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在屏息等待着。
身下的这所宅院后堂庭院虽小,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却细致而精美。假山奇石放置得恰到好处,主屋建造符合五行之说,原本就七成新的房子再翻修一番,更加精致和舒适。这平常人家所羡慕的大宅已是中户人家所能承受的极限。
但是房子的主人住在这里还是大大委屈了。
即使再精美的房舍,也只不过是城内大户人家的十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大,更别说和那城中权贵家中奢靡华丽的房屋相比了。
尤其令他不解的是原本在后屋墙边应种满奇花异草的园地,如今竟种满各样的青菜。
琴声骤然响起。
男子连忙把稍微涣散的神志敛起,集中精神锁定他的目标物。
亭中有两位少女。
亭内石凳上摆著书,凳下是散落的木块,一位少女蹲在地上,她一边看著书一边不知摆弄着什么。不看她那只能算是清丽的脸孔,和一身粗布衣服,光看她那下等人粗卑的蹲法,就够国内的卫道人士掩住双眼大叹世风日下了。
而他的目标是那抚琴的少女。
明眸红唇,肌肤皓雪,果真如传言中一样美丽绝伦,只十三岁稚龄已有倾国之姿。
绝色少女的琴技纯熟而充满灵性,只是原本温暖的春雨曲,弹出来却有丝丝冰冷之感,如她那冷漠如冰雕女圭女圭般的脸。
微风吹过,亭角轻纱拂过绝色少女,更美得如梦似幻,如天上的仙人儿般。
男子一瞬间看痴了,几乎下不了手杀她。
如果对方不是粱陵王的话——十三岁被正式册封为王,封地二千五百邑,府都原拟为联员,后入主海兰的幽兰国第一皇女梁陵王。
而他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个机会呢。
梁陵王入主海兰后,借住于皇室亲贵被称为吉文王的李姓王族之家。宅内奴仆侍卫众多,由吉文王把自己的亲儿——年前以十一岁的幼小年纪夺得海兰第一武师资格的李亚宁安插在皇女身边。
臂察所得,李亚宁虽为侍妾之子,但却以能力赢得侍奉梁陵王。被称为左侍郎的他寸步不离梁陵王身侧,刺杀工作困难重重。
两个月后,粱陵王搬离吉文王府,如不是紧密跟踪,连他都想象不到,堂堂二千五百邑地的梁陵王竟住在这么小并且偏僻的宅院里。
一定是防止暗杀的缘故,刺杀者心想。
海兰城沿海傍山,是气候温和、美丽独特的城市。但由于交通不便、种族众多,城内官员腐败、暴敛钱财、欺压少数民族,城市内外的百姓生活贫穷而苦难,官民矛盾激化及不同种族的族群争斗频繁,王室所派遣的官员在海兰总会莫名其妙的失踪,或因怪病而死。据闻是暗杀者所为。
王室又派遣的调查人员在半途因山土滑坡而全部遭难。在此后,王室再任的官员已无力挽回海兰城的无序状态。本土的王亲贵族全都只管自身,不闻身外事。
原拟定联员保卫王府都,却又改为乱党丛生危险而无序的海兰,据闻是宫廷内斗的结果。
堂堂幽兰国第一继承人宇皇公主被派往最偏僻和贫穷的城市,实为贬遣到此,远离中央集权的首都。
但她现在还是有最高继承权的第一皇女埃男子暗暗忖道。杀了她,一定会给高层统治者以强烈的打击吧。那个传言中貌美如花、聪明绝顶、有王者之风、完美而尊贵的王族,在入主海兰两余月,并无任何政绩和建树。接待各地宾客,夜夜寻欢作乐,和其他流着尊贵之血的贵族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琴声骤转,春雨曲突变为金戈之声,曲调澎湃而激励人心。
