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问花 第四章

红鱼青磬不再作响,天王寺的大雄宝殿内,寂静得像是死亡。

这些日子来,总会在佛前诵经修性的朵湛,在这日的夜里,虽然他在佛前面佛的身影依旧,但他口中的佛号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自他的唇边走远,一夜未再大殿内回响起过。

他的双眼一直停留在坛上九盏莲花灯上,不曾须臾瞬离。

莲似的花灯,在添了上好香油和燃起一撮火苗后,栩栩如生得就像是襄王府中珍养的一池莲,如梦似幻的灯影中,微瞇着眼看去,更像楚婉清绝美绝的秀容,勾起他似平原跑马的情意,令他怎么也无法在佛前求得一片宁静,即便他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想,可是他的心就是会忍不住的飘离。

在那日她来见他一面之后,楚婉便不曾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整整消失了她的音息七个日夜后,他的心煎苦难熬,怎么也无法度过这一日又一日的漫长等待。虽知她的不再出现对她、和对他都好,可是真正要面对分离,那痛苦,又不是他所能承担负荷。

为什么她不再来了?是死心了吗?还是被伤得太过心碎?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在他的心中也无什么佛,现在,他只想见到她,只想拥着她,柔声的在她耳畔说着一切都没变,在她的泪珠再度落下之前告诉她,他还是她的朵湛,他还是那个将她深深藏在心底恋慕,十年来心念从未曾更改的情人,他是被逼的,他不是个七欲泯尽、四大皆空的佛前人,他是个爱恨啧痴皆具的凡人。

但他,不能说。

修个佛,或许需要十年、百年,方能得道;但爱一个人,却不需要经历漫漫岁月和试炼,只消一眼就能爱上。

这道理!他懂,也明白,因此即使他再怎么逃,他终究还是躲不开楚婉为他所编织的片片情网。可是,在政情和世局演变至今后,一切都如弦上箭,而他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照着这条已计化好的路径继续走下去,但独自在这路上行来,他走得好辛苦。

忍顾鹊桥归路,有多少次,他多么想回首看看被他弃在原处的楚婉,可那一双双在暗地里监视着他的眼睛,又让他不能回首,深恐将会害了她,他虽无情,但对象绝不是她,他不是负心之人。

但他,还是不能说。

只要知道她还好好的活在这片天际下,他会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现在他却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更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安然无恙,这要教他怎么定心?又教他怎么继续走下去?

暗夜里一阵风动,来得突然的风势转眼间吹熄九盏莲花灯,令心恋难舍的朵湛忍不住伸出手想抵挡风势。

“楚婉”

“王爷,”阳炎边嚷边跑进宝殿里,而在他身后,也跟着一个夜半不睡的冷天色。

朵湛瞬间沉下了睑,挥去所有隐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也收回他忘情的模样,不让外人看出他内、心的任何动静和波澜,当他再度抬起头来时,他又成了那个看似放下一切,却无人能懂的襄王朵湛。

“收到了什么消息?”他站起身,顺手拂了佛衣袖,漫不经心地问着犹气喘吁吁的阳炎。

“圣上下了诏,希望你打消出家的念头入朝为官,圣上已经为你在尚书省隶下工部安插了职位,近日内你就得走马上任。”

“知道了。”一抹等候已久的笑意隐隐出现在他的唇边,一扫先前他心中的烦忧。

不准他剃度?企合他意,他本来还找不到理由可以避掉呢,还好就在差点要弄假成真的这当口上,有这道来的正是时候的圣旨在,这下子,他总算找到理由可以走出这座锁住他脚步的天王寺。

阳炎愈想愈觉得古怪,“你要答应?”他向来不是拒绝为官的吗?以前无论圣上再怎么叫他入朝,他就是全盘拒绝,怎么这一次他却改了心性?

他耸耸肩,“圣旨不是下来了吗?”

