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他变了。
记得那个时候,他没有那么高,脸上偶尔还会冒出几颗象征青春的青春痘,头发老是乱糟槽的,像是从来下梳似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不是这边破了一个洞,就是那里掉了一颗扣子,再下然就是像在泥上里打过滚一样一身脏。
现在的他比以前高大,一头乱发理成小平头,身上的衣服或许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所以还是有些脏脏的,但他的臂膀肌肉结实,额上和身上都泛着汗水,看起来很有、很有……
柯待雪在脑海里想着,一时间却想不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去说明这种感觉。
她偏头想了想,脑中突然冒出几个字眼——
对了,就是男人味。
他和以前最大的不同,就是多了这种无法具体描述,只能约略统称为男人味的东西。
“好、好久不见。”她有些慌乱的低下头,不知怎地,在他的注视下,她竟感觉到有股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不敢直视他。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他低沈的嗓音在她头顶散开来。“不过我好久不见的对象是你,可不是你的头顶。”
他调侃的言语让她的脸轰地一声瞬间窜红。
他真的变了,变的不只是外表,就连讲话方式也不一样了,以前的他不喜欢说话,常常半天闷不出一句话来,可他现在竟然会开玩笑!
这是在以前的他身上,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你……”她突然变得不会讲话了,半天讲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看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改变不少,我记得以前你的口才好得很,一点也没有口吃的问题啊?”他故意装出对她的改变感到疑惑惊讶的样子。
远处的工人把东西搬置妥当后,大声叫道:“杜老大、杜老大,给你放这样可不可以?”
原本正准备跟她讲什么的杜君影,抱歉的对她笑了笑。“不好意思,你先等我一下。”然后便小跑步过去。
“老大不愧是老大喔,到这里没多久就“把”到马子啦。”工人故意挤眉弄眼的开他玩笑。
“别胡说,我和她只是朋友,你们不要把人家吓跑了。”杜君影连忙往她站立的地方看了眼,确定她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才放下心来。
“好啦,如果你们事情做完就先下班吧,其它的明天再弄就可以了,我有事先走了。”
“安啦安啦,我们都了啦。”工人们又笑成一团。
杜君影知道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干脆什么都不要解释,省得越描越黑。
他警告性白了他们一眼后,又跑回她面前。“你要回家吗?我的工作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吧,让我试试我的记忆力好不好,你家是往这个方向对不对?”
柯待雪看着他所指的方向,是往她家的路没错,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虽然小镇的变化比不上大城市的快速,但还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他居然可以指出她家的位置。
“老师老师,你认识黑道大哥喔?”从刚刚就一直在旁边疑惑的看着他们的小华,终于忍不住问道。
“什么黑道大哥?没有礼貌。”柯待雪轻声斥责。
“他不是黑道大哥要不然是什么?”
“我不是黑道大哥。”杜君影出声了。“我是黑道大哥大,听说这里的小孩都不听话,我是专门来打那些小孩子的,你们要不要试试看啊?”说完,他作势弯腰扑过去要抓他们。
“哇—”小华和阿明大叫一声,跑掉了。
看着他们跑远以后,杜君影才问她:“我刚刚听到他们叫你老师?”
“喔,对啊,我现在在镇上的国小当老师,他们都是我班上的学生,他们两个是比较调皮一点,喜欢乱说话,但本性都还不坏,刚刚他们说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我就算再怎么心胸狭小,也不会跟两个小孩子计较的,而且我这个样子……把我当成坏人的,他们不是第一个。”他模模自己短短的头发说。
柯待雪看了他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
“你这个样子还真像刚出来的。”
“什么刚出来?从哪里出来?”
