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同样的初冬时节,窈窕身姿走出机场,淡淡的凉意袭身,她神智略微恍惚了下。
久违了,台湾的冬天。
轻轻呵出一口气,白色烟雾淡淡缭绕,而后淡去。
放掉长发,如瀑的云丝披泻而下,散落肩头,自成风情。
“妈妈——”
柔柔细细的叫唤拉回注意力,沈雪融低下头去。“冷吗?恩恩。”
那是一个年约三、四岁的小男孩,从他始终紧跟在母亲身后,不吵不闹的沉静姿态看来,应是自小即受极好的教养。
周遭投来几道惊异眼神。
她看起来好年轻,风情优雅,体态纤盈修长,一点都不像生过小孩的女人。
“这就是台湾吗?”小男孩好奇灵动的眼,骨碌碌地转着,四处打量。
“对呀,这就是我们的家乡哦!”拉了拉男孩身上的外套,确定没有感冒的风险后,她牵起男孩的手,走向成排的计程车,报上一串地址。
“妈妈,我们要回家了吗?”
“是啊,我们要回家了。”沈雪融抱着男孩,轻抚他的短发,目光飘向窗外。
家——
是呵!她回家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屋子里外环境,四年没住人,清出来的灰尘足够用来盖一座摩天大楼了。
说到大扫除,最高兴的莫过于三、四岁要大不小的孩子了。
只见恩恩拿着他的小水桶、小抹布,东擦擦、西抹抹的,自觉像个小大人,开心得意地直笑。
“恩恩,地板滑,小心哦。”
“好!”他朗声应道,两只小手使力提着小水桶,踩着小碎步出去倒掉污水。
敖近的流浪狗由他眼前晃过,他两眼一亮,开心地追着跑。“波波、波波——”
狈儿被惊扰,不爽地停下瞪他。
“呵呵,波波——”不懂狗儿已蓄势待发,男孩兀自开怀的靠近。
“呜——汪!”就在那一瞬间,狗儿扑了上去,发动第一波示威性攻击。
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笨小孩。
不远处的言立冬早将这里的状况尽收眼底,在狗狗扑上来的同时,上前张手揽抱起小孩,一脚毫无同情心的踢去。
“死贱狗,你连小孩都咬,有没有一点狗品啊!”
四年前被咬过一次就够不爽了,从那天起他就立誓,这只贱狗就不要再让他碰到,否则见一次扁一次。
他言立冬有个特色,什么都记不住,偏偏就记恨。
合该天要亡它,四年的时间,已经让这只狗一见到他就吓破狗胆。
“波波——”见狗儿落跑,男孩失望地直喊。
“波你个头啦!笨小孩。”他敲了男孩的头一记。“那只贱狗是这一带的地方路霸,见人就咬的,以后离它远一点,知不知道?”
男孩似懂非懂的抬眼,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叔叔,对小动物要有爱心。”
言立冬呛了下。“你教训我?!小表,这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他在横行乡里,鱼肉乡民时,这小表都还不晓得在哪儿呢,敢训他?!
“谢谢叔叔。但是对小动物还是要有爱心。”很坚持地又重复了一次。
说不通的小表。
言立冬放下他。“是,小的受教了,大哥请回,不送!”潇洒地摆摆手,千山独行。
“恩恩,你在哪里?”找不到人的沈雪融沿着巷口找来,见儿子站在路中央发呆。“恩恩,你在看什么?”
“一个很奇怪的叔叔。”
“叔叔?”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啊!
敝叔叔?听起来就是很像日本的变态怪叔叔的感觉。
她斟酌了下词汇,告诉儿子。“恩恩,台湾和新加坡不一样,以后不认识的陌生人,尽量不要太靠近,知道吗?”
“知道。”男孩乖巧地点头。
“好,那我们进去洗手手,等妈妈整理好,我们就可以去买恩恩喜欢吃的小点心了。”
打理好居住品质,第二件事,就是添购日用品。
超市里,小小的身影忙碌穿梭着,这里选一点,那里挑一下,下过才一会儿,小小的怀抱就已装不下。
他小跑步回去找妈妈,在置物架的转角处,撞上迎面而来的人,东西掉了一地,小当场亲吻地球表面。
言立冬煞住脚步,俯视跌坐地面上的男孩。
“小表,又是你。”经过一番“教”过后,言立冬这回对“小动物”很有爱心,伸手救起他。
“叔叔好。”
言立冬瞥他一眼,一一拾起地面上的物品。“卫生棉?巧克力??”每拿一样,眉毛便挑高一分。
这小表才几岁?就懂得体贴马子了?
