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竺准备好皂荚、浴刷、绢巾,在浴盆的角落斜斜放上一块木板,然后卸下鈎挂在落地罩上的软纱帷,透过隐约可见的纱帷,看到宫元初月兑下衣物跨进热气腾腾的浴盆,并把受伤的右腿搁在木板之上。
水声荡漾,她的心也跟着荡漾。
“可会觉得不舒服吗?”
她轻声问,试图保持思绪的冷静。
“不会,这个方法极好,早该这么做了。”宫元初舒服地叹息。
“还是当心别让伤口碰水了。”她提醒着。
“女乃娘都没有你罗嗦,也没有你那么操心我。”
爆元初低沉的笑声从水雾里传来,感觉有些慵懒、有些湿濡,让她的内心掀起小小的波澜。
“我才不是操心你呢,我只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你的膝盖真泡烂了,最倒霉的人还不是我?”
袅袅升腾的水雾在纱帐后浸润着他的身影,撩拨着她起伏不定的心潮。
“要不要一起泡澡?两个人一起洗你也省事多了。”他愉快地笑问。
“不用,我自己洗就行了!”她蓦然羞红了脸。
爆元初沉声低笑。
真过分,说话愈来愈大胆了!风竺在心里嘀咕着。
等宫元初沐浴的这段时间内,她无事可做,便绕着“喜澜堂”漫步闲走。
在西窗下设有一张紫檀雕螭纹漆面桌案,她绕到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桌案上的砚墨笔,一件件地观赏把玩。
“你是几岁进兰王府的?”
爆元初躺在热水中,淡淡问道。
“十岁。”
案上有柄湘妃竹扇,她轻轻打开来扇了几下。
“十岁以前在哪里?”他想像着她十岁时的模样。
“跟着我娘在城里一个香料铺里帮佣。”
风竺一边回答,一边把桌案上的笔筒、笔架、砚、墨、印盒、貂毫笔、紫毫笔等等,一件一件地整齐摆好。
“你娘呢?”他又问。
“她把我卖了以后就改嫁了。”
但似乎嫁得并不好,一样的穷困潦倒,不过倒是很有骨气,从来没有到王府内缠着她要钱。
“所以,你爹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吗?”
如此坎坷的童年,她能够被卖进兰王府,实在算是幸运的了。
“听我娘说,我爹到南方贩马,途中遇到山贼,死在外地了。”
她的语调轻浅,没有太多情绪。
连母亲的脸孔都快不记得了,对父亲更加没有记忆。
“其实懂得挑选好马,可以从中获取不少利润。”
他十九岁时从事的交易活动就是买马卖马,为他累积了人生第一笔财富。
“是吗?这我可不懂了。”
风竺支着下巴环视四周,看见北墙上挂着一个锦套,里面套着的东西形似一把古琴,便好奇地走过去取下来看。
“我倒是很想听听兰王府的老夫人到底教会你懂些什么东西?”
爆元初只听过她的吟唱,她随意轻哼,就让他被她绝美的音色迷倒了。
“老夫人能工习诗词,妙解音律,更善于琴棋歌咏,不过诗、词、歌、赋、书、画这些东西,我们姊妹四人碍于各人天赋,没有人能尽得老夫人真传。老夫人实在是当代不可多得的才女,可惜今生遇不到才子可以匹配得上她。”
风竺叹息似地说道,一边解开锦套,果见一把为杉木造成,木质松黄,以白玉制琴轸、雁足,刻工十分精美的伏羲式古琴。
“兰王爷不算才子吗?”宫元初轻笑。
“当然不算。”风竺抱着古琴细细欣赏着。“兰王爷若是个才子,对老夫人必定会爱之、惜之、珍之、重之,绝不会厌弃她,反倒去宠爱一个以色事人的侧室。在老夫人经历连连失子的悲痛,伤心过度而隐居在阁楼时,兰王爷不但对老夫人不闻不问,更把侧室宠上了天。”
每回听到秦姑姑以充满愤恨的声音诉说着老夫人凄凉悲惨的过往时,她就对王爷的薄情颇有怨怼。
爆元初低声沉吟着。
“或许老夫人过于孤芳自赏,兰王爷不是才子也就欣赏不来了。”
“有道是才子难寻,知音难觅呀!”
