启抽屉,见到了林列的药品、见到了她平日所看的书籍,见到各式素雅秀致的发饰,更见到五颜六色的纸鹤包围中,静静躺着的日记本。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拿起它。
日记上了锁,她比对着手中的钥匙,挑出其中一只,尝试地插入锁孔中。
咔——小锁应声而开。
原来,这本日记也是她专程留给她的纪念物。
妍妍,你希望我看到什么呢?透过这本日记,你又想对我表达什么?
微颤着手,带着满心的虔诚与期待,她悄悄翻开第一页——
民国八十二年七月三日天气阴
心情很不好,因为我感冒了,爸爸不让我离开房门一步,我只好睡午觉,但是醒来后,我变得很高兴,因为我梦见欢欢了。
我的身体不好,请病假的时间比在学校多,老师怕吓到我,都不敢大声骂我,同学也不喜欢我,因为他们说我有特权。
什么叫特权?我才不希罕,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其实很想陪他们在阳光下玩耍?我好讨厌自己动不动就生病,好讨厌自己为什么没有人缘,大家都不和我做朋友,只有欢欢了解我,她是我惟一的朋友。
欢欢!大家都不理我也没关系,我有你就够了。
民国八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天气晴
难得精神很好,爸爸答应带我去钓鱼。
爸爸的朋友都说我好漂亮,像个小鲍主,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讨喜的女孩儿了。
才怪!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欢欢和我一样漂亮哦!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所以我也没告诉别人,这是我和欢欢共同的秘密,我们约好要当永远的朋友。
好想见欢欢……
我太寂寞了,从小只有欢欢陪我,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真的存在世界上,有时连我都怀疑,这是不是我太孤单了,所以产生的幻觉?
欢欢,欢欢!你在哪里呢?你真的存在吗?
民国八十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天气多云
好高兴、好高兴!
因为爸爸告诉我,在这世界上我还有个双胞胎妹妹!
那一定是欢欢喽?我们有一样的脸孔,亲密的灵魂,每次梦见她,就觉得她像被我压在灵魂深处的另一个我。
开心时,我不敢快意大笑,面对事情也没有她的率真乐观……她拥有我向往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很阳光。
我和她就像是缺了角的半圆,有她嵌合才能完整。
确定她不是平空想象的幻影,我又重拾了信心,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见到她的,到时我一定要告诉她,我真的、真的好喜欢她!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和她分享。
欢欢,欢欢,欢欢……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期待对不对?我们都要很有耐心哦,相信那一天一定很快就会来临……说日记,其实并不正确,这只是妍妍信手拈来的心情纪事,字迹有些青涩、有些秀气,这是妍妍十三岁那年的心情手札,而成长过程中,总不乏她的影子交杂在字里行间,仍是满纸的欢欢。
她是那么衷心的盼望着与她相见,而这一等居然就是七年。
二十年来,她们人分两地,直到人生的尽头,居然都没能见上一面!
她一页页逐字看下,整个人浸婬在酸酸楚楚的情绪当中,不知不觉远方穹苍已泛起鱼肚白,而沉浸在自身情绪当中的她,并未留意到房门悄悄开启——
她就坐在书桌前,透过朦胧的白光洒上周身,竟衬托出一股不属于尘世的迷离飘忽,恍惚间,他好似见着了深深刻镂在心头的倩影。
“妍——”他不自觉地月兑口唤道。
“呀!”过于投入的常语欢受了惊扰,手中的日记落了地,才一回首人已落入宽阔的怀抱之中。
“靖——”她还来不及张口说些什么,他又突兀地将她推开。
“不!你不是妍妍!”
她微疼地皱了下眉,揉揉撞疼的手肘抱怨。“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么粗鲁?”
雹靖怀充耳不闻,神情满是不悦。“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知道她是妍妍的双生妹妹,但那又如何?同样的脸孔并不代表他同样眷恋。
“我——”又是一个单音节,耿靖怀愤怒的指责打断了它。
“谁准你进这个房间、碰妍妍的东西!”
他目光定在地上的日记本,这回常语欢动作快了他一步,抢先拾起。
黑眸泛起冷光。“拿来!”
“不要。”她急忙避开,远离他的碰触范围。“这是妍妍留给我的,我有绝对的权利拥有它。”
“你说了就算吗?谁能作证?”
