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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恋恋女 第六章

铁舟的对良子动情,根源却还是来自于对丽子爱得太深,不能够放弃、不能够觉悟他和丽子在一起永远得不到幸福,他挣扎在极端的痛苦里,良子的温存、娇巧、贴心,正好给了他一道可以喘息的空气。

而良子这边,一日日陷入莫大的罪恶感里她已经收不回感情了。

一个下着骤雨的晚上,良子跑去敲开丽子的门,满脸淋漓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急迸出一句话,“我对小姐感到很羞愧……”那饱受煎熬的模样,像是一切不知从何说起,她掩着面又冲进雨中去了。

就这样,良子失踪了!

饼半个月,丽子接到了一封信。她怀着信笺乘车到三泽大宅,在那古老寒肃的剑道房门边,静静听了一会儿铁舟一个人练剑时那孤独的叱诧声。

她掏出信,轻轻的放在席上说:“她来了信……”

铁舟停顿在场中央,黑色宽大的剑道服文风未动。他不必过来看那封信,因为他也收到同样的一封信,里面只有简略的、不成解释的几句话——

我随吉原回乡,这段日子深感他为人诚恳,决定和他结婚。艮子拜上。

不成解释却已解释了一切,难怪寒假里连吉原也消失无踪,是他独进退两难的良子伸出援手的,她需要靠岸,而他正好是个空空的、安全的港口。

在久久的沉寂中,丽子听见自己的声音,“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说完,她起身往外走。

剑道房外伸着樱枝,她朦胧地想着,为什么呢?樱的花苞全要那么死心眼的结在同一处。

争向同一条樱枝展放,用尽了颜色,而后甘心萎落,这便是樱的宿命吗?她突然感到心底刺疼,想要走,却猛地被铁舟从后面拉住。

“你现在就得做决定,答应或不答应——”他抓得她好痛,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表情,使她心惊胆战,他要求道:“我们结婚——和他们一样,我们结婚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丽子有一种可怕的滑落感,好像她的人朝很深很深的地方跌下去,她不禁紧紧抱住了铁舟。

铁舟和她一起坠落。

一个月后,一场婚礼挽出两对新人,铁舟和丽子、吉原和良子。

丽子后来始终没有去探究良子的内心感受,也许她不想探究。直到一年过去,有一回独处,丽子终于问起,“良子,你怨不怨命运?”

她们坐在春末的樱花树下,良子凝视着簌簌落在两人所著的素木屐下的花瓣,许久才悄然答道:“人心就是命运,跟着命运走,大约是避免不了的一条路吧!”

丽子闻言,怔怔地说不出话,身后传来一阵婴啼,她却恍若未闻。等良子把个女圭女圭从白铁推车里抱过来给她,道:“好俊的孩子,叫小悠是吧?”

可是丽子望着新生儿,迟迟地没有伸手去接,脸上闪过一抹似憎似惧的神色。同样呀!她也走在一条避免不了的路上,面对自己造成的结果……

小雪关则出生在花季过后,樱树抽出一片新芽的时节,吉原非常兴奋,他不是个太多城府的人,于是拉着铁舟两口子一起庆祝。

几个人的状况都有了变化——丽子暂时离开大学,良子倒如愿的进入私人女子音乐学校修习,而铁舟则是益发投入他那沉重深郁的古史世界……

在那两、三年间,四个人见了面,虽是力持自然,却总挥不去一股尴尬的气氛,尤其这样相处在同一个环境里。是不是也因如此,吉原后来才积极争取出国的奖助,丽子不清楚,只知当他终于带着良子与女儿迁往台湾时,她着着实实舒了一口气……

去国多年,他们不该再回来,特别是良子,特别是在她有了历练、有了歌唱声望,她月兑去了当年逃下南禅寺时那层寒伧的外衣,转变成一个成熟、明媚的女人,她不该再度出现在丽子和铁舟面前,不该再度挑惹旧情!

包不该……起了心要勾引铁舟私奔!

雪关无法恢复过来,无法从她翻江倒海般、惊愧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在听了丽姨全盘托出的故事之后,她简直是骇然——

自己的妈妈竟是害得丽姨失去整个人生幸福的人!

