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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第八章

惟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么时候被决定的?是什么人替他配了对象,订了日子?

他霎时遭人团团围住,那可怕的恭贺声像一把把铁钉子洒在磨石子地上,刺耳惊心。他想叫停,告诉他们这是个误会,有人搞错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边,笑得千娇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着向客人还礼,更是满面的呵呵然──哦,惟刚有多久没见到老人家这样开过笑口了?

莫非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刚当众高喊没这回事,教老人家台阶往哪里下?面子往哪里挂?何况还有梅嘉!

就连他那活像显了灵,令晚突然在酒会出现的堂兄,惟则,也靠拢了过来,往他肩上一兜。“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结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刚却彷佛驮了两块石头坠下海去,一块是梅嘉,一块是叔叔,人情恩义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满头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爱的缎蓝影子在哪里?整晚上,他只想过去把她抱个满怀,亲她,吻她,把整颗心都奉给她。然而她飘飘忽忽地,一抹蓝影子在人海里载浮载沉,愈荡离他愈远了……约露,他只能在心里喊。

***约露只觉得宴会厅喧腾得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不知道自己一杯连一杯,饮了多少鸡尾酒,也不知道酒会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声,脑中仅有一个念头──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

这样一对璧人呀,约露擎着水晶杯冷笑,瞧瞧他们──惟刚自然不必说了,而梅嘉更是华光照眼,一头云髻盘往顶上,开成了一朵黑色牡丹,穿一身大红镶金葱礼服,摇摇袅袅,美得就像风中一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怀里送。

她可不是在他怀裹吗?笑得那么富丽得意!一双手彷佛还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双,像面包店架上的螺丝卷,一圈又一圈把惟刚死死缠住。

约露愈想愈是自惭形秽地生恨,惭就惭在梅嘉能够理直气壮地爱惟刚,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爱得见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样蹁跹,只管恣意绕着惟刚闹情意,不必挣扎,也不必亏心。一个人一生能够拿什么来换得感情的自由开怀?如果能换!约露是这样自怜,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还有最爱的那男人。

***如果最后要逃出酒会,一开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则一手插在裤袋里,徐徐踱过一座又一座宝气灿烂的专柜,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国,没有通知一个人,打算在外消磨一二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策轩。居然就在下榻的饭店碰上“风华”的酒会。他按捺不住地过去探探,偏偏罗庸还是那么眼尖,一把就给逮住!总算趁着所有人为惟刚的喜讯闹翻天的当儿,给他逃了出来,窜入紧邻的购物中心避风头。

老天,他最恨交际酬酢,理由之一,他永远没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礼服,用一条僵挺的领带把自己勒死。如果做个富家子弟得受拘一辈子,他宁可不做。

不过名位可以不要,银钱却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笑──否则哪来的手头买下一堆东西,引得售货小姐们眉开眼笑的?远企这一逛来,原本空空的两手已多了一双懒人鞋,一副皮吊带,对笔手帕,拉拉杂杂,甚至还有一只奥西丹的玫瑰香精!他岂好买东西?不过想逗逗站专柜的女郎笑一个罢了。

看着时间不早了,“风华”的酒会也该散了。他放胆地往饭店走,却在大厅的楼梯上瞥见一条影子,倚栏面着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蓝翠蓝的。

他认出那人儿,不觉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见她了。他走过去,低声向她“嗨”了一声。她慢慢回过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还夹着一只空酒杯,像走丢了的人。他看着情形不对,皱起眉头问:“妳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酒会结束了吧?”她一句也答不上来,轻喘着,飘了股香槟酒味。惟则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牵着她去找柜台人员,问明“风华”酒会已经落幕,人员也都走尽了。

独留这一个。

没有名姓,也没有住址。惟则叹着气,把她带回十一楼他的房间,他不愿把她交给别人处理,又懒得费事去查明她的住处,送她回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双密匝匝的长睫毛,梳到了醉后嫣红的颊上。

惟则搀扶她上床,犹豫了一下,把她身上的小礼服褪下。

她穿着绸白连身底衣,肩带下一双白腻腻的手臂,缀一二浅浅的小雀斑,可爱,但更撩人。惟则洗了澡出来,听见小醉美人竟打起呼来了呢。他抿住笑,过去把她的发丝从腮边拂开,端详她半晌,然后熄灯上床。

