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大人,您应当明白,你们这群武侯,已经失势了吧?”一名痴肥模样的磨勘院官员,斜着嘴笑说。
相较之下,坐在他对面、正接受质询的杭悦离,面貌出众许多,五官挺正、眉眼温和——即使他即将被罢官、下放。
“我当然明白。”杭悦离笑说。
那士侯派的官员翻了翻桌上的奏本,捻捻他得意的八字胡,说:“涛澜侯叛国了,清穆侯不知踪影,隆仁侯嘛……亏心事多得很。如今你又闹出这样的事,不太好吧?”
“但这事我没做错。”杭悦离虽笑,但语气却是硬的。“漕河旁的旧坊区是贫民唯一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官都没权去动它,更何况是那伙奸商,我不过是阻止他们罢了。”
辟员呵笑两声。“难道你不知道,那商人是副宰相的女婿?”
杭悦离很平静。“知道,所以我更要做。”
辟员板起脸,本以为搬出副宰相的名号可以让他害怕,没想到杭悦离一点也不在乎。他抄起笔墨,飞快地在奏本上批写。
“大人很生气,贬谪的本子已经下来了。”官员说:“这次不是贬个七品小辟就算了,杭大人。”
杭悦离笑着听。
辟员更大声了。“是穷州!你可能走到一半,就被那路途给折腾死了!即使到了,也只是个小小的司户参军。看你搞个屁!”
杭悦离起身,朝官员作个揖。“多谢,贬谪的命令何时执行?”
辟员傻眼,穷州是多么贫困的州域,而且又被贬为一个小小的管理户籍、赋税的参军,若是别的京官接到这样的命令,可能绝望到宁可一死。可杭悦离却仍只是淡淡的一声“多谢”?
“清明月。”官员咬牙答道,不想再多说。
临走前,杭悦离看了看官员恼怒的模样,说:“你们士侯派不必操心。”
辟员看他。
“我乐丰侯,不会跟你们斗的。”杭悦离耸耸肩。“我不在乎这些。”
辟员嗤一声。“那你在乎什么?”
杭悦离笑了笑,不答话,走出了门。
他问他在乎什么,他当然不会说。那是他所剩的人生中,最珍贵的宝物,是他能感受到自己被需要的来源,他绝不会让这些珍宝受人觊觎。
那就是……他的家人。
出了官署,他回家的脚步加快。
“大家!我回来了!”一跨入家门,杭悦离就欢快地大叫。
接着,屋子各处便响起了砰砰砰的脚步声,夹杂着孩子们高兴的笑声。再眨个眼,就见一、二、三、四……总共八个小萝卜头,一起往杭悦离奔去。
“悦离回来了!悦离回来了!”大家叫。
即使杭悦离双手提着大包小包、像菜篮模样的东西,举步维艰,但他仍任由这些孩子拥着他、抱着他,而他也蹲来,用好不容易空出的手模模他们的头。
“今天刚发饷,所以我买了好多东西回来给大家吃。”他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大声欢呼。
“啊啊!你又花钱了!”此时,孩子们的后头出现一个娇软、却听来有些倔脾气的女声。
杭悦离抬头,笑看那十五、六岁模样的娇女敕女孩。“家里的东西都没了,当然得买些东西回来给你们吃啊,稻禾。”
“你看看你!”稻禾快步走向杭悦离,赶紧替他分担些东西。“你身上穿的可是官员的朝服,怎么就这样上耕市买菜呢?你不觉得这样子很奇怪吗……大宝、二宝,快点帮忙拿一些。”
“喔。”名叫大宝、二宝的两个大男孩,赶紧帮忙提了些东西进屋子。
杭悦离笑呵呵的。“是啊,很多婆婆妈妈在看,我的模样一定很怪。”
“没错,怪极了!哪有男人、而且还是个官,自己跑耕市买菜的?”稻禾一边念着他,一边替他拍整被弄皱的朝服。瞧,袖子上还有一片菜叶子。
“谢谢你,稻禾。”杭悦离笑说。
稻禾觑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来替他拍整衣裳,好藏住自己通红的颊。
她很清楚,那些婆婆妈妈们之所以一直看着杭悦离,除了他那副官服配菜篮的怪模样,当然,也一定是被他那出色的外表给吸引了。
尤其是他笑起来,那与世无争、温柔体贴的样子……想要不被他打动?怎么可能。
拉整着朝服,稻禾发现杭悦离的背后有个鬼祟瑟缩的小影子,她睁眼,心里大喊不妙。
她看着杭悦离。“你……不会又捡了个孩子回来吧?”
