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痴心咒 第五章

苦寒的山洞,一片漆黑,他在漆黑里望着怀中的少女……他有异能,能在黑暗中视物,一双炯炯的眸子,宛然明灯,洞悉一切。

少女发上还残留着雪花,眉目嘴巴冷凝而紧缩,身体肌肤一片寒凉。她在急遽的失温,徜若她绝命在他怀里,那也是天数,即使是他,亦不能救。

他能吗?

怀里的少女在昏迷中嘤咛出声,还剩余那么一点意识,她那双密密的睫毛逐渐结了霜,他的视线从她绝美的脸庞移到自己的胸前……他胸前悬挂着一颗玄色宝珠,迸着一星光辉。

圣珠乃历代活佛的修持重器,百年相传,不可离身。他明白这许多告诫,千叮万嘱……(欧倩兮《痴心咒》录入:elaineiao)

一切都是因缘吧……他不自禁深深一叹,抬起手来,缓缓把宝珠自颈项取下,他托起少女的头,把宝珠戴到她脖子上。宝珠一触及少女,瞬间迸出寒芒,而少女冰凉的躯体开始回温,她的暖香在他怀里晕染开来,他蓦然震栗,连忙以莲座的姿势坐着,静心调息。

那古老的诫语,从洪荒的那一头遥遥响起了警钟:圣珠离身,必肇奇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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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她口渴,喃喃叫唤马南王宫里的保母,“梅咪,梅咪,给我水喝。”

梅咪迟迟不来,她难受得呜咽。却有一股鼻息拂来,然后不知是什么东西,清凉而柔软,轻轻贴上了她双唇,她即刻贪婪地吸吮起来,彷佛激烈地吻着一个人,那人受不住,申吟起来,一双手把她按下去,她又沉入梦乡……

这个梦好长,她以为永远不会醒了,然而一种奇异的知觉挑动着她——她好象被包围,拘束却又温暖,她的肌肤、她的胸脯、她的手心都有触觉,都感触到另一片肌理,另一个人体……

灵龙睁开眼睛,看见小喇嘛的面孔,陡然想起一切,她挣扎的伸出手,“啪”地给了他一耳光。

“你半夜偷亲我的嘴!”

小喇嘛镇静地解释,“妳口渴。”

灵龙趴在他胸前冲着他说:“你以为你的口水是可口可乐吗?”

人们相信,他的口水只需那么一点儿,沾在额上,便可消灾祛病。他起先没吭声,然后问:

“什么是可口可乐?”

灵龙瞠目。“这可奇了……连非洲部落都有了自动贩卖机,你还问什么是可口可乐!”

她无法挣出他的怀抱,这才发现是一袭僧衣把他们纠缠在一起,她质问:“这是怎么一口事?我为什么和你在这里?”

“妳忘了吗?我们到这里躲避暴风雪,妳全身湿透,冻晕过去,我把妳的衣服月兑了——”

灵龙扭动中的身子倏然一僵。“你把我的衣服月兑了?”她的脑子到此才真正的清醒,记忆一点一点的回来——营地,山洞,暴风雪,他把她的衣服月兑了……

一定是小喇嘛用僧衣把她与他一起裹住,她整副躯体与他相贴,因而每一吋肌肤,每一个地带,都感觉到他一身精实的肌鼻。从他身体迸发出来的热度——他永远是那么温暖——一丝丝钻进她的毛细孔,使她整个人灼热起来,她的四肢,她的手掌,她的心口,她的面颊,没有一处不是热烘烘的,像烧着似的。

她果身被一个少年僧人抱在怀里,他也同样身无寸缕!灵龙想不到她会和男性有这么亲密的接近,她发过誓不让男人碰着她,对她来说,失身等于失去灵魂。现在,与小喇嘛这样的果裎相对,肢体交缠,她不能不感到震撼与惶恐,却又,却又夹带一股惊心动魄的亢奋……

他感受到她的颤抖,把她抱得紧些,低声问:“怎么了?”

那低沉的嗓子,是男人的嗓音……灵龙心慌地挣动起来,突然觉得胸口扎痛,她吃惊地低头一看。

一颗鸽蛋大小黑漆漆的珠子,用三股红丝线串着,挂在她胸前摆荡。“这……这是什么?”

