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向御军调了多少?”樊夫人缓慢叉起盘中的火腿,不怒自威的脸庞摆了做做样子的不悦和许多的宠爱在头。这件事她若不先起个头,等老头先开了口,就会很伤人。
“妈,早餐是一天中最优闲的时光,别谈这种话题嘛!”樊子奕若无其事地侧望桌首的母亲,谄媚的笑容里净是讨饶和求救的暗示。
“他借了多少?”樊老爷愤怒地问着左手边的大儿子,费尽所有的控制,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其它人,但放下杯子时仍不免用力过度。
“不多。”樊御军专心用他的豆浆和煎蛋,视而不见母亲投至的警告。
“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赢家,有盈有亏是难免。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弟弟有困难,做哥哥的伸出援手也属天经地意。”樊夫人看也不看桌尾的丈夫,径自用餐。彷佛很满意大儿子的回答。
“他都是被你给宠坏的。”樊老爷对太太的冷漠,回以愤怒的指责。
樊子奕埋头呷一口咖啡,不敢看向另一侧生气的父亲。又开始了。
“他是我儿子,我疼他谁管得着。”樊夫人教养良好的脸庞逐渐结冰。
“我管得着。”樊老爷实在受够了。“一个月回来不到一次,每次回来就只会借钱,他快成为败家子了。”
“爸,别生气。”樊御军沉着地拍拍父亲的手。“子奕借的只是小钱,不碍事。”
“当初如果我坚持把“纵横物流”给你就好了。”他对御军这孩子有份亏欠感。当年他不该轻易将前景看好的祖业交给不懂事的子奕去打理。
“妈,别说了,咱们理亏在先。”樊子奕讽笑的表情,因其兄漠然的一瞥有了收敛。他对他一直有份无可言喻的敬畏,既恨他的精明,又爱他的沉着。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樊御军深沉地看着弟弟,不留情地下了最后通牒,“‘纵横物流’如果再发生营运上的危机,我会接手。”
“你!”樊子奕白了脸。他若是这么做,他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声誉因而一蹶不振,遭人耻笑一辈子。
“御军,不准你这么对子奕。”樊夫人也为小儿子着急。她知道御军有权这么做,事实上“纵横物流”历代均是由樊家长子继承。当年他二话不说拱手让出公司,在股东大会上曾经备受质询,股价也因而大幅下跌过。若不是御军应允接掌董事长之位,股价才止跌回升,平复了股东们反弹的情绪,子奕也不可能顺顺当当入主“纵横物流”。
平心而论,御军是个淡泊名利、聪明又优秀的孩子,子奕的确差他一大截。
“好孩子,我等这句话已经好多年了。”樊老爷欣慰不已。夫妻俩的反应有着天壤之别。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樊子奕怒冲冲拍桌而去,自尊心严重受创。
“你要是敢这么对子奕,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樊夫人抖着声音,狂怒的脸上酝酿着风暴。
樊御军无言地笑了笑,对母亲激烈的言词不予置评,刚毅的俊脸上却淡淡地飘过一抹抑郁。
“你要包庇子奕的无能到什么时候?”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太明显了。樊老爷咬牙切齿,为大儿子抱不平。
樊御军突然失去胃口,无心用餐了。
“今天兽医来打预防针,我要顺便烙印,这两天都会待在农场。”他推椅而起,交代着行踪。
御军还是介意芷云的态度和偏袒,他受伤了。这孩子心情一不好,就会躲在农场里疗伤,可怜的孩子。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好一点?”一等脚步声消失,樊老爷马上发难。
“我一向对他很好。”樊夫人余怒犹存。“难道我曾经虐待过他被你瞧见吗?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你对他的好是上司对下属那种彬彬有礼的好,如果你能将你对子奕的溺爱分一点给御军,他就不会自我封闭。你晓不晓得御军从不曾向我们吐露过烦恼?从小到大都没有!难道你不觉得愧疚、不觉得难过吗?”这孩子太敏感了,知道她对他的感觉,再加上自己年轻时忙于事业,无暇顾及其它,才会忽略了他。即使是现在,御军扛的担子那么重,他也只会问他一些关于生意上的建议,从未有过半句怨言。难道她不会觉得这样的孩子才真正值得人家疼?
