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小巷里寂静无声,当空的艳日还拖着夏季燥热的尾巴,懒洋洋地在开始枯黄的草木间添上几笔热意,也将避热的人们赶进了屋檐下,以避开外头石板路上的阵阵燠热气息。
肩上背着一只包袱走来的严彦,在拐过街角处后,远远即见到家门前的榆树底下那个熟悉的杂货摊,在那小小的摊面上,左边摆了些当日新鲜的蔬果,右边则有些居家常用的锅碗瓢盆,最上面的地方,则有些零星的胭脂香粉。
此刻坐在树下顾着摊位的云侬,敌不过午后的睡意倚着树干睡着了,自顶上树梢洒落而下的点点日光,在她下方的地上形成顽皮跳动的光影,然而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在树下徐来的风中依然睡得很熟,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她手中的凉扇则静搁在她的腿上。
严彦站在她身旁,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她安心的睡容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她的脸蛋轻声唤她。
“小侬。”
“你回来啦……”云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来者是他,下意识地即对他绽出一笑。
他转首看了看四下门户紧闭的街坊,觉得这个午憩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会上门,于是他把包袱放进屋里后,即回到她的身边一块帮她收拾起摊子。
“咦,小侬,今儿个这么早就收摊了?”一张眼熟的面孔,在他俩已把摊子收妥,正准备进屋关上大门时,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她笑笑地指着严彦,“我表哥难得回来,便早早歇了。”
“严兄弟,你这回又是上哪去跑买卖了?怎这么久都不见你回来?”福嫂热情地走上前,一年到头也没见过这位小兄弟出入家门几回,不禁有些好奇起听说在跑商的他究竟在做什么大买卖。
严彦言简意赅地应着,“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很远。”
“……”
听着他的回答,一旁的云侬已经没有半点睡意了。
她就知道……这人的口舌又懒又吝啬,平时对着外人开口蹦句话都嫌烦,就连朵微笑也欠奉,这木头,光长了双好看的眼又如何?又不是每个人光看他的眼神就识得他月复里的蛔虫到底有几只。
在福嫂的面色变得愈来愈尴尬之前,她忙着出来替严彦打圆场。
“福嫂,您别介意,他天生就这闷葫芦的性子。”她频频点头向福嫂示意,边拉过还杆在门口的严彦,“不好意思,我们兄妹今儿个就先歇息了。”
随着身后的门扇一合上,严彦的疑问也随之飘进了她的耳底。
“福仰耀?”
“住棒壁隔壁的婶子,很会绣花的那个。”
他皱着眉,“没印象。”
云侬一手抚着额,“她都同你打了几年的招呼了……”就知道他不上心的人,他老兄就连认认脸也都嫌太多余。
“交差。”他自怀中掏出个她所缝制的绣袋交给她。
她打开绣袋,拈起一枚通体透绿的扳指,并在扳指间清楚地看到了个余字。
“辛苦你了,这趟买卖下来有没有受伤?”仔细收好信物后,她将他拉至她的面前,仔细地打量起他。
“没。”严彦伸手揉揉她的发,而后粗砺的大掌爬上她的面颊,习惯性地揉捏起她的脸。
她伸手推开一脸尘灰的他,“先去洗漱洗漱,待会过来吃饭。”
“好。”
午后的凉风轻巧巧地溜过窗棂,外头一望无际的晴空,让屋内敞亮亮的,云侬坐在饭桌前一手撑着下颔,微笑地看着他吃着再简单不过的汤面,觉得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挑食,只要是她端出来的,他都能吃得十足美味。
“这回可顺利?”
严彦一脸淡然,“还好。”
“过阵子有笔买卖。”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还在想这一回要不要先让他歇上几个月。
“我接。”他三两下便吃得碗底朝天,搁下碗筷后即接过那封信。
“不问问价钱?”他就不怕她这中间人会暗坑他一笔?
“你拿主意就成。”严彦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冷不防地对她道:“小侬,接完这笔买卖后,我要金盆洗手。”
他要收山了?
“你当真?”云侬震愕地两手撑着桌面站起身,难以想象以往不管她再怎么劝也不听,执意要走入这一行的他,竟在这年纪说要退出,全然无视于他目前的身分地位。
“嗯。”
她轻蹙柳眉,“赚够娶媳妇的钱了?”
严彦神色自若地再朝她点点头,收拾起碗筷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
“我知道了。”像是生怕他会反悔似的,她急急往大门的方向走,“我这就出去联系联系,你歇歇!”
暮色翩然降临的时分,云侬在严彦点上厅里的灯时回来了,自从知道他要退出杀手这行后,心情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下的她,唇边始终都泛着笑意。
“这是下一单买卖的订金。”
严彦看也不看,凭着多年来的信任,只管把银票往怀里一塞。
她再拿出本泛黄的书册,犹豫了一会儿后,也不知他愿不愿意收下。
“听说,是你前师父的师父秘而不传的独门剑法,就连你的前师父也不曾习过。”
慕城派剑谱?
