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内,炊烟袅袅。
一声直可比拟老母鸡的尖嗓拔地而起──
“我说妳们这几个死丫头,动作还不快点,少爷正等着呢!要怠慢了客人,妳们一个个皮就给老娘绷紧一点!”
角落里,一名年轻俏美的女子悄悄吐了下舌,在心底咕哝:妳要是少用那种活似母鸡杀没断喉的恐怖噪音来荼毒我们可怜的耳朵,相信所有人的动作都会快上许多。
“那个谁,妳给我过来!”
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她身上。
她愣愣的停下动作,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心虚不已。
不会吧?一直都知道老母鸡──呃,孙大娘的听力一流,有顺风耳之称,但,不会夸张到连她在心里偷偷骂她,她都听得到吧?
“发什么呆,就是妳,还不快把这些酒菜送到沁香亭去,迟了少爷要是怪罪下来,妳担待得起吗?”
“是。”她连声应道,吁了口气,端了酒菜,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下,逃离厨房,也逃离老母鸡的摧残范围。
真受不了那个孙大娘,老是动不动就拿少爷来压人,标准的狐假虎威。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老虎赐予某种程度的默许,狐狸也嚣张威风不到哪里去,是吧?
说穿了,就是狗仗人势啦!
她喃喃嘀咕,将孙大娘由老母鸡变成狐狸,再一路由狐狸形容成了狗。
一面踢着小石子前往沁香亭,她的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私底下几名仆佣的闲聊内容──
“欸,小红,妳觉不觉得咱们少爷俊得没话说?”
“那还用说。放眼京城,爱慕咱们少爷的女人,光数都数不完了呢!”
“对呀!前几日我还听说,那个利发商行的当家老爷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呢!”利发商行,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商号,要真与其联姻,等于是全京成的经济都掌握在手上了。
“那少爷允了吗?”询问声此起彼落,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有没有搞错?那副饥渴样,活像少爷是她们相公似的。
“没有。少爷很客气的婉拒了。”后来还听说那家千金寻死觅活的,扬言若嫁不成于家少爷,便终生不嫁。
“呼,那我还有希望。”
此话一出,立刻招来数双白眼。
“妳在有希望什么啊?多少名门闺秀,想嫁都嫁不得了,妳等到死,少爷都还不见得会看妳一眼!”
“作作梦也好嘛!我就不信妳心中没着一丁点奢想。”
“奢想归奢想,人家少爷眼界那么高,要匹配得上他,不晓得得要怎生美艳的仙姿绝色,一般庸脂俗粉,他哪会看在眼里呢?”
“说得也是。”
*****
那时,她只觉啼笑皆非,可是接连听了数回后,她开始感到疑惑,少爷真像她们形容得这般俊雅出众吗?
她进于府的时日尚短,一直都没机会见识那众人口中绝俊不凡的男子,究竟是怎生模样。
直到数月前,她在打扫老太君的院落时,恰巧瞥见前来向老太君请安的少爷。
她无法形容,那一刻是什么样的感觉,震慑于他无与伦比的尊贵,那是一种不需刻意、极自然散发而出的气质,与一般附庸风雅的富家子弟不同,那是真正的华贵与优雅。
这样的男子,能令周遭所有人,全因他而自惭形秽,更遑论他那张俊美绝伦、教天下男子为之失色的容貌了。
就像是天边最远的一颗寒星,耀眼灿亮,教人怦然心动,却也是最遥不可及的。
他,应是目空一切、自恃不凡的吧?
难怪不将世间俗粉看在眼里。
上至娇贵千金,下至婢女村姑、小家碧玉,媚诱手段推陈出新,时有耳闻,却不曾见谁成功过。
就在那时,她有些明白了。他并非自命清高,而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因她们配不上他!
很自我的一个男人。
如果硬要再加几个形容词,那么,应该是──自信、自傲吧!
他的条件太完美,要求也太完美,也许这个世上,根本找不到哪个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女人。
也因为看透了这一点,在短暂的悸动过后,她反倒不若其它人那般,对他如痴如狂、迷恋倾慕,而是以另一种纯欣赏的眼光看待。
她并不盲目,这般大户之家,并不是渺小如她所能高攀得起,少了奢念,心头便平静许多。
说得再深入点,可能是她对名门望族,潜意识埋藏的厌斥吧!
她的娘,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曾大富大责,日子倒也过得平静顺遂,可她爹──她那仗势欺人的爹,强纳了娘为妾,却又不曾善待,让她们母女俩吃足了苦头,看尽旁人脸色。
然后,在她六岁那年,爹死了,处在明争暗斗环境中许久的她们,也终于在成群妻妾的排挤算计下,被逐出家门。
她并不遗憾,反而有种解月兑的感觉。
宁可粗衣劣食,也不要再看那一张张精雕细琢,实则丑陋虚伪的脸孔。外人看来,门庭光鲜亮丽,其实深苑之中,埋藏着太多的勾心斗角。
看多了隐晦不堪的真实,谁还会向往崇尚一块光鲜的招牌呢?
