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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上) 第5章(1)

他慕容略这辈子,从不知何谓认输。

一回败下阵来,赌着一口气,发誓定要有一回,教她无法再一眼认出,将她说过一的话狠狠砸回她脸上。

这世上,没有取代不了的人、动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爱那人温润沉静的气质,多少夜里,他一遍又一遍练着字帖,定要将字迹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细读他读过的每本书册,将书斋里里外外模个通透。

原本毫无兴趣的生意事,他学习、了解,分板那个人作下每一个决定时的思绪运转。

对此,慕容韬倒也乐观其成。他本就有意让弟弟一同掌理家业,若雁回能让他重新审视自己,改变人生态度,成就一个全新的慕容略,未尝不是好事。

他想学,当兄长的没有不教的道理,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台面上无人知晓此事——他们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惮万分、多有微词的长老们,此举会引发多大的波澜。

慕容韬心里头原是盘算着,总要让他先做出点什么,一来证明他身上是流着慕容家出色的经商才能,才有立场说话;二来,他们暗着来,届时多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了。

直到后来,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时的一切,仍会笑自己傻。为何那时,会执着咬定只为一口气?

就为那一口气,拼了命把一切做到无懈可击,证明自己没有不如兄长,慕容韬能的,他也能。

一口气的代价,是写满千万张字帖、磨穿一只又一只墨砚,千百个不眠的夜,只为读懂一本一本繁复帐册,不只要懂,还要比谁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韬自小磨练出来的能耐,学尽那一切她所喜爱的特质。

一回又一回地测试,直到他能准确说出与慕容韬相去不远的处置办法,终于看见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样的成果连他都意外,果然心里头有了人,真会让人卯足全劲。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场风寒,成日昏昏沉沉、发着高热,为人兄长的成日挂心,时时探视。

“听说你又整日未进食了?”

“吃不下。”脸埋进枕间,懒懒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参鸡汤祛祛寒气可好?”

一点动静也无。

于是兄长又补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吗?”

“……”哼了哼,总算稍稍露脸,很大爷地张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过不屑一顾,精明如大哥会起疑。

后来,他病势好转,倒换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换了个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开,笑着回床边那成日皱着眉头看他的人道:“无妨,听说过了病,就好得快。”

对,他现在是生龙活虎了,却换他——

“你是笨蛋吗?”什么把病饼给他人就会好,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也信。

“你要真想为我做什么,就代我去一趟咸阳,让我看看你会了多少。”也该是时候,验收验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试,试自己是否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没得选择,明日便要启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还能如何?

“雁回依例会随行。我要你一句承诺,不会藉我的名义对她胡来,真要人家,就等大红花轿将她迎进门,我不会让雁回委屈,听懂了吗?”

“我是那种人吗?”

是,他就是,真胡闹起来,没什么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来是唯主是从,不怕她心里头再不愿也会依从。

那是每回,他顶着慕容韬的身分,代他处理商务,咸阳往返七日,无人察觉有异。

原来,当慕容韬也没有那么难。

待在咸阳的最后一日,该办的事也都办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热门如昼,他一个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当地街市,凑个兴头。

“人多,家主当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绷紧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开了口,宁可自己多担待些,也不去坏他难得的兴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别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从不曾主动做出这般几近亲密之举,虽是守礼地隔了袖口合握,透过软绸布料,仍能感受掌熨来的微温。

“发什么愣?”见她仍瞧着两人缠握的掌,移不开视线,暗自哼了哼。

不过拉个手罢了,也值得她这般失态?有人又亲又抱,都还不见她挑个眉头呢!

那一日,他们由街头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游戏也会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么套也套不中,她看不过去,接手试了试,抓住准头套着一只瓷偶人。

他瞧着,放在掌心爱不释手地把玩。

后来行经以文会友的小摊子,一副对子上联高挂,无人能对,他顺手提笔对下,换来一只珠钗。

沿路来到了河畔边,当地未出阁的闺女依着习俗在河畔边放莲花水灯,祈求好姻缘。

“不去为自己求个良缘佳婿?”

她望着他,摇了摇头。能一生跟随在他身边,便是她最好的归宿。

他岂会不知她心思,转而向小贩买了灯。“你不讨,我来替你讨。”

其实,不必的……

可他认真得紧,借了笔墨,一字一句写得专注。“要疼你、宠你、凡事依你,还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们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倾情不移。”

“这世上,有这种人吗?”