虽说雪关一亘有所怀疑,但绝没有想到上一代会是这样的纠葛,有这种种情爱的恩恩仇仇,而今自己居然也牵扯进来,胡里胡涂地爱上了铁舟!

差不多就在那当下,雪关便有了决定——

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留下来,就等于重新在扮演她母亲的角色!

她爱丽姨,这个照料了她十年的女人,然而,对于铁舟所迸生的那种炽热的感情,教她如何能硬生生地卸下来?再这样发展下去,谁知道又会是什么后果?

丽姨合该有重圆家庭的机会,她不该挡在那儿,就算挡不了什么,她也难免会添出枝节来吧?一想到自己在这些心爱之人面前成了碍事的人物,雪关便感到痛苦、无颜,她晓得她必须离开,必须走得远远的……

雪关开始准备,暗中从稻村那儿拿到机票,未曾惊动全心看顾儿子的丽姨。

而铁悠尽避辞色上倔强,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是依恋母亲的。八岁失去母亲的孩子,对母亲便永远有着八岁孩子的需求。

她选择在大清早离开,提着行李,慢慢走过偏廊的木走道,脚心冷凄凄的。

在挂着藤花的檐角下,她站住了,对着一间门半开的屋子,铁舟的书房。

她三天没见到他了,就从那日在庭院撞见简婆,让她说了那么一段话,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来过。雪关不敢流露半点惦想他的心思。

没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气,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书柜,冷暗的壁笼供着有叶无花的春兰盆栽……凌乱的老檀木架上,雪关发现一张配了框的铁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辽远的天空下,只见一点点侧脸,绝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说不出来的孤独况味……

现在雪关明白了,铁舟常给人一种阴沉感,是他生命里的孤独、无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爱情的荆棘里独自走着,没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边……

望着铁舟嵌在框里的影子,雪关的心突然裂开了好几道缝。她就要走了,再难见到他、和他说话、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里,光这么想,就要心碎。

雪关头手伸出去,触碰他的相片,压在相框底下的一件东西却令雪关眼睛一睁是那条白丝巾!

铁舟一直不肯还给她,晓得那是铁家物,是铁舟送给她母亲的,她也许不该再强求,然而,如今这是她仅有的了,她能够留在身边的一点怀念,不仅仅对母亲的,也是对铁舟……

拾起桌上的纸笔,雪关匆促写下一行字:请原谅雪关拿走白丝巾再见,铁先生。雪关两眼含着烫热的泪意,把那条白丝巾一握,穿堂出室,跨出了还笼在晨雾中的三泽大宅。

她不知道雾里有人在盯着她。片刻后,那人回屋子拨了电话,压着嗓子道:“那玩意儿在那女孩手里……”

熙来攘往的京都车站,站前的京都塔嵌在天空里,天空有云有雨,一片伤心色。

雪关寻往前去伊丹机场的巴士站,一路不敢回头。

却在人流中,雪关猛地站住了,前方挡着一条耸拔的人影子,一看,她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咽喉里跳出来。

雨中,铁舟横眉怒目,向她直直的伸出一只手,吼道:“把丝巾还给我!”

怎地他这么快就知道,这么快就追了来?雪关惊愕不已,瞧着他的怒色,手护着颈心,白丝巾就系在她的颈子上,求他道:“让我留下它,拜托……”

“你不该拿那东西——”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他的表情有异,却迟了一步,她身后突然有个粗鲁的声音低喝,“少罗唆!妞儿,东西拿来——”陡地冒出一个陌生人,一手拉她胳臂,一手往她颈子抓。

她惊叫,铁舟大喊,“别碰她!”纵身就要过来,但他背后突地明晃晃一闪,一把小刀从他腰际划过去,他身子一挫,弯曲下来。

“铁先生——”雪关骇叫,在那一刹那,发现原来他是被人从后面挟持着,挟持者以人丛做为掩护。

对方有两个人,一个制住铁舟,一个拖着雪关,硬往道旁的一部黑汽车里推。四面八方纵使人来人往,但是,巨大漠然的人群洪流淹没了这小小的骚动,没有人听见雪关的挣扎呼救,或是——根本不想听见。

她先被推入车厢里,接着铁舟摔到她身上,沉重的躯体压住她,一动也不动。两名挟持者跳上前座,驾车的那个,一边倒车、一边粗着嗓子对另一个叱道:“笨蛋,谁教你桶他一刀子的?”