“爸爸。这是妍妍亲口对爸爸说的。”
“你——”熊熊怒火烧炙胸口,向来温文儒雅的他,头一回有了杀人的冲动。
这女人该死地什么意思!他已经失去了此生的至爱,只有昔日旧物可以稍慰凄苦的心,她为什么连这都要剥夺?
“你和我卯上了?”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雹靖怀死握着拳,再还能够克制住自己不去掐死她以前,一拳重重的捶向墙壁。“你给我滚出去!”
常语欢若有所思地盯住他好一会儿,心知不能将他逼得太紧,只好无奈地暂时如了他的愿。
不是她残忍,而是他必须看清事实,妍妍确实不在了,沉浸在过往伤痛中,迟早会毁了他自己,她这是为他好,可是他明白吗?
当一切再度归于岑寂,他张开戚然的眼眸,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流露出满满的感伤。
一景一物,仍是旧时样,只是——少了主人。
如今的他,只能借由她曾使用过的一切,去感受她的气息聊慰满怀惆怅。
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形形色色的纸鹤勾起了他的回忆,也刺痛了他的心。
一只又一只,他缓慢的数着,果然是三百五十七只,在那之后,她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再也没能如愿摺完一千只。
“我答应过会帮你的,妍,你没做到的事,我替你完成!”
他席地而坐,着了魔般开始折起纸鹤,一只又一只——
???
中午,他没出来吃午饭,常语欢知道他心情肯定糟透了,所以不逼他。
到了晚上,还是没见到他的人影,她眉头开始皱了起来,一直到隔天早上,他都不曾踏出妍妍的房门一步,她开始感到忧心。
一天过去,而他仍无动静。
直到第三天,夜幕又一次低垂——
常语欢再也按捺不住!
她再不理他,放任他不吃不喝下去,他准会饿死在妍妍房中。
“耿靖怀!你又想到什么新花招,准备残害自己了——”门一推开,话音戛然而止。
镑色纸鹤铺了满地,而他就靠坐在墙边,面无表情的一只摺完一只……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蹙眉靠近他。
雹靖怀完全无视她的存在,手中的动作没有停止。
“你够了!”她索性按住他的手,强迫他正视她。
他抬起头,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却是厌烦。“你管不着。”
他那显而易见的嫌恶,刺伤了常语欢敏感的心,但她掩饰着强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我执意要管呢?”
“凭什么!”他声音极冷漠,听进她耳中勾起了感伤。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我?”初见时,他们明明彼此都有好感,就算不说出口,她也以为他该懂那种感情的共鸣。
“你一定要我说出来吗?”好,既是如此,他也不介意自己是否残酷。“常语欢,我恨你!如果不是你迟迟不肯出现,延误了救人的时机,妍妍或许不会死!而你却还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我面前,你知不知道多看你一回,我就更加的恨你!”
常语欢震惊地退了一步,掩住颤抖的唇,脸色一片惨白。
她万万没想到,他心中竟是这样想的……认为她间接害死了妍妍?!
“我……我……”她哑着嗓音,轻弱道。“我并不是故意的,妍妍的死我也伤心啊……”
“伤心?”他轻轻地笑着,那笑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知道真正的伤心该是什么样子吗?像一颗心活生生的刨离胸口,鲜血淋漓,忘了该怎么喊疼!这种毁天灭地、痛不欲生的感觉,是你能够体会的吗?常语欢,我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
常语欢闭了下眼,逼回乍现的泪光。“我懂了,你是在借由自我折磨中,存心不让我好过,是吗?”
像是听出了些什么,他神色微僵。“我的死活与你无关,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说完,他又低头继续摺起纸鹤。
常语欢静静望住他,然后出乎意料地跟着坐了下来,带着豁出去的决心毅然道:“好!既然阻止不了你,那么我只好选择奉陪到底!”
雹靖怀皱了下眉。“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你能,我为什么不能?不只你爱妍妍,我也爱她,你听清楚了没有!”
雹靖怀不为所动,神情漠然。“出去!”
“我偏不!容我提醒你,这里是我家,妍妍是我姐姐,最重要的是,妍妍将这一切留给了我,我想进来谁都阻止不了。”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圈。“反倒是你,如果下回我铁了心的将房门上锁……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漫天怒焰再一次狂烧而起,耿靖怀恶狠狠地瞪着她。“把钥匙给我!”
“不要!”常语欢料准了他的行为模式,迅速闪躲。
“别让我说第二次!”他咬牙逼出话来。
在他扑向她之前,常语欢早一步将钥匙放入贴身口袋。“不许过来,否则我就大喊强暴,看爸爸是信你,还是信我!”
