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一盏晕黄柔和的灯光等候着。
心思纷乱无绪,他没马上进房,只是呆滞地坐在客厅。
六年前做决定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放掉的是什么。那个时候,心里清清楚楚知道心动的感觉来自何处,却没坚持着争取到底,因为小苹惊怯,也许她自己没发现,她很害怕,潜意识里在逃避那样的局面,阿勤说对了,她无法承受。
毕竟,那时才十七岁啊,太年轻稚女敕,怎能承担那因爱情而来的狂风暴雨侵袭?太慌、太乱,于是选择自欺欺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一颗心完好如初,不曾为谁悸动过。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
看清了这一点,于是他不再为难,让她选择她想要的生活。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小柔。
吴家父母,对他不算陌生,因为深知女儿心事,与他有过一番深谈。他惊愕地了解,那个温婉沈静、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人生居然如此短暂。
于是,他答应了吴家两老的要求,陪她出国就医,在她仅剩的有限生命中,给予她想要的陪伴。
只是,那空了缺的心,却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去填平。
今晚,意外地被阿勤挑开隐抑在平静表相之下的暗潮澎湃,从没想过,有个人能将他刦析得如此透彻,透彻到让他看清,时间只是沈淀思念,带不走一丝一毫的感觉。
此心,依旧。
叹了口气,站起身,转动卧室的门把,意外发现坐卧在床头看书的小柔。
“还没睡?”
吴韵柔摇摇头。“等你。”合上书搁放床头,朝他张开手,他走上前,展臂将那道娇荏身躯收拢入怀,轻轻拍抚。
“今天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晕黄灯光,依然遮掩不住饼度苍白的倦容。
“没。”汲取他暖逸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半晌后抬起头。“见到小苹了吗?”
拍抚的手僵愣了下,又轻缓徐柔地移动。“见到了。”
“那你们——我是说,你什么都没跟她说吗?”一直都知道,他留在她身边,从来就不是因为爱情,也知道,他的心是留在谁那里。为了她,他放掉真正想要的人,耽误了六年的光阴。
“没什么好说的。”不欲让她明了太多,怕她会内疚,心里不好受。“别想这些,睡吧,你身体不适合熬夜。”
她柔顺地听从,配合他的动作躺卧,不忘补上一句:“如果还有机会,试着争取看看好吗?我相信小苹是喜欢你的,如果不是因为我——”
“别说了。”替她拉上被子,浅浅吻她额心一记。“乖,闭上眼睛。”
“……嗯。”
她浅浅入眠,而他,盯视着被她握住的手,两人指间交互辉映的婚戒。
一个多月前,医院的例行检查报告出来,她与他都知道,她能争取的时间并不多,那天,她说如果还有时间,多希望能嫁给他。
于是他买来这对婚戒,为她戴上。
她看着婚戒,泪水频频往下掉。“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幸福,可是……谁来给你幸福?”
就在那一天,她主动说,要回台湾。
也是在那一天,她告诉他,去追回原本属于他的幸福。
可是……小柔,你知道吗?很多事情,在当时放掉了,就不一定能再追得回来,如果在幸福的席位中,小苹并没有为我预留那个位置,那么错过就是错过了。
她的心,不一定还一如当初。
必掉床头灯,他让自己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良久、良久,以为已入眠的她,低抵叹出——“小孟,我亏欠你好多。”
就在聚会之后的一个礼拜,小柔住进医院。
生命力急遽流失,当言子苹等人接到江孟擎的电话,赶来医院时,她已憔悴得不复美丽。
当言子苹看到她时,心疼得掉泪。“小柔,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完全不像以前那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一笑就会让全校男人为之疯狂。
“江孟擎,你到底怎么虐待我们小柔的?都没有好好照顾她!”她在迁怒,她也知道,但就是——好难过!
“别,小苹,别怪他。”小柔伸出无力的手,虚弱道:“小孟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好到——她这辈子都还不起。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
“你乱说什么啊!”言子苹瞪她,轻斥。
“呵……”她浅笑。“小苹,你有空,常来看我好不好,麻烦你——”
“说什么麻不麻烦!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天天来,让你看到烦,想赶都赶不走!”
“厚,小柔,你偏心,只要小苹来,当我们是空气哦?我要抗议!”