李亚宁不在,据同伴告知,这位十二岁的左侍郎在吉文王府正指挥奴仆们搬运几大车木箱,是吉文王府送给继承者的珍宝玩物吗?即使再美,也只不过是流有王室肮脏、贪婪、恶毒的血液的强盗而已。
海兰第一武师不在,侍卫不在,奴仆不在,宅院里只有这两个少女。
暗杀者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金戈声渐消,曲调已渐渐缓和,看得出刚才激烈的弹奏已让绝色少女费了不少心力。
在琴音将泄未泄之时,暗杀者从屋檐弹出。
‘梁陵王,拿命来。’
庭院虽小,但也要几个跳纵才能冲人抚琴的亭内,而那绝色少女反应奇快地把石桌上的古琴拍击过去,还不忘拉住蹲在她脚边的少女一起退出亭外。
暗杀者长驱宜入地劈开古琴,毫不停滞地向绝色少女伸手抓去。
绝色少女左手把穿着粗布衣服像丫环奴婢般的少女扔出激战圈。右手同时甩袖迎向暗杀者的鹰爪。
一阵刺痛,暗杀者缩手。‘金玉奴,看你的了。’一道金光从蒙面暗杀者腕上飞出直击绝色少女。少女原本只以为是箭矢之类的暗器,迎击时,那道金光却突然在空中转了攻击方向,向她面目冲击而来。
‘横跨三步,左手向左击,借力飞纵,落点向右跨。
对方是红线金练蛇,要小心了。’
原本被绝色少女扔出去的普通平凡的小女孩此时正坐在远离激战圈的假山石上,随便指点一下就让绝色少女避开了小金蛇下几步的追击。
难道那个小女孩就是梁陵王的右侍,陪在她左右已近两年的女官,周翰林之长女周姬吗?那个放弃继承权而跟随梁陵王的十五岁少女,并没听说她会武功埃精美庭院里尘土飞扬,绝色少女纵、掠、转、踢,举手投足如跳舞般优雅妙曼,不像进行生死决斗,而是在歌台楼榭之间翩翩起舞。
暗杀者倒退几步,蒙面的黑布下满是惊诧之色,绝色少女的杀气如针刺般刺激着他的皮肤,像喘不过气似的,暗杀者的脚步慢了。
滋滋几声,暗杀者身上又被划破几刀,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绝色少女的衣袖中竟藏有一尺长的袖刀。
而原本划破的伤口,这时竟不觉得痛,反而麻麻的。
‘臭王贼,你竟下毒!’怒斥下,暗杀者的身手更显迟钝。
‘不是毒,是麻药。’暗杀者终于听见绝色少女的声音,清清脆脆、冰冰冷冷,凉澈人心的舒服。
她甩开袖子,暗杀者这才看清少女袖刀的刀锋泛着青白冷森的光,果真不像涂上毒药的青紫色。
‘那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卑鄙!’
‘在别人背后当暗杀者,没资格这样说吧。’绝色少女反唇相讥。她飘忽摇曳如风,竟连小金蛇也奈何不了她。
小金蛇不知第几次又回到暗杀者腕上,再次蓄势待发之时,远处突响起龙啸之声。
暗杀者面目一凛,有那样深厚之气,能吟出那样高兀婉转之声,除了海兰城第一武师李亚宁,还会有谁。
监视李左侍的人呢?为什么没有发信号来,难道已被发现了?
暗杀者连忙疾退,想在李亚宁到来之时成功逃逸,目前他身中数刀,麻药发作,再缠斗下去必死无疑。
经过假山石,见到那礼仪女官周姬还呆坐在那里,他想也不想本能地向她抓去,临走他还不忘要拆去梁陵王一翼。
追击过来的绝色少女冰冷的面具瞬间崩溃,她首次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奋力地大叫道:‘宇殿下,小心!’