“监狱啊,电视上刚从监狱出来的人,就是像你这个样子。”
杜君影想了下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边笑边走,笑声彷佛可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他们渐渐没有一开始的生疏了。
“你真的变了好多,记得你以前喜欢耍酷,常常人家跟你说一大堆话,你回不到一句,有时候甚至连理都不想理。”柯待雪有些感慨的说。要是以前的他,根本不可能会这样逗小孩子,更不可能会和她一起大笑。
这样的改变不能说不好,但在欣喜之余,柯待雪也感觉到时间在两人之间画下的痕迹。
那道你看不见,却忽略不了的记号。
“原来在你眼里,我以前是那种爱耍酷、爱闹别扭的人啊,我自己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其实我以前很羡慕那种口才很好,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的人。
我总想不透他们怎么可以想出那么多话来讲,像我就常常不知道要说什么、应该要有什么反应,总觉得怎么说都不对,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要说。原来在你心中,我是那样的人啊……”杜君影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模头,讷讷笑了笑。
“对啊,你现在才知道,你对我造成多大的童年阴影,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晓得你心里是这么想的,还以为我这个人那么讨人厌,所以你才不想跟我说话呢,看你要怎么补偿我。”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脸上露出有些无措的神情。
“呵呵,我跟你开玩笑的啦,你还当真啊?”柯待雪见他为难的表情,忍不住笑出来。
“你耍我……”
见到杜君影板起脸来,柯待雪故意装做害怕的跑离他,两人就这样半认真的开始追逐,一直到她跑不动停下来为止。
他们停下来的地方,两旁都是一大片的泥土地,路边还有个土地公庙。
“没想到这间土地公庙还在……”杜君影见到小庙,有些感慨的说。
“对啊,前年番薯伯还特地出钱翻修它呢,你看这里的油漆看起来还那么新,土地公也有新衣服穿喔。”她拉着杜君影进土地庙并指给他看。
杜君影看着土地庙中没有太大改变的摆设,视线停留在旁边的一张小桌上。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柯待雪随即了然于心。“番薯伯现在应该在家,要不要去跟他要几个番薯啊?还是你想和以前一样,来个顺手牵—“番薯”?”
“这件事情你还记得?”
两人对视而笑,彼此的思绪不禁飘回那一年……
这间土地庙就在柯待雪每天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只要经过,她都会停下脚步拜一拜土地公,倒不是她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像看到长辈总会行个礼一样,顺便祈求土地公保佑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平安。
这天她当然也不例外,站在上地公的神案前,双手合十默祷,可无意间却看见旁边的小桌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
她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想想,说不定是什么可怜的流浪猫、狗之类的,于是她走过去,翻开盖住的桌巾弯腰一看—
先是看到两个阗黑的瞳孔,然后是一张在她眼前放大的脸孔,四目就这么愣愣相望着,几秒后,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啊——”她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在地。
桌底下的人也同样被吓到,同时往里面缩了下。
“你、你、你……怎么……”好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柯待雪还看清楚躲在桌下的人竟然是杜君影。
只见他衣襬一边安分的塞进裤子里,一边却拉出来,衣服上到处是黄褐色的泥土痕迹,鞋带也掉了,不知装了什么而鼓鼓的书包,被他紧紧抱在胸前,一双眼戒备的看着她,还不时注意四周。
他怎么会这个样子的躲在这里?
正当她想要进一步问下去时,外头却传来一阵咆哮:“你这个猴死囝仔躲到哪里去了,赶快给我出来。”
杜君影听见了,只是把书包又抱紧一点,眼神中的戒备神情也更凝重。
“他妈的,你爸妈到底有没有教你,学校老师有没有教你,你竟然敢偷东西,就不要被我找到,要不然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柯待雪看看外面再看看他,心里有些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到外面,只见番薯伯拿着一根木棍,东张西望连带着一阵咒骂。
番薯伯一见到柯待雪从小庙里出来,连忙问道:“同学,你刚刚有没有看到有人拿着我的番薯跑过去?”
“没有耶。”柯待雪摇摇头。
“没有?”番薯伯搔搔头,刚刚看到那个猴死囝仔的确是往这个方向跑来,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还是躲在庙里面?”
