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之后,她终于晓得宋尔雅当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桌上的人事命令,她突然一阵火。
“这么重要的人事调动,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我这个总经理是死了吗?!”
“这不就知道了?”宋尔雅耸耸肩,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大动肝火。
“我不准!鲍司是我在经营,这么大的调动,没人事先跟我商量就直接丢个人事签呈要我批准,这样算什么?”
“很可惜,你上头还有个董事长。”董事们压下来,得看她扛不扛得动。
“我自己会去跟他沟通,总之这件事没得谈。”
哟!向来只要董事长一句话下来,就赴汤蹈火、使命必达的夏总经理,居然会为了他甘冒大不韪,破天荒懂得反抗了,他真是受宠若惊。
“别为难我了,这是上头直接授意的,就差您一个大印,请您就行个方便好吗?”
她抬眼望他。“你也同意?”这样的人事命令,他怎么能同意!
“为什么不?”
他表现得泰然自若,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焦虑、干着急,他倒巴不得快点走!
“还是——你后悔了?舍不得?”
唇角那抹带些轻嘲的笑,仿佛在讽刺她的难舍与狼狈。被他这一激,夏以愿顿时怒火攻心,不假思索地迅速签名,塞回他手上。
既然是他铁了心要走,她何必强人所难,徒惹人笑弄!
“多谢成全。”只有他才知道,嘴角那抹笑是在嘲弄自己多年苦候的痴愚。
几乎是在他转身的同时,她立刻就后悔了,但一股傲气使然,让她倔强地不肯做出任何挽回举动。
一个月过去,他没有改变主意,而她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焦躁,现在连夏宁馨都闪远远地,以免一个不小心误触地雷。
人事令公布的那天,公司有人恭贺他升官,也有人提议说要为他饯行。毕竟这一去,少说也得要个三、五年,是说离乡背井的代价也算值得啦,身为香港分公司的总经理,至少不像在这里,屈居人下不打紧,还得看夏以愿脸色,动不动就被刁难。
那一天,据说夏总经理脾气暴躁到没人敢靠近,还有人一脸羡慕地对他说:“你倒是解月兑了。”
是啊。他苦笑,是解月兑了。
他勉强回了同事一记“抱歉,请自行保重”的表情。
还有同事将公文往他手上放,求他送过去。“拜托,全公司上下也只有你不怕她。”
“所以你们就不怕我?”好大的胆子,连小小课长都敢指使他了!
“怕啥?”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又不会刁难他们。
“算了,我去。”谁教孽是他造的。他太清楚上头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但是这一回,他是铁了心,不打算回头了。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纵容她,有时想想,会造成这局面,他也得负上一半责任,是他宠坏了她。
搭电梯上顶楼,夏以愿看见他送来的那叠公文,冷言嘲弄:“怎么?人事令是将你调职为跑腿小弟吗?”连采购部门的估价单都有!
“交接得差不多了,我现在是全公司最闲的人,打打杂也不错。”他全然不介意她的坏脾气,回应得一派轻松。
是啊,临行在即,下个礼拜起,连在公司偶尔看他一眼的最后期望,都将失去了……
心脏蓦地一阵痛缩,在他踏出门外前,夏以愿即时开口。“你真的——非走不可吗?”
人事令都下来了,由企划部经理直升分公司总经理,他前往香港成立海外分公司事宜,连职务都交接得清清楚楚,还假得了吗?
“我知道这几年很委屈你,也知道你有足够的能力守住属于宁馨的一切,如果……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很恋栈这个位置,既然我们的目的没有冲突,那我可以……”
让贤吗?
连这种利诱手段都使出来了,看来她是真的慌得方寸尽失。
宋尔雅玩味地瞥她。“还有吗?”
她愣住。还要有什么?
“让我来替你剖析上面这段话。如果你认为我们的目的都是保护宁馨、守住夏家的一切,这些话为什么一开始你不说?很简单,因为你不相信我,你不认为在名利的诱惑下,我还能不改初衷,所以你选择了和我切割得干干净净,然后回来替宁馨守住一切,那么,就算我利用宁馨的感情得到什么,或者和黄镇东沆瀣一气,至少你手中还守住宁馨最后一点生机,我有没有说错?”
她哑然无言。
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岂料他早已模透她的心思。
“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连我你都防,夏以愿,你对人性极度地不信任。”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伤人,只能沉默,任凭他指责。
他原木可以不说的,都装傻那么久了,装一辈子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为什么选择在这时戳破它?或许因为,她真的改变不少。
至少,她现在愿意将夏家交到他手中,相信他不会背弃她们。
他叹了口气。“还有呢?你知道,光是这样,不足以留住我。”
还要有什么?她太贫瘠,除此之外,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张口、闭口,脑子空空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我……”泪水不期然滚落,又慌、又急。
她不哭的。
这个女人,傲得从来不在人前掉一滴泪,却在他面前,防卫溃决。
宋尔雅直觉地反手关上门,落了锁。这一幕,除了他之外,他并不打算让第三人瞧见。
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舍不得将她逼到如此境地而暂时罢手,但是……她这回真的是让他太生气了。
“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让我可以留下来的理由,有这么难吗?”
“我、我舍不得小冬儿……”情绪一旦失守,便再也收不住,任泪泛滥成灾。“她是我的孩子,我想陪着她,就算她只能喊我姑姑,我还是……不想错过她每一阶段的成长,不要这么残忍……”
是吗?只为了小冬儿?
她可以交托信任、交托权势,甚至哭着留住她的女儿,就是不愿意对他交出一丝一毫的真心?
