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书房。
“少爷,您到底在找什么?”
越过被推倒在地上的书堆、散乱一地的纸张、五颜六色的活页夹,管家王伯头疼地目睹任性小少爷继续往橱柜里翻找东西。
呜呜……小少爷把书房搞得这么乱,等会儿他要收拾到民国几年啊?
“找一份文件。”
崔绍祈答得含糊,双手却毫不停歇地拼命将成迭的文件一张张拿起浏览后往身后一丢,任其飘飘然地落在地毯上。
“什么样的文件?我可以帮您找……”赶紧将少爷扔来的文件收拢成堆,再靠墙角摆放,减轻他等会儿收拾到腰折腿疼的痛苦。
“看起来很不重要的文件。”
崔绍祈思索片刻,继续将手上的纸一张一张抽出来阅读:
“是手写的,上面有我的签名,还有一个叫史蔚琪的名字。”唉,他当初到底将这宝贵的卖身契扔哪了?
“是这张吗?”王伯弯腰拾起一张烂烂的便条纸。
崔绍祈咕哝着放下手上的纸迭,转身探向王伯手中的纸片:
“哪有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你找到?我找了一个上午耶……天啊!王伯!你太厉害了!真的是这张啊!”
欢天喜地取来这宝贵的纸张,崔绍祈对依旧状况外的王伯又搂又抱。
“太感谢你了!王伯!下次请你吃鸡排!”说完立刻风风火火地跑出门。
“……鸡排?”
王伯眉毛打结地目送小少爷飞奔离开。
小少爷刚刚说……鸡排?
着手开始收拾乱槽糟的书房,王伯的脑海中还是缠绕着一个世纪之谜--
为什么是鸡排?
气喘吁吁地一路奔到生科馆,崔绍祈兴奋地抓着选课本,查明生科系大一此时的上课教室后,三步并两步、兴高采烈地奔向教室外头,一副热切期盼、迫不及待的模样。等候几分钟后,还不住伸长脖子往教室门内探看,引来学生一阵奇异的注目。
教室内,正在讲课的教授似是说了些什么,学生在一阵哄乱中纷纷起身,走向门口;崔绍祈睁大眼睛,朝往自己眼前经过的学生们扫视,寻找一张惯常冷淡的脸蛋。
等候片刻,终于瞧见史蔚琪落在人群最后头,单肩侧背着背包,视线定定地落在前方,未曾偏移。算是清秀的五官上头,没有喜怒哀乐的痕迹,整个人透出稍稍漠然的气质,虽不若寒冰,却也与人维持着些许距离。一双眼瞳清亮澄澈,不曾透出女性该有的妩媚眼神,却闪耀着慧黠聪颖的光芒。
明明不是漂亮的女生,此刻却紧紧攫住他的视线。
或许是那股不具侵略性的自信,或是眉宇问充盈着的聪慧,让她平凡的脸庞上平添引人注目的光彩。
第一次发现,内在的光辉也能焕发至外表,形成迷人的气质。
原来,比起美丽的女子,聪颖的女性更是别具魅力……
傻愣愣地恍神片刻,待崔绍祈回过神来,史蔚琪早已走了个老远。
“喂--史蔚琪!”
跋紧放声大喊,一面拔腿往前跑。幸好走在前头的史蔚琪听见他的大吼声,及时停下脚步,没让他多跑太多冤枉路。
“干嘛?”
史蔚琪转过头来,口气不愠不火地。刚刚其实早就瞧见崔绍祈伫立在教室门口的身影,还傻乎乎地发着呆,连自己走过他面前也没发现。猜想他或许正等候着别人,也就没主动与他打招呼。
“妳走那么快干嘛?”崔绍祈一面走上前,一面抱怨。“不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喔?”
史蔚琪微微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只是问:
“找我有事?”