在绝美少女喊出的五个字才传入暗杀者脑中还未转化成明确的意思时,粗衣少女已向后翻下假山,同时大喊:‘留下活口。’
‘彭、彭、彭’不知挨了多少掌,暗杀者从假山石上空坠下,吐了几口鲜血,趴在地上仰脸看时,面前出现一个小男孩的身影。
微卷的淡黑色头发,深深的海蓝色眼睛,白皙润滑的皮肤。火红的衣袍裹着还未发育完全的瘦小的身躯。原本温和的俊美脸孔此刻只剩下冰一样的表情。虽听说过第一武师的大名,但从未在近处见到过。少年比想像中更瘦弱。
但那样瘦弱的身体竟可发出让暗杀者至少去掉半条命的掌力。然而,更让他觉得不可置信的是那绝色少女喊出的五个字所代表的意思。
堂堂幽兰国第一继承人,宇皇公主,被人称颂的美貌绝伦、冰雪聪明、气质卓越的王族梁陵王,竟是那个有着粗鄙蹲像、样子呆呆的像所有十三岁孩童一样平凡的粗衣少女。
褒辰五年。
‘宇殿下,宫中来人,请殿下上王都一趟。’周姬恭敬地立在椅后垂目讲道。
檀香木的椅子在书房中共有四把,在巨大得可睡人的沉香木书桌后,李宇有一张没一张地翻著书看,她斜靠在椅子上,骨头软软的倚出最舒适的姿式,极度的坐没坐相。
比她更没坐相的是书房靠窗处支膝坐着的有着少数民族独有的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俊帅的蓝衣少年。他掏掏耳朵有些惊讶地道:‘梁陵王入主海兰已四年有余,我尚蓝第一次听到王都明确的传给梁陵王信息哩。他们为何不像以往那样不闻不问了。’
‘阿姬,宫中来的是谁?’李宇出声,是介于少女及少年之间圆润的嗓音,清清雅雅,极为安定人心。
有着天人美姿的少女冷冷开口:‘是幽兰国军机大臣朱意国第二子朱元城前来拜见,现在正在前厅休息。’
‘军机大臣?’蓝衣少年再次迫不及待地插话,‘那不是手握军权的大人物吗?他儿子是干什么的?’
周姬第一次回答尚蓝的提问,当然也是为说给李宇听:‘朱元城去年才被封为护国将军,正是人们所说的少年英雄。’
尚蓝讶然地看着冷漠绝美的少女,他也是第一次从周姬口中听见赞美男子的话。
‘怎么回事,这个朱元城很特殊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周姬像从未说过话似的,静立在李宇身后如千年的冰雕女圭女圭。
打破寂静的是房内的第四个人,有着异国的白皙如象牙的皮肤,深海蓝色眼睛,淡黑色卷曲长发的红衣少年道:‘由王都的内探所探知,朱意国曾四次入宫,一次在殿上陈情,大概是说宇皇公主已到适婚年龄,希望能承办大婚富泽天下,而朱家有适婚男子可供参考云云。’俊美而高挑的少年一直都呆在李宇身边,因收敛气息反不让人注意。
‘啊,那……那……梁陵王这次回去……’尚蓝像猛的才想到事情的真实性,说惊讶还不如说被吓到似的从椅子上跳出来叫道:‘是大厅那穿官袍坐着的小白脸吗?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冷静些!’冰冷的美少女斥道,‘尚蓝,你就会用暗杀手段吗?拜托你用你那做装饰用的大脑想想,朱家二公子在海兰遇难,宇殿下能月兑离关系吗?幽兰国现虽以幽武王为名而统治着,实则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已濒临分裂,手握军权的朱意国我们如今还得罪不起。’
‘照你这样说,我们还要保护那个小白脸吗?’与蓝色的安定祥和不符的蓝衣少年有火一样的脾性,他的脑中连梁陵王同那个朱什么的家伙站在一起的画面都无法忍受,更别说那个在大厅中休息的男子对梁陵王有不可告人的想法和意图。
‘哎,该发生的还是这么快的就发生了。’轻轻一声叹息就打断了周姬与尚蓝冰与火的瞪视。李宇端坐起来,把书放下说道:‘为何总有不适合孩子的重负呢,小孩子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嘛。’
‘是啊,李宇。’尚蓝跳到书桌前对唉声叹气的少女道,‘别去王都了,你在这里不是住得挺愉快的吗?又没什么皇帝管你,也不会有人用你富什么天下。’
‘放肆!’李宇身后的冰美少女瞪向尚蓝,‘宇殿下的名讳可是你叫的!’