他在她身边静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灯起身,模模索索从购物袋里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头,挨到床后,悄悄撩起她的头发,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几滴。一股花氛从她的娇躯上漫漫荡开来,千百朵玫瑰在剎那绽放。

惟则重新躺下,这回他伸臂把身边的人儿轻轻揽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口香息进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隔日上午十时,惟刚把成经理和文具部一名主管留在饭店大厅的皮沙发座上,领着罗庸,径上十一楼。电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轻微的昏眩。

那是他终宵未睡的缘故。酒会散后,他为了婚讯一事,和梅嘉缠斗了一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轩房里,当他的面把衣服月兑得净光,只剩一套紫缎子底衣裤,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觉,眼梢底却一味瞄着惟刚的动静。她打好了算盘,要嘛就把惟刚勾引下来,正好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个思考对策的余裕。

她大约没想到惟刚也有这么强硬的片刻,被逼问急了,把手上一柄黑底描金叶子的梳子一丢,恼着回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会上宣布,中秋节完婚,他的兴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罢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模不出来吗?

他巴望你─什么?为什么没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番心意,都替你张罗好了,免得你公私两头忙,我们这样为你,你还不懂吗?”

惟刚姑且不迫究梅嘉这番说辞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诉她,他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对外人也就算了,对她及绍东,这个误会可不能不解释清楚。

梅嘉嘤嘤哭了一场,居然没有平日泼辣的反应,惟刚也就带了几分歉疚地陪着她。最后,她提出一个要求──暂时不撤消婚讯,也别对他叔叔提到,给她一点时间缓和缓和,她总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的,谈论婚事这般出尔反尔,只给人看笑话!

惟刚叹气,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他本来就不愿伤害梅嘉。

他回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签约合作开发旅游精品的业务,十二点的飞机!

他才跃下床,罗庸就来敲门,说是老太爷一早发现惟则没有回家,很是气急,要惟刚立刻去找人。惟刚匆促收了行李,赶到公司,多亏了施小姐的能干机伶,不到半小时便查出惟则的下落。惟刚遂在赶赴机场之前,先绕到饭店去寻他堂兄,罗庸也跟了来。他足足花了五分钟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门给敲开。惟则着了棉白背心,杏子红的短裤,眉眼间还爬着惺忪的睡意,他甩着一条茁壮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刚跨入房间,即嗅到一抹旖旎而诡异的香气,不该属于这里,却又在这里。他左右张望,一望见床榻,头颅内轰然一响。

床际上那拥着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吗?

约露!

惟刚觉得整个脑子充塞着核弹爆发的蕈状云,浑沌无法思考,一切是反射动作。他一把揪住惟则怒吼,“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嘿,老弟,你疯啦?”惟则讶然叫道,挣扎不开。

“她怎么在这裹?你对她做了什么?可恶,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惟则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幸赖门外的罗庸赶进来,帮着把他发了狂的堂弟给拉开。他避向后去,说道:“冷静,老弟,我没对她做什么,昨晚我在大厅碰见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会又已经散了,找不到人处理她,我只好把她带上来,让她睡一觉再说──情况很单纯,什么事也没发生。”

床上的约露早被这一阵喧嚷惊醒,抓着毯子坐起来,似懂非懂茫然望着眼前三人,骇异程度绝不亚于惟则。

惟刚一箭步跨过去,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外拉。“走,约露,我送妳回家。”

约露像具布女圭女圭似的被拽到了门口,才霎时清醒过来。一清醒心头便是一绞,想起惟刚与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赌气地用力摔开惟刚的手。

“方社长,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回家。”

“约露─”惟刚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却一闪,躲到惟则身后。惟刚的面色紫涨,忽腾腾望向堂兄,火气再度攻向他。

“惟刚,这位小姐不会有问题的,你还要赶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罗庸一边劝─边拉,硬是把惟刚架出门去,又掉头对房里喊,“老大,我一会儿上来接你,老太爷在家里等着。”