风竺轻轻拨弄琴弦,清澈和润的琴声令她一阵怦然心动。
听见她拨弄琴弦的声音,宫元初微微泛起笑容。
“传说四大丫鬟琴棋书画样样精,既然你找到了琴,就弹奏一曲来听听吧。”他很好奇风竺的琴技是否如传言中那般精湛。
“既是主子的吩咐,我就献丑了。”
风竺抱着琴,盘腿坐在楠木包镶床上,纤指轻拨琴弦,盈盈而歌——
“秋压更长,看见姮娥瘦如束。
正古花摇落,寒蛩满地,参梅吹老,玉龙横竹。
霜被芙蓉宿,红绵透,尚欺暗烛。
年年记,一种凄凉,绣幌金圆挂香玉。
顽老情怀,都无欢事,良宵爱幽独。
叹画图难仿,橘村砧思,笠蓑有约,蓴洲渔屋。
心景凭谁语,商弦重,袖寒转轴。
疏篱下,试觅重阳,醉擘青露菊。”
一曲终了,她幽幽收弦,抬眸眺望窗外,美目含水,似全心全意沉浸在迷离的梦境中浮沉游荡,没有发现宫元初已经离开浴盆,穿上了月白色的寝衣,静静走到她身旁深深凝视着她,掩不住眼中的惊异和赞赏。
爆元初没想到她的琴艺竟那么好,加上她清越的歌喉、浓郁的韵味,彷佛从天上传来的美妙音律,柔美得像轻云、雾霭,又像雪白的飞花漫天飞舞,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醉。
“美极了。”他由衷赞叹。
风竺怔然回神,含笑望住他。
“这词牌名叫《一寸金》,是南宋词人吴文英所作。”她笑吟吟地说道。
“虽然他的词藻过于雕琢堆砌,没想到却很适合吟唱。”宫元初柔声低语。
“是啊,文词浓丽了些,但是因为十分讲究格律音韵,所以唱起来极好听,老夫人最爱听我唱这曲《一寸金》了。”
她温柔地轻抚着琴身,小心翼翼地将琴收回锦套内。
爆元初深深看她一眼,浅笑道:“这古琴有个名字,叫『太古遗音』,你若喜欢,就送给你吧。”
风竺惊愕地抬眸。
“当真要送给我?”她的神情不可置信又有些无措。
爆元初凝眸望着她,瞳眸犹如黑水晶般晶透、清澈。
“这古琴终于找到属于它的主人,在你的手中,它才能够发出如此美妙的乐音,否则,也就只有被我冷落在墙上当摆饰的命运而已,这是你与它的缘分,是你帮它找回了它的灵魂。”
风竺怔忡地看着他,他谈的是古琴和她,但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和她。
当初,凌芮玄将她送给了宫元初,岂不是与这名叫“太古遗音”的古琴有着近乎相同的命运吗?
在凌芮玄身边时,她尽职尽责,竭力尽忠,自觉自愿地遵守着兰王府里的所有规矩,为的就是顺利当上凌芮玄的妾室。
她就像个美丽的摆设,主子想把她摆放在哪里就可以摆放在哪里,她不能有自己的感受,也不会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但是,到了宫元初身边之后,她好像看见被囚在镜中的自己,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撞碎了镜面走出来。
一瞬间,蒙在她心头的雾霭散开了,她真真实实地触模到了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
★★★
爆元初来到一处幽深曲折的小巷弄中的小酒楼里,这座小酒楼的位置极妙,离京城最热闹的大街只有几步之遥,却因为坐落在静僻的小巷里而刚好隔绝了喧嚣,但是从二楼窗口望出去,又能将繁华的大街收入眼底。
这间小酒楼是他用来谈生意的地方,与他有生意往来的合伙人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这里和他谈买卖交易。
爆元初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在他对面坐着两个男人,两侧坐着他的仆从赖瑞和曹裕。
此时桌上杯盘狼藉,一坛酒已喝去了大半。
“宫少爷,幸好咱们这批人参、鹿茸躲过了一场暴雨,那些比咱们晚一天出发的货船几乎都被暴雨打沉了,真是好险呐!”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说得口沫横飞,表情甚为夸张。
“这批人参、鹿茸能换多少丝绸?”宫元初的神情倒是十分平静。
“托那场暴雨的福,因为接连沉了好几艘货船,所以咱们这批人参、鹿茸更是物以稀为贵,价格喊涨了三倍,能换得的丝绸少说也有五百斤了。”那名矮胖的中年男人愈说愈兴奋。
“很好。”宫元初端起酒杯啜饮一口,没有太大的反应。“上一批两百斤的茶叶呢?总共卖了多少银子?”