尚蓝似占了上风般对周姬吐了吐舌:‘哎,羡慕吧,是李宇让我们这样叫她的埃只有你和李亚宁死守着规矩,不知变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李宇最讨厌那些什么王呀、皇公主呀、殿下之类的叫法。’
‘宇殿下,我们是去还是留。’见扯远了话题,隐忍在李宇身边的红衣少年再一次吐出气息,切中主题。
‘不要走。四年来,李宇把海兰沿海二十四郡、二千五百邑地治理得繁荣富足,栈道平安,海道顺畅,谷实粮足,地理位置又易守难攻,呆在这里称王称霸又如何,要走的话,这里三百二十万人民也不答应呢。’尚蓝抢答道。
‘我又没说不回来呀。’
‘宇殿下,我们应该随朱元城进王都。目前我们的实力还不足以与中央抗衡,况且只呆在国土周边小小的一隅,就应该满足了吗?整个王室国家都渐渐在崩溃,我们无法安心呆在一角纳凉享福。我们只有走出去,才知应做什么。’周姬提出另一个解决之道,美目却冷冷地刺向蓝衣少年。
‘啊啊,我对当救世主也没什么兴趣啊,为何总有不适合小孩子的重负呢?’
书房里毫无禁忌地谈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在离此不远的正屋大厅里休息着近五十个人,喝着沏好的清茶,不知自己的生死是在某四个人的嘴角和其中某个人的一念之间。
‘生于王族都应有觉悟吧。’李宇左手轻轻地拍打着红木椅子的扶手道,‘阿姬和亚宁都应该很清楚,王族的人不过是附有血统书的动物罢了,到了适婚年龄就找到另一个附有血统书的异性成婚,然后生下附保证书的高贵血统的孩子,只是这样而已,也只能这样埃’‘我已放弃了继承权。’明眸美颜的冰样少女道,‘所以即使一辈子不成婚也没关系。’
‘那就更不用说我了。’有着异族魔性美的红衣少年温和地道,‘我是侍妾的孩子,原本就无继承权,能到一些权贵身边混口饭吃就很不错呢。’
‘好严厉埃’多愁善感的少女道,‘难道权贵没有无病申吟的权利吗?’
‘有埃’红衣少年依旧温和地笑着,瘫在椅上的少女不知怎的脊背发凉。‘宇皇公主殿下,尽饼你应尽的义务后,就可以随你的高兴吟诗作赋,强说愁了哦。’
‘啊,为何总有不适合小孩子的义务呢。’李宇站起身来,比身后的冰雕女圭女圭矮了一些,她敲了敲沉香木书桌道:‘李代桃僵如何?’
尚蓝睁大眼睛道:‘什么意思。’
俊美的红衣少年微笑着,似想通了什么似的:‘尚蓝,你记得四年前我们相遇的事情吗?’
冰雕女圭女圭开口:‘怎么不记得,那时某个笨蛋把我当成宇殿下而来刺杀……’蓝衣少年脸色赤红的大叫:‘啊,又没问你,别多口接话。’
四年前的那一天,刺杀者才知道那个尊贵的王族不过是个普通平凡的十三岁小女生,看到她呆呆的样子,不知怎的,杀气长泄。捕后被放,震撼了几日,又转回来刺杀真的梁陵王,但还没能成功,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了几个月,某日突然被这个有仇不报超级没神经的少女而迷惑,竟头脑发热的携同全族的人投到她的门下。他对每次都能打败他的李亚宁极为敬佩,但对于另一个绝美少女却很不以为然。虽是女官,但管的也太多太杂。
尤其几次擒他都是使用小人招数,还朝他的爱蛇喷雄黄酒,差点使他的爱蛇死掉。更可恨的是不时用她那冰冷的表情讥笑他为笨蛋,令他极为恼火。
周姬早已经不理那个跳脚的少年,她重目敛神,像突然想通红衣少年的话,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波动:‘啊,我不要离开宇殿下。’
尚蓝听不懂他们三人在打什么哑谜,再次叫道:‘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啊,拜托谁告诉我好不好?’