严彦微微挑了挑眉峰,将剑谱接过翻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搁在桌上。
“花了多少银子?”若不是不想拂了她的好意,这种门派的剑谱,他连碰都不想碰。
“不要一文钱,透过关系拿来的。”她一语带过,“我知你不想要这玩意儿,但知己知彼总有好处,你若是练了,我会较心安。”她想,再过几日,全江湖就会知道慕城派的多宝阁里少了一本镇派之宝了。
“知道了,有空我会翻翻。”严彦心底有些估算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本她带来给他的秘笈了。
打从他们搬来这儿后,云侬就拿来了她爹生前收藏的数本武功秘笈给他,因她认为,既然他都已决定日后要走杀手这行买卖,那么像他头一回做生意受伤回家的事,就不能再发生,可江湖上身手比他高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在全心走入杀手这一行前,好歹他也得先把做买卖的本钱给练好来,不然日后又会重演做完一单买卖,就又得伤病躺上一阵的旧事,拨拨算盘一算,这种的做买卖法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入不敷出。
后来几年间,她又断断续续地扔了几本内功、轻功心法、刀剑谱和暗器谱给他,叫他有空就多翻翻练练,每当他疑惑地问她,他真需要练上这么多功夫不可吗?她总是笑咪咪地对他说,反正技多不压身嘛,有练有心安。
在她从容的笑意下,严彦明白的是她那颗无时不刻在为他着想的心,为了能让她心安,他从不管手上的秘笈是她打哪淘买来的宝贝,每拿到一本,他就潜心地去练,也因此入行后的这十年来,他的买卖一年比一年做得顺风顺水,所受的伤也一年少过一年,在他两套剑法与刀法先后大成之后,他的实力更是一口气跃上了杀手榜位居前三,要不是他老嫌懒,做买卖从不固定武器,而她又要求他干这一行做人要懂得低调,不然说不定他早就名扬天下,或是挤下排行榜上头的两名前辈了。
去厨房端了碗红豆粥来的云侬,在见他回房换上了那套被她洗得有些褪色的练功服,还把腰际上的软剑解了下来时,她便知道他又想住家后头的山崖上跑了。
“要去练功?”
严彦接过她手中的粥碗,“嗯,上回你给的那套剑法已练至第六层了。”
“那还是照旧一个月后回来?”趁着他喝粥,她动作俐落地将桌上几个吃剩的馒头装进布包里,又塞了个装满水的竹筒一块放进去。
“嗯。”他轻轻拨动汤杓,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他最喜爱的一道粥品。
她不忘叮咛,“别忘了按时送去的东西要吃,衣裳脏了要换。”
“好。”
“你可别再没日没夜的练,累了要歇歇,就算不回来睡,每隔三日也要回家一趟。”她可不想看他回来时又瘦了一大圈。
“好。”
“这回练完后是打算直接接生意,还是歇阵子?”一想到日后他俩就可以月兑离这行业了,她的心情就轻盈得宛如树梢上的雀鸟。
“接生意。”
“记得小心点。”趁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她可得好好盘算一下日后他俩该去何处,又该如何安排以后的生活。
“小侬。”
她仰起螓首,“嗯?”
“你等我回来。”严彦轻抚过她微弯的唇角,将她所有既快乐又期待的模样都收进眼底,再小心翼翼地珍藏至他的心里。
她浅浅一笑,说得再理所当然不过,“不然我还能上哪去呢?”
“余老爷的那块玉玦就是玉盘中的其中一块?”某位大汉激动地扬高了音量,当下引来了来到茶棚里大部分人们的关注。
“可不是?”
“那玉玦呢?”
“也不知是被谁取走了。”负责提供消息的店小二摇摇头,转身再替他添上一壶茶水,“听山底下的人说,余府现下正高价悬赏凶手与买凶之徒。”
怎么这个月来……全江湖都在热烈讨论余繁盛所失的那块玉玦?
做完杀手生涯最后一桩买卖后,严彦在返家途中路经座小山顶,在这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打扮得与往来旅人一样的他,自然也进了这间坐落在山顶的小茶棚里歇歇脚并用顿午饭。
严彦品了品碗中温润入喉的茶水,边轻抚着茶碗,边不动声色地继续聆听着前头那几桌,正说得热火朝天的江湖中人们的对话。当他捺着性子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后,他大抵上算是模清了这阵子在江湖中满天飞的那些怪异传闻。
听他们说,在已故的余老爷生平大肆搜刮劫来的财宝中,有着一块造型奇特微弯似刀的玉玦,而这块玉玦,正是传说在江湖上已失踪了近三十年的玉盘图,被分开来后四块中的一块,在那完整的玉盘图里,藏有着一批宝藏的秘密,而那大批的宝藏中,则有着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绝世剑谱与刀谱。
严彦不以为然地瞥看他们一眼,这江湖上大部分的剑谱与刀谱,不都在早些年前就已被小侬给收购得差不多了吗?怎还有什么大批绝世的玩意儿?放出这传言的人,算不算是欺人也不事先描点草稿?