“这是十万圣珠——夜里妳严重失温,我把它佩戴在妳身上,它能渡厄解难。”

“渡厄解难是吗?”灵龙很藐视。她敢说上海豫园商场的玩具铺子,搜得出一箩筐这种玻璃珠子。

“不可能。”小喇嘛一口否定。

“什么?”灵龙愕然。好象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知道。他肃然说道:“十万圣珠不是寻常之物,它经过历代活佛加持,具有无边法力,只有到仙女窟来坐关静休,才能请出圣珠。”

她迟疑地看着小喇嘛一脸的正色。“仙女窟?”

他朝他们所在的山洞努努下巴。灵龙仰起头,四下张看,陡地倒吸一口气。山洞已不再是黑沉沉的了,洞口那一头的日光投射进来,照见四壁处处是巨大如人形的仙女石雕,有腾云驾雾的,粉色衣带子彷佛就要飘到人脸上来,有拈花微笑的,玉手上一朵花彷佛就要颤巍巍落下地,个个俱是粉绿朱红,妙态横生,简直就像一群活生生正在起舞的风流人物!

灵龙缓缓把视线踅回小喇嘛脸上,微光里,依旧是一双亮灼灼的眸子,目如点漆,看得人心悸不已。灵龙忽然间失了神,望着他喃喃道:

“你脸还是脏的……”

她的手模索着,抓过僧衣的一只袖子,僧衣大致干了,唯有袖口还留着一点潮湿,她便利用那点潮湿一抹抹擦拭小喇嘛的面孔。她想看他,不知怎地,她务必要看看他的脸,知道他的长相,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才能够甘愿心安。

小喇嘛干净的脸盘一露出来,灵龙竟然为之一呆——她不能相信世间男子能有这么明丽俊秀的相貌,他的脸迎着洞口的光,疏眉朗目,鼻准挺拔,彷佛是镂出来似的!

“哦!天啊……”灵龙望着他,对着这样一张脸,一时间痴了。

小喇嘛双唇微微翕动,欲言而未言。他的嘴型略为敞阔,线条是清楚的,却又十分柔缓,因而使得那张唇显出一种温存的感觉。

撩拨着灵龙,撩拨着从未被男人撩拨过的她。

她顿然失去自我的意志,成了一具木偶,被一股无端的冲动牵引着,她恍恍惚惚向小喇嘛的脸靠过去,靠过去,她的双唇触及他的嘴,轻轻碰了碰,温热柔滑的唇的接触……灵龙震动了一下,然而没有移开。

她吻他,记起夜里吸吮他的口津那种饥渴,那吻变得狂热、醉人,令人失去理智。她攀住他的肩头,把身子重重压在他身上,僧衣下滑,暴露出她整片光洁的背部,她的背部像冰一样的冷,胸口却像火一样的热,火星落在他们热烈厮磨的唇上,灵龙听到申吟……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

灵龙终于感到昏眩,不能呼吸,小喇嘛必然也是,因为他把她推开,但是双手仍抓着她的肩,两人的喘息声在空空落落的山洞造成一种奇异的回音。

他们惊异而且怔忡地对望,彷佛什么都不能理解。然后灵龙发现他的胸口有个奇妙的浮印,细看竟是朵莲花,她不禁伸手去轻触,迷惘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小喇嘛才刚要启口,灵龙却抢先道:“如果你要说你是十万珠活佛,我就要说我是埃及艳后。”

他默然不语,一径注视她,瞳心好深好深,是无法测度的世界。

“灵龙,灵龙……妳在哪里?”

山洞外远远的呼喊,把灵龙吓了一跳,从瞳心深奥的世界跌回到尘世。她听出是田冈和刘子齐交相的呼叫。

“他们找来了,”灵龙急道,“被他们撞见我们这样……”她腮上一烫。“他们会把你杀了。”

说完,灵龙却觉得自己这话是过于露骨的维护他,脸上越发火热,小喇嘛则已经拉开僧衣,披身而起,把灵龙的一堆衣服挪过来给她。

灵龙穿衣穿得手忙脚乱,毛衣、毛裤、毛袜、背心、外套、靴子……她觉得活像把一座衣橱穿在身上似的!小喇嘛是拿了什么办法帮她卸了装的?这一想,脸又热了,背过身子叮咛他,“你小心藏着,不要出来,我去应付他们。”

她奔出幽长的洞廊,外头阳光普照,积雪亮得刺眼,她用手遮一下眼睛,这才看见停在石坡底下的吉普车,她艰难地走一段雪地过去,不见有人。

她绕车一圈,喊了数声,讶异地回头眺望,忽见田冈和刘子齐竟从山洞钻出来,马上她的心噗通跌到脚下。

糟了,让他们找进了山洞,这下不知道他们怎么收拾小喇嘛!