“早就想给他一点颜色看了,”另一个吊儿郎当的,“这家伙嘴巴太坏,从昨晚绑了他之后,咱家八代祖宗就全让他按着谱儿给一路骂下来,早上他已经骂到明治时代,不戳戳他,接着他就要往我脑袋上吐痰了!”

“戳死了他,谁带咱们进岩洞找宝贝?”

另一个嘻嘻直笑,“怕什么?要是向导死了,还有地图呢!”他手一扬,一条白丝巾——正是从雪关领上强扯去的。

雪关仰躺在那儿抱住了铁舟,手在他腰上模到湿湿黏黏的东西。此外,不闻他的声息、他的心跳。

“铁先生、铁先生……”雪关的喉咙都哑了,一双手臂冷得像冰棍,把他抱紧了还要再抱紧。

他终于动了,咻咻地吐出一口气道:“不要怕,我没事……”

他这一转活,开口说话,雪开噙住的泪便开始汨汨流下来。他用冒了胡髭的下巴碰碰她的泪颜,喘着气柔声说:“嘘——别哭别哭……”

尽避受了伤,他的身躯还是高大且具重量的,在狭小的车厢空间中,铁舟竭力要从雪关的身上挪开,却怎么也挪不出个好位置,最后他咬牙开了骂,“这些蠢人,连个行李都装不好不知道大件的该先上车吗?”

这时,车子陡然来个大转弯,铁舟整个人往椅背一撞,撞到伤处,痛得他嘶嘶吸气。

前座的人嘿嘿直笑,一副吊儿郎当的调儿,“大件的先上车,还得绑牢是吧?抱歉喔!下次有机会我会改进。”

“那不可能,”铁舟冷笑。“蠢人没有下一次,因为第一次他就会搞砸。”

前座怒吼,气呼呼地要爬过来,却被另一个硬拉住。

接下来,“大件行李”和“蠢人”之间虽没有再开战,不过前座却多出一把枪指住后座,使后座肃静。

摇晃了近一小时,车行越来越颠簸,最后好不容易煞住了。下了车,铁舟和雪关被押着穿过黑压压的森林,丢入一间破砖屋子,显然是要拘禁他们。

铁舟道:“你们不就是要那条白丝巾吗?既然得手了,就把这女孩放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关住她也没用。”

走上前来,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也就是和铁舟犯冲的那家伙。“放了她?好让她跑回三泽大宅去报警?”他摇脑袋,嘻嘻笑起来。“不妥不妥,还是把她留给你吧,时间还早,你可以来点乐子,据说享受女人你也是个中好手——”

话未说完,铁舟的一记拳头就打中对方有粉味的下巴,那人咆哮,和铁舟扭打在地上。

开车的那个黄胖汉子急着扯开两人,“住手,老六,别坏了事,咱们还得用他。”

那个叫老六的被拽起来,抹着嘴角的血债,气呼呼地踢了铁舟一脚。“打从我家祖宅落入姓铁的手里,我六次郎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亏我那没用的四哥还甘心留在铁家做牛做马,这回总算我可以——”

“别说了,老六,咱们还得去搞工具,走吧走吧!”

不片刻,那黄胖汉子去而复返,丢进来一只袋子。“吃的喝的都在里头,另外还有些药品,把伤口包扎了吧!咱们不想你就死在这儿。”

一扇木门重重地封上,还听见铿锵的铁锁声。

“铁先生——”雪关哽咽地喊。这屋子连个窗都没有,黑漆漆的,要逃也没有出口。她爬到铁舟身边,碰了碰他的身子。“你没怎样吧?”