“慢着!”冷天色高高举起一掌大声喊停,“在你作任何决定之前请先让我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朵湛好笑地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确定你真的有法子离开这里?”这家伙不会忘了他现在是什么身分吧?入朝为官?那不就是要离开这里?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他身上有着什么东西?

“你怕我一旦离开这里就会失去了保护壳?”他笑笑的问,知道冷天色担心的是什么。

冷天色用力的向他点头,“我怕你走出天王寺后,恐怕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完整无缺了。”

“王爷,他说得没错,现在在外头”阳炎也站在冷天色的那一边,在此时高举反对旗号,心底也是百般不愿让他出去。

“外头有多少人想杀我?”他到现在都还没真正统计过那些数字。

阳炎头痛地摔着眉心,“柬西南三内的人都想得到你身上的手谕,而三内的精锐,皆已倾巢而出。”

“你听见了没有?”冷天色两手紧握着他的肩,面色凝重地对他大叫,“全朝的人都想要你身上的手谕,还有那么多人等着要杀你,你要是走出这里半步,就没人能保得了你!”朵湛是想玩他的命呀?不要闹了好不好,要是保不住朵湛,他也就跟着玩完了。

“放心,西内会收留我。”朵湛推开他,掏掏有些听不清的耳,慢条斯理地扔出一个让他们两人措手不及的炸药。

“西——内?”阳炎不可思议地扬着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象有些不够力。

他、他在这三内分立的时刻,他哪一内不加入,偏要加入西内?他是忘了西内大明宫是三内中最为黑暗的一方吗?不怛上头有个杀人不眨眼的铁勒,下面还有个一手把持着西内的独孤冉,要是他去了那里,那么他铁定有去无回!

冷天色则是紧按着饱受刺激的心房,“给我等一下”

朵湛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们两人呆愣又有些接受不了事实的模样,不但不同情他们,反而还在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喘过气的冷天色,不置信的问号拉得长长的。

“你要投效西内?”怎么事前都没有人告诉他这个西内人?

“我已经致书告知了西宫娘娘,我将投效西内大明宫。”他径自道出他已做过的事,同时也觉得他们的担心很多余。“到了西内后,自然会有另一批人保护我,也无人敢动我一根寒毛。”

阳炎忧心忡忡地紧皱着眉,“可是西内里有个独孤国舅,一旦你去了那里,只怕他”独孤冉之所以可以在西内独大不是没有理由的,只因为,他太擅长铲除与他抢权的人。

“去除掉独孤再。”朵湛冷冷地哼了哼,弹指就朝冷天色交代。

没有心理准备的冷天色,脸色直接被他吓成死白。

“什——么?”这就是他的作法?他竟比独孤冉更狠,直接就想干掉会阻碍他的敌人。

“想办法做得干净点。”朵湛根本就不管这件事是有多么为难冷天色,阴阴地扫他一眼后,还仔细的对他指示,“我知道这事不好办,因此我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方法,总之,你可以从现在开始部署了。”

他他怎么突然换了一张睑孔?这真的是那个襄王朵湛吗?

冷天色害怕地拉着阳炎的手,两人畏缩地躲到一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前一刻还在笑着的人,为什么下一刻就可以说出这种话来,而他想,朵湛会说出这种话来,也一定会要他去做。

“怎么,办不到?”朵湛嘲弄地问。

“不不是。”不敢在这时候挑战他权威的冷天色,迟疑地向他摇首,并且小心翼翼地启口,“我、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啊。”他们两个干嘛抖成那样?

冷天色颤颤地指向他,“你不是九位皇子中心地最仁慈的一个吗?”惨了,在来之前没事先打听清楚这位皇子的本性,搞不好这回他遇上的又是另一个杀人大魔王。

“仁慈?”朵湛嗤声冷笑,“你听谁说的?”这十年来,他演假的,难道都没人看出来吗?

“不是这样吗?”冷天色赶紧回过头问着身旁跟了朵湛多年的阳炎。

阳炎紧抱着化为一团浆糊的脑袋,苦闷地朝他低叫:“我已经不太清楚了”他不认识那个人!