红衣少年道:‘我们的宇皇公主,冰雪聪明,清丽绝美,尚蓝,你说是不是。’
蓝衣少年还模不到头脑的道:‘李亚宁,你头脑坏掉了吗?李宇哪一方面像你所说的形容词那么……’突瞥见周姬那似笑非笑像在骂他笨蛋的神情,尚蓝心猛一触动,手抖抖地指向周姬:‘啊碍…不会吧,难道你们想……啊,不要啊,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埃’鲜衣怒马。
梁陵王府前,一辆豪华乌金木雕飞凤马车停在那里,金红布纬,底缭以金漆,前以金丝牵挂四匹通体雪白的神驹。
马车两侧齐齐站立数十位骑官,清一色白铁甲绢布制骑士服,身侧是自己的爱驹,看起来全是可日行千里的名马。马车纱纬窗侧一名男子傲然挺立,铁甲为白色,里却衬以紫色绢布,更显男子俊帅挺拔,他正是朱意国二子,护国将军朱元城。
厚重的大门轻响,朱元城转过头望去,高高的朱色门槛上方首先出现一只镶着明珠的黄色绢鞋,小巧而诱人。
后慢慢浮现出白色千层襦裙,鲜黄色绸缎面直长袍,领面绣以金红色吉祥花。镶着宝石的六角宝塔帽高挂在如云的秀发上,帽顶缀有鹅蛋大小的明珠,光润洁白,那是宇皇公主被册封为梁陵王时,幽武王所赏赐的价值连城的幽光珠。
帽沿也缀以圆润的珍珠,与胸颈处串挂的珍珠同样大小,与佩挂的玉饰碰撞时,发出叮咚叮哨的清脆的响声。
而华服美饰与少女的容颜相比全都黯然失色,晶莹玉透的脸庞,幽深漆黑如星子的双眸,小巧精致的瑶鼻,润滑优美的红唇,组合在一起有种魅惑人心的美丽。比美丽更令人惊叹的是少女高贵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优雅而令人赞叹。而她冰冷的神态,更让人感觉高不可攀。朱元城在看到这个少女第一眼心便开始剧烈撞动,少女冰冷而高贵的眼扫过他之时,他第一次产生了微小卑下之感。
朱元城从小生于权贵之家,乃正妻之子,聪慧努力而获美誉。投身军旅后,打了几场胜仗被封为护国将军,更是少年得志。由顺境而培植出来的贵气骄气让他自信而帅气。
当他听到父亲把他当成攀附王权的筹码时,因自己也有野心,并没反驳和抵触,但内心对那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的第一皇女宇皇公主并不以为然。况且他金钱、权势、英俊和才气集于一身,很受王都中贵夫人及大家闺秀的喜爱,往后让他专对一人,作为男人来讲总不太舒服。
然后他见到了这位少女。
比他更尊贵,以天人之姿和云之气质让所有人折服的绝美女子让他第一次理解所谓的云泥之别。
少女在众人的注视下,仪态万方地走近马车,府内的奴仆俯跪下来,一直呆在她身侧的蓝色锦衣少年,伸出手臂,另有奴婢低头把车门打开,少女扶住锦衣少年的手臂,借助奴仆的高度而婷婷然跨进马车。车门‘啪’的一声关上,惊醒了屏息注视着的众人。
朱元城从迷咒中清醒,脑中虽还残留着绝美少女的轻巧精灵姿态,但已有功夫去注意其他人。
伸手臂助少女上车的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少年,全身裹着蓝色的锦绣长袍,挺拔而威武。少年见朱元城看他,抱拳道:‘在下宇殿下近身侍卫尚蓝,现随朱大人人王都。’
只是皇公主身侧的人就如此俊逸出色,朱元城对少女的印象又深了几分。他点头道:‘一切安顿好,就即时上路吧。’
朱元城首先跨马而立,高叫道:‘起程。’数十位骑官听令齐刷刷地一起跨身上马。
尚蓝心中暗暗叫好,看来朱元城麾下骑团中的精英果真不是虚名。
二十骑先行,后辗豪华镶金马车,旁侧有朱元城与尚蓝守护,再后又有十骑保护。
最后二十骑护着两匹货车,那是宇皇公主长途行走的路上用品和进王都所带的贡品。
大批车队绝尘而去,梁陵王府前又恢复了往日寂静。
大约半个时辰,关上的厚重朱色木门又‘吱呀’一声重新开启,首先走出来的是带着箱子包裹的红衣少年,后跟着是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女。