他躺在霉湿的地上喘息。雪关回身去把那个黄胖汉子留下的袋子勾过来,借着门缝隙的一点光搜出药水、绷带。他的衬衫染了血,伤口在裤头下,雪关欲解他裤头,一双手抖瑟地在他月复肌上模索、找寻……

他突地出手扣住她,力道还颇大的。“丫头,”他睁开一只眼观她,粗嘎地说:“男人的裤头不是可以随便动的……”

黑暗中,她脸热了。铁舟翻身坐起来,扯掉衬衫,解开裤头,将雪关手上的药水抢过去。这男人决定做自己的医生,一古脑儿地把整瓶药水往身上浇,然后惨叫起来。

“杀千刀的——”铁舟大声诅咒,“弄出这些会咬人肉的消毒水来!”这话肯定是在迁怒化学家。

他把裤头又褪下一点,露出他优美的,但浸在药水里的腰与臀那一带的线条。尽避雪关很想了解他的伤势,但她坐在那儿,眼睛只敢往地下望。

等这位医护专家粗暴地用绷带捆好自己后,他累得歪靠到墙面去,让雪关为他开了一瓶歹徒提供的矿泉水。

“我们在什么地方?”雪关志思地问。这破屋,屋子愀隘的气味,以及外面的一片死寂,都让人感受到整个环境的孤僻荒凉。

“三泽大宅后山的黑森林。”铁舟答道,仰头灌那瓶水。

“三泽大宅后山……”雪关惊诧。“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那两个是什么人?”

“一个是三泽春梅的么弟,六次郎,一个叫阿木,是三泽的表亲;两个没脑筋的呆子,想发财想疯了。”

两个家伙不知窥伺了多久,昨晚溜到小桃居,想必是在他的酒水里动了手脚,趁他昏沉无力之际,将他架了走。今天早上,两人挟持他赶到京都车站,晓得要追的人是雪关时,铁舟才真正紧张起来,然而,雪关还是不幸地被牵连进来了。

一切就为了那条白丝巾!

从一开始,铁舟扣住了就不还她,现在又冒出来两个男人大费周章地抢夺它,雪关简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是一条丝巾,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

她不禁要问。

铁舟把后脑勺往墙上靠,疲惫似的闭上眼睛。“因为,那条白丝巾被当成是一张藏宝图。”

在那极精致的古丝料上,一笔一划勾绘的山形、水涧、古道,便是宝藏的途径与地点。

雪关听了,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我小时候只听说它是从一袭古和服上裁下来的,没听过上面还有什么藏宝路线!”

铁舟也没听过,这样的风声是怎么传开来的,他也模不着头绪。有一点倒是没错,那条丝巾确实从一袭古和服裁下来的还是当年良子动的剪刀、绣的边。

具有百年历史的三泽大宅易主之时,还锁着好一些古破、幽寂的房间,房里被人遗忘了的箱箱柜柜蒙着尘灰,也许撬开箱柜还可以找到传闻里的一些古物……

那袭古和服便是其中的一件,是铁舟有一次无意之间翻找出来的。他晓得三泽家有这么一则旧传说——

百多年前,一场京都浪人的暴动,三泽家曾救回一位入庵修行的天皇女儿,无奈公主伤重,罗衣上血色如花,死前将一批庵里的财宝托给了武士家……

尼庵的财宝,不过是个故事罢了,铁舟找到了一件破烂得要死的老和服,也不至于便把它幻想成公主的血衣,这件老和服顶多是还有些完整处,并点染着引人遐思的花色……

破衣摊在桌上,要丢不丢,铁舟正发愁着,当时寄居在铁家的良子,夜来为他送点心,颈部露在清寒的空气中,铁舟见了心一动,当下说:“良子,拿剪刀来。”

就这样裁下一领长巾,为良子暖了脖子。良子多年珍藏它,由日本带到台湾,连由台湾返回家乡探亲时,依旧款款地系着它。

风声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三泽家有一批遗落的古财宝藏在后山的某个岩穴里,而藏宝路线就绘在那条白丝巾上。良子返乡那一年,还因此遭遇惊险,被人跟踪、被人威胁……

这几年,尽避满心狐疑,铁舟一直没有证据抓到是什么人造谣、什么人生事的,但他知道白丝巾一旦露脸,一定又会生出风波来……

所以,一扣住那条白丝巾,他就怎么也不还给她——雪关终于懂了,他是不希望她为此受到无妄之灾。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她还是掉到灾殃里来了。

“你打算离开日本,是吧?”铁舟在屋子的那一头问。见她上京都车站,他可以猜出她的意向。

她在幽暗中轻轻点头。

“为什么非要拿走白丝巾不可?”

