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空理会他,只是一径地瞧着天上月,总觉得,在那朦胧的月影中,她似乎瞧见了当年也曾经在这么一个春夜一畏,孤站在太岁宫中赏月的青鸾。
“曾有个神对我说过,不要一个人看月……”原本地是不想深想的。只是青鸾那时那具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看起来又孤独无比的背影,愈想就是愈往她的心里钻。“为何?”他边问边为她将药白药盅一畏倒至药碗中,再搁在一边放凉。“因为人们很容易就会被月色给引诱。”至今她还记得,青鸾在离开神界前,曾说过,她之所以会放下一切,就只是为了个人间之人的眼泪。
也许在那一日,青鸾是被那眼泪所引诱了吧而她呢?她之所以一直不离开这儿的理由,又是什么?她又是被什么给引诱了,而不想月兑身?她真的只是想暂时逃避一下而已?
不想答腔的滕玉,只是不语地坐至她的身旁与她一块抬首看着天上月。
她对他的反应有些纳闷,“你不问问这话是谁说的?”往常她要是提起了点小事,或是关于过去的话,他不是总会追根究柢吗?怎么他一改习性都不好奇了?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他撇过头,不怎么愿意去回想起无冕那尊目中无人之神。
她却听错了,“她?”难不成他识得青鸾?
夜风轻轻拂面,眼尖的滕玉在瞧见她微微颤了颤后,先是将方才一道带来的衣裳在她肩上披妥,再将她挪至他的身侧,替她挡住带着凉意的阵阵夜风。
“你想在一身久治不愈的伤势外,再多添个风寒吗?”一安顿好她,他即把不再烫口的药汤奉上。低首看着药碗里那一轮浮啊沉沉的月影、法王方才那带着点嘲讽的话语又飘回她的耳畔,她不禁有些挫折地叹口气。
她的、心又不是铁石或是木头造的,她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啊?
打她醒来的头一日起,她便觉得滕玉照顾人的方式,有种说不上口的怪异,尤其是在她看过前孽镜后,那等怪异且太过亲昵,益加更上一层楼,更别说那一回在任他摆布后……
虽然说,他骨子里的坏心眼,一天也没变过可他的保护与照顾,却又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无比周到,害得她除了被他给虐待惯了外,还被西歧的好手艺给惯坏了嘴,一日无甜食便浑身都觉得不对劲,而她更怕的是,万一她这一走出庄外,就再也找不到那等可饿坏她月复裹馋虫的好味道该怎么办?她上哪再去找这么一个既崇拜又畏惧自家大师兄的大厨啊?
趁地低首喝药时,腾出一手替她把衣衫拉妥的滕玉,修长的长指在有意无意间再次滑过她的发丝时,她更是把脸整个往碗里埋,以期能直接掩饰掉,地那股实在是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的不自在感,以及她满面难以见人的红霞。
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明显地察觉到,滕玉以往那些三不五时就碰碰她,模模她的举措,这阵子变得更加频繁了,而她,在被模习惯了后在她回过神来时,赫然岭现,她竟把他这些小动作在脑子里给列为理所当然许久了,也因此,就在她的默允下,他老兄就更加无所顾忌,也无所不模,兴致一来时,他还可花上一整个午后,牵着她的手,在这座她始终逛不完的山庄里闲晃。
都怪他,把她给晃惯了,他难道不知道,这样晃着晃着,很容易就晃出问题来吗?
也怪她,她不是在神界已待了几百年了吗?怎么她从没学会什么心如止水、乖乖修道,反倒是让人间的七情六欲盘据在她的脑海里,一样也不少?
“怎了?”滕玉拿走她已喝空很久的药碗,在她的两眼直瞪着他发呆时,忍不住拍拍她的面颊要地回神。
“你这只强迫报恩的鬼,也着实报恩报过头了些……”造孽啊,到底是谁教授了他有恩就得报到他满意为止的这观念?地真的很想看看那位害得地走与不走皆为难的先烈是哪位。
他有吗?他不过是顺心顺意的去做而已。近在眼前,一张一合的唇办,显得过于没血色了些而这张月光下的容颇,也仍是白净过头了点,嗅着她发梢间的花儿鲜甜气息,他试着将空气中的药香与花香融在一块,而后将它化为一种沁彻心房的香味,一种,只属于她的香味。
一开始,其实他没注意到这香味的,就在庄里的春花纷纷依着时序绽放,而她也夜夜流连在廊上赏景后,他便觉得,镇日一畏,总是头重脚轻,心神不宁,每每她在廊上走过,他便乘机走至她的身后,以期能够吸嗅着她那飘散在廊上的清香,而他最是期待的时分,莫过千能将她拥在怀中,一口口喂她喝药的那个片刻。
那时,在他怀中的软玉温香,比起任何一朵花儿都要来得芳馥,也让人格外不舍松开倚在他怀中的纤躯。
“这阵子你在忙些什么?”眼看他的目光始终止定在她的身上不动,子问微腓着脸,赶紧随口找了个话题支开他那专注过度的视线。
“鬼界的小事。”想到这一点,滕玉的面色就有些沉。
据同是六部众的无常打听来的消息,这阵子六界蠢蠢欲动,原因皆为了那两柄遭封在神界的神之器,听说,鬼界一畏为数不少的阎罗们,在风闻这消息后,也有意在这事上头插上一脚。
其实,神界要怎么乱、各界众生又有多贪,皆与他无关,他在乎的,只是那些打着想坐收渔翁之利念头的阎罗,会不会在辗转获得了神之器之后,趁此良机再一举将鬼后给拉下台。一旦鬼界因此大乱,他想,只怕头一个牵连受害的,就是这座他曾生活过的人间。