他记得他把到的第一个马子,是五岁幼稚园中班的时候,大哥知道时还一脸晴天霹雳呢!
而眼前的小表,他敢打包票,最多绝对没超过五岁,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家子的家庭教育也未免太OPEN了,令人羡慕。
“嘿,小表,现在才发现,你挺帅的哦,将来的『成就』肯定和我有得拚。”
“我不知道什么是『成就』,叔叔,你东西要不要还给我了?”
哼哼!你以为我稀罕?再过十年,我就不信你还有脸拎着这些东西逛大街!
将东西物归原主,又见他跑跑跑,跑到展示架的另一方,停下。
言立冬视线追随那道小小身影,好奇是什么样的父母,会教出那样的小孩。
不经意地,眸底映入一道熟悉的倩影,还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前——
“妈妈!”
一声清稚呼唤,震得他脑子一片僵麻!
妈妈?!
雪融是那小表的妈妈?!
男孩献宝似的,雪融微笑蹲低身子。“让妈妈看看你拿了些什么东西。”
一项项取出他怀里的物品,她无法不讶异。
没想到恩恩平日陪她购物,将她固定会买的东西,都努力记住。
“恩恩都买妈妈要用的,那恩恩想要什么?”她思忖了会儿,取下架中的饼干。“旺旺仙贝好不好?”
“好。”男孩开心地笑了。“妈妈,我帮你提——”
“不用了,妈妈提得动,恩恩拿这个就好……”
声音渐行渐远,一个提着购物篮,一个抱着饼干,身影在眼前消逝,言立冬静伫原地,许久、许久,都还回不过神。
心情忽然之间差到极点,在开车回家的半途,手机正好响起。
“喂,言立冬?”
“嗨,还没守寡?”认出方歆的声音,他顺口抛出一句。
“你都还没死了,言仲夏哪敢抢先一步。”方歆立刻顶回去。
她已经很习惯了,别人打招呼方式常是“最近好呒”、“呷饱未”、“还未睏”之类的,但是言立冬那张嘴,出口的总是“你还活着?”、“还没当寡妇?”等等,适应能力差点的,三桶血都不够吐。
“噢,那现在是怎样?谁要我去参加告别式?”
“干么?欲求不满啊?情绪这么不稳定。”
“我还经期不顺,内分泌失调,有没有什么秘方报一下。”他皮笑肉不笑。
哦喔!看来不太乐观。“好,那我这通电话的目的,应该是通知你,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你可以不用来参加今天的家庭聚会了。”
自从结婚后,他们就各自搬离,只有大哥仍住在原处,并且为他们保留了原来的房间,偶尔有空,兄弟就会回来聚聚,品尝大哥的手艺。
“很抱歉,本人已经在门口了。”停妥车,推开没锁上的厅门,大步走进去。
方歆吐吐舌,切断通话,将手机往一旁的言仲夏身上丢。
“大哥呢?”左右张望了下,只看到大女圭女圭在角落堆积木,小女圭女圭在地上爬来爬去,直爬到他脚边,他索性一把捞起爬行动物,有一下没一下的逗着。“妈妈呢?跟人跑了?”
“言立冬,我再一次严正警告你,不许教坏我女儿!”正在摆碗筷的苏妍舞丢了记白眼过去。“自己看不住老婆,还以为全世界都和你一样?”
言立冬当作没听到。这四年当中,类似的话早听得麻痹了,要还会再被刺激到就逊毙了。
“呵——”即将迈入一岁大关的小女圭女圭吹着口水泡泡,倚臂卖笑。
“啧,言子萱,你少恶心了好不好?”本想再放她回地上去自生自灭,但想起这个长牙的小女圭女圭最近很喜欢咬东西,抓到什么都往嘴里塞,想想还是作罢。
“小叔,抱。”堆积木的大女圭女圭不甘寂寞,也来分杯羹。
“言洛宇,带把的话,就像男子汉一点。”根本连瞄都不屑,极度唾弃。
端菜出来的言孟春,听到儿子被羞辱,笑笑回他一句:“带把的言先生,你三岁时还是会要我抱。”
“是是是!抱就抱。”不敢再自取其辱,他一手捞一个,抱坐在大腿上,揉了揉言家长孙的小脸蛋。“咦?小宇,你怎么长成这德行?”