这句话可提醒了崔绍祈今日前来堵人的目的。他嘿嘿一笑,笑容里满是神秘。“是啊,是很重要的事。”
“……看你笑成这样,就知道绝对不是好事。”未言先笑,非好即盗,祖先们老早就交代过的。
“那倒也未必。”崔绍祈掏出一张稍有破损的纸条,笑容益显狡诈:“妳还记不记得这个?”
史蔚琪怔了怔,不明就里地凑上前去端详着。
纸条看来有些旧,上头是蓝色原子笔签写的字迹,很明显出自她手:最下头一行字则是别人的笔迹,附有她的签名,以及……崔绍祈的。
这张纸条,怎么还在人间?!
目睹史蔚琪愈来愈绿的脸色,崔绍祈得意地在一旁殷勤解说:
“去年的事啦,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熙棠哥的书房打赌,如果我不能在一个星期内找到害妳家财产被查封的人,我就让妳砍我;但要是我如期找到,妳就得答应我一项要求--”
“够了,我记得。”
史蔚琪青着一张脸,截断崔绍祈欢天喜地的旁白。只是谁想得到,崔绍祈居然还收藏着那一式两份的字据?
明明是超级古老的往事,当时史蔚晴还不是傅太太,史家也还落难地蹲在违章建筑里折塑料花挣钱、餐餐喝白粥配酱瓜豆腐乳。傅熙棠找来号称即将开办讨债业务的崔绍祈,委以寻找卷款潜逃者的重责大任,史蔚琪眼见该名金毛乳儿一副没担当的孬样,于是采用激将法,逼崔绍祈签下有时间限制的制约条款,要求他在一周内完成任务……
原本她可以等着接收崔绍祈的断手断脚,没想到崔绍祈福大命大,硬是在到期前与他口中的“王牌”联络上,一天内便将被海扁得奄奄一息的张印忠拖回台北,完美收场--
不,其实并不完美,尤其在想起自己还欠崔绍祈一个愿望之后,史蔚琪更是笑不出来。
崔绍祈睨着史蔚琪铁青的脸色,忧心忡忡地锁紧眉头:
“妳该不会是想赖帐吧?”赶紧收起手上的纸条,小心翼翼护在胸前,以免证据被蓄意湮灭。
“我并不是这种人。”史蔚琪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崔绍祈当下眉开眼笑。
“那好,愿赌服输嘛,果然有信用。”张嘴打算宣告他的要求--
“等一下!”史蔚琪及时出言制止,让崔绍祈嘴巴大开的动作停在空中。她恨恨地瞪他一眼,没忘记把话说在前头:“你的要求只有一项,不可以讲那种『我要一百个愿望』的要求,不可以提出有违善良风俗的咸湿要求、不可以危及他人身家陆命安全、不可以妨害人权、不可以--”
“我要妳教我如何经营生意。”面对太爱斤斤计较的神灯,阿拉丁直截了当地许下愿望。
“……经营生意?”史蔚琪拧着眉。“该不会是回头去搞那个讨债公司吧?”
他不提,她还真忘了崔绍祈在去年曾发下豪语要从事产物管理业,还到处集资哩。
崔绍祈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个计划早就夭折了。”
在接受第一件、也是唯一的委托后,尹震就将他踢回台北,拒绝与他联系。失去负责执行的合伙人之后,他这个专事管理经营的皮条客又怎能独活?因此该创业计划黯然落幕,他虎头蛇尾的事迹再添上一笔。
“那,你的合伙人,尹震呢?”史蔚琪装着满不在乎的态度问着。
“我哪知道啊,那个人全世界到处跑,他不想理我,我一辈子也休想联络到他。”想起尹震将他视为女乃娃的轻蔑态度,崔绍祈就呕,偏偏自己又没立场、没证据反驳他……
崔绍祈忙着自顾自呕气,没留意到史蔚琪脸上一闪而逝的错综表情。
“总之,我要妳帮我把鸡排的生意做起来,只要当月结算后出现利润,就算是达成任务。”崔绍祈宣告。这么合理的条件,足可显现他没有刁难的意图,够宽厚了吧?