“你对子奕不也一样,没半点亲情。”她犀利地反击。
“我对子奕的爱和御军一样多。你怎么会看不出来对子奕我是爱之深、责之切?!”她哪来这种荒唐的想法?“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御军哪里得罪你,让你讨厌他?”除了讨厌以外,他实在想不到其它形容词了。
“他像你,太过沉闷、独立。”樊夫人冷冷地笑,冷冷地啜着咖啡。“从小就不哭不闹,太过安静,静得让人沮丧,沉得让人发狂。”
“所以擅长甜言蜜语的子奕能抓住你的弱点,随意摆布你?”他匪夷所思。
“他让我知道为人母的骄傲和心情。御军乖得让我无法亲近,总想和他保持距离。”她残忍地抨击,一心只想伤对方的心。
“御军至为孝顺,你竟然这么说他?!”樊老爷怒跳了起来,为儿子感到难过。“你以为他感觉不出来吗?他只是不愿意说而已。当年他为了你的一句话,拱手让出公司,接手风雨飘摇的农场,就是怕你伤心、难过……”
“谁都知道“樊氏农场”是个多么繁华、多金的王国。撇开辽阔的占地不谈,光是果园、观光牧场、茶场、花圃、享誉国际的高级肉牛和代人培育马匹,所得到的丰厚利润和名声,就足够他吃穿三辈子也用不完……”
“那是他凭着过人的意志和劳力,日夜不停工作换来的。他不像子奕只会捡现成的!你自己模着良心想一想,当年农场那几只小鸡、小牛能值多少?荒山野地的几亩地能卖多少钱?和子奕接手的企业一比,差了不只十倍以上。你不要把御军这几年奋斗的成果,都算在当初的帐上,那对他一点都不公平。”樊老先生咆哮完,一阵晕眩,他赶紧扶着桌缘撑住自己。
樊夫人阴厉的脸色被他虚弱的样子吓得微微发白。
“事实只是证明御军有商业头脑,子奕运气差,何况公司的董事长仍是御军不是吗?”她不再激昂,降低了音量,双眼冷淡地凝望气息不稳的人,其中隐藏着若有似无的关心和痛苦。
“樊妈妈、樊爸爸……”常铃音旋风似地冲进餐厅里,打断了两人的争吵。“咦?御军哥呢?”没发现室内气氛诡谲,她只顾着找心爱的人。
“铃音,你吃饱了没?”碍于礼数,樊夫人不得不吞下怨怼,维持表面上的和气与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
“吃过了。御军哥在哪里?”常铃音的心事完完全全写在脸上。
“他去农场了。”樊老爷抚着胸口,笑出和蔼的慈容。“可能两、三天不会回来。”
“这样啊……”常铃音明亮的笑容倏地黯沉。“每次人家来找他,他不是去出差,就是待在农场。我可以去农场找他吗?”她黯淡的小脸绽出万丈光芒。
“女孩子家要保有一些矜持,才不会吓走人。”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太贸然的女孩,半丝闺秀的婉约、得体气质都没有,亏常家还是镇上颇富声望的大户人家,怎么会养出这个经常追着男人跑的女儿?
“哎呀!樊妈妈,现在是开放的二十世纪,不是里小脚的明清时代,你真迂腐。”常铃音哈哈大笑,一点也不把她的苛责放在心上。
“这些天牛只要烙印了,你可以带你的高中同学到农场参观。”樊老爷礼貌的欢迎她。
“好啊,我这就去的她们。”常铃音快乐地冲出去了。
“同样是开朗,她就是没有青露来得内敛,青露的气质也好她许多。”樊老爷突然有感而发,忘了片刻前对太太的不满,也忘了他们已经冷战多年,几乎没有好好的聊一次天了。
青露?这个名字他最近常常提起,老头似乎对这个女孩的感觉很好。樊夫人突生了不舒服。
“那个女孩比较适合御军,也比较能替他分忧解劳。”他转头和颜悦色地对她笑着。
他笑容里的欣赏,狠狠抽痛樊夫人的心。
“为什么?”为了掩饰莫名的恨意,她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喝着。
“一种直觉罢了。”他温和地咧大笑容,“我相信我欣赏的女孩,御军应该会喜欢才对。”
“我可不这么认为。”她冷了声,优雅地放下杯子。“御军的个性太过沉静,正适合活跃的铃音。”他喜欢的人她绝对反对。
“你……”她挑衅的表情惹怒了樊老爷。
“御军三十三岁,也该娶老婆了。”她阴阴地凝着脸,静待下文。
“青露会是个理想的对象。”樊老爷爱子心切地月兑口而出。
这正是她要的引线。“我不赞成。”
“为什么?”他不可思议地失声问道。
“因为我不喜欢她。”樊夫人独断而得意地大笑。
“你根本没见过她!”太荒谬了。
樊夫人淡漠地站了起来。“不用见到你喜欢的小女孩,我就能知道我不喜欢她,你信不信?”
