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劫归来的步千岁和扶苏,此刻,皆瘫坐在椅上供一群甚是好奇和疑惑的人们围着,并吱吱喳喳地讨论着他们不过是出趟门而已,为何会回来后就变成这样?
“老板。掌柜的。”春联百思不解地盯着他们远比出门前更加疲惫的表情。
步千岁捶打着酸疼的两脚,边脸色难看地对他们警告,“下次不管我的脸色再怎么难看,也不许再叫我出门。”
“我再也、再也不要踏出大门一步,你们听见了没有?”馀悸犹存的扶苏,则是紧按着现在都还会腿软发抖的两脚,很认真地向这些太过关怀她,而害她出门逃难的人说明。
“你们。”夏威姨的眉心紧紧打结,“是去做了什么事?”难得他们的火气都这么大,外头的世界有这么可怕吗?
他们俩炮口一致地吼向她,“散步!”
到外头和隔壁邻居闻聊的武八郎,在一回来见到他们后,便兴奋地赶快跑来扶苏的面前向她报告。
“老板,外头有好多人在追步千岁,听说步千岁到这附近来了。”他们的左邻右舍统统暂时关门不做生意了,都要去找那身价极高的紫冠府通缉犯。
扶苏耸耸香肩,“我知道。”
“我还特地也去拿了张绘像悬赏单,说不定我的运气好可以逮到那个步千岁,为咱们赚进一笔意外之财。”也计画好要去赚赏金来补贴家计的武八郎,不慌不忙地自袖中拿出一张悬赏单向他们展示。
一见到那张害他们两人快跑断四条腿的悬赏单,扶苏和步千岁便不约而同地联手出拳,闪电般地一起抡拳揍向他的脸。
“你们。”武八郎两手捂着脸,眼中含泪地问:“为什么要打我?”
步千岁甩甩拳头,“抱歉,一时情难自禁。”意外之财?好,等一下他死定了。
扶苏威胁地撂下话,“再让我听到悬赏这两个宇,我会再揍你一拳。”还想悬赏?她今天是跑假的吗?
“埃”捡起悬赏单的秋海糖,讶异地掩着嘴看着上头的绘像,“这个人。”
其它人纷纷凑近她的身边,一起看着悬赏单,不多久,在他们再度抬起头时,存疑的目光皆一致地扫向那个大剌剌坐在椅上的步千岁。
“步千岁。”春联先是念出悬赏单上的通缉犯大名,再狐疑地念着那个坐得四平八稳的掌柜大名,“步万岁?”好巧喔。
“只差一个字。”夏威姨的两眼,已经绽出闪亮亮的金光。
“可是图上画的却一笔也不差。”冬眠拿着画像比对箸图里图外的两个人,发现坐在他们面前的男人,跟画里头的人简直就像得如出一辙。
转瞬间,众人摆着同样肯定的眼神,将他们从没仔仔细细看过的步千岁从头打量了一番,而后再回过头来,无声地以眼神互相讨论着。
步千岁不安地看着他们愈来愈明亮的眼眸,缓缓自椅上溜了下来,下意识地想避开他们这种见猎心喜的眼神。
“把他拿去换赏金!”在步千岁尚未走出一步时,他们便动作整齐地伸手指向他。
他气结地上前撕碎那张悬赏单,并把这群认钱不认人的叛徒,各都加赏一记拳头。
“你们这群叛徒!”一群没良心的家伙,为了区区几两银子,居然都不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就这样想出卖他。
“老板!”夏威姨捂着被揍的头,快乐的向扶苏请示捉人,“紫冠府的赏金就在我们这里!”
“谁敢把他捉去挨赏金,或是透露一丝丝口风,我立刻就开革那个人。”扶苏交握着纤纤十指,冷意十足地开口,“你们若是想保住饭碗,那就都不许说出他是步千岁这件事。”
夏威姨不肯放弃,“为什么你要包庇他?”她没有说错吧?这男人的身价那么高,只要把他逮至紫冠府,那他们一辈子就都不愁吃喝了。
“谁教我是她的财神爷兼伙伴?”把扶苏当成救命浮木的步千岁,忙跑回她的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对不对?”