灵龙狂奔过去,却给满地溶雪的碎石绊倒,跌在泥泞上,顾不得起身,先就叫起来,“你们别乱来……”

田冈和刘子齐闻言赶到,发现她都露出喜色,连忙把她扶起。灵龙却不领情,在两人手里挣扎。

“你们又想把他怎么了?他人呢……人呢?”

两人都觉得怪异,田冈张着手,一直试着拥抱灵龙。“你在说什么呀!灵龙?什么人?”

“你们刚才跑进山洞,没看见人吗?”

刘子齐比较确定他没瞎。“山洞里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哪来的人?”

田冈也接口说:“可不是吗?灵龙!妳是怎么了——这三天妳跑到哪里去?把我们活活给急死……”

“三天?”灵龙一僵,震惊地看田冈。

“三天前大家吃过晚饭,就发现妳失踪了,一连下三天暴雪,根本没法子找妳……妳怎么会跑到这距离营地二十公里的荒野来?”

这次灵龙真愣了——要不是田冈一夜之间发了疯,就是她作了黄梁一梦。她和小喇嘛分明只走了几分钟路来到这山洞,那也是昨天晚上的事!

两人叽叽呱呱描述三天三夜的雪地崩地裂,队友如何避难,如何逃生,又有一车装备坠落溪谷,他们已紧急遣人赶出去求援……灵龙听得恍恍惚惚、迷迷惑惑,疑心究竟是谁在作梦。

不,不是她——灵龙手拈着胸口,清晰感受到层层衣下那颗坚凝的珠子,小喇嘛用来救她的圣珠……哦,他人到哪儿去了?

田冈突然操日语咒了一声,“马鹿!”灵龙和刘子齐跟着他的视线往前看,灵龙心头一撞——他几时上了那座小山岗?他立在那儿,高旷闪蓝的天空下,他是玉树临风的一抹栗红的影子。

“我就怀疑这小子在作怪,”田冈咬牙道。“是他把妳挟走的吧?”话未说完,人已气腾腾往小山岗冲了去。

“田冈!”灵龙恼声叫。小喇嘛到底克着他什么,他不冤枉他好象活不下去似的!

然而田冈才到中途,猛也就剎住了,姿势突然变僵,呆望着山岗的另一侧。灵龙揪住刘子齐的雪衣的袖子,问道:

“你听见没有?”

他听见了,他那起了异样表情的脸孔就是答案。一股像发自地心的低沉声响呜呜响起,一波高过一波,一阵长过一阵,逐渐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

灵龙与刘子齐面面相觑。那是喇嘛的法号声,他们在拉萨看寺庙做法事时听过,然而此处是荒无人烟的深山野地,哪来这么大规模的法号声?听那音量,少说是上百人的阵仗。

刘子齐拉着灵龙,急而忐忑上了山头,还没到田冈身边,就和他同样目瞪口呆怔住了——那岂只是上百人的阵仗,那是上千人的阵仗!

山岗下的荒原,无以计数,密密麻麻的红衣喇嘛,宛如燎原的野火花,向他们直烧过来。愈是逼近,那钟鼓铙钹,法螺喇叭,加上喇嘛念咒的轰然之声,罗织成震人心弦的巨响。

站在山岗上的三人,彷佛魂都跑了,只能站在那儿呆看。一支骑马的队伍自人堆里驰骋上山,他们也都一动未动。

这批喇嘛鲜衣怒马,人手一支长鞭,个个浓眉大目,威风凛凛。而为首的一个,身上的服色又与众人更有不同,他穿的是一袭露了一肩的绛紫大袍,头戴黄色冠冕,冠冕下苍黑的脸,突凸的颊骨,眉宇有种神秘而猛鸷的感觉,令人望而生畏。