“会有的。你等不到,我负责找来给你。”将写满严苛条件的纸片放入内,放入川流之中,两人便这么席地坐在河畔边,看着水灯在河中载浮载沉。

灯漂得愈远,心愿愈能实现。

“你也别死心眼,若有合适姻缘,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这话何意?莫非是察觉了什么,拐着弯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静如昔,嘴角噙笑,神态一如往常,手中把玩着她方才套着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态带笑,模样讨喜,教他爱不释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换来他长指一弹螓首。

“我有说送什么吗?胡乱答话,被卖了都不知。”

“什么都可以。”他要,她什么都给得起。

他一眼瞥来,似笑非笑。“若要你,难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却见他低低扬笑。

“吓你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应人。喏,礼尚往来。”方才得到的那只珠钗,他扬手顺热往她发间簪去,略往后仰,专注打量细瞧。“嗯,好看。”

是钗,还是……温润的嗓、专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乱,芙颊泛热。

他浅笑退开,目光转移回河面。“瞧,你那只莲花水灯漂得好远、好稳呢,足见连上天都有意许你个美满良缘。”

那一夜,她瞧着他唇畔笑意,头一回觉得,自己离他好近好近,头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动的心,如此难以自抑,强烈得……深恐他都要听见了。

包是头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动。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心头最圣洁的仰望,满心敬慕着,却也比谁都明白,那只是她单方面的念想。

然而这一刻的他,仿佛只是以单纯的男人之心待她,没有多余的礼数分际,如此贴近心房,以着极幽微的频率,感受他回应的互动。

他送钗簪发的温柔、为她祈求良缘的专注与认真,以及回程途中,没再隔着袖,大掌密密实实圈拢住她的坚定力道……成了往后许多年间,她梦中一再重温,最美、最珍贵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间的情苗,在这一夜扎了根。

*****

某人不对劲。

今儿一早起来还好好的,让他蹭了一刻钟又亲两口才放她下床,那——现下这是怎么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转身去忙。

“雁回,来研墨。”他大爷决定闲来无事练练字陶冶性情。

她手执墨条,安静研着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开。

纸卷写未过半,他叹气,搁下白毫笔。“你这样,我心思怎么平静得起来?”写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语,听得她鼻头忽酸。“我没事。”

还没事!他索性张臂,将她揽坐腿上,困在怀中。“心都揪成一团了,还能没事?”

“你……”怎知?

她自认情绪并不外显,平日也不多话,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张终年化不开的冰颜,他为何能如此懂她?

“你难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难受,我这儿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这般相待,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

“说吧,怎么回事?”

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于是便道:“今早……长老们送来芳名册,要您亲自挑选,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这群吃饱闲着、专给他惹麻烦的老家伙!

“走!”他神色一凛,拉了她便往外头去。

“家主,您别——”

“闭嘴!”

那一日,他沉着脸,命莫雁回召集宗族里每一位长者,昂首立于厅前,所言每一字句,掷地有声。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长辈,您们要我成亲,男大当婚,又身系传承大任,我本就无立场推却,可这名单——不劳费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选。若连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规,我查了又查,还真找不到一条规范明定,真要深论——有的就那么一条,娶妻娶贤,必得是能夫唱妇随,有能力辅佐家业之人。

“我斟酌再三,长老们一向最遵循族规,那么除去莫雁回,我还想不出那么出色的女子,拥有经商长才,还能知我心、解我意,毕竟,要与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总不好相看两相厌,是不?”

这番决定惹来的争议,不消说自是扑天盖地,难以招架。心知这是一场硬仗,不愿她留在这里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头守着。”

他从过午直谈到日落,她站在厅外,双腿站得僵直,有几回,口气说重了,厅外都能听闻几句他沉沉怒意——

“没娘家没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仆又怎地?花万两银买回的就不是人吗?我们什么关系府里上下有谁不知?你们要她将来嫁谁去?若担不起她一生,我不会动她。”

其实……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会有怨,他何苦让自己身陷战局,硬要为她打这场硬仗,那么累、那么坚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们若要嫌这当家主母上不了台面,要连我这家主之位一道废去,我也绝无二话。”

不确定最后谁妥协了谁,他走出厅口时,神情疲惫,一脸倦容。

“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开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见过,最好看、最动人的笑——

“为自己备袭嫁衣吧,咱们要成亲了。”

“你其实不必——”她声音一哽,有了想哭的。

“胡说,当然要。”他的人,不自己护着,谁来护?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为她据理力争,为她心痛愤怒、守住应有的名分与尊重,为她、为她——不顾一切。

那全心珍视的心意,她一生都会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缓缓扬起唇角,还他一记真心的微笑——

“我会努力,当个好妻子。”

“嗯。”他倾唇,收容了那抹属于他、初绽的美丽风华。

是不是,极致的幸福与极端的绝望,有时只在一线之间?

*****

夜半惊醒,冷汗涔涔。

“怎么了?”身畔的莫雁回旋即醒转,关切垂询。

“我——作了恶梦。”

“什么样的梦?”让他吓得一身冷汗,面色苍白。

“我梦见——你一刀捅进我心口。”他捂着右心房,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椎心刺骨的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怎么也无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么可能?”她愕然失笑。护他尚且不及,怎会伤他?

不会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当真不会吗?

张手牢牢拥紧了她,闭上双眼,千思万绪狠狠压回心底深处,不愿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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