冷天色还是不愿相信,“可是可是你念佛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你的本性善良吗?”难道外面的每个人都说错了吗?

“别太抬举我了,我之所以会念佛,不过是想来佛前逃避而已,这与什么本性无干。”本性?他真正的本性就压抑在佛的表面下,他不过是用佛来暂时束缚着他自己而已。

“他”冷天色再度回过头看着阳炎,手指着朵湛哑然无言。

阳炎摀住双耳,“不要问我,我也是在今日才算认识他。”

冷天色顿时换了张脸,火气也突然冒了上来,“既然你根本就不是佛门中人,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躲来天王守?你知不知道我们全都以为你要剃度当和尚?你怎么可以这样误导我们?”

“我喜欢骗人不行吗?”仅只是一句话,当场就让另外两个男人差点气疯。

“你”冷天色张牙舞爪地伸出双手,而阳炎则是在他背后死命拉住他。

“全天下的人都想杀我,不用点借口保命,我等死吗?”朵湛还说得头头是道,并嘲笑起他们的愚蠢,“躲在这里,看谁能动我?”只要留在这后宫三位娘娘以外,其它势力都无法触碰得到的天王寺,任舒河和津滔再怎么神通广大,他们也别想碰他半根寒毛。

阳炎终于搞清楚了状况,“难道这只是障眼法?”

“正是。”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还不明白?

“阳炎。”朵湛收拾起所有的笑意,转过身正色地对阳炎慎重地嘱咐,“这阵子全面派人看牢天王寺上下,在我进西内之前,绝不能发生任河意外。”只差一步了,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知道了。”

他再扬手拍拍冷天色的肩,“独孤冉的事,你可以慢慢进行,在我准备好之前,我不急。”

冷天色却是犹豫不决,“但,独孤冉是铁勒的亲舅舅”杀国舅,死罪。但不照朵湛的命令执行,那么就换他要倒霉,而且这事也没向铁勒通知一声,铁勒会准朵湛动他的亲人吗?

“就是因为他与铁勒有着血缘关系,所以我才要除掉他。”换作是铁勒在朝内,铁勒定会因独孤再的身分而无法动手,既然铁勒无法做,那么就由他来。

“你是想要毁了西内吗?”冷天色愈想愈慌,同时在心底已经预见了西内将因他而大乱的情况。

“不。”朵湛徐徐道出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我要重整西内。”

“重整西内?”他们两个想都没想过他会有这个念头。

“独孤冉把西内握得太牢了,他似乎忘了,西内真正的主人是铁勒而不是他。”朵湛抬起一掌,冷意四散地握紧了拳宣告,“我想,我有必要让他明白这一点才行。”

阳炎杵着眉心,“可是西内一但没有了独孤冉,往后该由谁来代铁勒掌舵稳住西内?”现在西内能与其它两内在朝中保持三内分立的情况,独孤冉的功劳可算是不小,要是没了独孤冉,恐怕西内根本就撑不到铁勒回来。

“我。”朵湛愉快地报出西内下个接班人将是谁。

“你?!”他们两人的眼珠子死定在他身上。

他意气风发地扬起下颔,“在铁勒回来之前,我将会是西内大明宫的新主人。”

西内,是维持这国家稳定性不可或缺的支柱,而独孤冉,则是腐蚀这支柱的蛀虫,不除掉独孤冉,西内迟早会因此而瘫垮下来,在东内与南内势力与日俱增的这个时刻,他必须尽快进入西内并统整西内的人脉政力,将西内改头换面淘汰换血,重新储存并建立新的政治资源,这样铁勒才能在太子之争上真正站稳脚步。

而他,只要进入了西内并且掌握了实权后,他就不须再与楚婉分离两方,那时的他,将无人可摧、无人可挡,他更可以安心的将她接进大明宫,留在身边由他来守护,到时,他将不会再有任何后顾之忧,楚婉也不会再掉一颗眼泪。

在朵湛把话说出口后,有阵子,大殿里听不见任何声响,就连风声,似乎也止息在幽夜里。

阳炎不禁打了个冷颤,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朵湛眼底的杀意,和势在必为的决心。

圣上的那道手谕究竟是挖出了个什么人?