“对咩、对咩……”
一群人七嘴八舌,一扫病房沉重忧伤的气氛,好似又回到十七岁那年的时光,单纯,无忧,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
如同言子苹承诺过的,果然天天来陪她,一逮到空档就往医院跑,熟到连换点滴瓶都自己来,不用叫护士了。
这女孩,把朋友的义气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她早知道的,在十八岁那年,默默退让成全时,就深深明白这一点。
她要小苹来,不为别的,而是要亲手,将六年前被她扯断的情缘,再一次接续回去。
有意无意,制造许多机会,让小孟与她独处,还包括言语上、行动上的暗示。
她知道小孟做不出来。她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他不会满脑子风花雪月;还有小苹现在已名花有主,那个男人陪着小苹来过几次……
可是,她时间不多了,她要在有限的生命中,确定他未来过得好,才能安心地走,否则,她永远负疚。
就算她自私吧,六年前,为了一厢情愿的幸福,她强留下小孟,只想让自己这段短暂的人生圆满无憾;而如今,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她只要她最爱的男人过得幸福就好,其余的,她顾不了许多。
她一直都是个自私的人,她从不否认。
她使了些小手段,制造暧昧氛围,好让那个男人,知难而退。
这并不难,小孟与小苹之间,本来就存在着言语无法形容的牵引,即使拌嘴互斗,眼神流转间,都有说不出的契合感。他们,本来就该是一对。
尽了所有的能力,做完她该做的,她才能够安心地走。
这一天下午,江孟擎来医院时,带了束花。因为前一天,小柔特地告诉他,想闻闻玫瑰的香味。
打开门,言子苹也在。
“今天好吗?”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下,递出花束。“小柔,你要的花。”
小柔抿抿嘴,没有接过。“不是我,是昨天和小苹聊天时,她说长这么大,还没人送过她花。”暗示得好明显。
“你行情这么差啊?”表情写满同情。
“呿!那是本姑娘不稀罕!”不是没有追求者,只是她大而化之的个性,有心追求的人,都下会拿她当一般的女孩看待,用一般的追求方式。
可能就像小孟说的,她真的表现得太像饿死鬼投胎,那些人只会把世界各地的美食送到她面前,别说花束,连花瓣都没收到一片。
“喏,算是可怜你,赏你吧!反正我们小柔要多少有多少,我会天天送,不差这一束,对不对?”回头寻求认同,害小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真服了他,连送束花都要得理不饶人。
“我赏你的死人头!”接过花正要往他头上敲——
“小苹——”可怜兮兮的叫唤,让她软了手。“那是小孟的心意,他只是不会表达。”
“是吗?”斜眼瞥他。
“并不是。”淡哼一声,他绕到病床另一边。“小柔,你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愈来愈溜了。”
“小孟!”她好笑地打了他一下。“听你们这样吵,耳朵真累。我想休息一下了,小苹等一下要回学校,麻烦你载她。”
“好,那你休息。”一回头,换上另一张嘴脸。“还不走?没听到人家在嫌你吵了,大嗓门!”
哇咧——“你就不吵?大声公!”五十步笑百步。
“小苹还没——”可怜小柔话还没说完,就被夺去发言权。
这家是百年老店的手艺了,当然不可能六年时光就倒掉,虽然之后,她再也没来过——没人带她来,她也没想过要带任何人来。
她直觉挑了楼上靠窗的位置。
以前来,总是点两碗小吧面、两份虾卷,再一碗鱼丸汤一起喝——
才刚想着,在楼下点餐的江孟擎,已经端着出现在她眼前。
她先下手为强,迅速端来干面,以着极度惊人的速度解决,同时攻击盘中的虾卷。这人向来没绅士风度,从来不懂礼让淑女,每次和他吃东西都要比速度,看谁抢得快,否则就只有流口水兼干瞪眼的分儿。
一碗面吃完了,虾卷也吃完了,同时还干走他一条虾卷,他那碗面居然还没吃完。
“喂,你今天战斗力很低哦!”
“谁像你!一点吃相都没有,活像猪在呷ㄆㄨㄣ。”
“哼,输了就要认啦,不要找借口。”抢先他一步戳来鱼丸,得意地哼笑。
筷子落了空,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继续吃面。
言子苹狐疑地盯着他,突然想起离开医院前,小柔有说她还没吃午餐……他其实听到了吧?所以他是专程带她来吃东西的,并不是他真的饿了?