雹靖怀发誓,这一刻,他是真的恨不得劈了她!
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以及他愤怒而浓重的喘息声。
常语欢无奈地在心底幽幽长叹。
她也知道这么做无疑是自掘坟墓,只会让他更加的痛恨她,但是她没其他的选择了,与其看他万念俱灰、死气沉沉的模样,她宁可他狂怒的吼她,至少有了情绪发泄的他,看起来有人气多了。
“用不着这样瞪着我,我也很不想为难你,如果不是你逼我的话。”她耸耸肩说得很无辜。
“你、到、底、想、怎、样!”他一字字恨声道。
“不怎么样,只是想请你陪我吃顿饭罢了。”他身体已经够虚弱了,还动不动就绝食,她真的怀疑他是不是有严重的自虐基因。
看穿了她的用意,他冷哼一声。“别想我会感激你,我不需要你多事。”
常语欢眨了眨眼。“轮到你自作多情了吗?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这里罢了,收尸很麻烦的。”
“你——”耿靖怀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如果怒火也能致人于死,她现在已经被烧得尸骨无存了。
“你、放、心!我耿靖怀就是死,也绝不劳烦你常大小姐!”夹带着满腔的怒火,他拂袖而去。
常语欢呆立原地,那字字冷绝的言语刺入心坎,泛起淡淡的酸疼。
她无法分辨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她好担心他对她的厌恶与日俱增,到最后会再无转圆的余地,那又该怎么办?
旋即,她又甩开满怀的惶惑,不愿多想。此刻都顾不了了,哪还想得到以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就算再怎么痛苦心碎,那都是以后的事,起码她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
请将果然不如激将,老祖先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她给了自己苦涩的一笑。
???
窒人的沉默持续着——
“别发呆,我不是请你来当雕像的。”常语欢硬是从僵硬的脸庞挤出微笑,试图想打破僵局。
雹靖怀看了她一眼,才阴沉着脸将碗端起,公式化的将饭往嘴里送。
“夹菜呀,难不成在等我为你服务?”她陪着甜美的笑脸,夹了块排骨过去,谁知耿靖怀表情未变,淡淡的移开碗。
她难堪地僵了下,旋即又扯开牵强的笑。“无所谓,你自己夹吧!不然我真的要强迫中奖喽!”
雹靖怀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妥协的夹起桌面的菜。
“对嘛,别像木偶一样,非得扯根线你才肯动一下。”
雹靖怀忍无可忍,皱着眉将碗放下。“你能不能让我耳根清静一下?”
从离开妍妍房间,到坐在餐桌为止,她的嘴几乎没停过,搞清楚他可不是她的什么人,管得也未免太多了!
“好、好、好,我闭嘴就是了,你快把饭吃完。”算她怕了他,只要他别再做虐待自己的事,她什么都可以迁就。
雹靖怀又看了她一眼,这才绷着脸再度端起碗。
“别一脸不甘愿,吃饭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最好保持轻松的心情,以免消化不良——”实在忍不住,又说上了两句。
雹靖怀很忍耐地吸了口气,表情有着压抑的愠恼。
常语欢见状,抿了抿唇。“好啦,好啦,不说了!”
最后一次!这真的是最后一次!雹靖怀暗暗告诉自己。
他实在很不想听到她的声音,偏偏她那张嘴就是存心惹他发火,聒聒噪噪的,听了心更烦!
然而,每过几分钟,她又——
“吃这么快干么?想快点摆月兑我也用不着这样,反正同一个屋檐下,你躲不开的。”
他当作没听到,决定说什么都不理她。
“是本姑娘长得太碍眼,还是我煮的食物太好吃?瞧你,脸都快埋进饭堆里了……”
真的是够了!
“常、语、欢!”
她眨眨眼。“我又没说错什么。”
“有时间在我面前扮白痴,怎么不去‘承欢膝下’?”搬到这来安慰父亲?呵,说得可好听,他只知道他被她惹得快疯了!
常语欢装作听不懂他的讽刺,一本正经的解释了起来。“嗯,这种事基本上是急不来的,我们父女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重新培养感情,你就别太为我们担心了……喂,你去哪,你饭还没吃完耶……”
雹靖怀头也没回,转身就往楼上走。
“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声,真没礼貌……”自言似的咕哝声,“刚好”足以让他听个一清二楚。
直到他消失在楼梯转角,她敛去脸上挂得极累的牵强笑意,终于流露浅浅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