粗衣少女一张小小的脸,清清丽丽的,微向上挑的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有些纯真稚气的感觉,眉眼之间干净朴实,让人看了舒服而安祥,但若论美貌,顶多只是中上之姿,是那种过目即忘的平凡少女。
况且她身边站立的是有着异族魔性美的少年呢。
少女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喃喃道:‘不会吧,朱家二少竟问也不问就拉着假的梁陵王上王都,难道看不出王族应更有气质吗?他至少也该小小的怀疑一下埃’‘你是在说你才接管海兰,入主省城,接见官员时所遇到的情景吗?’红衣少年温和地接腔。
‘某些官员至今还在怀疑某人是假的梁陵王哩。’
海兰沿海港口,天云港。
天云港天然的深水港湾,避风而可停泊大型货船。在四年前重新整顿和翻修之后,因贸易自由,税收少,而与内陆交通畅通成为全国的五大港口之一。
佰内林立着商船、客船及小渔艇,港口有着全国各地方的乡土哩语及说着世界各方语言的不同服饰和肤色的人们。笑闹声、工作声和周边小贩的叫卖声衬得天云港热闹非凡。
以天云港表面安静祥和的气氛,让人绝对想不到幽兰国目前正面临四分五裂、各地政局不稳的形式。
‘亚宁,看,这就是我们的船。’
李亚宁抬头看了看约有几层楼高的大型木制商船,又看了一眼在船下兴高采烈的李宇一眼,以谏臣的语气提醒道:‘宇殿下,这是外国商船。’
停泊在港内的豪华商船,船头是收翼仰天而飞的女神姿态,全船以防锈防蛀的清漆漆就,除了船角船舷船底以铁帮衬,其余全以原木状呈现出来,看起来既坚固又古香古色。船的桅杆上挂着红狮子标志,那是与幽兰同处于四大国之一的德克罗克的国旗。幽兰国在东方国力第一,资源丰富及手工业发达,许多国家的商船及使节来往频繁。
虽然国内局势有些纷乱,但还未挑起大的战争,因此国际间来往船只并未减少。
像这些外国船只进港或出港,都需有梁陵王批示。这艘商船就是由他调查而禀告李宇的。这艘名叫飞天女神号的船属于德克罗克载客商船,性质为私有。船舱内装有金器、布匹等货物,内载有乘客二十二人。有住一等豪华舱的富豪权贵和有钱商人,也有只能同货物呆在一起的到异国淘金的手工艺者和去传教的传教士。
这艘船的目的地为幽兰国王都平津。船内载有来自德克罗克的大胡子使者,他曾下船向梁陵王递交签证证明。
另一个要注意的是怎么查也查不出身份背景的一位带有侍童的谜一样少年。
这艘船有船长一人、大副一人、经验丰富的水手二十人。看来是安全而正规的长途载客商船。但是,‘一般的有明确目的地的长途商业船是不在中途添加乘客呀。’李亚宁这样疑惑地说道。
‘啊,你是知道的,像这些长途载客船的某些乘客总有某些手续不会齐全的。’
‘所以……’
‘比起拖拖沓沓的检查拖延时日,多带两个人上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吧。’
因女官周姬不在,梁陵王大胆地对左侍郎说出曾经以权谋私的计划。
飞天女神号午后三时准时起航,海路比周姬所走的陆路慢了近四个时辰,但走诲路,避过波涛汹涌的灵山海峡和水流诡异的立海周围,如无意外,只用半个月就可进入离王都最近的五大港口之一的秦林港。
由秦林港再走陆路,大约五天左右就会进入王都,可比周姬早十天左右入城。
飞天女神号的船长曾多次驾驶这条船穿越德兰海,连接了德克罗克和幽兰的海上航线,是个经验丰富技术纯熟值得信赖的好船长。
海上吹着东南风,船上两个主帆三个副帆全开,船顺风势朝深海处驶去。
李亚宁上船后就知道那个以正直和公正为名的小胡子船长被威胁得不情不愿。而且显然也忘了曾接见他的尊贵的梁陵王的长相。
李宇上船后说是梁陵王介绍而来,小胡子船长看也不看一眼地招来水手,让水手把他们带向底层的货舱中。
两人才进入甲板下,一种腐臭之气就扑面而来。那是十几个人在封闭的小空间中生活了将近半个月而散发出来的气味。
窄小的地方如大通铺般睡了十几个人,以席铺就的床铺下面,就是底货舱。而在同一层的其他地方,也全堆满了货物,以简易木板隔离。