而让这条杀戮本性尽现的亢龙出世,圣上和世人,真的不会有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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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别座上的佛,昂首跨出大雄宝殿殿门,迎面而来的,是盛夏炙人的艳阳。

在朵湛奉旨准备入朝的这日,领了西宫娘娘懿旨前来亲接朵湛进大明宫的西内禁军,与冷天色所带来的北狄亲卫,将天王守内外织罗成一张严密的武力保护网,让久未出寺的朵湛,终于能再度在阳光下自由行走,总算能离开这虽是安全却也同时困住他的天王寺。

寺门外,等待迎他入宫的宫辇已掀帘而起,他也知道,那些等着他步出寺门的刺客和已在形成中的政敌,也都在外头等着他。

统整好西内禁军与北狄亲卫的冷天色,在把一切都打点完毕,打算亲送朵湛登上宫辇时,不意朝寺门外观礼的人群一望,在人群里找着了一张久日未见的熟面孔。

望着人群中的楚婉,冷天色不安地在嘴边咕哝。

“她怎么也来了?”不好,她什么时候不来,偏偏挑这日来,万一朵湛因她而在人前露了什么马脚那要怎么办?

正要登上宫辇的朵湛也见着了她,顺着他的眼,他停下了脚下的步伐,不再朝前举步。

“王爷?”不明所以的阳炎抬首看着他,总觉得他这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下不太妥当,直想要催他快点乘上宫舆。

朵湛不知道该怎么移动他的双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却觉得千秋万世都已在他身上走过。

这些日子来,在等待和思念的每个眨眼瞬间,他日夜所渴望的,就是再见她一眼,再好生看她一回,以安定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然而就在她出现后,他又觉得,这太像一场轻易就会幻灭的泡影,只要一眨眼,她就将消失,而他又会再度回到那日日翻揽的情海里翻腾。

他静静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楚婉,她的模样变了,原本就不丰腴的瓜子脸似乎更加清瘦了,但那双秋水翦翦的杏眸里的水色,还是藏有着他记忆中的亮泽,但却不复见先前她因他而生的伤凄之情,也再找不着半分泪意,她看来,似乎已经走出了她的悲伤,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楚婉。

只差一点,他几乎想臣服于心中的那股冲动,将她拉回他的身畔来,就这样带着她一块走,可是现在的大明宫里比外头更危机伺伏,他不能冒险带她进宫。

“我知道你要走了。”楚婉在他的面前站定,望着他游离不安的眼瞳,清晰地说明来意,“今日我来,不是来留你的。”

他有丝怔愕。从前,她是最反对他入朝的人,而今,她怎么一反初衷?

她的唇边绽出他想念的笑,“我是来告诉你,我记得我的誓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守着我的誓言,也必然会做到。”

一股暖意缓缓渗进他的胸臆里,心中那块因她而产生的空寂,又再度绵绵密密地被她填满了,在她瑰丽的笑意中,某种感激在他的眼眸深处悄悄被勾曳出。

依然是她,最了解他的人,依然是她,她知道他的苦处,所以特意前来安定他的心,也体贴地不在人前拆穿他,她会等的,不管慢着,她刚刚说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能发生什么事?

朵湛沉着脸,伸手紧捉住身旁冷天色的手臂。

“襄襄王?”被他掐得有点痛的冷天色忍不住皱紧了眉。

“去查清她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朵湛将他拉来身侧,以细微的音调在他的耳边吩咐。

“查她?”他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个指示?