“啊?”杭悦离搔搔头。“你……说什么?”先装傻再说。
稻禾嘟着嘴,一个箭步上前,把那躲在后头的影子给拉了出来。
那影子,是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瘦得皮包骨,衣服破烂,脸上黑呼呼的,只有两颗畏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打量着稻禾。
稻禾看他那模样,心里一抽。她咬咬牙,忍住以前的那些回忆。
她看向杭悦离。“下次捡孩子的时候,先看看自己的荷包,好吗?”
他老是带孩子回来,这三年来,他不但捡回了她这个药罐子,之后又陆陆续续自各地捡回大宝、二宝……等八个孩子,花了一大笔钱在养他们这些没有生产能力的家伙,自己却不吃不喝,像个老牛拚命赚钱。这人到底是怎样?她都为他感到心疼了。
“但我没办法放下他不管,稻禾。”杭悦离解释。
稻禾又看了看那怯怯可怜的孩子,她低声说:“我知道。”就像三年前,他无法丢下她一个人在那儿受寒一样。
杭悦离,就是这样的人。她知道。
“等我。”稻禾小跑步,往屋子后院的井奔去。
“不要跑步,稻禾!”看她跑步,杭悦离难得紧张。“你要干嘛?要提水吗?我帮你提,你不要靠近井边啊!稻禾!”说着,他赶紧把肩上挑的东西放下,跨步想追上稻禾。
稻禾大声地说:“没事!大宝已经帮我提了水在外面,我不会靠近井边,你少操心。”
杭悦离松口气。
当稻禾拿了条帕子与一盆水回来时,她仍是用小跑步的。
丙然,她走到一半,就软了腿,跪在地上。
“稻禾!”杭悦离惊慌失措地叫,赶紧上前抱她。
他动作快,稻禾的膝还没碰到地,就被他给拥进怀里,不过水盆却掉在地上,水洒了满地。
“我不是说过你不可以跑步的吗?以后也不可以靠近任何有水的地方!你那贫血的毛病很危险,有什么粗重的活儿,都叫我来做。我不在,就叫大宝、二宝,不要自己来,懂吗?”
杭悦离说起教来,简直就跟只老母鸡一样。只见他此刻终于没了笑,表情异常的严肃,却更透出他俊美五官上的英气。
“我知道,我不过是扭条湿帕子而已,又不是什么粗重的活。”她抬起头,想笑,让杭悦离知道自己没事。“我最近好很多了……”
没想到一抬头,杭悦离的鼻尖竟近在咫尺,近到可以感受到他急喘的鼻息,她的周边充斥着那属于男人的阳刚气味。
稻禾马上脸红,赶紧转开话题。“啊!水盆都翻了,我得再去舀盆新的。”说着就要起身。
“别动!稻禾。”杭悦离强硬地制住她。“我去舀就好,你先留在原地,不要乱动……千万不要动喔!”他不放心,一再交代。
“是的,老母鸡。”稻禾打趣地说。
杭悦离这才露出笑容,拿起盆子去井边打水,顺道唤大宝、二宝出来,把剩余的东西搬进去。
她这贫血的毛病,即使给大夫看过也不见好转,这病谤大概是源自于小时候的饮食贫乏,根本没有药可医。
杭悦离知道,但依然三不五时就买一堆滋补的吃食,半哄半诱的要她吞下去,不然就是耳提面命地叮咛东叮咛西。要不是他的声音和软好听,她和大宝他们一定会被念到疯掉。
可是……能被他这样放在心上呵护的感觉,真好。
虽然……他似乎对每个人都一样好。
稻禾抖了抖帕子,转向那满脸污垢的五岁孩子。
她看到那孩子依然睁着大眼睛打量她,好像是害怕这陌生的环境与人。
稻禾伸手拉他过来,要为他擦脸。那孩子却拨开她的手,又后退几步。
“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她先放柔声音哄劝。
孩子不听。
“过来。”稻禾只好板起脸,硬着声,装凶,想吓唬他。
不过这招似乎把孩子驱得更远。