“对。”扶苏带着微笑接下他的话来。
武八郎马上有替代的方案,“我们不能捉他的话,可以把他踢出去让别人追,这样还是可以赚一笔通风报信的赏金。”
出拳甚快的步千岁,马上又在他的头上落下一记响拳,让他的身高因此又往下矮了一截。
武八郎可怜兮兮地向扶苏位诉,“呜,他又打我。”
“是我的话,我也会打。”扶苏完全同意步千岁的恶行,“你要是曾被追得那么刻骨铭心,你就知道他为什么要打你。”
“但是。”要他把到手的机会就这么放过,实在是令他很遗憾心痛。
“你们模着良心告诉我。”扶苏忽然一改脸色,脸上写满了悲伤,试着对他动之以情,“这些年来,收留又照顾你们衣食无缺,也不必再流落街头的人是谁?”
“你。”所有人都垂下头来。
她又是一副甚是伤心的模样,“我说的话,你们不愿听吗?”
“听。”虽然放过那笔庞大的赏金很难过,可是让老板伤心的事,他们是绝不会做的。
她又柔柔的请求着他们,“那就答应我,不要让任何人把千岁捉走好吗?”
“好。”所有人转眼间就败在她的柔情攻势下。
脸上瞬间恢复笑意的扶苏,得意地瞥了步千岁一眼。
“他们会答应你的。”步千岁看懂了她的眼色,马上接手上场,“你累壤了,叫春联扶你上去休息一下吧,由我来和他们谈谈。”
“嗯。”全身酸痛的扶苏无法拒绝此刻这个诱人的提议。
就在春联扶着她上楼,而楼上的门房一关后,步千岁立刻变了一张脸,带着阴森又邪恶的笑,准备朝他们这群想出卖他的叛徒们算帐。
“万。万岁?”众人害怕地看着他那张像会吃人的笑脸。
“哼哼。”步千岁扳着两掌,眼神在他们的身上转来转去,“刚才是哪个人说要把我踢出去换赏金的呀?”
“他!”再一次背叛朋友的众人,纷把指头指向首当其冲的武八郎。
知道步千岁一定会找他们算帐的扶苏,此时整个人趴倒在床榻上,无心也无力去解救他们,总觉得这一日下来,好象已耗尽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老板,他真的是步千岁?”春联体贴地为她梳着发,对于楼下那男人的身分,还是很怀疑。
“对。”扶苏将脸埋在柔软的被窝里闷闷的应着。
春联霎时停止了手边的动作。
在扶苏她的家家道尚未中落,而扶苏也仍是个双亲疼宠的掌上明珠时,春联就已在她身边服侍扶苏了,也因此,她比楼下任何一个人都还了解这个身为她的小姐和老板的扶苏,对于扶苏不会在人前启口的心事,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你暗恋某个人很久了。”春联深吸了口气,正经八百地问着她,“那个人,不就是他吗?”
“是埃”扶苏回答她的声音里,夹杂了些许烦恼。
“那你。”
“不要问我这类的问题,因为我全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翻过身来,无奈地睁开水盈的眸子。
“你要把他留在这里多久?”春联执起她一络柔软的发,慢条斯理地梳着,“他是紫冠府的人,不可能永远都留在这里的,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回去。”
扶苏的水眸里,滑过一丝心惊。
要把他留在这里多久?这句话,她也在心中问过自己不下百次。
看着空气里被雪光映照得发亮的尘埃,悠悠的思绪,就像那些飘浮不知去处的尘埃那么不确定;想知道与不想知道的心情,似窗外纷纷落下,累积迭绵的飞雪,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霜雪留不注岁月留不住,那么人,是不是也留不住?
扶苏反复不断地回想着这个问题,想着,在这个冬季里,因为一个悬赏事件,让一个原本远不可能接近她的人来到了她的身边,但任何冰霜厚雪也总有融化的一日,或许在明天,又或许在后天,那个此刻离她这么近的人,一旦在达成了他的目的,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后,他终将离开这暂且在冬日里躲藏的地方,回到他该去之处。
任何人,任何事,总都会有到此为止的一天,不是吗?