“就算利润只剩两块三毛五?”史蔚晴质疑道。
“呃……这样会不会太少了点?”崔绍祈抓抓头,停顿片刻,断然下了决定。“算了,重点是教会我做生意,其它的无所谓。”
自从上回史蔚琪以报恩为由,领着他在夜市吃遍各家鸡排产品后,他开始对她暗藏不露的商业头脑产生兴趣。瞧她谈起事来头头是道、行事条理分明,看似不经世事的小女生,却像是对小本生意的经营很有一套。
包何况,上回她逼他吞食鸡排的回忆虽然令他闻鸡色变,却也的确使他对各竞争对手的产品有了概括认知,不再如先前一般,懵懵懂懂地莽撞行事,只能赔钱、不懂牟利。
“我不是说过了吗?”史蔚琪不耐烦地老调重弹。“要学生意,回去找你的父执辈,他们都是商场上的霸主--”
“如果我连这样小小的摊贩都不懂经营,怎么能吸收他们亿来亿去的生意经?”崔绍祈坚持地。
史蔚琪的眼珠子转了转,打量崔绍祈固执的表情中透露出的倔强。最后,她了然于胸地点了点头:
“我懂了。”
终于明白为何崔绍祈好好的少爷不当,偏要混迹到最平民的夜市里,没头没脑地当起小老板。原来他并不是只愿安逸等待继承祖业的公子哥儿,而是埋着头努力不辍、一心想证明自己的能耐。
虽然,他证明的途径有些吊诡。
只是,难道他的长辈们不曾主动提供资源供他学习?
睨一眼嘴角抿得极紧的崔绍祈,史蔚琪决定不过问人家家里的私事。端出无奈的表情,她撇撇嘴:
“就照你说的办。”
“太好了!”
崔绍祈狂喜地欢呼一声,完全忘记自己理应保持要挟对方的高傲姿态,忘情地一把抱住史蔚琪:
“只要有妳在,我就不信我的生意做不起来!”
他雀跃地叫跳大半天,却发现史蔚琪完全不为所动。低头一瞧,才发现被他揽着的她表情僵硬,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却也没激烈地将他推开。
“你干嘛对我动手动脚?”
抬头迎上崔绍祈的目光,史蔚琪语气硬梆梆地发问,语尾却隐含不自觉的羞怯意味。
“我、我很高兴啊,高兴就想抱一抱……”崔绍祈坑坑巴巴地解释着,一面暗自懊恼,这什么鬼理由?
他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身躯,手掌贴抚着她的背脊。被一个拥抱拉近距离的两人,气息贴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他知道这个拥抱太牵强,却还是不愿松开双手。第一次这么靠近地注视她,发现她看似普通的长相,其实有分耐看的美感;尤其是那双眼睛,虽不是标准美人应有的水汪汪大眼,黑白分明的瞳仁却黝黑得那么深邃……
“你到底要抱到什么时候?”
眼见崔绍祈迟迟没有退开的倾向,史蔚琪的耳根子开始热辣辣地烧灼起来,淡薄的口气也宛若初春薄冰,融成一波温暖的水。
“唔。”崔绍祈哼了哼,还是没打算放手。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他突然想起一则笑话:“妳有没有听过一个有关联谊的笑话?”
“……什么笑话?”她纳闷。现在是讲笑话的好时机吗?
“就是啊……”他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有一次,电机大三的男生找中文系大一的女生去联谊,一个男生负责载一个女生,用抽钥匙的方法决定。大家各自上车、系好安全帽准备出发的时候,其中一个男生就对坐在他机车后座的女生说『学妹,妳这样坐很危险喔,赶快转过来,不要背对我,要不然会跌下去』,结果中文系学妹当场赏了那个学长一巴掌,哈哈哈……”
史蔚琪的表情霎时垮下。在这个节骨眼上讲这种笑话,他是在讽刺她胸平得让人分不清前胸后背吗?