他冷意飕飕地扫向冷天色,“马上去。”

“这就去、这就去”不想领教他火气的冷天色识相的转身就走。

就在冷天色的两脚离开朵湛没多远时,想再催促朵湛登与别再拖延时间的阳炎,才想走过来提醒朵湛,却蓦然发现,在宫与两旁罗列的西内禁军中,有两名禁车靠朵湛特别近,还未斥退他们越矩的举动,蓄势待发的他们,却已将两眼牢牢定在朵湛的身上,并在下一瞬间拔刀冲向朵湛。

亮晃晃的刀影中,阳炎霍然明白,他们不是想夺得手谕,他们是想毁了手谕,好让朵湛即使走出这里,也有口不能言,而秘密,则将随着朵湛永远被埋葬!

“王爷!”阳炎边出声示警,边飞快地拔刀拦下其中一人。

“该死”听儿阳炎的叫声,未走远的冷天色迅速回头。

犹把心思放在楚婉身上的朵湛,在回过神来时,一道软女敕的女体不顾一切的扑向他,并且转身鬼他挡拦,当他抽出随身的佩剑刺向她身前的来者时,来者的刀锋也已抵达楚婉的额际。

在一切骤止,来者的攻势结束在赶至的冷天色的手上时,一滴温热的血液,悄悄滴落在朵湛紧握住楚婉的手臂上。

他紧张欲窒地将她扳过身子来,眼瞳失焦在她两眉之间。

在她黛眉之间被刀锋划破的那一道血口,像是柔细似雪的眉心上贴了朵艳红的火焰花钿,只是,丝丝的鲜血,正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淌下,一滴一滴,重重地击向他的心房,令按捺不住的他,理智几乎在眼前的这一幕全然愧堤。

“为什么要为我挡这一刀?”朵湛紧握着她的双臂,嘶哑地问向神态看来安详自在的她。

楚婉伸手模了模额际的伤口,知道并无大碍后,云淡风清地对他嫣然一笑。

“我说过,我要在你的心头烙下一个烙印。”

他怔忡半晌,冲动地伸手想将她拉进怀里,但她却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刻意在人前与他保持距离。

“这是我留给你的烙印。”她以几不可闻的音量告诉他,“我要你的这双眼,除了我之外再也无法看其它人。”如此一来,他将永远不会忘了,在大明宫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朵湛忽然发现,在今日之前-他从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有热度的,像是两丛灼灼灿亮的星火,正在她明媚的眼瞳里隐密地燃烧。

他的魔,是朵烈焰,将会烧尽不是,他的魔怎可能会是她?她是他的水中莲,不是心中魔,她不是。

胸膛剧烈起伏,彷佛心房正被一股不知名的烈火熊熊烧灼着,来得突然的愤怒充满了全身,他用力压下,在混乱错杂的思绪里,命令自己不能因一时的不忍一棋错走全盘皆输,那些不得不割舍的情绪,他必须决然斩断。

“起程,进宫。”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朵湛再度拋下了她,转身登上官舆。

“但她”阳炎迟疑地看着楚婉。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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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紫宸殿下了朝的朵湛,心乱如麻地在寝殿内来回走着。

此时他无心去想今日在朝堂上,那些兄弟在看向他时眼底所存着的问号,以及是否藏了推衍不出的阴谋,他也忆不起当他与独孤冉同站在西内一侧,独孤冉那张充满阴惊的双眼,是否想当场将他吞噬下月复,而底下的朝臣们,又是带着多少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情正盯着他瞧。

他只记得楚婉额上的伤。

喉际极度焦渴,像是咽下了烫喉的火融焚浆,蜿蜿蜒蜒地下了月复,一路窜烧至他的月复里,再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热、无一处不像被焚蚀,烧得他无法自抑那来得莫名却又残留不去的愤火,更无法将它排遣而出。

她故意的,她明知道他将因此而内疚自责一辈子,因他,她不但伤了心,还破了相,其实根本就不须她来烙印,他的心早已烙上了她的名为她彻底沦陷了,他怎可能再把双眼停留在他人的身上?为什么她不相信他?为什么她还要这么做?