惟则揉着被堂弟拧青了的胳臂,吁一口气,上前把门关上。他回过身,与约露隔了一道段落对望。那张在冷气房初醒的脸蛋粉白粉白的,一双眸子艳炯炯,黑里透着晨霜般的光。身上只一衫底衣,却没有忸怩的遮掩,只是庄重,严谨地肃立在那儿,像那些个希腊女神像,再是身无寸缕,也是尊贵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刚刚对惟──社长说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这儿睡了一觉?”她镇定地问。

“句句实话──昨晚我见妳傻傻站在楼梯上,话也答不上来,这才把妳架上来,让妳歇一夜再说。妳一躺,就开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坏了,倒头便睡,一觉就到天亮。”惟则这辈子是从来不需要向人费唇舌解释什么的,但这女孩立在那儿,等待他的回答。她脸上那份专注端凝,有种姿色所不及的美丽,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须以礼相待。他不是个欠礼数的人,但也从来也没按过礼数做人。

“我睡觉才不打呼。”约露傲然回道。

“哦,妳打呼的,而且还响亮得很。”惟则摊着手说。

约露重重看他一眼,也不再驳斥,抓了她那袭披在椅上的缎蓝礼服,径走入浴室穿衣。片刻后她出来,向惟则道谢,并且告辞。

“让我送妳回去。”

“不,谢谢,我自己回去。”她婉拒。

“可是妳──宿醉刚醒,还是让人陪妳回去比较好。”惟则说得诚恳,约露踌躇了一下,忽然疲倦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我不能再麻烦您了。”她扶着疼痛的鬓,喃哺说。

她是宿醉刚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刚,想起自己的纵酒,甚至有这荒唐走失的一夜,她生命里有些东西遗留在惟刚那里,从此再也收不回─往后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凄恻地垂下泪来。

“嘿。”惟则走过来,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约露却霍然起身。

“谢谢你昨天晚上的帮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后一次郑重道谢,旋即离去。惟则觉得她走得像一片云,挽留不住。

***两天后,他去寻云。他总有一种把握,没有他挽留不住的东西,即使是一片云。他在外头无往不利,在见飞自己的地盘那更不在话下,三两下功夫即把约露的种种打听清楚,甚至仔细到知道这天中午的一点钟,她会在哪块站牌下出现。

他把车开到那个站牌去。

约露见到那辆黑色吉普,虎虎地、腾腾地驶到她面前,车身一股热气漫向她,是她熟悉的,爱恋着的惟刚的气息。她的面庞在阳光下绯红起来,立在那股热气中,探望车上的人。车上一个体态修长的男子,穿一件宽松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镜,笑吟吟望着她。呀,不是他。约露一悟,心情由紧张而松弛,然后沉淀下去。一抹微微的失意涌上心头。

但是车上的方惟则先生照旧吸引着她,他斜倚在方向盘上,眉目舒展,在熙来攘往的社会,有股几乎令人惊讶的优闲,就像他吊在抬头上的墨镜,荡呀荡地无所谓。如果她也能,也能有这么一分半毫的无所谓,约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无声的召唤中,上了他的车,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口清凉的井。

车内的空气爽凉,而方惟则的笑脸更是怡人。

“很高兴妳身上没有酒味了,”惟则调侃道,在头上方的车镜,瞥见约露脸上染了一抹飘忽的红晕。他又笑道:“那天回家没有麻烦吧?”

“还算顺利。”约露轻叹一下,回道。好在妈信了她和同事欢庆过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节。唯有身上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儿来的,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惟则却已经在眺望逶处的天空,不理会那天的事了。他是个不喜欢回头的人。“阳光真好,温度适中──”他欢声道,话头一改。“妳知道吗?大屯山常有老鹰俯冲下来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气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他把方向盘一旋。“也许我们该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点赶到士林采访一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变。

“这位教授有比妳的自由重要吗?”工作有比快乐重要吗?屋子里没有阳光,我们应该到户外;大街太拥挤,我们应该到山上。”

约露知道他说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可是这些话在身受牵绊的人听来,却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过仍然一径摇头。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则。”