“喂,晚上要不要去征服六合夜市?我好久没去了。”
一句话打断她的凝思,她看了过去,他还在埋头吃面,问得很漫不经心。
她撑着下巴想了一下。“我跟同学约好了——”
“那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他迅速回答。
言子苹白他一眼。“那我就随便回答。我要到晚上八点才有空,等不等?”
“哦。”吞掉最后一口面,含糊道:“我考虑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去你的!”还一副皇帝施恩的贱嘴脸咧!她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他们约了八点,他来接她。
但她临时论文有些问题,和教授讨论,不小心就耽搁了一点时间。
收拾好东西,快步冲向校门口,那时已经快九点。
左右张望,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
想也知道,平白让他干等了一个小时,他可能以为她又要恶整他,早早就先走了吧!
“喂,你眼睛长在哪里?我那么大一个人蹲在这里,你居然没看到!”
肩膀被人拍了下,她回过头,看到他方才待的地方,一堆烟,以及他正在犯案中的手指。
“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吗?”她皱眉,管家婆似的扠着腰训人,另一手抽掉他指间的烟雾袅袅,用力踩熄。
“我无聊。”这些年,每当心太空、脑袋太空,就会想找些东西企图将它填满,不让自己茫然得无所适从,于是学会了让自己置身在茫茫烟雾中,吞吐之间,总可以感觉那么一点颓废的快感。
“你那叫浪费生命。”
他耸耸肩。无所谓,随便她怎么说,反正那是事实。
在去六合夜市的途中,她圈在他腰上的手,偷偷抽走了他外套口袋的烟盒,他了然于心,并没说破。
“喂,我今天迟到了一个小时,还没说对不起耶。”他怎么提都不提?
“有差吗?我习惯了。”她会跟他说对不起?大婶,您早点睡吧,别想太多了。
“别说得好像我很恶霸好不好?”抗议,捶他肩头一记。
“嗯哼。”这声轻哼,完全不具意义。
“对不起。”出乎意料,她说了。“刚刚和教授讨论一点事情,所以迟到了,我不是故意整人哦。”
“真难得。”居然会道歉,天要下红雨了。本来没期待什么金玉良言的。
“我知道我们学校门口蚊子很多,如果你因此得了登革热,我会全权负责医药费的。”这样算很够诚意了吧?
江孟擎差点车头一偏,去撞安全岛。
这张乌鸦嘴!早知道的,她对他还会有什么好话?
“那如果我因此而挂了,你要不要全权负责丧葬费?”他没好气的。
咦?有那么严重吗?
也对,登革热不是没死人的案例。
想了想,回答他:“可能没办法吧,但是我白包会包大一点。”
那张犀利毒嘴,真没几个人敢恭维。他张口,正想以更绝的话回敬——
转念一想,如果不这么妙,她就不是言子苹了。
“哈、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你不如冥纸多烧一点算了,反正白包我也用不到。”
偏头想一想。“好像也是。”
他们一定是疯了!
一路从夜市头吃到夜市尾,每吃一样就问:“你几分饱?”
“才三分,你呢?”
“一样。下一ㄊㄨㄚ!”
吃吃吃——
“现在几分饱?”
“八分了,你呢?”
“哈,你逊掉了,我才六分。”
像要一圆当年的缺憾,他们疯狂地吃吃喝喝,直到胃撑到不能再撑,几乎快吐了,才打道回府。
她整个人瘫在他身上。“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想得美哦!”
“小气鬼,背一下会死哦?又不是没背过。”她冲口而出。
他不明显地一愣,眼中闪过不明情绪,又迅速隐去。“好啊,让我把你的脚打断,我就背。”
“去!”她推了下他肩膀。
“喂,我家到了耶!”走啊走的,家门在望。
“哦。快滚,不送了。”潇洒地摆摆手,双手插回口袋,转身走人。
他机车停在巷子外,说要帮助消化,陪她散步回来,现在,却得一个人走回去。
“小孟!”一股没来由的冲动,喊住他。
“干么?”
“下回,再一起去逛夜市,我一定要赢你!”