“我儿子什么德行了?”
对照了下由眼前冒出来的大美人。啧,就是毁在这里!明明生了“蛋蛋”,怎么净遗传母亲的美艳容貌,男人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成什么德行啊?
似是感受到四叔的嫌弃,小洛宇嘴巴一扁,眼看着眼眶就要红起来——
“小宇乖,妈妈抱,我们不要理他。”叶初晴立刻抱走儿子,不让他留在这里继续任人糟蹋。
留下尚不解世道险恶的言子萱,犹兀自天真的笑着,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牙床痒了,爬到哪里,就咬到哪里。
“还算可口吗?言小姐?要不要加点番茄酱或胡椒粉什么的?”
“呵——”听不懂外星球的语言,迳自咿咿呀呀,发出她刚学到的音律。“把拔——”爱娇地倒向他怀抱。
言立冬呆掉,不知怎么反应。
“喂,言子萱,你这『人尽可爹』的不孝女,你老子在这里,请下要『六亲不认』。”苏妍舞完全无法原谅女儿的谬误。
她一直都认为,她老公和言立冬,一个是集言家男人的优点于一身,另一个是集言家男人的缺点于一身,差那么多还会搞错,女儿的眼睛是被蛤仔肉ㄍㄡ到哦?改天要带她去检查视力!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言季秋,笑笑地拉开爱妻。
“你做什么?这不是年幼无知就可以推卸的错误——”
“我都不晓得,原来立冬这么爱小孩。”
咦?还打算冲出厨房的苏妍舞停住步伐。“你哪一只眼睛看到他爱小孩了?”
一个差点被弄哭,另一个还不晓得会怎么被污染幼小纯真的心灵,这叫爱小孩?
“他对小孩很细心,一进门就抱起萱萱,没让她在地上爬;萱萱在你身上磨牙时,你塞女乃嘴,但是立冬任她咬,那是一种纵容与疼爱;不爱小孩,不会耐心的抱她、宠她,没有期待,不会因为一声意外的爸爸,而起了震撼与感动。立冬变了,他和四年前已经不一样,洒月兑不羁的心已经倦了,他开始会渴望稳定,渴盼一份固定的爱。”
苏妍舞哑口无言,丈夫的观察入微,她除了心折,还是心折。“他曾经有过这个机会的,是他自己不懂得把握,我们又不是没劝过。”
“能说什么呢?”他叹了口气。套一句网路名言,他们是在错的时机,遇上了对的人,换来一生叹息。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或许,情况就会不一样了吧!
再一次走入这栋熟悉的大楼,沈雪融的心境是复杂的。
在别人眼中,她是成功的女强人,但是说了也许没人会信,工作在她心目中,一直都只被当成生活稳定的必备模式,并没有太强烈的企图心,她是很传统的女人,结了婚,满心只以丈夫、以婚姻为重,为了家庭,她什么都可以舍去。
就在和言立冬结婚之后的第三个月,公司有意栽培她,要地前往新加坡的总公司受训,她明白这代表什么,一旦点了头,她的前途将会是无可限量。这样的机会是公司多少同仁求之而下可得的,羡煞了不少人。
然而一去就是四年,这成功的代价,或许得以她的婚姻为赌注。
也许立冬能等,也许不能,这她无法预料,事实上,舍不下的人,是她。工作与心爱男人的比重,她连犹豫都不曾。
她并没有告诉他,悄悄的回绝了公司的好意,基于爱才心理,上司仍不死心的给了她几天时间,要她好好再考虑。在上司惋惜的眼神下,她只是一笑置之。
她只想要一个家,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守着他们温暖的窝。
这在别人眼中,或许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愿望,却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
然而,可笑的是,她全心经营的,最终只落得一无所有,而她曾经想舍弃的,却成了这四年当中,她生活的重心……
止住纷乱的思绪,她深吸了口气,走出专属电梯,推开的那扇门上,印着烫金字体:执行总裁特助。
回到台湾的第一项挑战,便是为公司重塑形象,旧式商业观念已不适用,除了行销之外,还需兼具社会公益的诉求,而一支成功的广告,代表公司形象,有着举足轻重的关键性影响。
桌上电话的红灯闪起,她按下通话键。“什么事?”
“沈特助,几家有意争取我们公司形象广告的代表人已经到了,人在会议室,要马上开说明会吗?”