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她不去想,不去预测到时她将有什么心情,因为在她坚强的灵魂背面,是那么的胆怯。
“那就等时候到了再说。”她翻过身,将小脸藏在软被里,彷佛这样就可以翻过一切,都可以不必面对。
“你可以带着他上紫冠府埃”春联不知她内心的翻腾,仍兴高采烈的向她提议,“悬赏单上也写了,只要能捉到他带回紫冠府的人,就可以和他成亲。”如此一来,她的暗恋就会开花结果了。
“我不要那种强迫式的婚姻,我也不想用这方式来绑住一个人。”她悠悠轻叹,叹息地掩着小脸,“我若真的要,我要的是他的心,不是名、不是利,也不是那种婚姻,不要把我看成其它人一样。”
“老板。”再这样躲躲藏藏下去,最终她能得到个什么呢?
扶苏自床榻上坐起,深吐出口气,转眼朝她正色的叮咛。
“口风紧一点,这事别让他知道。”难得她已经这幺久没再想起这回事了,而这事,只有她们俩知道就好,她可不想把自己的心事摊露出来给第三者知情。
春联觉得很可惜,“为什么?”如果是她的话,她早就跑去告诉步千岁了。
“我和他还要合做生意,我不希望因我的私事,而让我们往后连相处都会变得困难。”公与私之间,她分得很清楚,而她也不愿模糊了他们之间目前所处的地位,而让一切失序。
“好。吧。”
打发完楼下的人后,就一直靠站在门外偷听的步千岁,在房里对谈的声音沉寂下来后,他的嘴角,缓缓逸出一抹微笑。
“这样啊。”他终于知道,她会对他脸红的原因了。
“他睡了?”
望着隔邻帐房掩熄的灯火,仍坐在帐桌前奋斗的扶苏,很意外地发现向来睡得比她迟的步千岁,在经过一日剧烈的追逐战后,破天荒的扔下工作,在这夜早早就寝安眠。
揉揉还是很酸的两腿,感觉瞌睡虫也要冒出来的扶苏,在自己可能又会在桌前打起盹来时,赶紧来到妆台的水盆前掬水洗脸,让冷意上心头的清水驱逐掉体内一再泛起的睡虫,因为,她若是又在帐桌上睡着的话,这回可不会有人体贴的把她带回床上去睡。
甩去一脸的冷意,扶苏取来绫巾拭净脸上的水珠,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那张今日曾与步千岁接触过的芳唇上。
望着铜镜里自己嫣红如云的脸庞,她忙捂着双耳对自己催眠。
“不要想起来、不要想起来。”为什么她整个白日里都没想起那个吻,偏偏在这个时候它又要冒出来?
带着微微的热,略有甜意且让她全身血液快速流窜的吻,不受控制地在她的脑海里回想泛起,今早步千岁停留在她脸上的气息,此刻彷佛还停留在她的脸上般。
她对着铜镜低叫,“那只是个意外!”
真的只是意外吗?镜里的她,好似在问着镜外有点沾沾自喜,心房笼罩了散不去欢欣的她。
第一次或许可说是意外,但接下来的呢?他的那句“我想”呢?那也是意外?
“不是意外。”她抚着发烫的脸坐下,将额垂靠在妆台的桌面上,老实的对自己承认。
不可否认的,在暗恋多年后,能够自他的口中听见那句话,她的心底,其实是很雀跃、很快乐。
但,她怎么会暗恋一个男人?