他笑了,点点头。“知道了。”
一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拿出钥匙开门。
客厅灯亮着,阿娘和魏柏毅都在。
“咦?真闲,都还没睡啊。”
“你爸还没回来,我在等他。至于——”阿娘也够义气,用眼神暗示她看现任男友的方位,以唇形告诉她:他、都、看、到、了!
“哦,没关系啦,老妈。你先去睡,我来帮爸等门就好了。”
方歆不置可否,起身先回房,把空间留给小俩口。
阿娘-走,她坐到魏柏毅身旁,问道:“怎么会来?也不先告诉我一声。”
“去学校找你,你同学说你晚上没出去吃,想说买点消夜过来。”
“啊,还吃?”直肠子性子,藏不了话,月兑口而出。
张罗消夜的手停了下来,偏头瞧她。“你吃过了吗?”
“呃……呵呵!我等一下再吃好不好?”已经饱到喉咙了,再吃就快吐啦!
他抽了张面纸擦手,转头正视她。“你今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我等你好久。”
也许是辜负了男友爱心,而她却和另一个男人吃得畅快淋漓,这一刻她竟觉心虚得要死,无法坦然说出口。“就、就、就……夜市嘛……”
“和江孟擎?”
“呃……呃……是啦!”不承认也不行,老妈说他看到了。
魏柏毅皱眉。“你不知道他们的居心吗?还和江孟擎走得那么近。”
“什么居心?”讲得好像阴谋多重,她不喜欢这种论调。
“江孟擎还爱着你,他想和你重修旧好!”气死了!她能不能别永远那么少根筋!再忍下去,哪天女朋友被人卖了,他都还不知道。
“啥、啥啊?”言子苹呼吸一窒,被他吓到说话结巴。“他……哪有爱过我……我们根本没在一起过,哪来的重修旧好?他的女朋友,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他也只爱小柔而已好吗?你疑心病重过头了。”
“你当我是笨蛋吗?!说这种话,是想瞒我还是欺骗自己?那天陪你去聚会,听那些人说的话,再看你们的互动,我心里就有底了,那么暧昧的气氛,要说没什么鬼才相信!
“我一直忍着没说,是因为我认为那已经过去了,他当初没及时把握,现在就没机会了。但是那个什么柔的,就因为她快死了,才想替心爱的男人安排好后半辈子,你会感觉不出来,她处处在撮合你和江孟擎吗?”
“哪、哪……”眼睛看着怀抱中的玫瑰花束,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
从医院到学校,从学校到夜市,再从夜市到回家,吃了那么多摊,却依然牢牢记得它,没将它遗忘在任何一处……
“最好你敢否认!最好我是聋子,听到的都是幻觉!她不只一次地暗示我,你和江孟擎有多相配,天生就该是一对,那是谁也无法拆散的,要我知难而退,不要告诉我,你一点感觉都没有!”魏柏毅火大了!这女人到底有没有神经?她能不能少笨一点啊!
“你干么吼那么大声啦……”她低哝抱怨,坐离他远一点。
“那你说清楚啊,你到底要我还是要他?”
“什么要你要他,很怪耶……”听起来真像两条狗在抢一根肉骨头,而其中一只都还不见得稀罕舌忝这根骨头呢!
“反正今天你一定要说清楚!”再不讲明白,他就快闷死了。
“我……”眨眨眼,研究了下他暴跳如雷的表情。“我们现在这样……算是吵架吗?”
爆断脑神经!
呕到一个极限,他发现,他完全无力!
他怎么会有这么二百五的女朋友?完全迟钝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正要再飙高分贝……他怔住,瞬间顿悟。
怎么从没发现,她是这么高等级的鸵鸟,逃避方式高竿到让人无从察觉,说不定……她连自己都瞒过了。
如果她爱的是他,她会很干脆地说出答案,以她的个性而言。
然而,她说不出来。
现任男友就在她眼前,这么明显的“标准答案”,她竟然说不出来!
她,至今依然深爱江孟擎吧?在她无法探索的内心深处。所以,她无法坦然地告诉他,她要的是他。她太诚实了,诚实到连一点点谎言都不会说……
魏柏毅挫败地抹抹脸。“我想,我们都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很抱歉我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肚量,去包容你和另一个男人的暧昧夹缠。”
转身走了几步——
“你说对了,我们确实在吵架,所以接下来那个,叫做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