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察暗暗叫了一声糟,那条严禁私带家眷的规矩,他都明确叮嘱二十几年了,竟还有胡涂虫敢犯?!
要闯也不会选地方,偏偏闯进了当家的院落来。
要带也不会选人带,偏偏带了乳臭未干的臭小表进来。
他这个当家,在商场上练得一身稳重的好脾气,什么都能忍,即使刚被人赏了巴掌、用最下流的土语骂过,都还能维持着笑脸继续同人说说笑笑。
天知道,他的眼底却容不得小孩。
所以,府邸很少有孩子的欢笑声,总是死气沉沉的。
所以,英俊有为的当家到现在都还未成亲,并不是因为他没人要,而是他不想要有小孩。
他们这总是笑咪咪、柔和如春风,甚至有时会给人充满父爱错觉的好当家,讨厌小孩简直到了极端苛刻、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传察赶紧想唤个婢女来处理,却还是赶不及,宝康冷冷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那是哪来的小孩?”
传察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还有念珠喀喀转动的声响。“为什么我的院子会有小孩?”
“我去查个清楚。”传察机伶地快步过去,要去轰走那孩子,并逼问他的家人是谁。这可是他亲自定下的规矩,绝不容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而那孩子,一看到传察恶着老脸冲过来,吓得马上放声大哭。因为眼前这爷爷的脸皱得就像树皮,让他想起他姊姊曾提过的千年老树精啦!
孩子一哭,让宝康的脸更沉、更僵。
眉不再舒缓,眼不再细如弯月,那表情更变得刻薄,彷佛看到了什么恶虫,想活活踩死,可又怕弄脏自己高贵的鞋一样。
他忽觉身体一热,骨子里开始裂痛着,他暗叫不妙,赶紧更专注地数念珠串,努力分着神,不让理智被那突生的怒气驾驭。
他想快点离开这里,以免有什么万一。
“啊!姊!小弟在这儿啊!快,他跑进人家的院落啦!”
此时,院墙外传来了声音。一听,大概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老天!我不是教你好好看着小弟吗?被人发现,你姊就死定啦!待会儿再跟你转转乐、算老帐!”
接着,是一个姑娘急慌慌的娇斥。
听了这声音,宝康一愣,觉得挺耳熟的,他便停住脚步,望向院门。
院门被撞开,滚进了两个小巧的身影。一个身影先站了起来,是个男孩,看到传察正抱着一个哭着的小孩,竟奋勇地上去同他抢人。
“你想对我弟弟做什么?!快放开他,放开啦!树妖!”连这男孩也觉得传察长得像姊姊常拿来吓唬他们的树妖,他当然怕,不过还是勇敢地战斗!
另一个身影紧接着扑过去,宝康一看,果然是她。
那个昨晚被他整着玩的女孩——招娣。
此时她的脸也红扑扑的,同着男孩跟传察抢人,可她还懂得装装可怜。“传总管,请把我小弟还给我吧!我知道府里的规矩,他们只是来看我,我好久没回家了,家里刚死了姑母,又没大人可以照顾他们。我只有这两个弟弟啊!他们是我的家人,请不要伤害他,呜呜——”
不料,话才刚说完,院墙外又是一阵震天哭喊。
宝康的脸色刷白,因为他又看到了一、二、三、四、五……五个小萝卜头,都滚进了他的院落,随即黏上招娣的大腿,异口同声地哭喊着:“姊——不要丢下我们!我们好怕、好怕啦……”
招娣的谎话不攻自破。
这庞大阵仗全挂在身上,传察反而是弱势了,他慌得乱吼:“你们快放开我,我没要怎样,放开我!放开我!我骨头都快散啦——”
而那六个小萝卜头,因为看到树妖发怒了,更是哭得惊天动地!那声音在宝康听来,就像一万个人拿着钉子,在光滑的铁片上来回地磨削着……
叽叽嘎嘎——叽叽嘎嘎——叽叽叽叽——嘎嘎嘎嘎——
“够了——”忍无可忍,宝康像狂风呼啸般地吼出声。
传察、招娣,还有她大弟都安静了,其余小的则小小声地抽泣,余悸犹存。
“传察!”趁着自己还能控制身体的变化前,他赶紧把话吼完。“全部赶出去!一个都不要留。”
“欸!好的,当家。”传察怯怯地答,他第一次看到当家气成这样。
之后,宝康急急地就想走。
招娣被他冷酷又愤怒的模样惊愣了好一会儿,可见他想走,她赶紧挣开传察的牵制,追了出去。
“当家!”她边跑边对那背影喊:“我姑母死了,家里没个大人,我这些弟妹都没人照顾,能不能让他们暂留在府里……”喘了口气,再喊:“我发誓不会打扰您,您可以扣我的薪饷,罚我擅作主张,但请您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这就是她昨晚一直想跟当家求情的事,因为唯一的姑母过世了,没人能再帮她照顾这群幼小的弟妹,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带进府里照顾。
她想,支了二十两银给别人的父亲看病,这种深重的恩惠当家都肯施予了,这回也一定能答应她的请求——将她这七个弟妹暂时安置在福尔家里。
一个愿意让笑容这样挂在脸上的人,一定很好讲话的吧?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她的当家绝对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大好人!