稻禾叹口气。
她明白自己的个性,因为小时被后母家人欺负,为了保护自己,无形中脸上就会出现一层冷漠,让人难以靠近。但她并不想用这层冷漠,来对待这些身世和她一样坎坷的小孩。
她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这些孩子比别人更需要温暖与耐心,就像当初杭悦离对她一样。她希望自己的存在可以像一颗太阳,温暖他人。
所以,稻禾对那孩子笑了。“你刚刚也看到了吧?那个把你带回来的大叔,是个脾气好到会惹来一堆人占他便宜的老好人。即使他自己吃不饱,还是买了一堆好吃的东西让我们享受,还坚持把你带回来,跟我们一块儿吃好吃的东西……”边说,稻禾边靠近那孩子。“你觉得,像他那样的好人,会像那些遗弃你的家人一样,欺负你吗?”
孩子一愣,直盯着她看。
“当然不会。”稻禾说:“所以你一定要留下来啊,跟我们大家在一起。”
孩子小小的拳头握了起来。
稻禾牵起那小拳头,轻轻地将他拉到身边,小心翼翼地帮他擦脸。
那孩子没有反抗,任稻禾替他清理。
“哇,没想到你长得挺帅的。”清理干净,稻禾笑说:“或许长大后,你会和那个大叔一样英俊喔!”
“真……真的吗?”那孩子终于开口了。
稻禾呵呵地笑。“当然,不过从现在开始,你要把自己弄干净一点。”
孩子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摇摇头。“没有。”
稻禾一怔,完全无法想象这孩子以前的生活,连名字都没有取,或许在他家人看来,他连小猫小狈都不如。
稻禾赶紧正了正心神,说:“那就叫九宝吧!”
“九宝?”
“你是我们的第九个宝贝!”
“嗯……”
虽然这孩子没什么表情,可稻禾知道,他喜欢这个名字。
“那你就叫九宝喽!”她牵着他的小手,摇了摇,笑说:“一会儿就去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早早就端回水盆的杭悦离,一直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稻禾与那孩子的互动。
他深深地看着稻禾鼓励、哄劝那孩子的笑容。即使她自己也曾遭遇到那样的不幸,她仍愿意为他人扬起那样的笑容。
像太阳一样暖和的笑容。那笑容教他看不厌。
孩子最先发现他站在那里看他们。
稻禾微惊,回头就看到杭悦离,不知他站在那儿多久了。
“啊啊,你来了,怎么都不出个声?”
杭悦离笑了笑,不说话,却对那孩子说:“九宝真的长得很帅,说不定长大后还会比大叔英俊喔!你要当个好人,可是不要当一直被人占便宜的好人,就像大叔一样。”
稻禾脸红,原来他听到那些话了。她羞得想躲,赶紧站起来。
可她蹲久了,猛地站起来,又是一晕。
杭悦离眼尖,这次直接把稻禾横抱在怀里,带着进屋。
“哇啊啊!你干嘛啊?”一阵天旋地转,稻禾又回到了杭悦离的怀里。
“你直接待在我怀里,我比较放心。”杭悦离笑说。
“我又不是小婴儿!”
“你是,你是我最不放心的小婴儿。”
稻禾脸更红。“这什么话啦?”好肉麻喔!
杭悦离唤那孩子。“九宝,我们进屋。”他笑着看稻禾。“大叔给你们煮甜滋滋的糯米糖粥,有加很多桂圆喔!”
听到桂圆,稻禾又叫苦。“桂圆?!别圆很贵耶!”
“不贵不贵。”杭悦离说:“能让你们吃得健康,都不贵。”
稻禾听了,低下头,悄声说:“好啦,随便你。”
其实,她好感动,感动这样的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