“好,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到。”翻阅几份资料,确定准备齐全,她拢了拢长发,确定仪容端整,她挺直腰杆走出去,步伐坚定地旋开门把。
所有人都已在座,一见她,会议室中十来人不约而同地起身。
苞在她身后的助理带着甜美笑容,适时引见。“这位就是我们新上任的特肋,沈雪融小姐。”
接着,一一介绍。
“这位是『华声音乐』的企划总监,言立冬先生。”
乍闻深深刻划心底的名字,她浑身一震,愕然仰首。
“幸会了,年轻有为的『沈特助』。”他一字字说得清晰,唇角噙着别有深意的笑,朝她伸出了手。
在那样的注视下,她几乎虚月兑得站不住脚。
迎视他全无意外的挑弄眼神,她立刻恍悟,他打一开始就知道了,甚至——今天的重逢也不是巧合。
暗暗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放上他等待的掌。
这曾是她最熟悉的温度,单单一个简单的握手礼仪,就已足够唤起曾有的感官酥麻。
她心一慌,立刻挣开,果然见着他嘲弄的眼神。
没发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助理接着又介绍下去。
“沈特助,这是『原发』的代表人,吴中鼎先生。”
“您好。”双方握手致意的同时,吴代表人自然月兑口而出:“沈特肋真年轻,应该不超过三十岁吧?”
“二十七。”言立冬冷不防接口,一伙人全讶异地看过去。
他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不信的话,问问看就知道了。”
沈雪融暗暗咬牙。“我是二十七岁没错。言先生真是『阅人无数』,连目测都能如此神准。”
“哪里。”他一脸满不在乎,当成夸奖受下了。
一一引见过后,进入正式的研讨议程,各家代表说出他们的构想理念,由头至尾,她都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停在她身上。
整个说明会,她开得心不在焉,断断续续,脑海中闪过的,全是四年前与他共处的点点滴滴,喜悦的、争执的、甜蜜的、痛苦的、缠绵的……种种画面。
一道手机铃声唤醒了她的神智。
“抱歉,我接一下电话。”拿起手机到一旁接听,寂静的会议室,隐约传来浅浅对话声。
“家瀚?……我很好,恩恩也很好……你放心……有,恩恩很乖,昨晚睡前还说他很想爹地,问你什么时候要来……是吗?呵,我会转告他,但是别说我没警告你,你再这么疏忽他,当心儿子长大了不孝顺你……好,不跟你多说了,我现在在开会,晚点回家再打给你。”
结束通话,回到位置上,重新接续会议流程。
“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这才是一个成功的企业,所需展现出的雍容大度,太过唯美梦幻,或者强势作风,都不是我们要的……”
“说白一点,就是想一改市侩铜臭味,换张乐善好施的面具来戴戴看喽!”
一道矜淡嗓音,犀利言词令在座每一个人全不约而同的暗自倒抽了口气。
他——吃了炸药啦?就算是事实,也不必如此直言不讳吧?
偷觑了沈特助一眼,果然见她沉下了脸。哈!暗自庆幸又少了个竞争者。
“言先生,你话不能说好听一点吗?”
“抱歉,本人一向只说实话,不懂什么叫『好听的话』。”回得很挑衅。
“像你这样,到底是怎么在社会上生存的?”能活到这把年纪,算他狗屎运好!
“我以为沈特助想讨论的只是贵公司的生存之道,而不是敝人的生存之道。把诉求说清楚讲明白,也才好对症下药,不是吗?至于本人的生存之道,那是我老婆该烦恼的,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你以为我爱管!“好,那你知道病症了,药方呢?”
这哪是开会?简直就是开战。
饶是神经再大条的人,都能嗅出浓厚的烟硝味,一时之间全噤若寒蝉,不敢贸然加入战局,以免被战火波及。
“贵公司要的不过就是摆月兑唯利是图的企业形象,在逐利之余,同时回馈社会,而我认为,对社会最好的回馈,就是留给下一代一个干净的成长空间,毕竟,薪火传承,孩子才是未来的希望,这同时,也能隐喻贵公司前景希望无穷……”
沈雪融听傻了眼,一时忘了回嘴。
这些话,真的是由他嘴里说出来的吗?几时起,他也认为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她认识的那个言立冬,甚至连小孩都不肯生。
她太了解言立冬了,他太傲,如果不是真的这样想,打死他都不会为了争取机会而说出违心之论。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