不,她不想要。她宁嫁贩夫走卒,平平静静,安安稳稳,一生也就过去了。如娘一般,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这也是娘为她取这名儿的由来。
随君欢──
随君而欢,其意不言自明。
娘要她慎选夫婿,找个能疼她、宠她的夫君,一生随君而欢。这是娘今生的遗憾,也是祝福。
她记着,她会牢牢记着,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随君而欢,安稳一生。
*****
于府沁香亭
“人逢喜事精神爽哦!”一声调侃拋出,带笑的眼瞟向那对恩爱得旁若无人的男女。
连接两方亭柱的长石椅上,凤千袭看都不看他一眼,慵懒的身子径自靠卧在后头的软玉温香,长指把玩地缠卷着佳人的美丽青丝,沉醉地闭上了眼。
他没表情,美艳佳人当然就更不会有表情了。
于写意几乎瞪凸了眼。
本能地低下头,一双小手正扯玩着他的发,开心地咧嘴直笑。
这──什么世界啊?
为什么凤千袭可以醉卧美人膝,却把个没断女乃的小女圭女圭丢给他?为什么凤千袭可以玩着美人的青丝,他却得贡献头发让女乃女圭女圭玩?
到底谁才是这小表的父母啊?
“楚泱你看,你自己看啦!这象话吗?”两个目中无人的家伙!难怪绝配。
君楚泱温浅一笑。“他的幸福得不易。”
幸福!
伍依情微微一动,沈静如水的容颜起了一丝波动,低头凝视怀中过分俊美的脸庞。
这,就叫幸福吗?
纤长素手动情地抚上他面颊。感受到她无言的柔情,凤千袭狭长的凤眸微启,握住颊边柔荑,放在唇上轻吻了下。
于写意直觉低下头,怀中的小表也正有样学样地抓着他的手啃咬,胸前一大片水渍是她的杰作。
人家有美人的玉手可以亲吻,他呢?不但得提供他的手让刚长牙的小表磨牙,还附赠永远泉涌不歇的口水量。
他简直想哭了,并且有理由相信,永远风度翩翩、迷死一干佳丽的一代佳公子沦落到这等地步,任谁都会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小表,妳给我住口──不,先住手,呃,也不对,应该是──”他手忙脚乱,一下要解救被玩成一团的头发逃离魔掌,一下又要顾及胸前比黄河泛滥更教他头痛的“口水灾情”,以及被小嘴咬出几圈齿印的手,搞得是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君楚泱见状,难得愉快地笑出声来。
“还笑!君楚泱,你是不是朋友啊!还不快来帮忙。”分神抱怨了句,又连忙叫道:“妳给我停止,小表!”
“女圭女圭、女圭女圭!不是小表!”怀中传来的叫嚷声,以及另一记齿印,为她的抗议作了最佳批注。
于写意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么小就懂得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了呢!长大一定更有出息,反正不管什么都好,只要别像她那个不可取的爹爹就成。
怨怼的眼神朝某人瞥去。“凤千袭、伍依情,你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责任感?”
话说某位一代佳公子,在众娇花的追逐下,依然能够坐怀不乱,优雅从容地全身而退,粉碎了不计其数的纯情少女心,所有人几乎是以为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能教他变了脸色的女人,没想到区区一岁多的红颜小祸水就办到了。
没错,就是祸“水”!以极度哀怨的眼光往下看,胸前已由小河泛滥成汪洋。
他申吟了声,彻底放弃挣扎,反正今儿个是水劫难逃了。
“先让你学习、学习,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感谢我的。”某人懒懒地丢来一句,难得见他吃瘪,凤千袭显然乐得很。
这是什么话?
于写意忿忿地瞪过去。“少来这一套!”
多可耻的父母,完全把责任撇得一乾二净。
“不满意?简单,丢出亭外不就得了?”仍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死样子,分明就是吃定了于写意的不忍心。
总是这样的,每回见面,隔着一段距离就把孩子拋过来,摆明了算准他一定会拚了老命的接住。反观这小表,玩命事儿她当游戏,径自笑得开怀,和她那没分寸的爹爹一般,胆子大得很,要说他们不是父女,他实在不怎么相信。
最可恨的是,他还当真没出息的就吃这套,没有一回不吓出一身冷汗,也没有一回不乖乖地任人算计。
孩子到底是谁的啊?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还有这小表!不感激他屡次的救命之恩也就算了,反正人家年纪小,“天真无邪”嘛,他哪会计较这么多呢?但是恩将仇报的玩弄他,就实在太不可爱了。
“凤依娃,妳给我住手!”他第三十六次决定他受够了,并且发誓下回要任她去自生自灭!
随君欢一走近沁香亭,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老天!她没眼花吧?那个永远雍容沉稳、气质超凡的少爷,居然──任一名小娃儿胡作非为,弄得气极败坏,温文形象尽失?