说来或许可笑,但,那种暧昧不明、只能独自快乐在心底的感情,是已经存在她心底很多年了。
有时,她会认为,她疯了。
就只是因为缘见一面,只因为步千岁多年前与她曾在街头错身而过,他那不经意的回首一笑,她就记得那抹笑意至今,像是在心头上烙上了个印子般,怎幺也抹不去,于是,某种不请自来的情愫,便在她的心坎上渐渐堆积,直到她回过神来时,她才发现那份本是微小的情感,已经累积壮大到了她无法忽视的地步。
那种情感,叫暗恋。
初时,当她处在这种措手不及的情感下时,她曾做过许多疯狂且匪夷所思的举动。
即使只要步千岁出门洽商,她能躲在远处偷偷的看他一眼,她的心情便能好上一整天,并持续到下回再见到他的那一刻;即使只能与他同坐在一个茶搂里,坐在远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开怀时的扬眉而笑,沉思时的轻拧眉心,或是潇洒道别后的背影,她便能在心底暗自复习上千百遍;哪怕是只能与他曾握过的一只杯子短暂轻触,或是曾与他呼吸过同一处的空气,对她而言,那都是种收获,是种会让她唇角微翘的小小幸福。
那种幸福,是可以一直收藏在心底久久不散的,虽然,它只是一条单行的道路,只要她不出声、只要她没有勇气打破一切,这条道路,永远也不会通抵他的身边,它只存在她的心底,在午夜梦回的时分,或是在她不会轻易泄漏出来的眼神里。
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上的暗恋路,若说出去的话,怕谁也不会信,或是当个笑话听听便算了,可是因为步千岁那抹让他们有过交集的微笑,让她注意到他,让她在家道中落无所依恃不知所措之时,有了一线光明。
一直以来,步千岁这三个字,在她的心中是个很遥远而不可能相连的心情,但同时也是支持着她走下去的一个方向。
若不是他,她不会在失去一切后,将自己关锁在帐房里向府里未走的帐师请教,开始接触他所曾接触过的一切,学习如何展开另一个新的生活,走出千金小姐的过往,重新从一个学习和模仿者的角度出发,并在帐师离开后,自己主动接触商事,一步一步的,走出她以前的世界,找到了她从前不曾开发过的经商天分,缓缓靠近他那个还像是在云端的商业天际的顶端。
透过管道,经过众人口中的转述,在不知不觉中,她愈来愈像他,愈是向他学习,她便发觉她已开始在模仿他。她会模仿他握笔的姿势,他谈生意的技巧,他在商事上的应对心态,他那不怎么好的人格,他在人前暴露出来为人所知的一切。可是她唯一模仿不来的,就是他的那颗心。
她试过努力揣摩步千岁的心思,但她不但没成功,反而只会让自己更迷惘。
愈是了解他,她就愈不像她自己,或许,该说是她是一块未经塑造的泥,正等待一个模型来让她安定,而步千岁就如同一个模子般,朝她罩了下来,让她有了个安定的出路,可是她仍旧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少了一颗心,什么都是空的。
暗恋所带来的寂寞,是很透明的,透明得宛如脆弱的泡沫般,随时都有破灭的危险,只消轻轻的风雨吹来,它就散了、破了,而后宣告结束,必须告诉自己得死心。
这些年来,步千岁是否有婚配,是否有心仪的对象,都是让她提心吊胆、心情风涛迭起的原因,沉陷泥淖的她,是那样迷惑和害怕,很怕她的爱情泡泡,会在转眼间就消逝,会来不及让他知晓。
曾经,因为他,她无依的生命里点燃了一盏照亮人生之路的灯火,让她整个人生都明亮了起来,但她的灯火很微弱、很遥远,远得他看不到也察觉不到她的存在,若是他没有沦落至此,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世上,有个将自己复制成另一个他,可是却找不到她自己该有的那颗心的女人。
“停。”扶苏紧掩着脸庞,试图叫停满脑子的思绪,“停停停。”
不能再想了,往事归往事,现今归现今,现在的她,不是多年前那个追逐步千岁脚步的人,除了在心境之外,现在她的地位是和他一样的,他和她都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都是个在工作里打滚的伙伴,她得收拾好心情过日子,再不把它压回心底而继续想下去,她还要不要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
不要想他的过去,也不要想他在未来将会何时离开,不要让她不习惯分散的心思更紊乱,因为他好不容易才能来到她的生命里,她若是不好好把握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时光,在她往后的回忆里,又要只剩下寂寞和孤单,趁他还没离开前,能够填满她那颗空的心多少,就填满多少,明日是若有愁,就留待明日去忧。
扶苏侧转过脸庞,落寞地看着案桌上红融温暖的烛火,忧喜夹杂地闭上眼眸。
静夜里,邻房的烛光穿透暗墙的画,白皙的画卷上光影跳动,模糊地左右摇摆不定,远看,犹如焚星灼灼,平板单调画轴上,因为光芒,而有了生命、有了舞动跳跃的光彩。
“还不睡?”隔着暗门,步千岁坐在床上看着隔邻的灯光讷闷着。
经过一天的运动,扶苏那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应当是累得睡着了才是,怎么他等了那么久,就是不见她的烛火熄灭?
