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莫雁回持灯缓步而行,迈入回廊,遇上迎面而来的慕容义。
“家主。”
她弯身一礼,来人双臂一搀,半途便拦下了她。
“说了不用多礼。”
“礼不可废。”
慕容义看她手持灯烛,便知她要去何处,“他们兄弟俩都走那么久了,你真要这般等下去?”
“矢志不移。”再问多少回,她还是这个答案——
慕容义顿了顿,欲言又止,“你可有想过——”
“没。”淡漠无波的嗓,低低吐出。
“你这又是何苦?若你愿意——”
“慕容始终都在,无关生死。”
她只唤慕容,无人知晓,她心底那人,究竟是慕容韬,抑或慕容略。
“若家主没其他吩咐,雁回先行一步。”
知她心念坚决,看来是要为那兄弟俩守到死了,慕容义识相地没再说下去。
“去吧。”
她迈步而去,步履坚定不移。
推开空无一人的寝房,照了一室通明,她将灯烛挂妥,回身关妥了门,这才在桌前落坐,低声叹息。
“方才慕容义所言,你听见了吗?近来,他暗示得越发频繁了,虽没明说,但——”
你还年轻,无论是与慕容韬或慕容略,皆无名分,没必要赔上一生来守。
肮中孩儿,怎么也是我慕容家骨血,我会善待。
若你愿意……
愿意什么?她没让人把话说全,话下之意,已不言自明。
“有时想想,我这人生真是有趣,当初看着家主,拒你于千里之外,如今失去了,才来守着你,不理会慕容义的暗示,这人真糟糕,永远在糟蹋他人心意,会不会,他是下一个你?下一个——让我悔恨莫及、想追也追不回的你?”
想想,又甩头一笑。
这世上如他一般的傻子,哪还会有第二个?这一生她是不会再为谁动心了。
自他走后,已数月有余,刻骨相思,不曾或减。
“孩儿即将临盆,你不想回来看看他吗?”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允了慕容义,让你、让你——”她一顿,狠话没说全,便又弱了气势,“我气你的,别当真,可前头那句是认真的,你就算再恼我、不想见我,也回来瞧瞧孩儿,好吗?让我梦你一回,我真的……很想你。”
她抚着大大的肚月复,续喃:“你瞧,我这肚子好像有些过大了,大夫上回来,还担心不知是否能顺利产下……慕容,你会帮我的,对吧?你会护佑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出世……”
再过半月,便是他的冥诞,她左思右想,是否该去再试一次,也许这及这一回会愿意告知他所葬何处。
另一方面,也烦了慕容义愈见激进的暗示,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惹事。
“看来,这儿也不能再待了……”她只想守着平平静静的日子,不欲沾惹是非,这几日她都在忖度着,是不是辞了现任家主,先去一趟铜城,不论有无所获,都不再回来了。
终究是人去楼空了,这大半年来,要缅怀什么也已足够,她想回家乡去,好好将他们的孩子养大,那儿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战战兢兢的防备与算计,会比慕容庄更适合孩子成长。
*****
仲夏天,过午后仍烈阳灿灿。
男人挑了一篓子菜入内,店头伙计也已见怪不怪,笑着朝他打声招呼,便往里头喊,“当家的,你家人来了。”
里头的人正忙着,应了声,没马上露脸,倒是软绵绵的小不点儿率先飞扑而来。
两岁大的娃儿已能走稳,偏生好动,跑得摇摇晃晃,担心她又跌了,男人赶忙三两步迎去,接牢落进臂膀的小东西。
“叔——”甜女敕女敕的嗓,喊得人心头也要酥了。
他一个使劲将娃儿抱高。娃儿顺势要偎上,被他拉出一臂之遥,“一身汗臭呢,青青嫌弃不?”
