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整。修车厂铁门半降,里头透出几许灯光。
“啊啊啊!痛、痛痛——老大,你下手轻点。”杀猪般的哀号不绝于耳。
“你还知道痛!”用力贴上一块撒隆巴斯,手劲大得很有恶整嫌疑。“早叫你管好你的头,少用下面、多用上面的思考,你有给我听进去吗?”
又是争风吃醋的戏码,每次都惹那种不该惹的人,早晚有一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与其老是半夜吓破胆接到求救电话,三天两头地干架,倒不如现在就一掌劈死他,省得这个荣幸落到外人手里。
“啊、呜——”哀号到几近呜咽,小彼抹了抹痛飙的几滴泪光。“我、我怎么知道……他、他又没说……他有男朋友了……”
“对方没说,你就不会用脑袋思考吗?那种小白脸的货色也值得你们争风吃醋,你还真不挑!”沾了双氧水的棉花棒用力给他涂下去,嘴角嗜血地紧抿。
“老大……你好狠的心……”目光含泪,无比哀怨。
“你死好。”以着无比残暴的手法处理完伤口,关梓齐收拾药品,任那坨废人像尸体似地瘫在地板上。
“关梓齐,你在里面吗?”外头传来轻细的呼喊,他动作一顿,上前查看。
“曹品婕?妳怎么会来?”稍微拉高铁门,让她弯身从下方钻入。
她正要张口,不经意瞥见瘫软在墙角动也不动、疑似死人的物体。
那个……还有生命迹象吧?她是不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好事”?
必梓齐随便瞄一眼,就知道她脑袋里的东西很精彩。
“妳是要帮我处理掉他,还是想被我灭口一起处理掉?”他邪恶地勾唇配合她。
“啊!”她惊退一步。
“谁?老大,你说要处理掉谁?”小彼突然耳尖地抬起头,左右张望。不会是他吧?他不是厨余、更不是废物啊,不要处理掉他啦!
“喝!”尸体复活了。曹品婕小小吓到。
小彼眨眨眼,又揉了两下眼睛,目光定在她身上,然后垂死般的黯然目光突然大放光芒——
“姓顾的,你敢动一下歪脑筋,信不信我立刻踢爆你『那个头』!”关梓齐冷冷警告。有些话不适合淑女听,某人最好安分些。
哗!有酸味耶,老大好……“人性化”啊!他今晚真是赚到了。
“穿上,妳卖肉啊,身材再好,三更半夜也只有会看。”关梓齐勾来外套往她身上扔,近来这举动都快成习惯了。“妳到底来干么?”
她一边穿,一边低哝:“哪有干么,不过就是拉杆子……”现在的情况,应该比较适合用心理学中的操作制约来解释。内容大抵是美国心理学家史金纳所提出的实验理论,将小白鼠放在箱子中,当小白鼠拉动箱子内的暗杆,就会有食物掉出来,于是小白鼠知道,动手拉杆子等于有食物吃,而她知道动脚来找他等于有宵夜吃……
这是什么鬼啊、她又在想啥?乱七八糟。
“嗯?”他挑起一边眉毛,说话没头没脑,听得懂头给她。
“没。我胡说八道。”她一点也不打算解释,要真说了,以此人的烂个性猜测,怕不嘲弄她个至死方休。
“关梓齐,我饿了,前天的蚵仔煎不错吃。”
“是不是再来碗鱼丸汤也不错?”他皮笑肉不笑。“点餐点得很顺口厚,当我这里是7-ELEVEN还是路边摊?需不需要猛男陪酒?”
“不要就算了。”她转身欲走,一点都没给他留恋。
下一瞬间,手腕被扣住,他没好气道:“要猛男没有,只有一只被扁得不成人形、在墙角扮死尸的猪头,委屈客倌您稍候了。”说完,拎起车钥匙往外走。
咦?他还真去耶!
她只是随口试试看,本来就没预期他会这么好说话,他是中了乐透还是怎样?今天心情特别好,有求必应耶!
等他回来的期间,她坐在矮凳上,和一脸青紫的猪头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那个……嫂仔……”
她左右张望了下,发现对方的目光是定在她身上。她狐疑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以眼神询问。
“对,就是妳。嫂仔,麻烦一下……”
“等等,我不叫嫂仔。”事实真相要勇于还原。
“妳不是老大的马子吗?”