紫衣喇嘛扫视他们一眼,目光停在灵龙脸上,做着研究,两道锐利的眼神,使灵龙机伶伶打了个哆嗦。

他把手一扬,一群喇嘛蜂涌上来,灵龙没犯什么法,却还是吓得倒退——在这种陌生荒苦的绝境,做主的是神,谁知道她刚才一个哆嗦是不是就犯了天条。

那群僧人从灵龙身边冲过去——捉拿的人不是她。灵龙一口气还没透过来,骤然想到小喇嘛,急忙跟着回身,小喇嘛已陷在包围里,旋即被挟上马去。

灵龙忘了害怕,不假思索大叫:“你们做什么?”没有得到任何的理会。她挺向前,田冈和刘子齐都拉不住她。“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那紫衣喇嘛侧头严峻地看她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却把手一挥。法号一阵阵风声鹤唳的响,他们把小喇嘛团团押着,策马下山。

“小喇嘛!”她嘶了声喊。

他在前头的马背上回首看她,开朗的天光下,他的眉目益发显得鲜丽无伦,野风猎猎,把他的僧衣吹得像旗帜一样飞扬,他再没有任何表示,掉过头走了。

灵龙追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她追上去,一名执鞭喇嘛旋身暴喝一声,飕地扬起鞭子,田冈和刘子齐都惊叫:

“不要!”

灵龙把手压在胸口,好象这样可以护住自己,骇然睁大眼睛,望着那道凌空朝她劈来的鞭影,那种赤焰色的猛厉……她知道她会被劈成两半,在这里毙命。

再也见不了小喇嘛……

她手压着胸口那颗珠,滚下热泪,蒙胧中见到那条鞭子突然猛烈抖了起来,蛇一样反窜向空中,力道太大,把执鞭喇嘛整个人拉下马来。

田冈和刘子齐一起奔到灵龙身边。穿绛紫大袍的高僧回过马,阴黑的双眸迸出寒芒,看着灵龙足足有一分钟之久。他赫然下了令,掉过马首,整支队伍踏过雪泥和碎石飞驰而去……尾随在后的,是那个下坠了马又踉跄爬上鞍的喇嘛。一支长鞭跌在山岗下。

灵龙浑身在颤抖,又图追去,被刘子齐死劲给拉住。“够了,灵龙,我们走吧……走吧。”他向田冈使眼色。

“不,我不走,我不走。”她反抗着。

灵龙年轻力强,个头又高,两个男人卖了力把她拖下山,架上车,一路竟像在博斗一样。

田冈忍不住抱怨:“怎么我觉得我成了斗牛士?”他跳上驾驶座,开了车猛冲。

灵龙大拍车门高叫:“放我下去——我不走,我不回去!”

“静一静,灵龙,我们也不回去。”田冈说,驾车冲上山岗。才一霎工夫,上千的喇嘛人阵已走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钟鼓的余音,在荒原上隐隐游荡。

刘子齐指着荒原那一头,群山之下,说道:“往那儿走——他们在那个方向。”

立刻田冈的吉普车便射了去。

灵龙颠簸着从座位上坐正起来,喘气睨着两人。她该知道的:这两家伙吃的是哪行饭,这群神秘喇嘛的蹊跷,他们怎肯放过?他们比她还想追上去弄个清楚!

“搞新闻的,就是鬼头鬼脑!”灵龙啐道。

一时,三人在紧张中都笑了。

灵龙靠着,暂且松弛下来,这才感觉到心跳得多么狂。那颗珠子扎着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在灼灼发热,她按着它,按着珠子,问着自己: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喇嘛的鞭子已经抽下来了,是什么力量使得它峰回路转,又弹了回去?

很不幸田冈和她灵犀相通,想的是同一道题目。“刚刚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条鞭子简直像在变魔术!”

不料田冈兴高采烈的回忆却惹火灵龙,她坏脾气的说:“变魔术?你以为那是罗宋马戏团在表演吗?”

田冈的嘴被这么一堵,不吭声了。灵龙再没法子平静,思来想去,越发急于去找小喇嘛,无论如何要再见到他。她自己也不能了解,为什么此举变得这样非凡的重要,可是她怎能……怎能不明不白的与他相遇,又不明不白的与他分别?

他们追过荒原,进入峡谷,峡谷高耸如石门,地势也变得陡峭,两侧石壁刻着巨大惊人的神佛,不知是否为吓阻外人,神佛面相都狰狞险恶,看着十分可怖。

山径旋选而上,绝壁落石纷纷坠下来,路太险了,他们不得不弃车步行,灵龙的心往胸腔下沉——追不上了,追不上了。她忧急交加着。

没想到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远远的崇山峻岭间一片金璧辉煌,殿宇重叠,楼阁灿烂,彷佛另一座布达拉宫,却还要宏大十倍!