“简直是无理取闹。”她竟然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我不会让你连御军的婚姻也毁了,你这恶毒的女人。”
他失去控制的咒骂,锋冷无情,像支抹了剧毒的箭簇,笔直射穿樊夫人高傲的心。
“我们等着看御军听谁的!”她冷言冷语,维持基本的尊颜调头离开,滴滴鲜血淌出了心头。
他不该会用那种字眼伤她,他气昏了头了。芷云只是爱逞强,她的自尊心其实是不堪一击的。樊老爷满脸萧索,为自己不慎失言懊丧起来。
难道他们会这样斗到百年过身,永无和好的一天吗?
※※※
日正当中,绵延的蝉鸣此起彼落大叹着夏天的酷热,声声知了……
佟青露心旷神怡地驾着车,沿着经纬着樊家小镇的绿色隧道笔直前行,专心聆赏规律入耳的知了声,差点错过了樊氏农场。
原来樊氏农场离樊家有这么一段大距离啊!她有些讶异地按指针转进绿意盎然的蜿蜓小路。车行了十来分钟,夹道的绿荫豁然开朗,小路尽头有片顶着天空的茵茵草原,壮阔地映入佟青露明眸大瞪的眼帘里。
“呃,请问一下小扮,哪里找得到老板?”她怔仲了半晌,才摇下车窗,询问半跪在农场外一名正在修补铁丝网的年轻男子。
“找老板有事吗?”年轻男子放下铁槌戒慎地问。又是来投怀送抱的,最近的女生很开放,老板真有女人缘。
他怕她偷他们的牛羊还是马去卖吗?表情如此防备。
“我是邱婶的外甥女。”佟青露轻抿着嘴唇,怕自己失礼笑了出来。
“哦,你是替老板送饭来的。”他放下戒心,马上泛出邻家男孩的和善笑容。“老板今天会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可能要自己进去找哦。”他指指后面那片宽阔的草原。
佟青露简直是错愕万分地瞪着前方那片无止尽的绿。
“这里没有广播器吗?”她怀着一丝丝期盼地瞅着他。
“小姐,你是在开玩笑吗?这么大的地方没广播器怎么行。”他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佟青露兴奋得差点手舞足蹈。
“可以啊!便播器在职员办公室。进大门后你走左边,走了大概五分钟以后会出现岔路。左边岔路的尽头会有一座小吊桥,右边岔路通往小湖,走到岔路时你要拐往吊桥方向,沿着猪舍走……”
他们的办公室可能远在地球的那一端。不过从他杂乱无章的叙述里,倒是肯定了樊氏农场的占地辽阔并非讹传或有心人士的吹捧。
“先生,你能不能试着想一想,你家老板可能会在哪里?”看他大汗淋漓描述得好辛苦,佟青露便会为自己不得不中断他的话而内疚。
“这些天欧洲进来一批小马,老板可能在马厩吧?”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看我直接去找你们老板好了,谢谢。”佟青露摇上车窗,正要上路,却见那名男子忽然朝她比画着。她奇怪的再度摇下窗,探出头。
“小姐,我们的停车场在那边。”他指着农场旁边的大空地,上面正停了好几辆斑驳的大小货车。
“我不能直接开进去吗?”老天,要在这片绵延无际的草原找人,没车等于没脚,她会中暑的。“小扮,你能不能网开一面?”佟青露皱着脸合手哀求。阿姨要她来时,又没告诉她这件事。
“抱歉哦,这是老板规定的,只有他和工作人员才能开车进去。”她可怜的表情,勾起了年轻男子护花的同情心。
他的意思是无法放行了?佟青露胆怯地望着车外毒辣辣的阳光,感受到地上不断升腾的热气,差点掉头遁逃。
“马厩离这里会不会很远?”想起她阿姨那种骇人的吨位和无比高亢的嗓门,她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了。阿姨对樊御军有种家臣似的忠贞,她若是知道她没将饭送给樊御军,不马上赶她回台北才怪。
“不远啦!”年轻男子丢给她一个放心的笑容。
“大概要走多久?”她没料到这个,根本没抹防晒油,农场上又好象连棵树都没有。她该庆幸出门前阿姨被她太凉快的短裤、露背上衣吓着,临时叫她换下来。佟青露瞪着身上洗白的及膝牛仔裤和粉绿色无袖上衣,颇感无奈。
“不用十分钟啦,你可以放一百个心。”他黝黑的脸上堆满诚实和欣赏。
好吧!既然这个朴实的青年这么保证着,她也不用过分担心了。佟青露向他道了声谢,停好车后,按着指示走上右边小径。她在炎炎的大太阳底下,走不到五分钟就汗流浃背、气血通畅了。
他说的马厩到底在哪里?一路上不是牛就是羊,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佟青露热得头昏昏、脑胀胀,埋头直走,没有保护的双臂隐隐泛红。好不容易在二十多分钟后,她喘吁吁地找到马厩了,没想到马厩的工作人员既同情又可怜的指指东边,告诉她樊御军刚去了牧场的办公室,害她差点放声大哭。