不过若是说到造型十分独特的一块玉玦……他怀里正好有那么一块,且刚好,就是当日他在余府时多拿的那一块。
默然置了几文钱在茶桌上后,严彦起身离开了茶棚,离开了行人偶有往来的官道,改走向偏僻的山径,直走至一处无人烟的地方,他才取出那块本该是拿来当作买卖信物的烫手山芋,再随手扔至山径旁的一条无名小溪里。
数日后,当严彦返抵家门,在家门前的榆树下,并未一如往常地见到云侬的身影,就连她摆在门前的小摊也不见了,他急急走上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脚甫踏进屋子里,纷至沓来的不安霎时笼上他的心头。
严彦呆站在家门口,平常可见的家具等物品,全都被彻底搬空了,就算他找遍了整间屋子,也遍寻不着半点能透露些许消息的东西或印记,云侬她,全然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她只给他留下空屋一间。
正打算回家烧饭的福嫂,住路过门口看见严彦动也不动的身影时,有些疑惑地拍拍他的肩。
“严兄弟?”
“大婶,小侬呢?”宛如见着浮木般,往日对待芳邻皆惜言如惜金的他,猛地转过身,紧握住她的肩头焦急地问。
“你不知道?”福嫂反倒觉得奇怪,“前些天小侬就搬家了,也不知她是怎地,搬得可急了。”
他瞠大了眼,“搬了?”
“嗯……”难得见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福嫂怯怯地点着头。
“她可有说她搬去哪了?”不可能的,云侬怎会不声不响地就抛下他?莫不是,她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或是工作上出了什么岔子?
埃嫂颇同情地摇首,“她什么也没说……”
“那她可有留话给我?”
“也没有,我以为你事前知道的……”
严彦茫然地走回屋里,目光空洞洞地看着这间再也没有她的家,一室的孤旷空寂中,只剩下无声飘飞在空气中的尘埃,伴随着他失措的心跳。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以为,她会永远在这儿守着这间破破旧旧的杂货铺,守着这个家,也等着他。
有云侬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她若不在原处等待着他归来,他的家便没了,当他发现她再也不在这儿守候了,而他又不知该上哪去找她时,他登时慌了乱了,仿佛遭人割了心摊在火炉上煎似的,急于将他胸膛里所失去的那一部分再找回来,可她,在哪呢?
若是无了她,这世上,还有谁会用等待的眼神盼着他回来?
若是无了她,他该归家何处,他的心还可停泊在哪儿?
他试着镇定下心神,思考起她可能会上哪儿去,但他反复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什么把握,因为身为掮客的她,有那么多相互传递消息往来的江湖朋友,他根本就不知该从何找起,于是他只能闭上眼,将那些她曾经挂在嘴边说过的人名,开始在他心底一一翻阅复习着,试着想找出一个可供他寻找的方向。
“严兄弟,方才我忘了告诉你一事。”福嫂弯起指节,轻轻在他身后的大门门板上敲了敲。
“何事?”严彦抹了抹脸,勉强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她递给他一包沉甸甸的豆子,“这是小侬前阵子在城里订的红豆,昨日这才送过来……”
“多谢。”关上大门后,严彦走向厨房的方向,然而在仅剩下灶台的厨房里,既没有人令他惦记的人儿,也没有他心爱的红豆粥。
他打开手中的粗布麻袋,将一颗晶莹饱满的红豆倒在他的掌心上,他一直都记得,他是怎么养成喝红豆粥这习惯的,他十八岁的那一年,他做完买卖回家的路途上,撞上个得道武僧,连连被追杀了几日,虽是侥幸全身而退,却被剑风伤了心肺。
云侬听人说红豆对心疾好又补血,因此每回逮着了他回家的机会,她就必定熬上一大锅浓稠绵密的红豆粥给他喝,久而久之,他俩也就养成个习惯了,每当他踏进家里时,空气中定是飘浮着那股甜糯糯的气味,后来他返家时要是没能喝到,他反而会觉得不像是回到家似的。
他记得云侬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长时间蹲在厨房里为他熬煮红豆粥的她,身上都染上了那股细致的甜味……
一再回味着记忆中属于她的气息,严彦更觉得胸口憋得闷、躁得慌,他将那袋红豆按在他的胸坎上,却怎么也平息不了里头那颗布满了恐惧与忧虑的心。
白云苍狗下,世界这么大,天地如此的宽广无垠,他的小侬……去哪了?若是她有个万一,他该怎么办?
她究竟上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