“很好笑吧?”崔绍祈还很没神经地继续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笑话,实在是有够白痴的--”
啪!一记凶狠的耳光打在他兀自笑着的脸上。
“干嘛打我?!”崔绍祈摀住红肿的脸颊,委屈地大喊。
“去问那个中文系学妹吧。”
史蔚琪掷给他一个满怀怨恨的白眼后,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喂!”
下午的必修课结束后,史蔚琪手抱书本准备离开教室,却冷不防被身后的同学唤住。她止步,有些纳闷的表情下,说出口的话却还是一径地清淡:
“有事吗?”
班上的公关显然被她不甚热络的反应冷到了,脸上的表情也随之降温:
“今天晚上大家说要去唱歌,问妳要不要一起去。”难怪这位同学与班上的任何人都不太热稔,那种漠然的态度,任谁也提不起兴趣接近她嘛。
“唱歌?”
听起来不太有趣。她一向只参与必要的活动,其它杂事则是能免则免。“不了,谢谢你。”
“妳不去喔?”公关皱眉。虽然对眼前的女生毫无兴趣,却还是本着增进班上同学感情的本份,再次力邀:“去嘛,难得这次大家晚上都没事,又还没要考试,去玩一玩有什么不好?”他顿了顿。“不过,如果妳有其它事情的话,是不勉强啦。”
史蔚琪抿了抿嘴唇,想起某件“其它事情”。
说来矛盾,一向对与己无关的事情却之不恭,这阵子却不断卷入与崔绍祈有关的麻烦事。事后想想,事件的开端,居然还是她自己起的头,一时鬼迷心窍地多管闲事,才会导致现下难以月兑身的窘境……
包吊诡的是,过去让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现在竟然愈做愈过瘾,还隐隐生出不想就此打住的念头。
一点都不像过去的她。
“谢谢,我想我还是不去了。”念头在脑海中转了转,史蔚琪再次谢绝公关的邀约。“没有意外的话,我的确会有『其它事情』得忙。”
想起崔绍祈这阵子下课后夺命催魂call,电话中时而跋扈、时而谦卑的口气,总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是个二十好几的成年人,说话、做事却很有卡通那种夸张鲜明的调调,连表情也十分戏剧化。偏偏他这些看似幼稚的行径对她来说相当有效,她淡漠的态度一碰见韧性十足的他,就不得不竖白旗投降,若是自己硬着心肠拒绝他,他脸上那种心碎受伤的表情,又让她太舍不得。
似乎,有种莫名其妙踏进陷阱里,还一步一步愈陷愈深的不祥预感……
“祝你们玩得愉快,我先走了,拜。”
她跨步走向教室门口,离开之前,难得心情大好地转头抛去一个灿亮的笑靥;意外遭受电殛的公关睁大眼睛,傻愣愣地目送她离去。
第一次看见这位史同学露出有温度的表情,而且还是如此温暖的笑脸。原来,史蔚琪不是长得平庸,只是冷淡的表情掩去她好看的外表啊……
已经远离教室的史蔚琪,压根不知道自己难得心情晴朗而奉送的笑容对公关产生多大的震撼。掏出手机,讶异地发现平日总准时响起的“闹钟”尚未开始叫嚣,心底漾出几分期待落空的怅然。她将手机搁回口袋,准备返家。
“蔚琪。”
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史蔚琪怔了怔,止步回头,就迎上傅熙棠那张总是冷然的脸庞;目光朝傅熙棠身侧兜了兜,却没瞧见一向与姊夫形影不离的姊姊。
“姊夫。”她礼貌地称呼着,转了个方向走近傅熙棠。“姊呢?”