他叹了口气,走向她。“别哭了。”
“你……答应了吗?”仰起泪眼,惊疑不定地问。
“嗯,我答应。”指月复拭去颊上斑斑泪痕,终究还是让步。
至少他替女儿要回她应得的部分了。
她松了口气,一个月来的心灵煎熬,让她一松懈下来,整个人几乎虚月兑。
至少她确定,他暂时不会走,还在她看得见的地方,至于黄镇东那方面……再困难她都会面对,比起让他离开这一点,已经没有什么不能面对了。
从头到尾,他一直专注地凝视她,没错过任何一分的表情变化——
夏以愿,你说——你不爱我,是吗?
他扯唇,笑了笑。
就不知,她这是在欺人,还是想自欺了。
“你骗我!”
如果夏以愿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说服他打消离开的念头的话,也就难怪她现在会气成这个样子了。
前往机场的路上接到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指控,令他讶然失笑。“我骗了你什么?”
“你说你不会、不会……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
她急得都语无伦次了,宋尔雅同情地想。
“所以我将小冬瓜留下来了啊。”他可没食言。
“什么?”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你说你舍不下女儿,好,我同意将她留在你身边,委托书我已经签好了,小冬瓜会拿给你,这段时间由你代为行使小冬瓜的监护权。”
她愕然,张口闭口,好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车子要上高速公路了,我想专心开车。”
“……”喀!
他几乎可以听到另一端重重挂掉电话的声音。
小母猫被他惹毛了。
低低地,他笑出声来。
要夏以愿不生气?这怎么可能!
当时,她是真的以为他改变心意了。只要他不想走,任何问题他们都可以一同解决,她是真的满心如此认定的……
但,他没有。
对,是她天真,人事令都下来了,职权交接也办妥了,已经成定局的事。她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惜和舅舅翻脸也要坚持留下他,她那么心急,他却是迫不及待想快些逃离她……
不肯承认那种刺痛心扉的感觉叫受伤,她倔强地让自己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连他偶尔因公事需要往返港台,有时回来小住两天,她也刻意不去理会他。
第一个月过去、第二个月也过去、三个月、半年……
一年了。
除了几次公事上的会面,私底下,他们没再见、聊过半次。
她从不打电话给他,他每次打回来,主要也都是和女儿说说话,有时也和宁馨聊几句,就是没想过要叫她听电话。
他们之间愈来愈疏远,好像……什么都不是了。除了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之外,有时候,她真的感觉他们是完全不相关的两个人。
于是,时间拖愈久,她就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今天中午,他来过公司,那时她正在和各部门开会。后来他离开了,傍晚时家里来过几次电话,是宁馨催促她今天早点回家,说宋大哥难得回来,不会停留太久,至少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吃顿饭。
鲍司明明没有太紧急的事,她还是故意拖延,赌气地拖到八点以后才返家。
“大姑姑,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她蹲抱抱迎上前的小冬儿,目光不由自主绕了室内一圈。
“把拔已经去坐飞机了。”
他走了……
没跟她说上一句话,又走了。
也许她眼中的失落真的太明显,连小女孩都看出来了,悄悄在她耳边说:“把拔说农历年会回来陪我过节,到时候你不可以再没空了喔。”
“嗯,我再看看。”
替女儿检查完功课,睡前聊聊几句贴心话。也许是见到父亲,女儿今晚情绪特别亢奋,都过半个小时了还一点睡意都没有。
“好了,小宝贝,你明天还要上课,快睡。”
“好吧,下次再说。”在她怀中挪好最舒适的位子,终于甘心闭上眼睛。
“大姑姑——”安静不到五分钟,又开口了。
“还不睡?”
“再一句,最后一句就好。”
“嗯,什么事?”有这么重要,非得现在说?
“你都不担心,把拔真的不回来了吗?”
“你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不回来?他非常爱你的,不要胡思乱——”
“我不是说我,是说你。”小女孩仰头,对上她傻愣的表情。“他和妙妙阿姨天天都见面,说不定哪一天就在一起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把拔把你忘记了吗?”
直到夜深人静后的此刻,小冬儿已然入睡,她回到自己房中,再也没了睡意,望着窗外彻夜无眠。
分不清是小冬儿的话,还是他将她诸脑后的可能,两者谁带给她的震撼比较大。
她和宋尔雅……小冬儿是几时发现的?她们的关系……她也清楚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不说,人前人后仍喊大姑姑?是因为……心里也怨这个不承认自己的混蛋母亲?
因为太过震惊,她一句也不敢问。
宋尔雅说得没错,她是个胆小表。
她还记得,当时的人事调动里也包含了董妙华,而且据说是宋尔雅亲口指定要的人。一般而言,没有家累或感情牵绊的,多半不会放弃这种可以一展长才的升迁机会,董妙华是个优秀的女子,她不得不承认。
也许就像女儿说的,时日一久,两人也就传出好消息了,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
这是她自己说的,除了她,他可以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从来就不欠她。
也许……心里会有那么一点点遗憾、一点点怅然,但是这样对大家都她。
她躺回床上,试着让心灵平静,好好入睡。
凌晨了,她依然没有如愿睡着。
她坐起身,未加思索地抓起床头盯了一晚的手机,冲动地拨了出去。
然后,她才在心底自问——拨这通电话是要做什么?
手机没有接通,转进了语音信箱。
也对,他现在应该还在飞机上。不过就算到目的地,他也不会向她报平安,就像回来也不会特意告知她一样,她已经失去那样的资格。
他曾经说过,他不会永远在原地等她,所以这一次,他真的走了,从她身边走开,谁也留不住他——
分开后的一年,她终于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去他的事实。
手机由掌心颓然滑落,她打开床头抽屉,取出一颗安眠药吞下,然后再度躺回床上。
这一次,她终于能让自己睡着。
拥着被,一个人孤单单蜷卧,临睡前,一颗清泪隐入枕间,这才肯对自己承认——她想他。
好想、好想听听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