“不是。”更正确地说,是他老大的哥哥的前马子。
“啊,随便啦,那是早晚的事。嫂仔,如果妳不介意的话,请发挥一点爱心,帮我把手臂上的纱布重绑。老大刚刚好生气,故意给我绑得很痛……”逮到机会,立刻投诉兼扮无辜,如果能拉拢嫂仔,以后就不怕老大发飘了。
曹品婕移动步伐,替他拆了纱布重新处理。“那他为什么会好生气?”
“……”死穴。原来嫂仔也不是省油的灯。
“因为我让他好生气。”哀怨承认。
“他很常发脾气吗?”看不出来关梓齐有这么暴躁。
“不常,但是相信我,妳不会想看到他发脾气的。”
“他生气起来……很恐怖?”
小彼沉吟了下。“妳知道我和老大怎么认识的吗?三年前的一个夜里,我的情况就像现在这样!”指了指现下的死尸状态,她点头表示了解,他才又继续道:“倒在这家修车厂附近,然后,我们家英明神武、绝世无双、一出现就光芒万丈瑞气千条闪到眼睛睁不开的神人老大——出现了。”完全挪用脑残国的专利,不缴学费。
“你把他形容得像是从天而降的绝世高人……”她喃喃咕哝。
“妳到底要不要听我讲?”使点小性子瞪人了。在这一点上,他和脑残国完全不谋而合,谁敢诋毁老大一句,大家抄家伙见!
“是是是,请讲。”
“然后啊,他就踢了我两脚,确定我还有唉两声,就顺手把我拎回去,再然后啊,就包成像现在这个样子——”再指指现下的木乃伊状态,她再点头表示了解。“不过妳知道的,人都有叛逆期嘛,我那时非常地不受教,几天之后,没打声招呼就——悄悄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是有带走他抽屉里的两千七百五十块钱。”
“喔。”截至目前为止,她依然没能听出关梓齐之所以被当成神人崇拜的原因。
“妳知道的,那时的老大还没毕业,只是个穷学生,在这间修车厂打工,那个两千七百五十块,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停了下,小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妳没有什么感想要发表吗?”
靶想?喔,有的。“刑法320条的窃盗罪,意图为自己或第三人不法之所有,而窃取他人之动产者,为窃盗罪,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五百元以下罚金。”流利背出法律条文。
“算了,当我没问。”喃喃自语完,再接续。“但是呢,报应是来得很快的。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又变成这个样子,趴在无人的暗巷等死。接着,他又刚好路过,顺势踢了我两脚,那时我想,我死定了,就算原来不会死,现在遇到他,也会被多补两拳,不是弃尸荒郊就是拎到警局。结果妳知道怎样吗?他还是把我拎回家去。”
“嗯……”感觉不出关梓齐居然是个以德报怨的圣人。
“再然后,依然是悄悄地,我走了,挥挥衣袖,带走三千两百块。直到第三次被他拎回来,接着——”
“轻轻地,你走了,挥挥衣袖,这回带走多少钱?”她完全背起来了,很顺地抢在前面替他接下去。
“没有。这回等我伤口稍微好一点,他很平静地问我状况O不OK,我才刚回答:『有好多了。』他就一拳给我卯过来,冷冷说了一句:『死小孩,不受教!”,那一拳打断我两根肋骨,伤势比被他拎回来前还惨。他说,他能够原谅第一次,不代表可以得寸进尺,明知故犯。”
一次生气,就断了他两根肋骨,所以呀,笨蛋才会去惹他生气。
但是,不晓得反骨还是犯贱,这一扁倒是扁出了他的全心崇拜和誓死追随。
他家老大是真正的男子汉,他可以很宽容地原谅你所犯的错,却也知道自己的容忍限度在哪里,一旦让他绝了心,便誓不回头,正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男子汉!
顿了会儿,很不智地又问她:“有感想了吧?”他家老大多酷、多帅、多有个性啊,是女人都该迷醉得神魂颠倒!
“刑法277条,伤害人之身体或健康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
“……请继续当我没问。”
曹品婕耸耸肩,实话实说罢了。
静默了一下,小彼忽然冒出一句;“妳歧视同性恋吗?”
“不排斥。”但也没有喜欢的理由就是了,那是个人喜好,旁人无权置喙。
“我是双性恋。”注视她的表情,她依然只是轻“喔”了一声。“妳不觉得这很变态吗?”