懊不会。她又在桌上打盹了吧?
步千岁跳下床榻,蹑手蹑脚地走至暗门边揭开画轴一隅,在她满室的烛火下,发现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他无声地走至已在案桌上熟睡的扶苏身边,拉了张椅子靠在她身边坐下,就着扶疏的灯影,细看着她那张他不知看过几回,常令他心笙动摇的面容。
在他待在幽暗中等待她入睡的时间里,他都一直试着想了解暗恋的心理,和暗恋一个人的感受。
暗恋的心理他无从得知,而暗恋一个人的感受,他则大略可以明白,但自春联的口中听见这回事时,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惊讶和满足感,某种像是被解放般的朦胧快乐,不必再只有他单方面的煎熬而已。
若不是偷听到她们两个的对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发觉,也无法让扶苏亲自把这件事告诉他。
是她掩藏得太好了吗?那么爱看她笑颜的他,怎么就从来没发现过,在她许许多多不同的笑意里,还有种藏有情意的笑?是他太过迟钝了吗?所以才会如此后知后觉?
不,他是根本就知道,而却没有去证实。
早在扶苏第一次开口分析他这个人,说出她对他的了解有多深时,他就在猜,她是不是在暗恋他,他该早点来证实心底的假设的,而不是得等到偷听了她们的话,才恍然大悟得那么迟。
在今日扶苏脸上出现那个红晕之前,在她第一次主动带着笑意偎进他怀里打盹时,他就该明白,那就是她所露出来的破绽,那就是这个伪装得极好的女人,最真实的模样。
可是她这般压抑,努力不露痕迹,会不会很累?她的心把理智和恋慕区隔得很明白,所以她才能那么从容的面对他,不露心迹、维持表面,与他和睦相处,甚至携手共事,让他完完全全不晓得,在暗地里,正有着一椿情事在发生中。
暗恋这种那么艰辛而又不能启口的事,她做得到,但若是立场互换了,他却做不到,他从不是个能够掩藏自己那么久的人。
他伸指轻轻描绘着她的唇形,想起了今早吻她时她的不拒绝,想起了她无声闭上眼的同意,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待着他来靠近她?是不是在等着他来揭开她说不出口的秘密?