因为我想记住你。但是,雪关不敢说出自己的傻气,只能悄然坐在那里,却让铁舟听见了她楚楚吸泪的鼻音,沉默了半晌,突然他命令道:“过来。”

她爬进他的臂弯里。

“刚刚在车站,我是不是对你很凶?”他低问。

也不作声,雪关只管把脸抽抽噎噎地往他衣襟里埋。

铁舟悠悠地叹口气,把雪关的头揽在胸口。

此刻,屋外荒山,下起了厉雨。

那扇门砰一声猛撞开来,凛凛冽冽卷进来一阵风雨,两个男人摇摇晃晃的抬了一只大箱子进门。

六次郎开口便骂:“下这要命的大雨,存心跟老子作对,知道老子今晚要上山挖宝去!”

“等雨停了再说吧!这种天气上山,如果滑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咕哝的是黄黑胖子阿木。

漆暗的屋子一头,有声冷笑,“两个总算有一个分配到一点脑子。”

六次郎打亮了手电筒的强光,朝出声处射去,令铁舟和挨在他身边的雪关都张不开眼。六次郎龇牙道:“你最好别再惹我对你动手,否则到时断手断脚的模黑爬山,你不会爽快的。”

铁舟“咦”一声,诧异道:“你们手上有图,按图索骥不就成了,哪需要我做陪?”

六次郎回复他一贯的油腔滑调,说:“都晓得你铁教授是挖宝的行家,后山那些古步道你又熟,这趟路还能不劳驾你吗?”

铁舟头靠着墙,嗤了一声,“我根本不信山上有什么宝藏。”

“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你当咱们三泽家的传奇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六次郎啪地由怀里抽出一份草图,在铁舟鼻尖之前挥动,“这是宝藏的记号图,你只管乖乖带咱们进岩洞,等我三泽六次郎挖出财宝,自然会教你心服口服!”

铁舟睁开一只眼睛瞧,却笑了起来,“又多了一张图!那条丝巾是路线图,这个是记号图,这档子事如此复杂,连我都要搞胡涂了,也难怪一干呆子跟着团团转!”

六次郎怔了一下才意会过来,却已经被铁舟挖苦了去,不过,这回他吞了吞忍下气来,显然为大局着想。如果真把铁舟弄伤了,他们要自行循古道上山,可得费点周章,就算上了山,据说藏宝的古岩洞内通路曲折分歧,对他们来说,又是一大问题……

听着外头的雨声,雪关心想,不踏出这囚房,她和铁舟就难有机会逃月兑,但是,若被强迫往那情况不明的山上去,更让她觉得惶悚不安,下意识地她祈祷这雨继续下吧,索性别停了……

不幸那六次郎的耐性只维持到他的第三支烟,那支烟才刚刚点着,他就忿忿地往地上一掷,人跳起来嚷道:“妈的,老子不等了,老子可没有神武天皇百二十一那么长的岁寿,可以耗在这儿慢慢等发财——老子现在就要发财!”

六次郎与阿木打开箱子取装备,准备要上路。铁舟眼看雪关也要给一起押上山去涉险,心甚不忍,然而,他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开口求歹徒让雪关留在这儿,因为雪关若不在他的视线内,他更不能心安。可是,一见他们将她双手反剪,铁舟叫着挺上前去,“别绑住她——”

才到半途,他的月复部就挨了一棍子,两手被扣住,一条绳索套上他的双腕——他同样双手被反剪在后,住屋外推出去。

外头是黑天暗地的大森林,六次郎押着铁舟在前,阿木押着雪关殿后,靠着两把手电筒,几个人在雨里跋涉。雪关看不清楚脚下,只觉得满地泥泞,他们大约是上了一段陡坡,由于手被缚着,雪关没法子保持平衡,脚后跟淬然一滑,人往坡下栽去——

接下来她只知自己混入了枝叶和石块当中,听见自己惊叫,阿木呼喝,铁舟狂吼,“拉住她,该死,快拉住她——”

一阵混乱,雪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拖上来的,浑身雨泥,站也站不稳,靠住山壁直抖索。铁舟逆着风雨叫道:“可恶,把绳子解开,否则别想教我再走一步!”