“那……那是什么地方?”刘子齐惊异的嗫嚅。

田冈只是茫然摇头。

那是我们都不相信有其存在的地方,灵龙心想,感到无比的战栗,不由得又去模索颈间的那颗珠子。接下来的路途,她走得又急又踉跄。

不久,竟听得鸡犬之声,从高处眺望,山下是明艳广大的谷地,良田锦翠,屋舍稠密,最远处碧青的小山上,便是那座打大老远便看得见的奇丽宫庙。

就在那儿,在那儿!她知道,她那直觉像一刀划下去那么的清楚强烈。

灵龙率先自崖顶下山,让田冈和刘子齐在后头追着,穿过遍野的花田像穿过仙境,走入一个神秘、优美、令人迷惘的国度……

繁华的市街,一片欢欣喜庆之气,锣鼓敲得震心,唢吶朝天吹着,人人放怀地唱歌跳舞。随处可见高大庄严的佛像佛画,三五步设一座雕炉,焚香不断,烟云袅绕,人走在其中,一步云一步雾,都成了神仙。

如果灵龙、田冈和刘子齐以为他们会被当成外寇入侵,造成轰动,那就错了——他们走入故事里面,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没人注意他们的不同,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引以为怪。

大街熙攘,家家户户结彩挂玉壶,沿街排开红漆的供桌,堆得满满各色点心果品,流水席似的任人取用。有人绕着他们跳舞,有人奉茶奉果,轮番敬青稞酒,一片殷勤好客,不分彼此,把三人奉承得晕陶陶,迷茫茫,目不暇给,晕头转向。

“明日十万珠活佛六百七十九寿辰,也是本世身登基之日,举国欢腾,七日不休!”众人如此喧嚷。

灵龙被拉入舞阵,周旋在彩衣飞袖之间,正当热闹得不能自己,忽听见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一抬头,看见大批喇嘛威威赫赫突破人潮而来。灵龙直觉感到不好,抽身想走,不料田冈和刘子齐却被喇嘛揪着了,连拖带拉推入一部漆黑大马车里。

她跑上前,突然被人从背心用力一拍,也跌入车厢。车门“砰”一声关上,即刻奔了走。

三人在车里像骰子似的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才一一稳住身势。灵龙攀在门边的横栏上,喘气道:“我的预感一向自相矛盾,感觉很棒的时候,就有坏事要来。”

田冈则是抱住角落一根杆,车身抖一下,他就跟着抖一下。“我不相信这会儿妳有什么『很棒』的感觉。”

“我这会儿感觉很糟。”她宣布道。

田冈和刘子齐都松了一口气。“那就没问题了。”

“不,”她正色道。“我感觉很糟的时候,那事情会更糟。”

灵龙不知道田冈和刘子齐信不信她,不过哥儿俩像各自卡了一枚乒乓球在喉咙,脸和那颗球一样白。

奔腾过后,窗外明亮的天光倏然不见了,转为黑暗。田冈惊喊:

“咱们最多是非法入境,他们竟然要把咱们打入地牢!”

“闭嘴!”灵龙轻斥,“我们不是进地牢,是进地道。”她顿了顿。“我想我们已经进入内部。”

田冈和刘子齐双双问:“什么内部?”

灵龙沉默半晌,颤抖,迟疑,轻声道:“十万珠寺。”

这是她头一次把十万珠寺说出来,面对它,承认它的存在——静疑也好,震惊也好,不能避,避不了,接受的时候像在认命。

马车猛停下来,喇嘛喝令他们下车,赶上一道宽大的石级,沿壁有荧荧的火把,盘旋三道,上了地面——从幽暗到明亮,一时睁不开眼,只觉得大风扫在耳边。

喇嘛推他们前进,灵龙张了眼……他们在辽阔的石庭,正前一座拔地凌空而起的大殿,鎏金铜瓦琉璃墙,飞檐如凤,直指向蓝天,殿前一列盘龙黑柱,好比千年参天的巨木,大殿之后,起起落落,重重叠叠,还有更高、更远,数也数不清的楼台殿阁……其恢宏、俊丽、巍峨,至于惊魂动魄的地步!