步千岁的指尖滑下她的面容,将已然睡熟的扶苏习惯性地揽进怀里,把脸颊偎靠在她的发梢上,愉快地在唇边露出一抹掩不住的笑意。
“爱面子的女人,你早该告诉我的,居然连这种事也骗着我?”他半抱怨地吻着她的眉心,而后将她拥得更紧,“这辈子,就你骗我骗得最多。”
一切,都变得异样。
从那日以后,扶苏总觉得她和步千岁之间的气氛变了,尤其是他看着她的眼神,更是格外令她猜不透。
重拾回工作轨道上后,在一如往昔的挑灯夜战时分,扶苏手里拿着好不容易才整理出来的卷宗,对趴在她面前的步千岁报告。
“紫冠府已有六成的生意全都在我们的手上。”辛苦了这么久,总算是看到成绩了。
“嗯。”步千岁一手撑着脸颊,偏首凝望着她。
“只要在年关之前再加把劲,我想应该可以达到八成这个目标。”她自桌上拿来另一迭卷宗,把里头的计画摊在他面前给他看。
“嗯。”他的两眼没有移动分亳,依旧是停伫在她柔美的脸庞上。
“你心不在焉是不是?”扶苏完全不必抬起头来,光是听他这单调的应和声,她就知道这个最近常不知在想什么的盟友,又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他还是淡淡轻哼,“嗯。”
“千岁,你有把我刚才说的话听进去吗?”她无奈地伸手拍拍他的面颊,要他这个木头人快点醒过来。
“嗯。”他一个宇也没听进去。
“算了,你继续嗯下去好了,不打扰你。”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收拾起桌上所有的卷宗,打算不理会他的怪样,独自去把这些未完成的工作完成。
步千岁伸出一掌,以掌心压下她想抱走的卷宗,当她疑惑地抬首迎向他的眼眸时,他便将她搂来膝上坐着,还帮她按摩起她疲涩的颈项。
他用一种饱含磁性的语调在她耳畔低语,“累了就别做了,去睡吧。”
扶苏怀疑地在他怀里坐正,回首盯着他此刻看来温柔款款的眼眸。
他的声音变了、双眼变了,他连看她的模样,碰触她的方式也都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她不热识的人,而那眼神,令她心慌。
“我还没做完。”她犹豫地按着他的胸膛,稍稍拉开与他的距离。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做完。”步千岁在她想试着不着痕迹离开他时,一手勾回她的腰肢,气定神闲地朝她咧笑着。
她讶然地扬高黛眉,“你要帮我?”
步千岁流利地编着谎言,“多帮你抢一点,那我回去时正好可以少做一点,何乐而不为?”
“之前你不是还在跟我抱怨我把工作都推给你,害你累得忙不过来?”这实在是太可疑了,一个总是在她耳边抱怨工作量太多的人,怎能突然之间转变这度大?
他又露出一抹理不清的微笑,“我现在累得很心甘情愿。”
“千岁,”扶苏的眼眸顿时盛满忧虑,小手轻抚上他的额际,“你病了吗?”
“是病了。”他拉下她的小手,将她的掌心拉至唇边印下一吻。
扶苏飞快地抽回手,两眼不确定地看着他,一种警钟似的音律,飞快地在她的脑海里缓缓响起。
他,知道了吗?还是他看出了什么吗?
她按着开始疾跳的心房,默默在心底说服自己,她一向都掩饰得很好,他不可能看出什么来的,他更无从得知她的心事的,因为向来都只有她了解他,而他却不懂她的,他不会去在意,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他若是在意呢?若他这个精明狡猾如狐狸的男人,有那份心思去了解她呢?在工作上,那么会剖析一切洞悉所有的他,如果真要定下心来想看穿她,在他那总能把事情弄得清楚明白、水落石出的双眼下,她真能藏得住什么吗?
“我去找大夫。”她深吸口气,决定先逃避,免得会在他的双眼下泄漏出半点心事。
“不用了。”步千岁在她转身欲走时,自她的身后圈住她的腰肢,缓慢地将她拉回怀里来。
她低首看着他紧握不放的双手问:“你在做什么?”
他将下颌搁在她的香肩上,闭上眼轻嗅着她一身淡雅的香气,在感觉到她像是想要挣扎的动作时,又刻意收紧了双手。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漫不经心地靠在她耳边说着,并微侧着脸,睨看着她表情的变化。
“什么事?”扶苏尽力维持住正常的语调,知道他在观察着她,于是她的杏眸便故意直看着前方,而不回首面对。
“这件事。”他的手伸至她的面前,准确地抚上她的唇,提醒她那日的吻。
她忍不住颤缩了一下,感觉那份她极力不在他面前回想起,而使她不敢正对他的回忆,又不由自主地跃进她的脑海里,令她的双颊微微地泛红。
“那是。意外。”苦苦思索了许久,她终于找到了个不会被他推翻掉的借口。
“那是因为我想。”但早有准备的步千岁,立刻回绝掉她的这个籍口,“我曾跟你说得很清楚,记得吗?”