追着追着,前头的身影终于在那弯曲的游廊上停下了。
招娣在心里欢呼一声。
丙然!她的当家是个大、大、大好人!
罢刚会那样吼,只是一时失控吧!
没关系,她不在意的。
等会儿,他回过头的时候,一定是带着笑脸,好温柔地对她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就让你的弟妹留下来吧。没关系、没关系,食宿全由福尔家来包。别哭、别哭,哭了人就不美了,这是福尔家应该做的,福尔家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噢!当家一定会这样说的,她得先想好怎么应对才行。
游廊上很安静,安静到招娣可以听到前头那高大的男人富有节奏的吐纳声,安静到可以听到他手上那串念珠在喀喀喀快速转动的声响……
招娣不知道当家这么做是在干嘛,好像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似的,不容人侵扰。她想,或许他是在拜什么神,祝福这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吧!
她便安分地乖乖等待,先不打扰当家。
不过,当家手上那串念珠……她愣愣地看着,觉得好眼熟。
饼了一会儿,当家转过身来了。
招娣赶紧站好,屏息看着当家的脸。
呼——还好,是她好熟悉、好喜欢,可以融化千堆雪的春风笑脸。
然后,她继续期待当家接下来说的话……
“你叫招娣,是吗?”他温温地问。
“是的,当家。”招娣精神抖擞地答。
宝康点点头,再轻问:“你姓什么?”
“我姓求,当家。”招娣的颊仍红红的,很有朝气。
“嗯,很好。”宝康状似满意地笑了笑,又问:“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招娣一怔,可还是老实地回答:“您是福尔家的大主子,当家。”
“所以我姓福尔,你姓求,对不对?”宝康似在确认道。
“对。”招娣有点不耐烦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当家要这样强调啊?
宝康呵呵地笑出声,然后用他那能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嗓音说:“那为什么,我要管你家的事?嗯?”
招娣忽然一哽,被口水呛到,一直咳、一直咳——
咦?咦?咦?
怎么、怎么跟她想象的当家不一样呢?
被她供在心目中崇仰的当家,应该要像保护婴孩的床母娘娘一样,有着慈眉善目啊!为、为什么,她会觉得此刻的当家,生得是如此的……
伪善,奸滑,又刻薄呢?
“记住,招娣,那是你家的事。”宝康又强调了一次,笑眯着眼说:“给你半天时间,把人都给打发走,没做到,就换你走人。福尔家不准有任何小孩,连一根头发都不准。”
说完,他冷着脸,嘲讽地哼了几声,掉头便要走。
结果,他的脑际马上被一个东西砸中。
不痛,但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看到地上躺着一只沾满泥巴的破旧棉鞋,也发现后脑湿黏湿黏的,一模,竟是未干的泥巴块,是那鞋子上的。
这时,招娣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她将双手搁在头上,伸着食指,看起来好像是在模仿一头牛的角。然后嘴巴嘟着,眼睛像牛眼一样瞪着。
那模样,简直像个孩子在闹着脾气。
宝康不禁噗嗤一声,想笑,可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招娣朝宝康唱骂道:“大铁牛!大铁牛!斗啊斗,没心肝,没热肠,没人希罕你!大铁牛,斗啊斗,撞铁墙,稀巴烂,没人可怜你……”唱完,还学牛叫了几声,然后对宝康猛吐舌头。
“你说谁?”宝康不笑了,脸色铁青。
“就是你!”招娣大叫。
“我不过不答应你,你就开口骂人?”
“你既有副铁硬心肠,就不要装笑骗人家的心!你是大骗子!大骗子!”
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生起气,就想到处扮鬼脸,学那惹她生气的臭家伙狡猾的模样给大伙瞧。
她现在明白了,他那张脸是骗人的!
因为现下四处都没人,他便不想再装好人了。
她被骗了!
原来,福尔家的当家是个骗子!大骗子!
她最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她。
而宝康发现,现在深深吐纳、数念珠都没用了。
他那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被她这一挑衅,又猛地窜升起来。
铁?没错,他承认自己像铁,不论别人怎样打压他,他都压不烂,连心也硬冷得像铁,否则他撑不起这家福百发号。
但他不容许这小仆佣挑战他的权威,如果连小佣人他都整治不了,那他怎么管理名震四方的商行?
他是谁?他可是这福百发号的大当家!说一是一,没人胆敢在他面前说二!
她难道不知道,他可以马上把她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却不是好时候。
他感觉到骨头、血肉、身体的全部,好像正在融化……
这女人,竟有本事让他一回又一回的生那么多气。
连他大哥那样辱骂他的母亲、不准她入祠,他都还能忍,忍出微笑和他大哥说笑。可他却看不得这单纯的小泵娘污辱他、对他失望的表情……
不行!他撑不住了——
抱着身子,他赶紧拐到转角处去。
“啊!偷跑!想拉肚子,我也不让你去!”
招娣慌忙追上去,也拐向那转角,一看——
幽长的游廊上,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