李亚宁非常佩服地看着李宇面不改色地走向那或躺或卧或坐的十几个人,她好像只要上船就行了,并不在乎被怎样对待。
狭隘窄小密封的空间多了两人更见狭小,不少人面露不愉之色,但也有热情招呼的:‘很稀奇啊,竟有人中途上船呢,来坐这里。’操着生硬的幽兰语扬手说话的是一个身着亚麻袍褐发的外国人。
‘谢谢埃’李宇跨过躺卧着几个人的身侧,走到青年外国人的身边靠墙坐下,而李亚宁也收敛精神紧跟其后。
近黄昏时,船平稳地行驶在海上,让人依稀有停泊在风平浪静的内湖之感。这是船舱里的客人出来透气的时间。
‘你是唱游诗人?’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干净纯洁的嗓音又用德克罗克语重复了一遍:‘唱游……诗人。’
‘啊,你会说我国的语言。’褐发青年惊异地道。
李宇趴在船舷上道:‘我们那里住有德克罗克来的传教士,他教了我一些你们那里的知识和语言。’
不知望向哪里,李宇轻轻‘呀’了一声道:‘天使,是天使呢。’
褐发青年随少女的目光看去,在同是左舷的前甲板处站着一个金发少年,天色昏暗看不清面容,只看见如丝般、光耀的金发随风上下翻飞,在修长挺立的身体周围形成一种动感的流畅画面。
金发少年似感觉到有人注视,转头回望,见到同一舷的另一处有个个儿小小的异国少女向自己挥手和微笑,他不由自主回了个微笑和挥了挥手。
‘真是个亲切的人呢。’李宇道,却听见身后传来抽气声。她不解地转头,看见褐发青年惨白的脸,关心道:‘怎么了,晕船吗?’
‘不,不,啊对,不错……’又无意识地朝李宇身后看了一下,青年脸色更难看,又道:‘我不太舒服,先下去了。’
目送着青年的快速离开,李宇再想见见那亲切的金发少年时却不见人影。
迎着海风,李宇眯着眼感慨:‘嗯嗯,很像度假呢。’
把手头的一切工作移交到地方官手中,有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不被公文和官员包围的日子真好。
‘王姊,我不知你还知道天使这个词呢。’风渐大,船有些颠簸,红衣少年却身形不变地站立在李宇的后侧。
‘喂,我是说我们可用姊弟相称,但并没让你在前面加上那讨厌的定词埃’李宇无奈地道,‘注意掩饰身份啊,而且按血缘关系来说,你的确是我堂弟呢。’
‘堂弟?’红衣少年美丽的脸上扯出似讥似讽的线条,‘我的母亲原是外国舞姬,被父亲看上,而成为比奴婢待遇好一点的侍妾,而我的出生只不过是那些异母兄弟姊妹多了个可供使唤的仆役。’
‘因为不甘心而学武吗?’
‘也可以这么说,当我用拳头揍昏了欺负母亲的比我高大许多的第一继承人时,我突然发现我完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
李宇注视着红衣少年道:‘我是第一次听你说自己的事呢。’
‘因为你也从不说自己的事。’天海茫茫的,人似乎处在孤岛上面,可以说出以往绝不敢启齿的话。‘是否还是因为你不信任我们。’
‘记得在十二岁,被选为你的侍卫时,周姬对我所说的话。’红衣少年似跌进了那更年少更轻狂的往日岁月,‘她说我的职责只是舍命保护王而已。’
李宇的神色更无奈,她抚了抚下巴苦笑道:‘的确像阿姬所说的话。’
‘舍命啊,侍妾的孩子的命果真不值钱呢。我当时这样说,而周姬的回答是,’红衣少年看着李宇的眼睛,那是细长型微向上挑的眼,却仿佛要吸人人心似的让人不太敢正视,‘你不想受伤也可以,反正我会保护王,即使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我的工作。’
‘我第一次被那样的蔑视,第一次除了要使母亲和自己的境遇改变外想去注意其他东西。红衣少年注视着自己发抖的手,像四年前那样紧握着却依旧镇定不下来的抖个不停。‘心像火烧一样,我想知道那样优秀的人所赌命守护的人是谁。是因为对方有王族血统而让她愚昧的效忠,还是她找到了可以心甘情愿一生守护的对象呢。我想知道啊,一定比自怨自艾和充满野心往上爬更有趣吧。’
李宇转过头,看着渐起的海浪,轻叹道:‘为何你们不懂呢,不需要把我看得比你们更重要呀。’