“不记得。”她飞快地否认,并动手试着扳开他箝制不放的大掌。
老实说,他很讨厌她仍继续这么骗着他,想装作不知一切地粉饰太平,虽然说女孩家总是比较爱顾忌颜面,不爱让人拆穿她们的心事,可是她已经欺瞒够久了,她骗的不只是他,她还要骗她自己,何苦呢?
步千岁无奈地轻叹,“你的性格很别扭,你知道吗?”
“有吗?”离不开他的双掌,她只好站在原地继续否认,“我怎幺都不觉得?”
“说话总是这么不老实,难怪你会永远都跨不出第一步。”就连对他也不说实话,难怪她会处于暗恋而走不出来,她真想再这样一路暗下去吗?他可一点也不想当她的地下恋情。
聆听着他虚虚实实的话,扶苏有点明白他似有若无的话意,但也有点不懂他真正在指的是什么。
“跨出什么第一步?”她沉敛着气息,强迫自己别那么急着想躲,先把他已探知多少的部分弄清楚。
“别装了,还是你要继续瞒我?”步千岁将她转过身来,低下头,深深看进她游移不定的眼瞳里。
她的气息有些紧缩,“你到底在暗示些什么?”
“这样吧。”他马上改另一个方式,“那就不暗示,我给你一个明示。”好,弯弯曲曲的方法她不理,那就只好采取直接手段了。
“明示?”这次不是她装不懂,她是真的听不懂。
“下次你想和春联说悄悄话时,最好要记祝”他将她拉进怀里,转过她的芳容,与她一齐看着那片容易偷听的墙,“这里的墙壁是很薄的。”
墙壁很薄?
迟愣了片刻的扶苏,在领悟了他的话意后,美丽的小脸霎时变得更加酌红似酒,终于明白了这阵子来,他为何总对她露出那种特异且会让她心悸的笑容。
他根本早就知道了。
“暗恋我?”步千岁爱怜地抚着她的面颊,缓缓印上她的唇瓣轻声低吟,“嗯?”
在他的唇方沾上她的唇瓣,下一刻,扶苏便使出全力地推开他,他怔了怔,而她也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做些什么,只是那股被看透的心虚,和赤果果无法藏秘的感觉,让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过后,不假思索的,她选择了逃跑,逃避他再明白不过的眼眸。
“扶苏!”他站在原地,没来得及拉住她。
跑了?她居然。跑了?
步千岁伫立在房里,定看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黑暗的楼栏边,她那浅细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上清脆地回响着,而后愈行愈远,几乎就快听不见。
“胆小表。”他没好气的低喃,不久,也拔足追出去。
深夜里的晓霜斋,分外幽冷黑暗,追至楼下的步千岁,在黑暗的大厅里见不着一丝人影,他大步大步地,一一打开主院大宅的每道房门,一一点亮大宅里的每盏灯火,但仍是没她的芳踪。
愈是要逃,便愈要追,在这夜,他明白了那些追索他的人们的心情,因为,此刻的他,也是个追逐者,深深地体会到了那份求之不得的感觉,那份非要手到擒来的渴望。
他搜索的范围移至外头院落,也不管是否会吵醒众人,逐院逐户的拍启房门,惊起好梦正甜的许多人。
“万岁?”
被声响吵醒,拿着烛台走出房外的春联,不解地看着他的举动,但他却没理会她,也没理会其它也走出来探看的人,一心只想找到那个生平第一个跑给他追的女人,那个他非要追到手的女人。
踩着地上湿冷的细雪,扶苏飞快地奔跑着,心跳声轰隆隆地在她的耳际回响着,逼她把自己投入黑暗里,好能藏住那些本来就是在暗地里的东西。
她不要在步千岁的面前揭下面具,她不要她的自尊千疮百孔,那些私藏在她心底的问号,她还没准备好来面对它们,就算那份不愿启口的感情将会在岁月中寂寂度过,或是永远也不会得到个令她雀跃或是心碎的答案,但那也都是她自己选的呀,是她自己情愿如此的,她甘心这样。
不要揭开来,不要把她所掩饰的一切掀起来,这样,她就是只仍有个保护壳的蜗牛,永远都会有一个虽然脆弱,可是可以避风雨的避难所。
猛然地,一双大掌无声无息地攀上她的腰肢,强行的将她自寒冷的户外拖抱至别院一间没掌灯的房里,可一到房里,在他关门之际,像条鱼儿般滑溜的扶苏,又溜出他的掌心,躲到房里的暗处。
“你这别扭的女人。”步千岁气结地掌灯让室内大放光明,“承认就承认,有什么好躲的?”