“她还在上课。”傅熙棠凝视着史蔚琪,眼光内含着解析与打量的意味:“我是来找妳的。”
“找我?”史蔚琪纳闷地蹙起眉。虽然她与姊姊、姊夫两人互动甚佳,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需要如此特意地交谈。
暗熙棠点头,略一迟疑,终于还是直接说明来意:
“尹震问我,交给他的那些东西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尹震,却在收到史蔚琪的包裹后,直奔台湾,一路冲进傅熙棠的办公室内逼问对象来源;惯常森冷的态度被急躁迫切的情绪取代,平时已极具压迫感的气质,那时更是慑人得将正与傅熙棠会议中的干部吓得悉数逃之夭夭。
“你告诉他了吗?”史蔚琪一张脸转为苍白。
“没有。”
即使尹震威胁要将他的办公大楼炸掉,他还是没理会尹震的要挟。“我不清楚内情,所以,还是得问一问妳这边的状况。”
谁晓得尹震那急如星火的模样,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报恩?他可不能拿小姨子的性命开玩笑。
“喔……”史蔚琪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还是隐隐透出不自然。“其实,见他一面也无所谓,只是……”
“上车再说吧。”看出史蔚琪欲言又止的为难,傅熙棠转身走向停车场:“我请妳去吃饭,妳慢慢说,不急。”
史蔚琪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尾随着傅熙棠上车。
一路上,傅熙棠只是安静地开车,任由史蔚琪在脑海中厘清纷乱的思绪。记忆中的影像不断纠结,邱静的笑脸在她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掠过……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史蔚琪升上国二那年,邱静正好转学到她的班级。个子小小、身材瘦削的邱静个性内向而羞怯,尖尖的下巴,看来就像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班上同学先前早已同窗一年,泰半各自形成了小圈圈,话少的邱静自然而然成为班上的孤鸟,每到下课时间,就见她一个人在座位上发呆,或是双手靠在走廊栏杆上,双眼瞧着不知名的远方,出神地望着。
引起史蔚琪注意的,是邱静每到午餐时问,就会无端失踪的奇异举动。
一向不爱与人打交道,史蔚琪是另一只自愿选择单飞的孤鸟,与班上同学保持着不亲不疏的互动,不属于哪个小圈圈的成员,却也不曾因此遭受排挤。习惯自己吃饭,而不是与若干姐妹淘围成一圈吃饭配话的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发现邱静午饭时段总不在教室内的事实。
按照学校规定,午餐是不允许学生外出购买或食用的……史蔚琪好几年难得发作一次的古道热肠,又在此刻迸发。
那天,她莫名其妙地起了好奇心,在第四节下课打钟的那一瞬,悄悄跟踪邱静离开教室。她原本设想过各种可能性,却独独漏了这一项--
邱静她,中午根本没东西可吃。
隐匿在阴暗的角落中,史蔚琪耗去一整个午餐时段,注视邱静盘着腿坐在围墙边的大椿树下,双手手指流畅地翻转手中的橡皮筋,像是很沉迷于如此的游戏中。她尖瘦的脸蛋泛着枯黄,一双大眼睛却神采奕奕地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各式花样,浑然不觉饥饿的存在……
那日之后,史蔚琪的便当袋不再属于她一人。
她会赶在邱静踏出教室门口前,大剌剌地坐到邱静桌前,掏出史妈自制的营养餐盒与水果若干,附上早餐舍不得吃、揽下来的三明治一枚,摆出一桌子餐点之后,野餐似的开始进食。
面对史蔚琪这般唐突的举动,邱静一开始显得不知所措,不管史蔚琪递给她什么食物,一概默默地推拒。史蔚琪倒也不灰心,只是不断重复相同的举动,或者在下课时间硬拖着邱静上福利社去打牙祭,买来一条长长的夹心面包,折下半段直接塞到邱静嘴里。
“妳不吃,我就拿去丢掉。我吃不下嘛。”
起初邱静仍僵持着不愿接受,而只是抓着那段面包,在上课钟响时回教室上课。史蔚琪从不逼迫她说话,只是很专心地在邱静身边啃咬食物,两人的互动,平和得极为诡异。
日子一久,或许是习惯了史蔚琪的存在,又或者邱静感觉到史蔚琪的亲近并无恶意,她开始愿意食用史蔚琪递来的食物,不管是便当、水果或零食。
她也尝试开口了。虽然还是一样内向得紧,却渐渐以三言两语表达心底的想法。像是史蔚琪若在便当里面挑三拣四半天、又将整个饭盒推到邱静面前,她便会抬头凝视着史蔚琪,如同看穿她的心思:
“其实妳吃得下吧?而且妳……很瘦呢。”
“胸部小苞瘦并没有关系好吗?”没忽略邱静的眼光落在自己扁平的胸前,史蔚琪拉长了脸反驳。“有没有看过小肮比胸部还大的?”
