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年——
打理好育幼院里的事务,下午出门前,凤遥绕到院长室,告知晚餐时不会回来,有事拨他手机。
“你安心去办你的事,晚些回来没关系。”老院长笑笑地说。
这孩子……就是重情重义,否则一般到了这年纪,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谁还肯窝在这间小育幼院里埋没前程。
想到这里,院长连忙喊住一脚已踏出门槛的男子。
“凤遥!”
他回眸,见院长取出抽屉里的物品,绕过长桌走向他。“今天,是你的二十岁生日,这个,收着。”
他看了看眼前的物品,没伸手去接。
“和孙小姐没有关系,是我私下送给你的。”
这群孩子中,院长总是特别宠爱他,或许也因为他本身就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有哪个人会像他那么傻,赚了钱一心一意只想着改善育幼院的生活,完全没替自己打算,一支手机用了那么多年,被小朋友摔了又摔仍在用,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多打算些。
凤遥的狐疑只持续了三秒,便伸手接过,低声道谢。
“二十岁了,你……有其他打算吗?”
打算?“例如?”
“我是说……你是不是该到外头去看看……”见他愕然抬眸,院长连忙补充:“我不是在赶你,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是吗?”如果不是不要他,那为什么要赶他?
对上他有些许迷茫的眼神,院长怜惜地拍拍他。“这几年下来,你除了到学校上课之外,生活圈就只剩这里。我想了很久,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每个孩子大了,都应该要放他们去飞,你们会遇到喜爱的伴侣,和她组成一个家庭,有自己的事业,多方面尝试,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偶然想起时,再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妈妈,这样就很够了。”
追求自己喜欢的……
他喜欢什么?他要什么?一直以来,他的物欲需求极低,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若不是老院长提起,他想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终老一生。
“现在这样,不可以吗?”
“没有不可以,但是你连试都没有试就放弃,这样很可惜。”院长想了想。“不然这样,你去尝试看看,试过之后觉得没有比较好,你再回来。
他太奇特了。第一眼见到这个小男孩时,他年仅七岁,却没有七岁孩童该有的稚气,眸光沉静而凉寂,那时她就知道这男孩不是寻常人。因为她坚持每个孩子都必须有正常的求学阶段,因此他会顺从地去学校上课,并在十八岁取得大学文凭、读研究所,他若有心,哪怕不能成就精采人生?
因此,她希望他去闯,将步伐由这里移开,无论最终成就是什么……也许是社会地位、也许是人生历练、也许是美满姻缘,对他,应该都是好的吧?总好过一生埋没在这小小的育幼院里。
与院长谈完之后,凤遥坐在前往市区的公车上,思绪仍停留在稍早的对话。
一直以来,除了学业,育幼院就他全部的生活重心,连工作都为了想改善育幼院的环境,离开了这里,他连应该从哪里开始都不晓得。
“或者……你想不想回家去看看?”院长试探地给了他一个方向。他震动了下。
家——
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字眼了?自从孙旖旎牵起他的手、离开那个地方开始,他从来不曾回顾过。一个不祥的人,只会带给那个家灾难,他们恨他、厌恶他,既然不被需要,那么又何必再回去造成他人的恐慌?推开脑中短暂停留的想法,公车到站后,他转搭捷运,再步行五分钟,停在一栋科技大楼前。
版知柜台人员通报后,他搭电梯直达十三楼。
签完所有该签的合约,他没多作停留,起身便要离去。
“请等一下。”对方合上契约,喊住他。
凤遥回眸。
这个女子是这家科技公司负责人的妹妹,叫做向唯欢,很有能力,行事明快果决,女强人这种形象套在她身上全无半点违和感。
“你待会儿有急事吗?”
他想了下,摇头。
“那么请你吃个便饭,赏不赏脸?”
她邀约过许多次,没有一次成功,他总是说要赶回育幼院帮忙。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太认真,并且深知他从不迂回的作风,她真的会以为他在找借口推辞。
凤遥这才想起,他们认识……也有五年了吧!