“不觉得。”表情依然没太大变化,还小小打了个呵欠。关梓齐怎么还不回来,她好饿,而她一饿就会想睡觉。
“妳的表情和老大真像。”他喃喃自语。老大也是这样,表情仿佛他说的是,高丽菜今天涨了三块钱,大白菜降了一块半,所以今天晚餐吃大白菜好了……
与其像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脸正气地重申大道理,说什么众生平等的屁话,他倒觉得,像老大这样,表情一脸无聊,完全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讨论的态度更真心。
“所以后来,每次我受伤,就会自动自发跑来找他,有些是身上,但大多数是心上的,因为在他面前,我可以很自在,不用承担外界的观感和别人眼光的压力,就算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要我,怕我让他们丢脸,我也无所谓了。”
直到有一天,他夜里醒来,听见隔房的老大讲电话,从此,认定了这个老大,死心塌地。
他还记得,老大的声音很冷、很沉,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好,既然你们不要这个儿子,那就把他交给我,你们管不动他,我来管!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你们不要的这个儿子,不是垃圾,他比你们的任何资产都珍贵。”
在那个缺乏温情的家庭里,他只觉得困缚得不能呼吸,只有老大,愿意肯定他存在的价值,接纳他的特立独行。他鲜少再回去了,反正那个家也乐得抛掉他这个大包袱,将他丢给老大管教。
“所以嫂仔,妳眼光太令人钦佩敬服了,懂得挑上我们家顶港有名声,下港有出名、通郎欧乐的老大……”
“他顶港、下港有不有名跟我没关系。还有,我的名字叫曹品婕,真的不叫嫂仔。”
“咦?”这个名字有点给它耳熟喔!不就是他家老头曾经挂在嘴上,那个价码高得吓人的那个……金牌律师?
“啊啊啊!妳粉有名柳!”惊吓得台湾国语起来。
她挑挑眉,有气无力。“我现在只知道我肚子粉饿。”
小彼突然坐直了身,神秘兮兮靠近她。“要不要赌赌看?”
中国人,啧!丙然赌性坚强,名不虚传。“赌什么?”
“我赌老大爱妳,现在不爱,以后也肯定会爱。”他家神人老大,可还没亲自为任何女人买过宵夜,不爱干么要像祖女乃女乃似地伺候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甘心半夜出门?
饿过头的曹品婕,一个不留神,冷不防遭口水呛了下。“你被揍到脑残了吗?”
“不不不,脑残国不在,我现在说的是妳和老大。”
“……”她在说什么,他又在说什么?
算了,不和他计较。
下巴抵在膝上,懒懒回了句:“你觉得我们配吗?”
怎么看怎么怪好不好?别说她和他哥哥曾经交往过,单就年龄她还虚长了他四岁,没要他叫声姊姊就很仁慈了!
“哪里不配?”月入百万的金牌律师瞧不起修车的吗?敢露出一丝丝轻蔑,大家走着瞧!
“处处都不配,我们天生八字犯冲。最重要的是,我一点都没有爱上他的感觉,他不是我会动心的那一款。”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突然闭紧嘴巴,视线看向她后方,正好看见关梓齐由铁门下方钻入,扔开车钥匙朝他们走来,炒米粉和猪血汤施舍给死尸,蚵仔煎和鱼丸汤朝她递去。
“吃吧妳,小白鼠!”
“……呃?”他,懂她在说什么?
“我只是六法全书背得没妳熟而已。”懒懒回了句,转身去拿碗来盛汤,懒得理会她。
在他转身后,小彼又悄悄移近她身边,小小声道:“老大其实很聪明,他懂的东西比妳想象的还要多,妳真的一点都没有动心吗?”
他觉得她和老大很有默契啊!她不过就说了“拉杆子”三字而已,老大就听懂了,他也修过一学期的心理学呀,可他却是在老大说了“小白鼠”后才恍悟。
学历又怎样?社会价值的差距又怎样?老大会让她觉得观念思想的差异很大,难以沟通相处吗?就算小四岁,稳重又给他思虑成熟的老大也不会像毛头小子,让她觉得幼稚嘛!那又何必拘泥于此咧?
她只伸出一指,就摆平掉那颗青青紫紫、难辨原貌的猪头脸,低下头,吃她迟来的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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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送她回去的路上,关梓齐静默了一阵,突然冒出一句:“妳会瞧不起小彼吗?”
“干么要瞧不——”她一顿,蓦然领悟。“你听到我们的谈话!”