“噗”一声,邱静笑得将饭粒洒了满桌。
在那之后,邱静愈来愈开朗;中午不再挨饿的她,气色也渐渐红润,不似一开始的蜡黄。倒是史蔚琪渐渐消瘦,青春期一到、抽长成了高个子后,更显高挑,还频频感谢邱静助她瘦身成功。
她们成了莫逆之交。
某回体育课,邱静拉着史蔚琪躲到离运动场极远的树荫步道旁,避开老师同学们的视线,她神秘兮兮地从口袋抽出一张照片,凑近史蔚琪眼前:
“妳看,这是我哥哥,很帅吧?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哦,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天天都有女生打电话找他……”
照片内,年少的尹震与邱静对着镜头咧嘴猛笑,兄妹俩并不算太相像,却在五宫中隐含神似之处。
史蔚琪凝视着照片中俊美的少年,邱静在一旁难得多话地滔滔不绝倾诉与哥哥有关的种种。哥哥的温柔、哥哥的杰出、哥哥的好人缘、哥哥为她做过的所有事情……
回想邱静每回提起哥哥时那一脸骄傲的模样,彷佛全世界的光辉都集中在她伟大的哥哥身上。对邱静而言,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仰赖的人,胜过对她不理不睬的双亲,胜过她周遭所有的一切。
史蔚琪沉浸在回忆中,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傅熙棠仍缄默地听着,不发问、也不打断,直到史蔚琪的脸色从起初的兴高采烈,转为后头的惆怅惘然,他才在史蔚琪停止说话的下一刻,缓缓开口:
“妳说的邱静,就是尹震的妹妹?”
“嗯,”明白傅熙棠的疑问,史蔚琪望向车窗外拥挤的车阵,一再想起邱静与她相伴的那段日子:“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邱静从母姓,所以与尹震不同姓。他们家的关系很复杂,邱静的妈妈似乎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会莫名其妙地痛打邱静,也从来不给她钱买便当……我记得邱静说过,自从父母分开,她爸爸带走尹震后,她妈妈就愈来愈奇怪,她很怕她妈妈有一天会把她打死……”
暗熙棠睇一眼史蔚琪,犹豫地问着:
“那邱静她……”
“死了。”
史蔚琪低下头,像是掩饰着眼底深深的愧疚与伤感。“交给尹霞的那些东西,是邱静离开学校前交给我的。她说,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要我替她保管,等她长大之后,就会找我拿。”
只是谁也没料到,邱静没有机会长大。记忆中羞涩的小小笑脸,就此停格在十四岁的少女容颜……
死者已矣,她转交邱静遗物的用意,只是让世上唯一与邱静有血缘关系的尹震,能收到妹妹最后的纪念,并不想撩起平息已久的旧伤口。
但现在,尹震返国,目的相当明显,是为了邱静的事情……
“就算我没告诉尹震,他还是很快会找到妳。”
暗熙棠轻声提醒史蔚琪。毕竟尹震的身分不同常人,以佣兵之姿广接黑白两道委托案件的他,情报网远较寻常百姓密集广大。
史蔚琪的嘴角动了动。“我晓得。”
找到了她,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憎恨或扼腕都已经无济于事,尹震发狂似的寻找她,又企图得到什么?