九级的白玉大阶雕着荷花,一名僧衣老者踅过一尊衔花负鼓的石象,匆匆下石阶,态度却是必恭必敬,他操生硬的汉语道:

“十万珠僻处深山,罕有外人到来,三位是稀客,活佛破例接见……请随我来。”

顷刻把三人领进深曲的红石回廊,过一片绿叶绿花的菩提林,忽然一阵风来,落花拂了灵龙一身,灵龙正忙着拍拂花瓣,法有留神,人已踏入一座深豁豁、黑森森的大厅。

大厅黑色的四壁,绘着绿蟠龙,却有阳光自五彩天窗射下,照见玛瑙地一片晶莹夺目,两旁一字排开的护法喇嘛,手持禅仗,高大魁梧,铜人一般。

大厅深处张开一幅瑰丽极端巨型的绢画,画前便是那金雕玉砌的狮子宝座——正等待主人上座。

忽然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一位高僧出现——正是在山岗上领车的紫衣喇嘛。也往狮子宝座前面那么一站,凌厉的眼神横扫大厅,更见得那股昂藏的威严,让人望风震栗,连台下两列铜人阵好象都瑟缩了起来。

“我的天,他就是传说中的十万珠活佛。”刘子齐颤道。

灵龙一颗心彷佛要从咽喉跳出来,只觉得紫衣喇嘛两道锐利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把人穿透。她感到惊怕,一心想走——她不稀罕活佛,不想谒见任何神仙菩萨,她要找的是小喇嘛,然而这诡谲异常的地方,他人在哪里?她要从何找起?他被众人押回,难道是犯了法,发生了不测!

灵龙愈想愈是心急而惶恐,那紫衣喇嘛冷不防开腔说话,把她吓得颠倒了一下。

“活佛本尊,至贵至尊,超凡入圣,没有福慧的俗辈,是无缘晋见的——你三人拜谒佛爷,只此一次,务必要诚意正心,珍惜福缘。”说罢,回身高唱,“请佛爷!”

“这紫衣喇嘛不算,还有个佛爷?”灵龙三人都骇想。

殿外钟声响起,众人从内部徐徐小心的搀扶出一个人,恭恭敬敬送上狮子宝座……那清俊的形影,不就是那丽人似的小喇嘛?不就是灵龙心心念念、奋不顾身要找的人吗?

灵龙的心房突然跳起来,不由得向前挪几步,遥遥地与小喇嘛的眸光相遇,他的唇角牵起一个似有若无,最轻微的笑意,只有灵龙看得出来……他让她整个心怀都涌起一股欣喜。

他端坐龙椅,披缎红锦袍加高冠,冠上两条黄丝穗从清秀的双鬓直垂下肩际,明眸皓齿,一派的丰神秀绝……灵龙只觉得森严的大厅有了他,彷佛从暗沉中迸出一片明亮的光采。

“是他!”田冈呆子似的喊,“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他有六百七十九岁那么老!”

刘子齐绝对没有更了解,他讷讷道:“我也不相信。”

灵龙如在梦中,来不及多想,迷迷糊糊被人推向活佛宝座,压下来叩首跪拜,行礼如仪,匆匆谒见过活佛……而殿堂里的众僧显然不愿三人在此久留,才刚拜见,随即仓卒的把他们往外送。灵龙哪里肯定?就怕这么一走,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小喇嘛。她一找到缝隙,挣月兑僧人,反身跑回宝座之前,轻喘着,怔忡着,望着小喇嘛,两人相对,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他叹息地一吁,低声道:

“妳我一场际遇,已到了尽头,今日一会,就是最后……妳也该走了。”

灵龙见他说话的神态语气深厚老成,和她在石林里所遇,在山洞里相处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有天壤那样的差别,她感到心惊,更觉得凄怆委屈,哑着嗓子质问:

“你见我这一面,就是要赶我走?我踏出这十万珠寺,以后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定静地望着灵龙,眼神极为深沉,极为博奥,又彷佛有一种慈悲,他说:

“凡事有了始,就会有终,好比人之有生,便会有死,有始有终,有生有死,是循环,是天道,也是圆满……我们要欢喜接受。”

不,她没办法欢喜,她没办法接受!这人是个出家僧,是佛门中人,甚至被尊为转世九代,寿数六百七十九的活佛正身,然而,她爱上了他,一种奇异、扰乱、漩涡般把人卷入的情愫——才短短三天,从来不曾爱过人,发誓绝对不爱人的她,爱上了一个不是她能爱的人。

灵龙所感受的是前所未有的绝望,是她绝无法抗衡的力量,即使小时候在马来王宫,她也不曾这么无助,这么愤恨过!