“方先生,我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妳为什么老是说不能?”他质问。

人生条件不同的人,说的是不同的话。约露却没有答辩,只是微笑。

“叫我惟则,拜托──不要让我求妳。”他不看路,看着约露,老练之色全不见了,小孩似的,软化人心的神情,很纯,很真,没有人抵御得了。

“好吧,”约露轻吁一口气。“不过只以私下为限,而且──我现在真的必须赶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许不比快乐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连快乐也没有了。”“对于意志坚决的人,我们是必须尊重的。”惟则洋腔洋调的笑道,加快了那么一些车速。

惟则把约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条街巷,车停在街口一树凤凰花丰茂的红荫下。两个小时后,约露谢别访问对象出来,见到人车竟还在荫下,车身都被红簌簌的花蕾覆满了。

黑色吉普车在绿殷殷的阳明山道上驰骋,像一匹不愿辜负草原的野马。他们果然来到黄昏的大屯主峰,四方的山头都成了两面人,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约露没看到老鹰,只瞥见遥远的淡水河。惟则却喊了起来。

“看,老鹰飞来了!”

“在哪儿?”

“来,我指给妳看,”惟则站在约露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脸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发誓的情人。“在那儿,”

“哪儿?我没看见,”约露把颈子引得长长的。

“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呀。”惟则的声音压得极低,脸孔挨得极近,他说话的口气呵在约露的耳根子上,温热而潮湿。约露站直了不动,他用发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过来,两人的嘴唇只有一发之隔;是会触电的那种距离,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种距离。约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后,她挣月兑了惟则,跳到一边大笑。

“好哇,你骗我!谤本没有老鹰。”

一股山风,吹乱了惟则服贴整齐的头发,他徒劳地把头发拨回去,咧开一口白净的牙齿对她笑。他的脸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

惟则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鹰而已,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东西──天母喝小酒,美术馆赏现代画,云采餐厅看万家灯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儿挑古董耳环!

他不像阔别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他对这地方瞭如指掌,他对女人也瞭如指掌,他对人生所有幸福快乐的事都瞭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给了约露,解了她的谜。她认识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优雅的节目。她倒有点像朵养在香精里的玫瑰,除了浓厚馥郁,没有其他的味觉了。***惟刚坐在东京往台北的班机上,咒骂航空科学的落后。科学家的进度追不上影片制作人,谁不知道“企业号”上的光波输送室是多么有效率!还有呢,中国古代道长的那把拂尘,不也是往上一扬,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还在这里坐飞机!

在日本的五天,惟刚比一具被封在棺木里的百年吸血鬼还要急躁、还要阴郁、还要愤怒。他要回台北,他要回台北,终日他的脑子就这么嗡嗡响个不停,养了一窝蜜蜂。他开了会,他签了约,他参观了工厂,他周旋了众人,最后地上了飞机。但是飞机飞机,可恨可恼如此不济。

不是飞机不济,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经迟了。迟了,迟了,他知道迟了;他的直觉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约露面前,去确定,去挽救。

所以当飞机好不容易从异邦飞抵国门,而他好不容易赶回了台北,头一个冲动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约露。要不是时间晚了,要不是顾虑着会打扰了梁母,吓着约露,他一定去了。惟刚充满挫折地吐一口气,重重掉了头。

回到策轩,是夜里十时了,偌大的窗户透过歇息了的黯黄灯色。他疲倦地迈上台阶,却听见廊侧那一头,传来喁喁哝哝的人语。

他把皮箱搁在门边,好奇地踅过去。草坪上两个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两个人的对话,更听得清楚。

“喏,北极星在上头呢。”

“真的?”

“来,我指给妳看。”男的靠了过去。

“不要!你又要骗人,你顶爱骗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别开,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无限深沉地一叹。

“或许吧;不过以前骗人,是为了自己,现在骗人,却全是为了妳。”

女孩没作声,抱膝坐在那儿,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搂过去,渐向她的脸庞靠近。惟刚本来握住了的拳头,猛地一使劲,指节发出喀喀的声响,把草坪上两个人惊动了。惟则回过头,在月光下瞇眼看着。

“惟刚?你回来了,”惟则认出廊下的堂弟,便从草坪一跃而起,把约露也拉起来,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亏是见飞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刚每每不惯听他堂兄讲起应酬话,感觉是一款雪白无尘的法国艺术家具,糊了福禄寿喜几个字的不搭调,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没答腔,却把两道视线指向约露。约露张着两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没法子呼吸──她是没法子呼吸,一见到他,那股不讲道理的狂喜,便从她的脚底,她的指尖,她的心头,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肌理冒出来,涌出来。她在这样不可理喻的快乐中抽搐,筋骨疲软得就像要往他的怀里倒去。

老天,原来她是这样的想念他!