一瞬间,车厢沉寂下来。
沉默片刻,傅熙棠张嘴欲言,却陡地被一阵手机铃声截断。他看着史蔚琪接起手机,一个气急败坏的嗓音蓦地从手机内爆出,嘈杂的声响,连旁边的傅熙棠都耳闻得一清二楚:
“史蔚环--妳妳妳跑去哪里躲了?”
“我哪有躲。”史蔚琪口气飒凉地答话,方才还噙着淡淡悲伤的嘴角,此刻无意识地漾出一丝笑意。
“那妳跑去哪里了?”手机里传来哇啦哇啦的怪叫声,听来很是不满:“我在你们教室前面等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教授提早下课啊。”这又不是她预料得到的。
“哇咧!”害他像白痴一样,等了半个小时。“也不早讲!好啦,妳在哪里?还不赶快来找我报到!”
史蔚琪睨一眼傅熙棠,后者感应到她的想法,在路口回转后,又拐回学校的方向行驶。
“我现在要回学校了。你到校门口等我,马上就到。”
“妳怎么离开学校了?妳是不是想要落跑?这样不行啦!做人要勇敢面对现实--”
懒得与对方喳呼太多废话,史蔚琪直接切断手机,好整以暇地将背脊靠在真皮座椅上头。前一刻的哀愁魔法般的被驱离,此刻盈满她脑中的,却是一张表情丰富、神采飞扬的嘻笑表情。
“崔绍祈?”
暗熙棠专心看着前方景物,头也不回地问着。方才手机的声响实在太大声,他就算是不想偷听,也不小心将所有内容尽纳入耳中。
“嗯。”史蔚琪简短地回应。
……这两个人,不是一见面就吵个没完的冤家吗?怎么此刻虽然依旧吵闹,却展露一副互动默契甚佳的模样?
暗熙棠纳闷着,却也没过问。沉吟半晌,才淡淡建议:
“崔绍祈是个被宠坏的小少爷,虽然聪明,但是不太习惯动脑筋,又很容易被激怒。如果有机会,劝劝他成熟点,别再为难他爷爷了。”实在不忍心看见将近八十岁的老人天天被孽孙忤逆啊。
史蔚琪轻笑,思考片刻后,含笑开口:
“我现在的心情,很像驯兽师。”
“驯兽师?!”
这……难道言下之意,是指两人的互动与皮鞭有着暧昧的关系?
没发现傅熙棠扭曲的表情,史蔚琪径自说了下去:
“崔绍祈是纸老虎,拿桶水泼下去就瘪了,看起来很乖张,其实满单薄的。就像你说的,聪明却不习惯动脑筋,大概是被人服侍惯了吧。我现在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逼他用心思考、用脑袋做事。等到他象样一点,或许自己就会产生自信,有勇气去接触家族事业了吧。”
暗熙棠挑眉,没想到史蔚琪对崔绍祈空有嚣张外表,内心却自卑得紧的特质抓得清晰。想起史蔚晴对妹妹的描述,一向是淡泊又不爱插手闲事的冷血个性,现在却不断接受崔绍祈的纠缠,还看似乐在其中……
想了想,傅熙棠决定说些对崔绍祈形象有正面帮助的评语:
“崔绍祈他,其实还满可爱的。”虽然有点幼稚,但是不狡诈、不造作,笨得很坦率,也算得上是一种赏心悦目。
“呵呵。”史蔚琪笑开了。
眼见车子渐渐驶近校门口,崔绍祈那头惹眼的金发就在前方晃来晃去,愈靠近看,就愈能瞧清他不悦到极点的怒颜。
停下车,傅熙棠目送史蔚琪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忍不住又补上一句:
“我代替崔老爷子谢谢妳。”
谢谢她有教无类,愿意容忍崔绍祈的任性;也谢谢她不嫌弃崔绍祈,搞不好能让老爷子一举解决包括孙子太笨、无人青睐等等困扰……
史蔚琪嘴角扬起,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靥,那笑容里面,不再只有聪慧狡黠的光芒,还焕发着恋爱中女人独有的美丽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