娃儿不依了,凌空踢蹬着脚,伸长小手臂咿咿哑哑抗议,“青青香,叔抱——”
他笑了,将娃儿抛高,再一把接牢,惹得小家伙又叫又笑,好生开怀。
赖进男人怀里,娃儿亲亲爱爱地蹭过来再滚过去,很固执地要把他也蹭得香喷喷。
“阿阳,来了。”穆邑尘掀帘而出,瞧见那与女儿玩闹成一团的男人,摇头轻笑,“青青,别闹你阿叔。”
男人回过头,淡淡喊上一声:“大哥。”
对于那两张相仿的面孔,旁人早已见怪不怪,只差一个留了残疤,另一个俊美无俦,否则几乎要是一式一样了。
他看了看堆在一旁的竹篓,男人上前来,道:“村子里叔婶要我顺道送过来的青菜水果。”
穆邑尘点点头,他又习惯地掏出袖里一袋物品递来,他没说什么,默默收下,嘱咐道:“今天睡家里,别回村里去了。”
“好。”男人话还是不多,但只要他大哥开口,他通常只会说好,不曾反驳过。
“我带青青去市集走走。”小家伙成天待在店里,快闷坏了,见心爱的阿叔来,便知有得玩了,开始不安分。
“待会儿就直接回家去,菜我会差人送回。”
男人点了下头,临跨出门外,后头的人想起什么,又叮咛上一句,“别逛太晚,你大嫂熬了汤给你补身,晚些还要一起吃寿面。”
这是当年由舅父家中接回他时,便许下的承诺,只要自己还在世上一日,每年生辰,必为他备上一碗寿面共食,决计不再让他一人孤零零,吃着没人分享的冷寿面。
从回慕容庄至今,除了自己失踪在外的那段时日外,没有一回生辰他们不是一同共度,也约好了无论人事如何变迁,每年今日,必得同聚,他想必是记得,今儿个才特地回家一趟。
他应了一声,人走远了,穆邑尘才收回目光,低头打开小布包,忍不住又是一叹。
伙计一眼望来,看见布包里的碎银子,回道:“你这弟弟挺有心的。”
“是有心过头了。”
“那还不好吗?”多少人求这样一个知恩感恩的弟弟都求不来,对兄长敬之爱之,一心惦着恩德,勤奋踏实地攒钱回报。
“我宁愿他自私些、多为自己着想一点。”他能攒多少银两,旁人不知,他当大哥的还会不知吗?除了基本所需,几乎是将手头所有的银子都交上了,就连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则省……
最初不肯收,他却回:“长兄如父,往后一切还有赖大哥打点。”
于是,他只能收着,一点一滴攒放在房里头的瓦罐内。
那些全是弟弟的心意。
回想数月前,几乎一脚要往鬼门关踏去,虽是与他相同的毒,可慕容略是铁了心不活,服下的剂量不知要比他高出多少,发作得又猛又烈,那撕裂体肤、毒性在体内相冲时宛如分筋错骨的折磨,他是经历过的,眼看亲弟受此煎熬,一度要不忍而放弃。
可是只要想到,这一放手就什么都没了,只要一息尚存,他说什么也不能放,拼了命也要拉回唯一的亲人,雨儿拿他没办法,汤药灌了又吐,还是顺着他,一贴熬过一贴,硬是撑了月余。
醒来后,慕容略脑海一片空白,将过往一切全忘个清光。
他心想,这样也好,都忘了,一切重新来过。
他让他也跟着姓穆,雨儿嘴快,“阳关”这名抢先说了出口,他要阻止已来不及。
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丫头存心的!还编派一套说词,说他自小体弱,连累他大哥为了这破败身子,不晓得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银两,一度要把自己给卖了为弟医病,死活不放弃唯一的亲人,看他这辈子如何回报才好!
岂料,忘尽一切的弟弟,性子傻气纯真得可爱,竟将雨儿的话照单全收,认真得紧,身子愈后至今,努力地攒着银两要回报大哥恩德。
一开始是想着,人活下来就好,其他无所谓。
后来,他身子初愈便说要搬出去,他哪会不知,是不想再负累自己更多。
拗不过他,便让他住进村子里,穆家老宅才修葺过,村子里大伙儿都和善,若这样他会比较自在快活,也由得他。
至少,如今兄弟俩照看得到彼此,生活平实安稳,过往那些个重重伤伤,爱恨交缠,已尽成过往,再也影响不了他们。
傍晚,穆邑尘提前收了店头生意,早早返家。
才到门口,便听婢仆说,厅里有远客来访,夫人正在接待。
远客?他们一家子都只有邻里近亲,哪还有什么远客会来访?
带着满月复狐疑,刚踏入厅口便僵住了。
莫雁回起身,不忘敬重地曲膝见礼:“家主。”
他很愣,相信雨儿初见时的表情也与他相去不远,目光死死盯着对方隆起的肚月复,怎么也移不开。
“你……这……怎么……”见过大风大浪,从容沉定的前慕容家主结巴了,脑袋一片空白,硬是转不出一句话来。
“是慕容的孩子,我没有过别人。”莫雁回也知他在想什么,淡淡回应。
想也知道,肚子都那么大了,不是略的,还能是谁的?
“……要临盆了吧?”
“大夫说,约莫下个月上旬。”
“都要生了,怎不好好在家中待产?”大老远跑到铜城来,途中要出了什么意外,可怎生是好。
“今日……是他冥诞。”
“你还记得?”他不无意外。
以为她无心,若真如此,孩子明明可以不留,何苦留下来,尽误自己一生?甚至分娩在即,依然挺着肚子独自前来,就为了一个以为已往生的人。
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蓦地双膝一弯,直挺挺跪了下去,“请家主告知,慕容葬于何处?”
他吓了一跳,忙道:“你别这样,你有孕在身,先起来再说。”
她摇头,“我想见他,家主,雁回一生从未求你,今日就求你这桩事……至少看在孩子分上,让他见见父亲。”
她要真如此有心,人还在时,怎不好好把握?
如今、如今这样……
他目光望向后头的雨儿,妻子也知他为难,轻道:“你们谈,我去外头走走。”
其实是去门口替他把风,怕慕容略随时会回来撞见,夫妻俩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