在莹莹明亮的灯火下,无处可躲的扶苏,将身子紧抵着窗,眼看着唯一的出口大门被他抵在身后,才转身打开窗想攀窗时,他却动作飞快地来到她的身后,一把将窗扇合上。
“还跑?”他将面孔逼至她的眼前,急促杂乱的气息纷纷吹拂在她的脸庞上。
扶苏红着脸撇过首,“这是我的私事,我爱躲就躲,想逃就逃,你管不着。”
“你暗恋的对象是我,那也是我的私事。”他将她的下额勾回来,徐徐说明这可不是她可以一人独揽的一件事。
“我。”
她张开嘴,还未将话说出口,他却已急切地覆盖她的唇,像接续一个美梦似的,让那多日以来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那个吻,变得真实,变得温暖如初,让他盼念已久的渴望全都再次重现。
仗着身材的优势,他逐渐将身子压向她,逼得扶苏不得不双手攀上他的颈背以求平衡,但在同时,他也渐吻渐深,不顾是否会吓着了她,直向她索求泛满香气却又生涩的吻,迷诱着她的反应,催促着她的加入。
他以额顶着她的额际,低哑的启口,“别躲了,该是面对的时候了。”
“一定要吗?”她靠在他的胸前边换气边问。
“要的。”他固执地捧起她的脸庞,“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扶苏紧闭着小嘴,不置一词。
他挑挑眉,“不能讲?”
“不讲。”这种事,有哪个人会对被暗恋的人说出口的?万一被他说是她不要脸的自己主动贴上他怎么办?
步千岁以指轻点着她的唇瓣警告,“再不说的话,我会用我的方式把答案逼出来,你最好是老实点。”
她犹豫了一会,畏畏缩缩地吐出一丁点实话。
“我不想让你太有优越感。”知道她私底下和表面上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一定是在心底暗乐得很。
“好吧,我尽量不要把我的偷笑露出来。”其实本来就暗暗欢心雀跃很久的步千岁,马上识相的绷紧脸上的肌肉,免得会伤害到她敏感的自尊心。
见他那么合作,知道自己横竖躲不掉他的扶苏,立刻加上一条规定给他。“不可以问我暗恋你的理由。”这件事的原因,她要永远自己保留,就算他再怎幺问,她也不说。
他又再配合,“好,不问。”
“也不可以把这件事说给别人知道。”万一别人知道她暗恋一个男人要怎幺办?好糗,她不要日后有人拿这件事来取笑她。
“好,不说。”看着她扭扭捏捏,又脸红害羞的模样,很想笑的步千岁,已经渐渐忍不住脸上僵硬的肌肉。
想爱不敢爱,想说又不敢说,这就是暗恋的滋味?
看着她的步千岁,现在知道暗恋的心态了,也明白了为了顾全颜面和自尊的她会跑的原因,而他也明白了他会追着她跑的理由,一时之间,泛满心头的百感和千情,将他胸臆占得满满的,让他觉得他的心房如此充实过。
“还有。”怎幺办,她突然发现她有好多条规定要他记着,一时数也数不清。
“你的话太多了。”他含笑地抬高她的下颌,将她的话都收纳至他的唇里,改用他不用说出口的语言取代。
在房内失去音息的时候,躲在门外窥看已久的众人,脸上皆纷纷露出一模一样乐见其成的笑意。
“那个。”看得目不转睛的武八郎,咧大了笑容问:“谁有空拿串鞭炮到外头去放一下?”
春联却将他们都拉离门边,并把房门关紧,“别看了,我们都一块去放鞭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