那时,他仍在求学,在一家花店打工,有一次送花过来,正好遇上公司电脑遭骇客入侵,系统全面大瘫痪,他旁观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要求让他试试看。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解决了无数工程师都束手无策的大麻烦,从此开启他与这家公司之间的缘分。
偶尔替他们写写程式,成了他这些年主要的经济来源。
近年来,他心血来潮,开始尝试开发游戏软体,花了一年的时间,目前已进入封测阶段。
今天签了约,卖掉这套软体后,将会有一大笔收入入帐,他本想用这些钱去翻修育幼院的房舍,毕竟游戏间也有些老旧了……
但是,老院长不肯收。从他满十八岁开始,她就不肯再收他的钱,总说要他留着好好打算。
一思及此,仰眸望向她。
院长说,要他多方尝试、开拓视野,有机会的话就去发展更宽广的人际关系,也许、也许他的人生,能走出不同的路……
“好。”他低低应声。
认识朋友,与更多人往来,感受不同的人生,院长希望他试,他就试,应该不难的……
***
结束与向唯欢的晚餐约会,他一个人走在人行道上,离公车到站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也许他可以去逛一下附近的书店——
耳边,不期然又浮现院长的话——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那个家,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女乃女乃的身体还硬朗吗?有了那个福星弟弟的护持,如今家里应该是福泽绵延,欢声笑语不断吧?或许,再添几个他没见过面的弟妹……
想像一旦开启,便再也停不了。
就一眼,去看看他们的现况,这样就好了,反正已经没人记得他,他可以安静地来,再安静地离开,不惊扰任何人。
心念一定,他调转方向,朝对街走去。那里捷运到不了,他得坐火车。走出火车站以后,对面有一间花店,在花店前的站牌等车,可以坐到家门前那个路口,再走六分钟就到了……
记忆中,回家的路原来一直都那么清晰地记在脑海中,不曾忘却。一路走来,许多景物都不一样了,也有许多事物没变,像是河堤边的夜景、红色砖瓦的人行道……熟悉却又陌生。
走进巷道,他停驻在54号门牌前,意外看见漆黑一片的屋宇,未曾透出一丝他曾预期的温馨光线。
全都不在家吗?但是这看起来,像是许多年无人居住的样子,既荒凉又……阴冷。
罢追完垃圾车回来的临江,看见生面孔的外来客,主动上前打招呼。“你要看房子吗?还是找人?”这里每一个住户他都混得很熟,不管有形体还是没形体的,可以帮他带路喔!
“这一户人家……搬走了吗?”门前挂的牌子,仍是写着“蔡宅”。
“你是说蔡婆婆一家吗?没有啊,他们还在。”只是一般人看不到。
“可是——”他看了眼阅暗的房舍。
“喔,那是因为……因为……”忘记自己不能讲太多,临江及时打住,为难地搔搔头。“欸……你很难了解啦,不过……反正就是……嗯,以世俗定义来讲,他们应该算不在了吧!”
一般人,应该很难理解上述这段缺乏逻辑的语言吧?
但凤遥理解。“你的意思是亡故了?”
咦?他居然懂耶?临江好惊讶。
怎会……是这样的结果?
凤遥闭了下眼,又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就……我也是听说的——”听当事人所说。“大约十几年前吧,好像是有歹徒入侵,本来只是要夺财而已,结果被半夜起来的婆婆撞见,情况就……没办法控制了……”
这桩灭门血案在当时新闻很轰动,尤其一家五口惨死,男主人、女主人、老婆婆、三岁儿子和甫出生的小女婴,无一幸免,死得尸首不全。“十几年前……”凤遥无声低喃。也就是他走后没几年的事,那时他几岁?九岁?还是十岁?他记得那时是有一桩震惊社会的灭门血案,但院长有心瞒他,报纸、电视新闻从不让他接触,如今想来,她应是早就知情。
那现在呢?既然都瞒了十年,为何又开口要他回来寻根,面对昔日亲人的凄凉际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
临江研究他脸上复杂的神情,猜测道:“你——是婆婆的什么人吗?”好奇怪,平常的这个时候,婆婆都在这里伸懒腰做运动了,怎么今天连个影儿都没看到,不然就可以直接问她了。
“不,我不是。”凤遥本能地月兑口而出。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家的一份子,他们不愿承认,他就不是。转过身,他踩着僵硬的步伐离去。
在他走后,一声幽幽的叹息传出。
“咦,婆婆,你躲在角落干么?”临江好意外,原来她一直都在嘛!顺着她的目光,临江看向那道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那个人,你认识吗?”
“他是我的孙子。”一般人修上千百世都不见得能换来的孙子,他们却没有好好珍惜……
人类多愚蠢,孙小姐骂得对,所以凤遥会恨、不肯承认,是应该的。他们没有脸见他。
见她又缩成小小、小小一丁点,哀怨得几乎埋进那盆枯死的花盆底下,临江瞬间领悟了什么,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阿宝!你是阿宝!”
站在巷子口等红灯的男人诧异回身。
太久没有人这么喊他了,那个曾经是他的家人喊的名字……“你为什么会知道?”
“蔡婆婆说的啊!”顾不得跑得气喘吁吁,临江拉了他便往回走。一路上,他告诉凤遥——
他常和蔡婆婆聊天,所以知道婆婆很想念孙子。
他们心里一直对长孙有极深的亏欠,这些年来一直不肯离开,就是为了等他回来,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还说,他们很后悔……
后悔错待了他。
凤遥始终安静地聆听,没甩开他的手,也没骂他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