李亚宁笑了笑:‘是因为你不需要任何人吧?’美丽而悲哀。
李宇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任何话,静默着。
深呼吸了几次,李亚宁平复了激动的心情,道:‘对……对不起,是我僭越了,王……姊。’
风吹起,李亚宁收敛精神,垂目静立在李宇身侧,他刚才伸出手去,祈求着那个在云端之上、永远注视前方的少女能回头看看她身后的人,但还是奢望了吧。
‘我……我呀流有幽兰国一百七十年王室的血统。’李宇依旧面向海洋道,‘一百七十年啊,曾为了保持血统纯洁而近亲成婚的那陈旧腐败的血液。在我身体里面充满了奸诈、谎言、恶毒、权欲、冷酷和贪婪的因子,你是李家人,一定也知道吧。’
李字眼睛看着伸出的手掌:‘在我们家族中每一代总会生产出几个不正常的孩子,或开始正常以后却疯狂的人。’
‘你是说曾在自己王府内杀了近百个孩童的爱因王和曾挑起国际战争后又自焚而死的幽兰第十二代国王幽丽王。’
‘我的心埃’李宇把张开的手掌贴在胸口,‘在初接触权力时就开始疯狂地跳动,那是我第一次感觉竟有那么好的事情,只靠血缘,什么事都不必做就可得到金钱、权势及将来的天下。’
‘因为我的出生而让母亲难产而死,遭受父亲的憎恶,但我并不在意,我还是幽兰国第一继承人,往后成为幽兰国第一个女王。’
‘父皇有个不得宠的弟弟,住在乡下的小地方。’李宇的叙说成跳跃状,更像沉思自语。‘他只娶了一位妻子,这在王族之中是不可想像的,我从小就住在这位王叔家中,因与王叔的儿子年龄相近,彼此相处得很好。’
‘正当我沉醉于权力的玫瑰色幻想中时,王叔的孩子就不见了?’
‘不见了。’
‘被秘密处死。那个总叫我姊姊的男孩是低能儿,而王族不需要让王室蒙羞的人。’
如血的夕阳在海天交接处寸寸下移,蔚蓝的海反射出紫色的光线刺进李亚宁的瞳孔处,嗓子堵得难受,想呐喊而喊不出来。
‘而王叔夫妇还一如即往地对待我,即使夜夜哭泣也不让我看见。若不收养我的话,王叔全家在那乡下的小地方一定会幸福生活到老吧。而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风浪渐大,海浪拍击着船舷,有微细的水滴泼散过来,溅了两人一身。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扎了根,然后疯狂地成长,压碎我的思维,撕袭我的幻想,就像侍妾的孩子无继承权一样,有些孩子生下来连生存权也没有。
‘而我是谁?我除了那身污秽的血液之处还剩下什么呢,我的眼和手,身体与心又有什么价值?我的出生又是什么价值呢?开始就决定好了,若有缺陷的婴儿就会被杀死,如果正常就是下一任王。因我而死的母亲又算什么?!’
‘我的一生将要像父皇那样吗?暗杀对自己继位有威胁的父兄,或防止被暗杀、继位,再杀掉对施政不满的人们,成婚,生出下一位继任者,奢侈荒婬不忘勾心斗角。
‘除了用权力让自己身心获得最高满足,让自己贪心永无止境外还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吗?母亲不再为自己的孩子无辜处死而哭泣,人们不会因饥饿而丧生、因战乱而恐惧、因血统而决定价值。’
风吹起少女的粗布衣裙,贴在少女瘦弱的身上又呼地膨胀开,少女脊背挺立,直视前方,不在乎自己承受了怎样的重担。
‘一定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中疯狂生长了有着愤怒面容的修罗,为达目的我不在乎摧毁一切,因为,’少女般少年般柔和甜美的声音在红衣少年的心中轰炸片片,‘生而有罪。’
李宇重要是因为李宇就是李宇,同血缘无关埃红衣少年想告诉李宇,嗓子却哽哽的无法出声。
‘风浪大了,快回到舱房里。’远处水手的吆喝声传来。红衣少年抬起头,海鸟滑了一个优美的弧线高叫一声,往远处飞去。
明天应还是晴天吧,少年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