她僵在那儿,一双眼睛大大地看住小喇嘛,想辩驳,想发怒,孩子似的撒野吵闹,却连说话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觉得两眶刺热,眼篮螫岌地要崩落下来。这时紫衣喇嘛大剌剌走上前,朝她怒喝:

“佛爷已经开示,还不心领神受,快快的退下!在佛爷之前拖拖拉拉的,成什么体统?”

灵龙出身王室公主,性情本来就娇恣,一向受不得气,此刻心情正在痛苦急切的当儿,遭人这么一激,恨得反唇就顶撞,“我和小和尚说话,他坐的是这顶宝座,官位该比你大吧?你老秃子有什么插嘴的余地?”

紫衣喇嘛一听,怍然变色。灵龙不知道这紫衣僧名叫赫定,是十万珠国的大摄政,小活佛成年登基之前,由他主掌一切国事,位高权重,心性极为高倔,哪容得下外人一丁半点的忤逆?当场就暴喝:

“十万珠大殿,哪能让妳这样子撒野?妳再不滚,我命人把妳打出去!”

两列铜人阵顿时赫赫逼过来,灵龙吃惊倒退,小喇嘛也从座上站了起来,他没开口,灵龙的脑子却清晰晰听见他紧急的声音——

“妳快走!”

她却发了倔牌气,硬挺在那儿喊:“小和尚,要走你跟我走!”

赫定喇嘛大怒,整张脸瞠涨成紫黑色。“无知女流,要赖泼闹,活佛至尊哪能由妳叫着走就走?来人,给我拿下!”

十来名壮僧立刻向灵龙涌上,小喇嘛急了——赫定是他俗家的亲兄长,长他二十多岁,自他认定为转世灵童,迎入宫中,赫定对他的管教和维护始终不遗余力。赫定拿严刑峻法治事,人人都忌惮,他若是擒住灵龙,绝不会宽贷。

灵龙眼看着执法僧人迫近,脑中又传来小喇嘛急喊,“请圣珠!”她下意识伸手去抓胸口的珠子,一群僧人猛地像撞了墙似的,在她四围跌得东倒西歪。

灵龙恍然间明白了——小喇嘛说的都是真的,挂在她颈上这颗圣珠具有神力,山岗上的执鞭喇嘛和眼前这群僧人,都无法近身伤害她,有了圣珠,她就有了保护……

也有了要胁小喇嘛的依据。

十万圣珠,传国重器,他不能不要回去——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一旦产生孩子气的执拗,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要到底。他一开始就不该见她,不该动一心,种下这因缘结果,到这里难收拾,然而就算他慧性深湛,毕竟也有人心里那柔软的一点,那一点情意,即使是佛,佛心也有情……

灵龙跑到大殿那一端,在天窗下回头对他喊话,听得出来嗓子有点颤,却说得极为倔强。“小和尚,你的法宝在我身上,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你想索回,就得来找我拿——就在你给我宝物的那地方。”

她最后看小喇嘛一眼,转身往殿外跑,料准了众人对她无可奈何。赫定喇嘛吼着想追上去,这回小喇嘛出声把他喊住:“赫定……让她去吧!她没有伤害性。”

赫定喇嘛往殿外看,咬牙切齿,对小活佛的命令毕竟得服从。他虽为小活佛长兄,又是一手辅佐法王的要人,但是一如十方广众,对于转世活佛充满爱戴崇敬之心,多年辛劳,一心就盼灵童年满十八,正式登基为王的一日到来,在这大好吉日的前夕,越发不敢造次生事。

“你们都下去吧……明日登基大典,仔细打点,不要出岔了。”小活佛令下,赫定率众僧怏怏退去了。

他独自立在大殿中,默默与狮子宝座相对,身后,是殿口五彩的天光。他缓缓闭目,平心平气,不一会儿,他的掌心焕然发出光来,三股红丝线从掌边悠悠垂下来……那颗十万圣珠已然回到他手上。

圣珠认主,听到召唤,会自动回归主人身上。

殿外的喧嚷声低下了,灵龙去了,他知她会平安离开十万珠国。他们终不会、也不能再见。在相会的那当初,就注定了别离,他了悟这无边惑业,不该有怜悯,不该有不舍。

小喇嘛阑珊走一步,举目望着大殿,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看起来是这样空渺,他既是佛,也是人的那颗心,不也早就证得一个“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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