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
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
——唐李白
“少夫人这些年过得很苦。”忠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女人想要橕起这一切不容易啊!”
财神居的生意做得极大,就算是对既有精明头脑,又具绝佳经商资质的玳青来说,也是一件极不轻松的事。
虽说如今玳青已成了能点石成金的活财神,可内心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纔知道。
他这陪着少夫人一路走过来的老仆,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少爷,您就担待点吧。”忠叔叹息道。
“请求宽恕的该是我啊!”是他对不起她,首先背弃了他们的婚姻啊!
东方珏一脸的羞愧。
“少爷能这么想,老奴就放心了。”忠叔舒了口长气。
这些天来他最担心东方珏的少爷脾气发作,拂袖而去,毕竟现在的少夫人已经不再是昔日温婉的沈玳青了。
成功之后,谁说只有男人才会变,女人也一样会变呀!
这一路行来,他眼见少夫人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不快乐,他心里急得很,因此纔甘冒大不韪,明知少夫人见了少爷会生气,仍擅自将他留在府中为仆。
这其中固然不排除希望他们重归于好,也是希望少夫人能过得快乐些。
可想起在门外听到的话,忠叔就忍不住叹息。看得出少夫人已对他的忠诚度起疑了,他再不能帮少爷做更多了,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会尽力弥补过去的伤害。”官场浸婬了五年,看多了尔虞我诈,让他更知真情可贵。
“这就好、这就好。”忠叔欢喜得一叠声喊道。
“忠叔,我能借用灶房熬个稀粥什么的吗?”东方珏征求他的意见。
“少爷想吃粥?让下人准备好了。”忠叔忙不迭的要张罗。
“哪有下人还要人伺候的。”东方珏微微一笑,阻止道:“你就别忙了。”
“可是……”忠叔还想阻拦。
毕竟他这少爷自小娇生惯养,即使家道中落时,老夫人也护着宠着,哦有要他自己进灶房的事?
“忠叔,你别担心,我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东方珏了。”成长的过程固然有些痛苦,可他仍庆幸自己真正长大了。
“少……”忠叔的话梗在喉里了。
他突然注意到,那张曾经任性与稚气的脸上多了属于成年人的沈稳,那瘦削却仍英俊非凡的脸上也显出了坚毅的神色。
少爷终于长大了,变得有担当了!
东方世家有后了……
一念至此,忠心的老仆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些年多亏你照顾玳青,珏儿在此拜谢了。”东方珏跪,恭恭敬敬给他磕了头。
“少爷,您这是折煞老奴了。”忠叔想扶他起身,可东方珏的执拗脾气倒是丝毫未变,直到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他纔肯起身。
“忠叔,我去灶房了。”知道喊他少爷是忠叔改不了的习惯,他也就笑笑不要求他一定得改口了。
“好,我派人,不,我和您一起去。”若少爷不行的话,他还能帮个忙呢!
“那就谢谢忠叔了。”东方珏微笑道。
因为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灶房已熄了火,或许五年前的他会束手无策,可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了。
东方珏迅速生火熬粥,在熬粥当儿还偷空去了趟精舍后面的荒山,采了些时令野菜,又调配了些酱料。
“少爷,您这是……”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忠叔不觉张口结舌。
“玳青胃口不好,我想一些清爽的野肴或许有助于开胃。”东方珏解释。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野菜只会出现在穷人家的饭桌上,他却发现芒烹调得当,做出来的野肴煞是清爽,能令人食欲大开。
这也算是他在穷困中的意外收获吧!
“忠叔,很清口的,你也试试吧!”东方珏邀请道。
这能吃吗?
忠叔犹豫的看着这两小碟青青翠翠兼古古怪怪的东西,犹豫了半天才拿双筷子,夹了一小口。
“嗯——真的很可口啊!”野肴纔入口,他就忍不住惊叹。
也不知少爷是怎么弄的,这原本粗涩的野菜竟变得清香爽口,甚至连那种野菜独有的气味也成了菜的特色之一。
“忠叔喜欢就好。”东方珏开心的道。
恰巧粥已经熬好了,他赶紧将粥菜盛好放进食篮里,又盛一小碗粥给忠叔配菜吃,
“玳青……”剩下就是如何送去的问题了。
“少夫人一定是在财神居。”忠叔为他指点迷津。
“谢谢忠叔。”东方珏道了谢,这纔提着食篮出发。
少爷真的长大了!