在来向他报告完今日行刺的主使者是谁后,冷天色就一亘紧攒着眉心,不知所措地站在远处不敢靠得他太近。他那面无表情的阴沉模样,令冷天色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恐将是暴风雨袭来前的宁静。

比预期中更快的,不愿让朵湛进入西内重心共享政权的独孤冉,派人渗透了西宫娘娘所属的西内禁军,打算让朵湛在有机会踏进大明宫前,便先一步地决定提前在宫门外将他铲除掉。但任谁也没想到,独孤冉在事败之后,竟还能忍着满月复的肝火,与朵湛共同站在朝堂之上。

朵湛没说他对遇刺的这一事有什么打算,在知道主谋者是谁后,他就不发一语,只是一个劲地保持沈默,任谁也没法猜得出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襄”冷天色开口想唤停他踱来踱去的脚步,但嘴里的话却硬生生地止住,两眼飞快地扫向窗外蛰伏的人影。

人影瞬间一闪而逝,冷天色拔腿要去追,却被朵湛已然掀起的火气给制止。

“不用追了。”朵湛没好气地扬高剑眉,“同处一个宫檐下,还需担心不知道指使人是谁吗?”

冷天色惭愧地以指刮刮脸颊,“下回我会留意的”大明宫里的探子跟蚊子一样多,就算他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也没办法每回都把他们揪出来。

“谁说还有下回?”他阴凉地问,俊容像是覆上了十层寒霜。

“啊?”在他冷冽的眼神下,冷天色不禁怀疑他所蕴藏的风暴,是否就要释放出来了。

朵湛扬手一挥,“就由小处做起,去把独孤冉手底下的眼线全都除了,一人不留。”

冷天色深深倒吸一口气,猛然抬首紧盯着他,胸口紧郁着,不知该怎么喘出下一口大气。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朵湛森凉地浅笑,再也不控制心底的火势,“我不要这宫里还留有别人的杂草。”

“你的心好狠”

朵湛像阵阴狂的旋风直刮至他的面前,大声地把话一字字地掷到他的脸上。

“你以为愚仁愚义就能为铁勒在这大明宫内开创出一片天地来吗?你以为不反咬独孤冉一口,我们就能落个不会身首异处的下场?还是你认为我们手底下的人,不出三日就会全部被独孤冉派人密杀得不存一人,而我们也将在暗中被无声无息的处理掉,这样会比较符合你心地善良的作法?”

还没进宫就被独孤冉给行刺一回,进来了后,无论他做了什么,时时刻刻都被人看牢钉死,他甚至连这座紫宸殿都走不出去,而往后,他还要再遇刺几回?他一日不死,独孤冉便一日不能心安,在这生死关头上,他若不心狠手辣,即是坐以待毙,他打哪去找第二条命来葬给独孤冉?

冷天色被他骇人的气势压得吐不出半句话来,却又不能否认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朵湛的脸上更是写满厉色和愠恼,“想死,你可以继续坚持人性本善,但若想在大明宫里活下去,下回在别人的刀子捅进你的心窝前,你可以考虑是否该先把你手中的剑刺过去,好留你自己一命!”再这么不济和不合作,他就直接把冷天色扔回北狄,叫铁勒亲自宰了他。

他的额际沁出冷汗,“我明白了”

“明白就尽快去把我们的人力部署好。”朵湛立刻将他早就盘算好的一切都交给他去打点。“除掉那些杂草后,不管是我的紫宸殿、西宫娘娘的养心殿,我要连独孤再的云霄殿也都纳在我的掌握之中,无论是多么微小的细处,都得全面控制好不漏疏失,并且安排我们的人手盯牢这宫内所有的人,我要万无一失!”

冷天色张大了嘴,结结实实地开了一次眼界。

好好可怕,他的脑袋怎么动得那么快?开口闭口问,他就已经把在西内站稳的道路铺出来了?他他早就想好一切了?在他肩头上的麻烦和烦恼有那么多,他是怎么有时间去想这些的?这个人太深藏了,难怪铁勒什么皇弟都不挑,就偏偏挑上了他,原来是铁勒太过明白自己所找来的是哪一种猛将!