他没承认,亦不否认。
“你很没礼貌耶!”偷听人家说话。
必梓齐对她的指控置若未闻,径自说:“妳相不相信,其实小彼很聪明,前半生的求学生涯,年年都是资优生,凭他的聪明才智,要多高的学历都不成问题。”
“那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因为他的性向?”
“或许是太过压抑吧!当着所有人眼中的模范生、乖儿子,如众人的愿考上大学,再然后呢?研究所?博士班?出社会后依然是顶尖精英?一辈子遵循别人的期望过日子,永远不能做真正的自己。发现自己压抑到极限,无法再伪装下去,生平第一次反叛,接受了学长的感情,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他以为父母会理解、会接受,但其实不然。”停了会儿,接续道:“妳知道吗?小彼家世很好,父母都是政商名流,他们丢不起这个脸。”
“猜得出来。”一个人的谈吐,是骗不了人的,小彼有天生的好教养,举止再随兴粗率,也掩盖不了那样的气质。
“父母愈觉得他让家里蒙羞,他就愈致力去做蒙羞的事,说穿了,只是叛逆期的孩子耍幼稚,想引起家人注意。可是当父母只一心顾全面子,完全不顾儿子的感受的态度,却让他的心愈来愈冷、愈来愈绝望,最后反而真的沉沦得回不了头,靠着一具具的拥抱,去抓住一丝温暖,抚慰急遽失温的心。”
啧,想不到小彼的嘻皮笑脸背后,有这么辛酸的一段路、这么善感的一颗心,下次见到他,要考虑对他好一点。
“你常为了这种事,像今晚这样打架?”
“偶尔。”他避重就轻。
“站在法律的观点,原谅我无法支持。”
“小彼不坏,他只是寂寞而已,如果没有人在旁边拉他一把,他真的会沉沦。”他不忍心,看一个明明可以有大好未来的少年,就这样毁掉自己。
他真的把小彼当自己的弟弟在疼,这么挺他。
“他还说,要不是你警告他,他早让自己被学校退学了。”
“我对他没有太大的要求,最起码把大学念完。”小彼也是因为这句话才会白天乖乖去上课,年年领奖学金,晚上却净惹事端。
“你不是不在乎学历?”这人明明也不把社会所定义的价值观当一回事。
“我不在乎学历,但是该做的事情,就要把它完成,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也适合读书。”这是他的坚持,他甚至可以预见,小彼将来的成就会比谁都高。
有所为,有所不为,她突然明白,关梓群和小彼为什么会不约而同,用这句话来形容他了。
必梓齐这个人其实没有她原先以为的那么糟。
她突然惊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以往,只看到他刻薄的言词、狭小的度量、难相处的孤僻性格,从不知道,他也是有想法、有坚持、并且用直?心去包容一道迷途的灵魂,能让小彼这样崇敬、爱戴,绝对有他过人之处。
经过今晚,她发现自己似乎比较了解他了,无形之中,也拉近了距离。
她陷入自身的思绪中,没留意到前方失速的车辆歪斜冲来,关梓齐车头一偏,紧急避开,突来的状况令她应变不及,身体失去重心,险些栽下去,幸亏他及时挪出一手抓住她左腕。
“八成又是酒驾,早晚『返老还童』。”他低哼。
这人嘴巴真狠,咒人早死早投胎也能不带脏字,她真的觉得他比关梓群还适合当律师,绝对能把对手修理得非常精彩。
“很冷?”触及冰凉体温,顺势便将她的手往他外套口袋放。
这举动,是过于亲密了,他自己都没发现吗?她实在无法把现在这个他,和以前那个不小心碰到一下腰,都会冰冷斥离的男人联想在一起。
好啦,凭良心讲,虽然他嘴巴真的很贱,但是她得模着良心承认,这段时间他对她真的还算不错啦!
她淋雨,他陪在她身边,她生病,他带她去医院,整夜留在她家看护,她胃痛,时常忘记用餐,他带宵夜来给她,她喊饿,他大半夜去替她买蚵仔煎,她文件毁了,他彻夜不眠帮她补救,她的事,他不曾置之不理过……
小彼说,他爱她。
虽然她不知道小彼是从哪里得来这个结论,如果对一个人稍微照顾了点就叫爱情的话,那他早爱上小彼了!
包何况,他不都默认听到她和小彼的对话了,她说不可能爱上他,他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
综合上述,她比较倾向于相信,是关梓群托他代为关照,不过,不管是哪一种,他无恶意是事实。
……好吧,她修正,关梓齐……其实还不难相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