身后,忠叔感动得老泪纵横。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邪鬼离开少爷的身体,让一中状元就坏了良心的少爷能变好(在忠叔看来,当时少爷一定是让邪鬼附身了,纔会心性大变);再者就是少爷与少夫人能重归于好。
他相信事在人为,希望总是会有的,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一切都取决于少爷的诚意与决心。
当然,这得等少夫人消了气,不过,也不排除他老人家弄些手段、耍点心眼。就目前来看,少爷的努力还是让他很满意的……
忠叔将他的如意算盘拨弄得“啪嗒啪嗒”作响。
***
东方珏来到财神居时,天已全黑了,廊里、园里各处都点起了蜡烛。带有茉莉花香的上等香烛,将整个精舍照得通亮。
“玳……少夫、少夫人,请用晚膳。”他径自推开门。
“出去!”玳青呵斥。
“这些野肴很清口的,你试试。”他假装没听见她的呵斥,只管将食篮里的清粥小菜摆放在书案上。
“你——放肆!”玳青气极,干脆转过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东方珏干脆拿起一碟清炒山药、一碗白粥,挡在她面前。
“大明有哪条律法规定,你亲手做的我就一定要吃?”玳青冷笑。
“你还没吃晚饭呢!”他柔声道。
这些年来,再难堪的场面他都经历过了,她小小的尖酸并不足以打退他。
“不吃餐饭就会死吗?如果这样的话,我早就死了一千遍一万遍了!”玳青激动的驳斥。
“吃些好吗?都慢火熬了半个时辰……”他一脸的坚持。
“你以为我还会在意你的想法吗?”玳青冷笑。
在他带给她如许的伤害之后,他实在没理由要求她还一如既往,可听到她那冰冷的话语,他的心感觉到一阵刺痛。
“算我求你,不吃饭身子会垮的……”东方珏喃喃的。
他的话令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她也曾如此卑躬屈膝的求这个男人。她要的不多,只要他的偶一回顾罢了,为此她甚至可以去死!
可他的回报却是一连串的伤害与背叛!
为他而生的心伤让她的心伤痕累累,时间久了,再柔软、再易感的心都会渐渐结起硬痂。
于是,当她亲眼目睹他迎娶新妇时的风光与得意时,她指天发誓,这一生,她沈玳青与这男人再无瓜葛。
她既不要也不想再被这男人左右本该属于自己的欢笑!
“求我?东方少爷,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玳青一脸的厌恶,“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怎能不爱惜……”东方珏毫不退让。
“你——”她的身子自是她的事,他凭什么……
看着那执拗的丹凤眼、那熟悉的俊颜,多年来被强行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情绪,忽然扯动了内心的涟漪。
这、这、这是她少女时曾倾心爱恋的男子啊!
一种她曾发誓不要再一次经历的心动与心痛,又一次自干涸的心田里探出了触须。
莫非,她永远摆月兑不了他加诸于她的魔咒?!
她不由自主的颤抖了。
“试试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他的劝哄声里,一只细磁小匙抵住了她的唇。
对她来说,这声音几乎是一种催眠了。
她不由自主的吞下匙里的清粥。
这粥不算煮得顶好,却熬得烂烂的,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不、不、不!她不能再次被他蛊惑了!
“走开!”玳青猛的清醒过来。
她推开唇边的小匙,因为用力过猛,竟撞翻了整碗粥,泼了他一身稀粥。
“玳青……”东方珏愕然。
“你不走,我走!”她霍然起身,蹒跚着往外走去。
“你的脚……”仓皇之中,她的右脚跛得更厉害了,东方珏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的耳畔似乎回荡起他往日的嘲笑,她的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迅连武装起自己。
“我的脚?东方少爷莫非忘记了你的下堂妻是个跛子吗?”
“不,别这么说你自己!”她的声音冷硬且无情,有一瞬他还以为说这话的是以前那个无情的自己。
“或许你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她拉起及地的罗裙,露出扭曲的脚踝,刻意要他看清她的残疾。
大明崇尚缠足,女子除了容貌、身材之外,还以脚小为美。大户人家娶妻纳妾,往往以金莲三寸者为上品。
因为跛脚,她无法缠足,于是就有了一双不合习俗的天足,也因此衬得她的脚踝更为幼细。可纤细的只有左足而已,她的右足脚踝及以下的脚掌整个呈现一种不自然的扭曲状态。
实在很难相信如此的一双脚竟能如常的行走!
心痛与震惊让东方珏说不出话来。
“觉得恶心是吗?”她幽幽的道,“我也曾埋怨上苍,为何连个健全的身子都不给我。”
“玳青……”听出了她话里的绝望,他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曾想过要死,直到无意中看见了你的诗词,”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清丽诗词为我推开了幻想世界的大门。我想能写出如此不俗之诗词的,一定是个不俗的奇男子吧。”
“玳青……”
“然后,就是你救了我的那次,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嫌恶。当我得知救了我的就是那写诗词的东方珏时,我以为我找到了幸福。”
“我……”原来他曾如此残忍的打碎了一个女子的幻梦!