六次郎还在呶呶不休,但那阿木没吭气的抽出小刀,先割断铁舟腕上的绳子,回头把雪关也松绑了,不过,他紧拽住她说:“铁教授可得小心带路,跟在你后头的,除了六次郎和我,还有这小泵娘。”

倒懂得拿雪关来要胁他啊!铁舟咬紧牙上路。

好不容易穿出泥泞的林路、雨也逐渐停了,荒烟里露出残破的古步道口。

“从这里开始上山,”铁舟道,古老的石磴不是松塌了,便是生满苔藓,他警告着,“一步踩稳了,再走下一步。”

迸道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蜿蜒、一会儿陡峭、一会儿索性整段不见了,但铁舟总有办法从崩士、杂草之间把它再找到。他从前的确曾经研究过这条古道,推测是古时三泽家用来私运军火上山的。

他们越爬越高,蓝阴阴的天空,一轮冷月照见黝黑的对山,山脚下有屋宇光影,是三泽大宅。雪板咬唇,心里恨恨地,他们看得到三泽大宅,却求救不了。

铁舟在前面喊停,然后拿着手电筒迳自往前勘路,等他退回来,便从阿木手中把雪关抢过去道:“前面有段断崖,不大长,我带雪关先过。”

六次郎却挡住他。“你玩什么花招——”

“什么花招都不玩,”铁舟回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打头阵,请——”他让开身子。

“老六,让他们先走,”阿木吆喝,“我们跟上去。”

铁舟将雪关转向山壁,对她说:“两手按着山壁,横着一步一步移……”

他在她身后,胸膛贴着她,双手张开在她头上方的岩壁,他的声调冷静而温柔。

崖上的风吹过来,雪关整片脸颊都是冰的,但有他暖暖的口气送到她的耳朵边。

“相不相信月亮上住着嫦娥?”

她边跟着他移步,边颤抖地笑一声,“航天员说没有。”

“航天员上错星球了,嫦娥住在咱们东方的月亮上,不信你看——”

她小心地抬起头,真的,冷冷的、遥遥的,清辉的月,她想象它禁锢了个寂寞无依的女人……忽然,铁舟拦腰抱她,横里一跳,她还没回过神,他们已越过了断崖。

终于,六次郎和阿木也跟着跳过来,人半软了,呼呼喘着。手电筒光下,断崖塌下去是个惨黑的无底洞。雪关明白,若没有铁舟的保护带领,她绝过不了这一段。

几个人还在心悸、喘气,突然,六次郎兴奋地大喊起来,“岩洞!我看见岩洞了!”

数数有三、四口,嵌在光秃秃的岩石壁当中,虽然被蔓藤蟠结着,但每个洞口都还是露出碎裂的迹象。铁舟远观着只是蹙眉头,可六次郎不一样,摆出一马当先的姿态,铁舟虽不屑于此人,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劝你三思,”他从地上抬起一块裂石说道:“这一带岩质脆弱,如果你非要钻你祖爷爷这几口洞,那么再走半个山头,另一面还有两个山口,从那儿进洞比较安全。”

不料六次郎却观起眼来看铁舟,一脸怀疑的样子,然后抬起下巴宣称,“我有记号图,图上说从第三口洞进入照图走准没错!”

说着,便迫不及待穿过长草钻洞去了,铁舟和雪关由阿木押着跟在后面。果然事实证明,照图走完全失效。这几口洞的内部原是相连的,岔路像蛛网一般交错复杂,伟大的冒险家三泽六次郎在领着大家拿鼻子撞山壁五次之后,铁舟再也憋不住了,上前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地图看。

那叫什么地图,那么草率,但是几个方位和几条弯曲的线路却描得极准确,似乎绘图的人对这一带的形势十分熟悉。铁舟不知道六次郎是打哪里弄来这张图,但他有种感觉,绘此图者只是虚应了事,并不当真……

“圆形石洞”六次郎已经失掉对探险的热爱了,不耐烦地对铁舟喊道:“这要命的黑坑里头有座圆形石洞,你该知道吧?”

是有座圆形石洞,铁舟知道,那附近有个别别扭扭的三岔路,像老太婆伸出来的前三只手指。二十分钟后,铁舟带着一伙人穿过三岔路,找到了圆形石洞,六次郎的心情再度好起来,两只眼睛和他手提的探照灯一样闪闪发亮——

照图所记载,此洞便是藏宝之处!