数百年来,身处在鬼界,看遍了各殿阎罗在鬼后面前邀功争宠、计较名分与大权的各种德行,与他们那永不知收敛的相互残杀,这让身为座前六部众,本分就只是保护鬼后安危的他,终被逼得为求耳根安宁,不得不接下鬼界在人间的要职,远离鬼界只求别再见着那些纷扰一些,可最终,在他已在人间流浪了近百年后.恐怕他仍是得因神之器一事,而再次回到那个他一点也待不下的地方。
在他一径沉着声在想心事时,子问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我曾在人问见过你吗?”随着他相处愈久他看待她的目光,也从充满怀疑,变成了笃定,这不得不让她怀疑,他似乎是已经得到了个肯定的答案。
“曾。”他轻拍着她的头顶,“不过,某些事,待你想说时再告诉我吧。”
她想也不想的就拒绝,“没什么好说的,我对我的过往不怎么感兴趣。”
“那家呢?你不想家吗?”她兀自苦笑,“我有家吗?”这座人间不是吗?难道神界不是吗?“你不想回天女宫去?”她当初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
“不想。”去那,好让无冕日后一逮着机会就将她大卸八块吗?
“那就留在这吧。”大致推敲出她所不能言的是什么后,他很干脆地替她作了决定。
“这对你我来说,可不见得是好事。”她顿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摇摇头,起身离开了廊上走至庭园里,他却扯住她的手。
他微眯着灰眸,“你怕什么?”
“怕呀,我怕的东西可多了。”她四两拨千斤地笑笑,不着痕迹地拉开他的手,“而我最怕的是,放不下。”
他往前跨出一步,只手扬起她的下颉,问得再认真不过。
“你要放下吗?”
望着他那严肃的神情,她想起月裳,那个曾经拥有他所有情爱,到头来,却又全盘推开决绝而去的女子,她从不明白,能够彻底拥有一个人的灵魂与心,是种无法言喻的幸福,还是一种生命中不可承担的重量?
而将一个人的影子置放在心底,当分别来临时,又是该怎么将它自心版上轻盈地挪开?就像是这座山庄在前日来到了这座城镇后,在镇上人来人往的石桥之处,白日一昙,总是挤满了贩卖各式商品的摊商,与游兴正好的赏春之客,到了晚上,当第一朵水灯置入河里,不过片刻.所有的莲花灯、解眠灯、百善灯等,数种色彩各异的水灯,将水面点绍得一派亮丽辉煌。
可当热闹散去,寂寞与冷清又再次笼罩在大街上时,那散落一地已用过遭人丢弃的残破花灯,看来,像是爱情。
被弃置在大街上,俯拾皆是。
在瞧过了夜空烟花的璀璨之后,褪回了伴着孤零零皓月的黑暗夜空,它又是怎么忍受热闹过后的寂寥?
“人生终有尽头,相逢亦是,早晚,都是得放下的。”她仰望着自远处的天际飘来,一朵朵逐去所有月光的乌云,并在风中嗅到了雨丝的气昧。
他却不这么想,“我没那么看得开,也不会说放就放。”
她丝毫不意外,“我知道。”月裳不就是个前例,他都恨她几百年了?依她看,谁要真被他给爱上了,那可就惨了,因爱与恨仅有一线之隔,而他,刚好就是个虽恨之极深,但爱之亦即深的鬼。若是可以的话,她还真不想与他再继续牵扯下去,只是生命向来就是由令她感到头痛的意外所织就而成的一张蛛网,总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擅作主张地网住了
她,然后将千丝万缕紧缠在她的身上,也不问问她的意愿。
在她的生命里,许许多多的众生,就像滕玉般,二话不说地任性闯了进来,在她的记忆里,许多具来来去去的身影也曾像他这般地停伫在她的眼帘里,可她所深深记住的,不是他们每个人想要挽留住她的脸庞,而是他们转过身高她而去时的背景。
人们不明白,多了一份情,也就多了一份牵挂。滕玉自生前起就一直不懂,或许他可以了却所有的情与永难忘怀的恨,只是牵挂,却是最难摆月兑的悲哀。
而她,虽与天女们相处有若姊妹,却从不与她们谈心,她总是对神界所有的神保持好必要且刚刚好的距离,哪怕交情再深厚,也不许他们踏进她的心坎里,因她没有可以逞强的盔甲,也做好了随时都得分别的准备。
可滕玉却走得太近了,牵手、松手、分手、放手……明明她的这双手,都已经为此准备好那么多年了。吹扬着她长发的风儿,携来了细密的雨丝,正欲拉她回到廊上去避雨的滕玉,忽地顿了顿,倏地睁大了眼看着沐浴在雨丝中的她,但即使他都靠得这么近,而她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单薄的身影,却在雨丝一畏愈来愈淡,透明得就快见不着她……
他连忙捉紧她的双臂,并在她讶然的目光下,发现在经他的碰触之后,她又变回了原来的她。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他,感觉他似乎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在下一个片刻,她的身躯就要融化在雨丝里,消失不见了,就像是那回在大雨之夜时所见着的一样。
“别光站在这发呆。”在他俩一身都被淋湿之时,她连忙拖着不知在想哈的他回到廊上。
自她发梢滴下来的雨珠,点点,轻坠在廊上可它们,就连片点声响也没有,站定在廊上的滕玉,低首不语地瞧着那些似乎正对他诉说着,她仍存在着的证据,可他也不禁要想,是否一如她出现得那么突然,日后,她也会如一开始般,也在他的生命中离开得仓卒?又或者,她将会如同他所见着的光景般,终有消失的一日?