另一个瘦黑的男子急忙回话。“少爷,卖了大约有一千两银子,已经听少爷的吩咐,全都用在买西京的宅院上了。”
“西京的宅院现在盖得如何了?投进去的银子够吗?”
爆元初侧首看着赖瑞和曹裕,淡淡问道。
“回少爷的话,西京宅院的地价和建屋的料钱工钱总共用了将近五千两银子,少爷不是希望再修个大花园,还要把泉水引进园子里,做一座流杯亭吗?这些估计还得再多花个一千两银子才够。”赖瑞算得清清楚楚。
“这批丝绸卖掉,可以赚进一千两吧?”宫元初转头望向矮胖的中年男子。
“少爷,恐怕不止喔!这批选的都是上等丝绸,多卖个一千两银子大概都没有问题。”那人得意地笑答。
“好极了。”宫元初露出轻松的笑容。“你们差事办得很好,卖得的银子你们可以抽一成的赏银,这是当初白纸黑字打下的契约,不会少你们一分钱。”
两名男子互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样?嫌少吗?”
爆元初按下筷子,淡漠地盯着他们。
这两个男子是牙行的人,专门代人买卖货物、运送货物、设仓库保管货物,并替朝廷徵收商税,从中赚取佣金。
最初与宫元初接触时,这两人就看出这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哥儿与众不同,从宫元初身上看到的不是骄奢婬逸之气,而是才智出众、独具慧眼,两人心中都对宫元初另眼相看。
“不,不是嫌少。”两名男子小心地陪笑。“宫少爷在西京建盖宅院,看得出来少爷是有意月兑离宫府,自己成家立业。宫少爷深谙经商之道,善于贱进贵出,有朝一日必能成就万金家业,我们两人别无所求,只是希望将来可以跟着少爷,得到少爷的庇护就行了。”
“你们倒是聪明。”宫元初的笑容意味深长。
“不,我们怎么能跟少爷比呢,少爷才是真聪明!”两名男子连忙摇手。
“好,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在我的手下做事,听我的差遣。你们可以走了。”
爆元初放下酒杯,抬手一挥。
“是是,多谢宫少爷。”
两名男子起身,先后离开。
“少爷,这两个人可靠吗?”
见他们两人走下楼,赖瑞不放心地问。
“现在怎么知道可不可靠,总要日久才能见人心。”
爆元初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只要赏赐给得够丰厚,不怕他们不忠心,就像赖瑞和曹裕也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真正被他收为心月复的。
“这两个牙人跟着少爷赚了不少钱,少爷现在是他们的财神爷呢,谅他们也不敢作怪。”曹裕继续帮宫元初倒酒。
“西京的宅院你们两个有认真监工吧?”宫元初瞥他们一眼。
“有,昨儿还去盯着,主殿已经完工,其他各殿也都盖得差不多了。”赖瑞认真地点头。
曹裕接着补充说道:“主殿已经上完最后一道漆,其余各殿听木匠说最多再半个月就能完成了,只是园子还没动工,少爷有时间可以跟小的去看一看。”
“嗯。”宫元初懒懒支颐,陷入沉思,良久,低声问道:“我大哥成婚前不是听说欠了几百两的赌债,已经还掉了吗?”
“还没。”赖瑞啧啧摇头。“听说隆大爷不服输,把新大女乃女乃的陪嫁首饰都偷去赌了,结果不但把首饰全部输光,还欠下了更多钱,两个人为了这件事整天吵得不可开交。”
“其他兄长就没人帮他还钱吗?”宫元初皱了皱眉。
“没有。”赖瑞摇摇头。“依小的看,各房爷们都自顾不暇了,恐怕谁都没有余力帮大爷。”
曹裕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少爷到兰王府住了一些时日,应该还不知道庆二爷赔了一大笔钱吧?”
“为什么赔一大笔钱?”宫元初微愕。
曹裕接着说道:“因为庆二爷两个月前突然异想天开,从南方买来一船仓的苏扇,想趁盛夏季节卖苏扇赚上一笔,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上个月一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结果那些堆在货栈里的苏扇全都发霉了,庆二爷赔得血本无归,别说帮隆大爷的忙了,二爷自己都欠了一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