见他那一脸挫败兼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唇畔不自觉勾起淡笑。
“少爷、凤公子、君公子。”她上前一一问候,从容不迫地布上酒菜。
“嗯。”于写意淡应一声,连眼都没抬,忙着摆平怀中的小表。
“女圭女圭,不可以──”于写意的警告声来不及完成,小手一翻,挥落了刚摆下的酒杯。
“呀!”随君欢低呼了声,眼明手快地接了个正着。同一时间,另一只手也正好伸来,意外地握住了纤细柔荑。
她错愕地仰首,对上一对悠远深邃、如汪洋大海般的清眸。
君楚泱几不可闻地“咦”了声,眼中带着几许意外之色,没放开她的手,反而更加密密地握牢。
她应该觉得被冒犯了才对,但是不论那双带着暖意的指掌捉握,还是他空灵而出尘的清逸气质,让她没办法兴起一丁点儿不舒服的感觉。
他的神情带着一抹深思,她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用力抽回手.还是任他握下去。
察觉到两人的异样,于写意不解地投去一眼。“你做什么?楚泱。”
“没什么。”君楚泱松了手,低敛的眼看不出情绪。“冒犯姑娘了。”
“没、没关系。”她困窘地垂下头。“奴婢告退。”
君楚泱并不是会非礼女子的人,何况那温暖的碰触,不含一丝邪念。早听闻了此人洞烛机先之能,也许,他是发现了什么吧?
于写意也没去深思,只顾着搞定那皮痒的小表。
“妳敢给我捣蛋!”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打某人小以示惩戒时──
“呵、呵呵──爹爹。”小受刑人不知死活,依然笑得开怀。
很不争气地,在这一声软软甜甜的叫唤中,他又软了心,一腔不满霎时蒸发于无形。
“这小──”鬼字吞了回去,改口道:“家伙就会收买人心。”并且聪明得很会看人脸色。
“女圭女圭,爹在这儿呢,妳爹我可没长成那副失败尊容,千万别因此产生错误印象。”冷不防地,低嗓懒调拋来。
这人绝对是生来激怒圣人的。
“凤千袭,你够了哦!”帮人带孩子,还要任人损,这有天理吗?
“写意,你想有孩子吗?”君楚泱出其不意地道。
于写意惊讶地挑眉。“谁帮我生?”
“自然是你的妻子。”
于写意哑然失笑。“废话。问题是,那个女人在哪里?”他可没凤千袭那么低级,人格烂到四处有人生孩子赖给他。
君楚泱不语。
他怎能告诉他,就在方才,他讶异地发现那名女子,未来的命运将与写意环环相扣,密不可分。
就在一个月后。
那名女子,手骨纤细,必然出生于富贵之家,虽然至成年这段年岁刻苦了些,但命中注定福寿相倚,衣食丰裕,是少女乃女乃的命。
至于写意
他深思地凝眉道:“你已有红鸾星动之象,不过──喜气之外,一股阴暗之气亦隐隐浮动于印堂之间,这是不太好的预兆,在这一个月之内,凡事当心点。”
“又来了。”于写意申吟了声。
他最怕楚泱露出那样的表情,因为这代表事情往往会让他给一语成谶。
不要吧?他受够女人了,尤其是他怀中努力给他作水灾的小表,以及凤千袭怀中那个冷感的女人,如果得生里来、死里去,血泪重重的才叫爱情,而最后换来的也只是几个会把他逼疯的小毛头的话坦白说,短期内他很难生得出勇气去“慷慨就义”。
可偏偏他又清楚的知道,楚泱敢说出口,那就绝对是零误差。
“你直按告诉我,躲不躲得掉好了。”像是被判定了死刑的囚犯,直接放弃挣扎。
“难。”君楚泱也答得很绝对。
什么难?是姻缘,还是灾劫?
罢了,他不想多问,反正逃不掉就是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君楚泱直视他认命的面容,颇含深意地道。
“算安慰吗?”他苦笑。
“要我,我会问,是姚香织吗?”凤千袭闲闲地穿插一句,语气中分明幸灾乐祸的成分居多。
“去!你少咒我。”要君楚泱敢点头,他会立刻拆他招牌。
娶妻就够惨了,娶香织更是惨到最高点,他再怎么想不开也有限度,才不会这般与自己过不去呢!
而,君楚泱确实也摇头了。“不。写意与姚姑娘并无夫妻之缘。”
呼──
于写意松了一口气。虽然嘴里说得笃定,其实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的。
他从不宿命,事实上,他是最相信人定胜天的人,一直都认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许多年以前,还曾因为君楚泱的预言而笑到倒地不起。
但是这些年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见证了君楚泱的神机妙算,他的牙齿再铁,也敌不过君神算那张铁口。
多怀念以前的自己呀!他不由得要感叹,那个抱着肚子笑到月复疼的小男孩,己经离他好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