“你唤起了我对这世界的热情,让我以为未来是值得期许的,于是我搜集你的诗词,你的书画……”她的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最后,是搜集你这个人。你知道吗?我甚至曾偷偷溜出门躲在一间小客栈里,只因听说你会在那里以文会友……”
“我不知道……”若知道他绝不会如此残忍啊!
“当阿爹说我将嫁给你时,我以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刻。可即使这样,我仍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你,你太美好、太有才华,而我呢……”她的视线停在她的跛足上,痛苦的质问:“既然你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不拒绝阿爹的提亲呢?”
“……”他彻底无言。
辈同生活的三年里,他一直因自己是被买来的新郎而怪她、怨她、恨她,认为她的存在毁了他的生活,可这一刻,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与无情。
事实上,她纔是受欺骗的那个。
东方世家要了她的财,再度振兴了家业;他虽不情愿仍要了她的人,也因此有了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本钱,更别说后来还娶美妻美妾。
她付出了真心,得到的却只是伤害。
如此不堪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怪她、怨她甚至恨她呢?!
“我并不曾奢望什么啊!只要你拒绝,我能接受、也能理解。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给了我希望之后,又带给我绝望呢?”终于,她嘶喊出早在五年前就该发泄的委屈。
是啊!他曾有机会拒绝的,是他放不下娶她所带来的利益!原来在他自命清高之下,也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对、对不起……”一念至此,东方珏羞愧得无地自容。
“对不起很有用吗?”她的眼神迷茫。
“不,很没用。”他想弥补她,却不知从何弥补起。
他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你的诗词是美丽的,你的言行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谎言。”她近似无声的,“忽然间,我的世界整个崩塌了,我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吗?”
时已隔五年了,可每次回想她仍能感受到那种撕裂心肺的疼痛!
“相信我,我真的知道。”他嘶哑了嗓子。
当东方世家倾倒时,当汤若荷毫不眷顾的离开他时,当身为人子却无法好好奉养双亲时,当四处奔走却求助无门时,他确实尝到了如此的疼痛。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她却是全然无辜啊!她本不该承受如此的疼痛!
东方珏内疚不已。
“接到休书时,我甚至想到了死,可真要死时,我又犹豫了。”她自嘲,“也许是贪生怕死吧,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活着。”
“让我补偿……”
“补偿?你以为我很希罕你的补偿吗?”玳青失笑,只是笑得有点苦涩而已,“或许,以前的沈玳青会很希罕你的补偿,可如今——我已不再是她了。拜你所赐,那个愚蠢的、天真的、爱作梦的沈玳青已经死了!”
“玳青……”
“不要喊我的名字。”
“你的脚……”东方珏心细的注意到,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太过于激动,她的伤腿已开始颤抖了。
“你又想提醒我,一个跛子配不上东方世家的大少爷吗?”她挖苦,“拜托,省省口舌吧,你已提醒过我太多遍了。”
“以前是我太幼稚,以至于伤了你,以后……”
“你以为我们之间还能有以后吗?”她冷笑,“或许,在大老爷审案时也是这样的,屈斩了人犯,只要轻描淡写的说声对不起,就把一切都抵过了。”
“是我不会说话,我……”东方珏低声下气的。
“你在说笑吗?东方少爷怎可能不会说话呢?”玳青大笑,“我记得你可是花月楼的姑娘最喜欢的才子。”
“你……坐下来好吗?我怕你的脚橕不住。”她的右腿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心急的道。
“你以为你是谁?”理智知道她该赶紧坐下,可她就是不愿照他的话去做,当下—句话顶过去。
“我只是……”
“你的只是——很重要吗?”她再次截着他的话头。
“你……”看出她这是存心为难他,不打算与他和平共处了,东方珏索性一把抱起她。
“放开我!”玳青大怒。
挣扎中,她“啪”的一掌打在东方珏的脸上,那白净的俊脸立时浮起了五个指印。
她的手掌很痛,想必他的脸一定更痛吧!
她本不是蛮横之人,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啊?
她忍不住颤抖了。
“消气了吗?”他不曾放下她。
“呃……”她忽然发现竟不了解自己了。
难道她对他还存有幻想?
“我只想抱你回房而已,”他安抚道,“你该休息了。”
掌中的痛感忽然烧成了一片火辣,她蜷起那只打人的手,再一次不知所措了。然后,她被迫靠在他男性的胸膛上。
理智上,她不该允许这一切发生,可她没有反抗。
她不知道,五年前他那文弱书生的外表下,是否已拥有如此坚实的胸膛。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这曾是她丈夫的男人,近得像能触模到他的内心!
睡意很快席卷了她,隐约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可她在朦胧中无法分辨这是出自于她,还是枕着的这具坚实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