“从这里到那里要多久?”她吞下喉咙的硬块,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救命甘霖,“咕噜、咕噜”一饮而光。
“不用五分钟,很快就到了。”工作人员安慰着。
“真的吗?”她被热气熏红的脸上满是怀疑。“刚才门口那位先生也是告诉我从门口走到这儿来不到十分钟,结果我走了二十几分才到。”还教她放一百个心。
“没错啊!平常我们都以这些时间走到这儿的。”他困惑着。
佟青露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人家说谎,而是他们以自己的脚程在计算时间,难怪她有种上当的感觉。照这种脚程差距来看,她从马厩走到办公室岂不是要十分钟以上了。老天爷!想到还有那么一大段路要走,她的心里不禁切切哀吟。
“你愿意帮我把他的午餐送去吗?”她抱着一线希望,嘤声撒娇。
“小姐,我是很想帮你这个忙,可惜中午正好轮到我值班。值班时除非发生特殊状况,否则我们是不能擅离工作岗位的。”他抱歉地解释,似乎为了不能为美女服务感到扼腕不已。
“没关系,工作要紧。”佟青露哭丧着脸,从没这么痛恨过阳光。
放眼望去地势陡峭,不似刚进来时那一大片草地平坦。这里除了直升机以外,绝难有其他交通工具,她只能自力救助了。
提起彷佛千斤重的餐盒,佟青露冒着被烤焦的危险,恨恨地朝被阶梯高高拱得半天高的办公室走去。她一阶阶气喘如牛地爬,马不停蹄地加快脚步,不敢中场休息,一鼓作气便往山顶冲。
她终于到了!一踏上平坦的山顶,气喘如牛的佟青露突然发现自己顺不过气来,双腿重得像铅块,眼前一片乌漆抹黑,金星乱舞,身子轻飘了起来,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
※※※
有人在帮她按摩肩膀,通体舒畅。她的额头好凉,双臂好凉,小腿好凉。北极到了。佟青露才快活地动了下睫毛,便听到一声低沉富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好一点了没?”
这个声音?!她蓦然掀开眼皮,眼珠子滴溜转,急着寻找声音来源。
“是你啊!”一看到那个沉着的身影,她马上失望地闭上眼睛。
“你期望是谁?”樊御军轻淡地扳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向着他,按摩她的颈项。
佟青露因他的问话,有些错愕地回头想看他,却被他硬转了回去。
“你在跟我说话吗?樊御军。”是因为她为他送饭昏倒了,他才决定和她多聊几句话吗?
她连名带姓的称呼,顿住了樊御军粗糙的大手。
“有空多晒晒太阳。”他继续按摩着她发烫的肌肤。
“我有啊!”佟青露瞪着椅背发出不平之鸣。“是你的农场太大,不是我太娇弱。”
“是吗?”他淡淡轻哼,既不轻蔑也不傲慢。
“我从来没有昏倒过,除了喝酒……”她骞然打住,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再想起那尘封已久的一夜。
“起来。”樊御军突然抽开手,恍如被针扎着。
佟青露旋坐起身,感激涕零地接过水。
“你越来越和蔼亲切了。”她风情万种地眨着媚眼,秋波频传。
樊御军走到黑檀木的书桌后站定,点燃烟,不作声地瞅着她看。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佟青露奇怪地模着脸,对他难测的表情起了疑问。
她微微被晒伤的两腮,除了加倍衬托出她的美丽外,他看不出来她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樊御军环手抱胸,凝眸越见深沉。
“樊御军,我到底哪里不对劲啊?”他那种沉默不语的神态瞧得人心慌意乱耶!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弯腰敲敲烟灰,漫不经心地坐进黑皮制的高背椅里。
“嘎!”她被他疾速转弯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
樊御军空白的表情因她的呆愕浮起若有似无的笑容,看呆了佟青露。
她总觉得这种感觉好熟悉,好令人怀念……佟青露无法承受回忆的潮水,而毅然决然将回忆之潮摒除于心墙外,不想再沉沦于思念的苦海里。
“你不是空中小姐?”他一再发出惊人之语。
“你怎么知道?”她傻愣地张大嘴巴。
他再次沉默以对。
“樊御军,你知不知道你很让我惊讶?”佟青露啧啧称奇,款款起身挪到桌边,不再惧怕他那种透析人心的沉静。