“还不去?”朵湛不满地瞥向他生根不动的两脚。

“我这就去办!”消受不起他另一回合火气的冷天色,慌慌张张地赶在他又翻脸前先一步走人。

但没多久,他又苦皱着一张睑慢慢地踱回朵湛的面前。

“那个,就是就是关于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惨了,这下跑不掉了,可是不说又不行。

“哪件?”

“楚婉。”他战战兢兢地小声报上。

“她怎么了?”朵湛立刻一把将他给扯过来。

“楚婉就要成亲了。”冷天色小心地掰开他的手,先将他推至桌案边坐下,为他斟了碗茶消火,并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后,才把下文说完。

他震愕得张大眼,“什么?!”

“她近日就要下嫁长信侯。”冷天色愈说愈觉得恐慌,两脚直往后退,“那个长信侯今日还去府里探视过她的伤,并说他不介意她”

木头闷沉的断裂声,顿时自桌案上传来,一掌捉陷桌案一角的朵湛,紧绷着全身的力气,难以遏止那自心头涌上来的颤抖。

这就是楚尚任报复他的方法?楚尚任竟比他更绝,居然弃情义不顾,还想用这个方式折磨他!

楚尚任分明知道楚婉是个知命顺命的女儿,所以这件来得突然的婚事,定是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下嫁,但以他所知,楚婉这辈子只要认定一个人心愿就不会再更改,她是绝不会答应这件婚事的,但,她为什么不求援?她为什么不来找他?难道连她也要弃他而去吗?

不,不是这样的。

在那张美绝的容颜为他沾上血渍之前,她稳定他心神的誓言,才自她的嘴角轻轻逸出,柔软地停楼在他的耳底深处,她不是个背信忘情之人,她是她在等他。

她在等他来救她。

“我”冷天色怕怕地看着被他捉陷一角的桌案,“我大概是打听错了,我再去探听清楚”

还未脚底抹油,又猛又急的掌风,瞬即拍抵冷天色才一手模上的殿门。

冷天色胆战心惊的回过头来,“你你认为楚尚任是当真的吗?”

“他是当真的。”性子那么烈又甚重颜面的他,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那”

“她何时过门?”朵湛伸手抹了抹睑,丝丝的冷静又溜回他的眼底。

“你想做什么?”他该不会因此而疯了,接着就去做什么傻事吧?

他定定的开口,“抢回来。”十年来,他不曾让她遭受过任何风雨,而十年后的今日,他也不允许她就这样被扯离他的世界。

“抢回来?”冷天色低声怪叫,“你不是拋弃她了吗?在这节骨眼上你要把她抢回来?”

他握紧了双拳大吼:“是我的,就是我的。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碰她!”

“不行不行,这样一来你的计划会因此全乱了!”冷天色急急摇首,两手按着他起伏剧烈的胸膛,希望他能把话收回去。

朵湛一掌掐住他的颈项,“那就快去把我交代的事办好,马上去除掉大明宫里任何一个可能会危害到楚婉性命的人,你若是在她成亲那日之前做不到,我第一个就拿你开刀!”

“我我”他哪办得到啊?他又不能随随便便在大明宫的后院挖个坑,然后把那些人全都推进去坑了。

冷不防地,阳炎的声音自殿门边传来。

“我去做。”他转身关好殿门,走至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面前。

“你?”朵湛有丝讶异,从未想过主张和善及事事求全的阳炎,他口中会说出这种话来。

阳炎忽然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两眼静望着侍奉了多年,也让他得到了求之不得的梦想,让他再度对人世重燃起希望的朵湛。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去做。”失去了楚婉,朵湛就只是一条失了心的亢龙,只要能找回从前的朵湛,或是能让朵湛在这大明宫里生存下去,他愿重披战甲重拾屠刀。

朵湛没有开口说什么,伸手想将他扶起时,他却执起朵湛衣衫的一角,将它放在额际喃喃地对朵湛起誓。

“你的双手不须沾满血腥,那些,全都由我来替你担。”

“阳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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