“这个……”她一偏头,就可以看见杜君影正盯着她瞧,而这边,番薯伯也看着她,等她说出答案。
她是个好学生,怎么可能会为他这种人说谎?与其等她把他招供出来,让番薯伯进来抓人,他倒不如先闯出去,说不定还可以跑得掉。
躲在桌下的杜君影见她犹豫的神情,咬咬牙就要出来,没想到柯待雪的声音又响起——
“阿伯,庙里面没有人啦,我刚刚才上过香出来,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啊怎么会这样?人怎么不见了?”
“对啊,他会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你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你没有骗我?”番薯伯怀疑的看看她。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骗你。”柯待雪用手压住像是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努力保持语气的自然镇定。
番薯伯还是探头往庙里看了看,只见里面真的空空如也,他才放弃。
“X的,就不要被林北抓到,要不然看我怎么修理你。”只见他朝天指地的咒骂一顿后,然后往别的方向继续追去。
等番薯伯走远了,柯待雪才开口唤道:“人已经走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杜君影走出土地庙,将原本抱在胸前的书包背上肩,走过她的身边,看了她一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声谢谢便要离去。
“喂——你等一下。”柯待雪连忙叫住他,跑到他的面前。“刚刚那个阿伯说你偷番薯是真的还是假的?”
杜君影没有回答,但抓住背带的手却不自觉握紧。
看他的样子,柯待雪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如果他真的没有偷番薯的话,刚刚也不必躲着番薯伯了。
“是真的对不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为什么还要偷呢?”
杜君影还是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后便要绕过她离去,她连忙抓住他的衣服急唤道:“你要去哪里?你不能就这么离开啊,走,把东西还给人家。”
他用力扯过被她拉在手上的制服下襬。“我不要,你不要管我。”
“不行,我怎么可以不管你,如果我不知道就算了,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怎么可以放任你变成一个小偷,而且你不把东西还给人家的话,我也变成帮凶了。”她无视于他不善的脸色,仍是不肯让他就此离去。
“不干你的事,不要管。”
“本来是不干我的事的,可是既然我已经知道,又帮你隐瞒,现在就有我的事了,如果你害怕的话,没关系,我可以陪你去,我们一起去跟阿伯道歉,我相信他会原谅我们的。”
似乎想要摆月兑她的叨念,杜君影突然加快脚步跑起来,柯待雪见了,也没有多想便跟上去。
“喂,你不要跑啊,快点停下来啦。”
虽然她一直叫唤着跑在前面的杜君影,但他只是回头看了下,发现她还一直紧追不舍,便更加快脚步。
“喂、啊——”
在大叫一声后,她的声音突然不见了,杜君影又跑了一阵后,发现后面竟然听不见她的喊叫声和跑步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只见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摀着膝盖,漂亮的五官也都皱成一团了。
麻烦!他在心里暗咒一声,原想不理她自己走掉的,但才走出一两步,心中的罪恶感却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甚至回头往她走去。
“你没事吧?”他明明站在她的面前,却偏头看向别的地方,语气也有点不自然。
“我跌倒了。”她忍住疼回答道。
活该,谁叫你要追我,现在自讨苦吃,自作自受了吧!
杜君影哼了一声,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朝她伸出手。
看着他的手就在眼前,柯待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谢谢。”
他虽然只比她大了两岁,但他的手掌却厚实多了,掌间还有些硬茧,模起来有些粗糙,却不觉得讨厌,而且他的手暖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好舒服。
才正想多握一会儿,感受一下温暖时,他却在她站稳后,迅速放开她的手,然后径自转头离开。
“喂、杜君影,你不要走那么快啦。”虽然膝上的伤让她觉得疼痛,却还是坚持跟上去。
而他虽然还是没有理她,却放慢脚步,让她走得不那么吃力。
走了一会儿,柯待雪奇怪的看他离开马路,跳进旁边刚烧完稻草,还没有栽种新秧苗的田地里。
“你要去哪里啊?那里没有路啊!”