“我饿了。”他文不对题地岔开话。
不敢相信这种话会出自他嘴里。佟青露实在忍俊不住,干脆放声大笑。没见过哪个饥肠辘辘的人能够面无表情地喊饿,而且他还说得天经地意,好象她真欠了他似的。佟青露笑弯了腰。
樊御军静静聆听她猖狂的笑声,看她快乐的笑颜,若不是过短的香烟灼疼了他的手,他以为他会一辈子看着。
“对不起,弄翻了你的午餐。”大笑未止,佟青露含笑带泪,顽皮地躬着身,十分谦卑。“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她保持姿势,突然上扬的瞳眸闪烁着娇媚的光彩。
“什么问题?”他不疾不徐地将桌角的烟灰缸移近。
“阿姨的菜真的那么好吃吗?”她挺直身,俏皮地扬高眉。“你连续吃了四年不腻啊?”阿姨会如此赞赏樊御军,不仅是他拥有出众的外貌,更因为当年餐馆成立之初,他为了资助阿姨,一口气和她订了一纸五年口头合约,将他和一些行政人员的午餐全让阿姨包了。初时,因为农场的规模颇大,工作人员不下千人,且有自己的餐厅,阿姨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樊御军竟是当真。
一直到一年前,餐馆的营运上了轨道,樊御军不想让阿姨来回奔波浪费她的时间,才解了约。阿姨感谢他的用心,不肯做一个不知饮水思源的人,于是坚持负责他的中餐,且不收费。樊御军拗不过她的硬脾气,只好点头。
“不会。”没有人能像她一样,狼狈的时候仍美得惊人,全身通红时气质仍优雅得让所有女人自惭形秽。
“你真的吃不腻?”奇葩耶!
“我并不挑嘴。”樊御军冷淡地拿起放置在传真机上面的文件,打算传真。
“不挑嘴最好,跟我走。”她热切地拉起他,急于补偿。
“去哪里?”他丢下文件,随她起身。
“借你们的厨房,展现一下我的厨艺。”现在已经两点了,他的肚子一定很饿。听阿姨说他常和工人一起做苦力,举凡自己能做的,他绝不会假手他人。
“厨房在入口处。”他收住脚步,阻止她。
“那不是好远?!”佟青露惊恐地瞪大眼睛。她绝对不想再昏倒了。
“开车下去就不会远。”他兴味十足地看着她惊骇的模样,轻笑着搂住了她的腰,避免去碰她已经晒伤的手臂,转向另一头。
“你是说车子能直达这里?”她用力指着地板,完全没注意到腰间那只有力的大手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十分亲密。
樊御军为她莫名的激昂感到有趣。
“以后你直接开车上来,我会在这里用餐。”他的话没有不舍或怜惜,只是平平淡淡的口吻。
“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会再来?”她和缓了怒气,感兴趣地弯高红唇。
“你会不会再来?”他仰头注视湛蓝的天空,随风飘荡的低沉嗓音中酝藏着些微压抑。
为什么他仰望天空的样子,让她觉得他好孤单?这种感觉其实从她第一次在鸢尾花田看到他时,便一直很强烈地困扰着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认为这个巨人需要人家保护?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来得自信、沉稳,比谁都耐磨耐苦的样子,她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错觉?
“会不会?”游望了四周以后,樊御军徐徐将视线游回她脸上。
“你希望我来吗?”她又娇又媚存心打哈哈,心却悄悄地发了慌。
“希望。”他舒舒懒懒地低应,认真的语气里听不到任何敷衍或礼貌。
佟青露慌忙地扭开头,逃避樊御军异样的凝视,这才意识到两人过近的相贴和过高的体热,惊吓之余慌忙跳开。
“你不像是个会被吓着的人。”她的迷惘和惊慌看在樊御军眼底,便成了娇柔和脆弱。
娇弱?像是忆起了什么,他徐缓绽开个英俊得不可思议的笑容,兜手一环便结实地揽住她的腰,走出办公室,走过错愕的人群,走经成千上万吃草的牛羊,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一路上佟青露始终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她真的被他朗朗的笑声和过分亲密的态度吓着了。今天是他们第三次碰面,第一次象样的谈了几句话。樊御军的反应让她觉得她很特别也很害怕,彷佛他想从她这掠夺些什么?
问题是,她有能力给吗?佟青露无来由地一阵心惊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