冰冷的掌心,缓缓收紧握住那双温度不怎么高的小手,感觉着她的真实,亦让他感受着,自他死后就不曾再对生命所存有的失去感。
“滕玉?”她试着想挣开他的手,但他却握得更紧,地忍不住柳眉轻蹙。
饼了好半晌,他才放松了力道,音调低沉地道。
“死后这数百年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地仔细地听着,总觉得他面上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像以往他在对她打什么歪主意时,那种充满恶趣味的德行,相反的,某种凄清的感觉,倒是不请自来地栖息在他的身上。
她朝他伸出三指,“倘若你答应连赏我七日三餐三道甜品外加消夜,我就考虑听听。”
“成交。”
“那就快说吧。”下过一阵的小雨,很快就停了,捺着性子等着他开口的子问,在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等不到他开口声,有些纳闷地催促。
“你不是有话要说?”
他低首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妻子相反,从来就没有什么欲求,甚至对自个儿也不怎么在乎的子问,并一如他所期的,看着她不久后即再次在他面前涨红了一张俏脸,抿着嘴,不怎么自在地抽回她的手。
“再不说我就回房了。”
慢条斯理地拖回她后,他喃声轻问。
“告诉我,幸福究竟是什么模样?”爱恨他早已尝尽,可他却从未触模过幸福的影子。
在这世上,或许所谓的爱与恨,是在盛绽过后,就被迫得凋尽鲜妍的花办,秋风未尽,即衰老离枝,再遣旷野的风儿吹去,吹尽一地的寂寞、一地的遗憾,和一地的渴望……最终.它们会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再无人闻问,也无人相识的地方。
那么幸福呢?当下愕然张大杏眸的子问,在他面前,愣了好久好久,久到滕玉以为盘古可以再开天辟地一回,而女娲也可以再补锅似的,再补上好几次的天。“你……未曾见过?”他……不是成过亲、也爱过恨过吗?难道说在他曾经有过的生命里,或是死后的数百年内,全然都没有拥有过一点或是小小的幸福吗?
“未曾。”他深深凝视着她,“你呢?”
“我从未看见过幸福是什么模样,但我想一她黯然地垂下了眼眸,说着说着,忽地一顿。
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来,他的喜怒哀乐她全都看尽了,只是,却怎么也没见过他真心的笑。
她扬起头来,朝他绽出一抹微笑。
“但我想,你的笑,定和幸福一样。”
穿过九曲廊的风儿,携着园里月下香的香味一路如艳蝶翩翩而过,就在那时,凉风拂开了子问一缯垂落在胸前的发,有若一双小手,轻抚着他的脸庞。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在这样的一个虫儿繁唱的春夜裹,事先毫无预料到这等景况的滕玉,就在他俩的一个无意间,一个寂寞的灵魂与另一灵魂有了所谓的交集,而就在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碰撞的那一刻,或许,在暗地里,他们早已为对方留下了些什么。
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唇办,并在她犹疑的目光下,徐缓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人,他的指尖,也随即再跟了上来。
有一瞬间,什么逃离或是躲避的念头,全都自她的思绪一畏遭到抽离,某种想沉沦片刻的心情,反而萦绕着她,不肯离去。
她颤抖地握住了他的掌指,没有丝毫把握地问。
“倘若有天……我离开了你,你会找我吗?”
聆听着她那似是再也不会与他相见的口吻,以及瞧着地那平淡得像是一无所求的目光,一股冲动,就侩秋原上恣烧野草的野火,怎么也不受拘管地开始在他心底无言窜烧。
“会。”
“会上天下地的找吗?”
“会。”
她侧首凝娣着他,“即使在很久以后,你已不记得我的模样?”徘徊不肯散去的风儿,吹散了缠绵地不肯离开灿月的云朵,当这片大地再次重迎皎皎皓月的光影时,她虽近在眼前的身影,却仍旧是朦腾胧胧得几乎无法看清。半晌,他扬手接来她的皓腕,低首将它凑至唇边印下一吻之时,也将他的承诺一并给了她。
“我会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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