杜君影把书包放下,然后搬来几块石头,加上一些泥土,做成一个窑的形状,然后找来几束稻草和木炭,开始升起火来,不一会儿,便从木炭堆里窜出火苗了。
让火燃烧一阵子,整个窑都烧透了,他便把番薯丢进窑里,然后将窑打坏,让木炭和番薯焖在土里。
“你肚子饿了吗?”她在旁边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没有。”他一面用树枝拨弄着泥土,一面漫不经心的回答。
“如果不是肚子饿,为什么你要跑去偷番薯来控窑?”
番薯的香味渐渐传出,杜君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径自把焖得差不多的番薯挖出来,再装进书包里,还顺手丢了一颗给她。
“哇……好烫、好烫!”番薯灼热的温度,让她没有办法好好拿在手里,只能左右手不停交替抛着。
“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家了。”背起书包,他又沉默的走掉。
“等一下,你还没有去跟番薯伯道歉啊,而且你还烤了人家的番薯,说不定把这么香的番薯送给阿伯,他就不会跟你计较了。”
情况还是没有改变,杜君影沉默的走在前面,而柯待雪则是在后面跟着,想要说服他诚实面对番薯伯,这种情况一直僵持到他走到自家巷子口。
“你回去啦。”
一直不理她的杜君影,突然转身对她说。
“你住在这里吗?”她向巷子里探头看了看,虽然她从小在这个镇上长大,可却从来没有走来这里过。
一来是因为这里和她每天上学回家的路线不一样,没有特别的事是根本不会经过的,二来则是听说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小镇虽然平静,但总还是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他们经常会在这里出现。
“对啦对啦,你赶快走好不好。”她不会要跟着他回家吧?
不行,他家又小又乱,她看了以后一定会瞧不起他的。
“你没有答应我去跟人家道歉,我就不回去。”她一脸坚定的样子,像是不管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就当杜君影还想说些什么时,突然从巷子里传出呼喊声—
“阿君、阿君,你回来了?”
两人闻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太太驼着背走出来。
“我远远就看到你了,怎么还不赶快进来,啊这个是你同学喔?很漂亮喔。”
“好啦,我等一下就进去了。”
“同学也一起进来坐啊,阿君从来没带同学回来过,你一定跟他很要好喔。”老太太热络招呼着。
在柯待雪还来不及回答时,杜君影就抢在她之前开口了。“她还有事,马上就要回去了。”他打开书包,拿出刚刚烤好,还有些温热的番薯递给女乃女乃。“这个给你,趁热吃,你先回家,我马上回去。”
老太太接过番薯,先愣了一下才咧开嘴笑起来。
“你怎么有钱买这个?亏你还知道女乃女乃爱吃番薯,记得今天是女乃女乃生日特地买回来。”
“你先进去啦。”杜君影像是被夸得有些羞赧,故意粗声粗气的赶女乃女乃走。
“好啦好啦,我进去我进去。”女乃女乃显得相当心满意足的拿着番薯回去。
目送女乃女乃走进一间房子里,再也看不见人影为止,柯待雪才转过头来对杜君影说:“你偷番薯就是为了当你女乃女乃的生日礼物?”
“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快回去吧,要不然你妈会担心的。”杜君影摆摆手,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很不对的,如果你女乃女乃知道你为了她的生日去偷东西,你想她会安心吗?你送她的番薯再好吃,她吃得下去吗?
如果你真的想要表达孝心,就应该用正正当当的方法,买一个番薯并不用花太多钱,为什么你还要做出这种事情?”
被柯待雪严厉的指责说得有些恼怒,杜君影无法克制的大吼起来—
“你懂什么?像你这种被父母捧在手心上疼宠、没有吃过半点苦的千金大小姐懂什么?你懂什么是贫穷的滋味,你了解那种被所有人遗弃,自己挣扎着活下去的感觉吗?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
柯待雪愣住了,从刚刚到现在,虽然她一直在他耳边叨念着,可他却没有多大的反应,现在却激动的对她吼出一大篇话,让她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反应。
他不再理她,掉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