“这么晚了,妳不该还在外头远留,妳该回家了,约露。”

惟刚说。

约露一僵。他那口气,孙叔叔的口气,却没有孙叔叔的慈祥。实际上,约露感觉得出他在生气,月白色的廊灯下,他的面色泛着铁青,唇线抿成一道,像石头刻出来的那么峻厉。她的快乐被他的怒气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则,他将她挽住。

“是的,时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家。”惟则即搀着她往花径走。

两人愈行愈远,幽黑中只见到约露银亮的小皮包在微闪,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减去。惟刚听着那远去的车声,嘴里的两排牙成了一齿一齿的青梅,溢出几乎令他呜咽的酸涩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经面临过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带以霏回策轩。他希冀叔叔在家,见见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则在。惟则已经提了泳裤要去游泳,却留了下来。罗庸替三个年轻人备了蒜茸鸡排,餐后还有银耳樱桃汤。惟则光凭几枚樱桃做材料,便编了几个笑话,逗得以霏发出成串成串铃儿似的笑声。

和惟则一比,惟刚总恨自己的严肃过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么也学不来。适巧学校社团的学弟来电,商量新闻摄影展的细节。二十分钟后,他放下电话,厅堂上却不见以霏和惟则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看,两条人影已下了花径,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阳光里,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个小时有余,惟则才把他美丽的客人从林径那头带回来。以霏是回来了,但也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紧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红色老爷钟,沉稳地响动起来──午夜十二点,是马车变回南瓜,玻璃鞋坠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现出原形的时刻。在客厅已坐了两个小时的惟刚,缓慢抬起抱在手心的头。

他看到一双上好的咖啡色懒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刚,惟刚,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休息?你不该这么消耗本钱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语调训斥他。

十二点整。送约露回家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在等你。”惟刚直截了当说。

“我知道。”惟则叹口气,很是认命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彷佛这一句就可以解释一切。

兄弟俩心照不宣的对答。

“你从来不在家过生日。”而惟刚一向是连生日也不过。

“我或许有些变了吧。”惟则自嘲地一笑。他事先没告诉约露要到策轩,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来。三十一岁的生日,繁华尚未落尽,他却有了一种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静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带回来的女孩共聚这么一餐。他是变了。“你呢?三年不见,你是不是也变了?”惟则偏着头观测他堂弟──一张石刻的脸,三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刚毅和凝重,然而现在那张脸,却好像一摔就会碎裂似的。惟则的语气一改,单刀直入。

“你是怎么一回事?”他问:“为什么一见到她就这么激动?在饭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惟刚久久没答话,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铜镜,对着惟则,想从他脸上照见什么似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到最后惟刚才回说,一字一句像打字机敲出来的那么确凿。“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回,轮到惟则缄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那晚在酒会上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么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和她进进出出,”惟刚把身子向前一倾,咬牙切齿道:“带她回饭店过夜,接她到家里吃饭,这五天你还做了什么?她知道你是谁吗?──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则她绝不会还和你这样有说有笑!”

他闭上眼睛,对空吁了一口气。

“几个月前她刚见到我时,简直像要徒手把我杀了。”

“她认识你?”惟则盯着自己一双交握的手问道。

“她说她是从她姊姊烧剩下来的日记和照片知道我的──她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当时不闻不问,害得她……”

惟刚的嗓子沙掉了,惟则抬起头,兄弟俩对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见到痛苦之色,而惟刚的瞳眸还要来得更沉、更幽,像两个永远没办法填补的无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这样没完没了的痛苦下去吗?惟则不由得恨起他堂弟来了。有时他几乎觉得这是惟刚的报复,惟刚不肯超月兑,还要拖着他一起下油锅。“约露完全不知道我,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

惟则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会找机会好好向她说明,我会告诉她一切──不会瞒她,”他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那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说罢,惟则离开客厅,上了楼去。

他太清楚了,惟刚绝不会拼着让约露受到伤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软。心软多情总把他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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