他拎了把铁槌,兴致勃勃地绕着石洞走,在岩壁上东敲一记、西敲一记,阿木更是搬出小型电钻,就地试起性能来了,准备要大肆开挖,因为就他们所得到的讯息,宝藏是埋在岩层之中的。

两个蠢才的动作,看得铁舟心惊肉跳,更是气恼得不得了——

这石洞从前或许存放过军火,甚至真有些什么珍稀的装备,但如今除了留下一堆腐朽的杉木板,和壁上零零落落的锈钉子外,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有,也只是些崩塌的石肩、石块。随便哪个人来,都会看出这洞的结构十分松脆,任意开凿会有危险,可这两个智障儿……

“嘿!铁教授,别在那儿闲着,咱这儿需要你专业的协助。”六次郎掉过头来喊,手上多出一把枪。

所谓“专业的协助”,就是要铁舟做他们的挖土工人。铁舟抓着一把铁铲心想,这地方根本没有财宝,可是现在不管说什么,这对呆子都不肯相信,总要等到一无所获,他们才会死心,与其任两人胡挖、瞎挖的,不如他来动土,至少他懂得拿捏分寸,知道什么地方能碰,什么地方不能碰。

但是,雪关则在一旁急道:“铁先生身上有伤,你们不能——”

回过头,铁舟以眼神向她示意不要紧,女孩为他焦虑的神色,再度使他心里泛满异样的感情,不仅仅是感动而已。

铁铲铿铿地响了,很快地,电钻也跟着启动,岩洞里漫起烟尘,雪关被赶到后边去,绞着一双手,忧愁地望着烟尘中铁舟挥动铲子的身影。站久了,终于累了,也渐渐感受到这岩洞内的寒气,她抱住身子慢慢往后退。旁边有一条羊肠似的小道,黯然不知地通往哪里去,不过,这附近的地面起码平坦些,空气也不那么冰凉,她靠着山壁坐下来。

眼睫一垂,她昏昏地困去了。

困着的人,不知时间过去了有多久。烟尘还飞舞着,但岩洞暂时静了下来,只有老杉板烧起来的一堆火哔剥响着,铁舟在小通道内找到雪关,他站着,静静凝看着她。

她身子微侧,倚着山壁,穿绣花绿条绒长裤的双腿斜斜并着,她睡着的样子依然显得秀气而有教养,即便是在这样荒险的环境下。也因为是这样荒险的环境,她虽睡着,却隐隐蹙着眉心,透出一丝不安宁之感。

铁舟的内心动了一动,在她跟前缓缓蹲下来,伸手想抚平她的眉心,却在空中顿住了,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胸臆。

教他怎么说明自己对这女孩的感觉?他晓得,几乎从一开始就晓得,雪关到他有种特别的关心注意、特别的感情,那少女的纯真情意,澎湃奔流得像春日里的溪泉,几度地将他淹没。

不管他再怎么感到荒谬、可笑,甚至于要严厉地训斥自己,也终究不能不承认,他被她牵引、被她触动了,有某种东西将他和她系在了一起。

这正是最让他感到难堪的一部分,这少女来自他半生经历过的两个女人——一个生她,一个养她。当初他爱过、销魂过,也毁灭过,生命的大半精华已随着两个女人的情与怨去了,没想到又有这少女出现在他破碎、寂寥的人生之中,这少女究竟要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意义?

纵使他一向是个不屑世俗眼光,不让世俗条例将他羁绊住的人,然而对于雪关,这个与他隔着年纪、隔着辈分,与他牵扯在两代情仇里的女孩,他几乎是不知所措的,说不出内心的慌张感——他该怎么看待她、该把她摆在生命里的哪一处?

铁舟不知不觉的伸出手,轻轻的似个叹息,触碰雪关的眉梢。雪关一惊而醒。

“铁先生,怎么……”她道,以为有什么状况,惶然地左右张望,脸上却还有惺忪的样子,那模样看起来极为可爱。

铁舟忙道:“没事、没事,对不起,吵醒你了。”

“那两个人呢?”

铁舟拿下巴朝石洞的另一头指了指,火堆边,阿木和六次郎倒头歇在那儿,这两人为了他们的财富和前途,辛劳了一整晚,也累坏了。

雪关回脸打量铁舟,见他两袖高卷,满面尘沙,不禁关切地问:“有什么发现她并不在乎阿木和六次郎挖不挖得到宝藏,只担心铁舟受他们的摆布,巴望他有收获,能及早放了她和铁舟走。

“快了——”铁舟在她身边坐下来,鄙夷地说:“再挖下几斤石头,凑足个整数,那两个家伙就会发现他们是〖后山传奇〗里最大的笑话!”

敲打了一夜,只给这倒霉的石洞添了几个窟窿,石堆中连个破铜烂铁都没有,更甭谈什么金银财宝了。铁舟自然早料到这样的结果,阿木和六次郎听信传言,给一幅所谓的记号图耍得团团转,那不稀奇,铁舟只是纳闷——是谁一开始捏造了丝巾与宝藏的谣言?后来又是谁画了没凭没据的一幅记号图,教两个呆子上了当,胡搞瞎搞起来的?

他几乎能肯定一点,那两个呆子的背后有人,那个人才是始作俑者。

雪关不知道这许多蹊跷,只一心盼望,“他们要是找不到宝藏,我希望他们把丝巾还给我,那是妈妈从前最喜欢的东西……”

马上她就发觉自己不该提到母亲,那太敏感了,她收住口,可是气氛已经变样了,铁舟没吭声,他的姿势、他的气息似乎都有点胶着,使得雪关也跟着僵坐在那儿,呼吸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半晌,他才出声,“从前那些事,她……都告诉你了?”

晓得他在问什么,她轻轻的回答,“是的,丽姨都说了……”

呀!从前的那些事,关于铁舟的过去、关于雪关的生母与继母,一经提起,存在于这中年男子和这少女之间情感上的尴尬,便一下变得明显起来——就雪关来说,她爱上的是生母与继母爱过的男人;换到铁舟这边,他面对的是情人与妻子生养的女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巳经陷入了,却已有进退不得的感觉,未能厘清的感情,使得尴尬益发成了痛苦。

于是,当雪关吞吐地说了句“独不起”,铁舟顿时变得暴烈起来,“没必要说对不起,过去的事和你无关!”

他那否定式的口吻,使她觉得受伤,她带着凄楚说:“但是我能了解!”

铁舟定着,听她说下去,“就算我不能完全明白你和妈妈、丽姨之间的事,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和丽姨爱你,却又离开你;为什么你爱她们,却又放弃她们,但是我了解……”她望进他的眼睛深处,看见那里面的寂寞和阴影,她说得情真意切,“我了解你。”

铁舟笑起来,是那种空洞颤抖的笑。

“你真的了解一个伤害过、辜负过你母亲和你继母的男人?你懂得他的所作所为?

同情他,还可以接受他?”

重重伤过人,也重重受过伤的男人,即使他还能相信别人,他也不相信自己了。

铁舟从地面跳起来,心神狂乱,这一刻,他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承不起、受不住雪关的一片情。

“你选择离开是对的,千万、千万不要再改变主意。”

说完,铁舟走到通道的更深处去,在那个位置他看得到雪关,但雪关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抱头蹲了下来,整个人埋进黑暗之中。

雪关在这头怔怔地坐着,双眼逐渐刺热起来,她闭上眼睛,泪水淌过脸颊,凉凉的。世界也同样暗了。

突然间,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哽咽,人跳起来,朝铁舟所在的暗处奔了过去,她不愿独自待在黑暗里。凭感觉,她寻获了铁舟,双手把他拦腰圈住,脸往他的胸口贴,喃喃地说着,“铁先生……”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的世界也是黑暗的。

终于,铁舟的一双胳臂慢慢伸了出来,她紧拥他,他则把她拥得更紧。

黑暗的河流缓缓流动,与时间一起流了过去。

杉木堆虽然烧尽了,但这黑旷旷的岩洞,却有微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曲曲折折的透进来。外面显然是天亮了,岩洞内沉睡的气氛改变了,甚至还有些骚动,夹着戚戚促促压低的人声,铁舟在半醒半睡间听着——

“一开始就该装上这玩意儿,省得费力气在这里又敲又挖的,一整晚挖不出什么鸟来!”

“等会儿手脚得快点,这定时器只有二十分钟时间……”

铁舟猛地一坐而起,在他怀里的雪关也跟着惊醒,他脸色变了——

是阿木和六次郎,那两个白痴想炸了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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