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我家小姐有多么委屈、多么感人了吧?姬——姬姬——”
七早八早被某位千金小姐挖起床,陪她去建在姬家屋后的小马场,陪年老体衰的妖马跑了几趟马。擦好脸,姬莲冬把还冒着一缕白烟的毛巾扔回管家手上的银制托盘,挥手示意处变不惊的老管家先去忙,今天他要先吃早餐再沐浴包衣。
马靴一转,朝着面湖的后院走去。
除了敲在木质地板上的马靴声音,清幽宁静的长廊,还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备觉屈辱的声音,试图向谁解释什么——
“我阿烈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错,这次我真的被我家老板开除了。但是,留在你家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我家小姐全然无关。姬——姬——”想说利用混水模鱼的方法加入谈话之中,看看会不会顺一点,结果舌头依然严重抽筋。阿烈只好暂时跳过,继续明志:“小姐真的不会故意把烫手山芋丢给你,如果你曾经有这么卑鄙恶劣的想法,我真的要奉劝你不要再以小人之心,度我家小姐君子之月复。”
“……”
神色紧绷,跟着转过一个弯。“小姐说她欠你太多人情,你这朋友的情义,她点滴在心头。以后当你面临同样困境,她一定加倍奉还。基于江湖道义,这里我稍作说明,例如你家像丁家一样不幸破产的时候,她就有机会加倍奉还了。”
“……”阿烈以前是混黑帮的吗?为什么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混过的?
“小姐不愿意欠你钱。这几年『想念』寄放在你家的费用,经过这几年下眠不休的努力,她已经快凑齐欠债。我家小姐就是这么坦荡,因为不想占你的便宜,所以小姐才会狠下心让她心爱的马儿抛头露面,出去赚辛苦钱。”
辛苦?池悠霓眼睛有毛病啊?在赛场上被妖马糟蹋的马才有资格叫苦连天吧?
阿烈紧紧盯着什么都没说、可是背影看起来似乎很不以为然的姬莲冬。“沙乌地下个月有一组人马会来台湾和小姐谈『想念五世』配种费的问题,小姐这阵子为了这件事情很烦恼,常常心不在焉。姬——姬姬——咳!”
已经谈妥第一笔配种生意?没来烦他的这一年,池悠霓挺忙的嘛。
她很忙嘛……搁在扶手的细长食指无意识地敲起来,姬莲冬无法说出心中的反感所为何来,总之他就是有种被人摆道的不愉快感觉。
“『想念』后来被你的驯马师证实,是一匹血统非常纯正的汗血马,听说是神话中的宝马,身价惊人。虎父无犬子,牠的孩子们也都很有出息,所以配种费目前已经飙上天价。”说到这里,她必须夸奖一下看起来整天无所事事的骄妄公子哥。
从姬莲冬肤浅的举止,加上他当年只在F边缘热烈徘徊的课业成绩,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居然深谋远虑地想到十几年之后的结果。阿烈赏罚分明说道:
“听说啦,目前的成果都要归功于你。你顾虑到小姐不愿让想念沦为种马的心情,透过关系,买来一匹血统比想念更纯正的汗血马,跟牠配对,成功将纯种汗血马繁殖下去。这之后,你在想念的后代子孙中,筛选具有冠军马资质的几匹,严格训练牠们,然后把牠们推上国际赛道,一次打响『想念』家族的名号……谢谢。”把姬莲冬示意保镳打赏给她的冷饮,一口气豪饮完。
阿烈抹抹嘴,尾随姬莲冬走上专供姬家人夏日午后垂钓用的浮堤,继续表扬:
“想念牠们一家子身价暴涨的时候,你不但没有趁势大捞一笔,反而逆势操作,拒绝对外界开放配种。你把物稀为贵的原理发挥得淋漓尽致,严格控管稀世名马的质量,藉以维持『想念』家族的身价,所以牠们的配种费今天才会节节飙升。”
早晨的清风从波光潋滟的湖面拂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面对阿烈又臭又长的恭维,姬莲冬没有任何想法,他只好奇:
“是池晴雍这么分析给妳听的?”绝不可能是池优花或者池督英说的,在他们心中,他这个纨桍子弟没有那么高的评价。
“是紫小姐说的。她说你是伯乐,有挑马的眼光。我家小姐最近为了要不要开放配种的问题精神很恍惚。靠爱马的后代赚钱,让小姐良心过意不去,她说她会担心想念的子子孙孙流落异乡,饲主不晓得会不会善待牠们……”
为这种事情烦恼,可见池悠霓果然吃饱撑着——没事干。
“紫小姐劝她有限度开放,不然会辜负你一片用心,然后她就分析这些给小姐听,小姐这才终于被说动。唉,我家小姐就是感情丰富的个性,她真是太善良了。”
靶情丰富?他还以为这种症状叫神经质。姬莲冬在备妥早餐的凉榻坐下。
阿烈主动站在姬莲冬后方,看着他优雅进餐。她吞了吞口水,不是因为美食当前她肚子饿了,而是实在有口难言。因为心理调整仍然不足,也因为正值前后任主子交接的感伤时刻——如果她终于克服心理障碍,成功说服自己接纳眼前这个人当主子,而对方也愿意接受的话,前后任主子就会当场产生了。就算只是权宜之策,后任主子没福份享用她的服务太久,但,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对她阿烈来说,一旦为主子,终身为主子。
差点振臂疾呼的阿烈渐渐瞪大牛眼,看着姬莲冬穿着白色高领衬衫和黑色紧身马裤,模样俊美无比,脸上有着运动过后的红润气色。他眺望着姬家独有的青山绿水,坐姿优雅,把只吸一口的水蜜桃扔入堆着碎冰的空桶里,挑起菠萝吸了一口又扔入空桶,然后手指伸向另外一只冰桶,挑着厨房为他精心配色的时鲜水果。
这些水果全是直接由国外进口,贵死人了!惜物爱物的阿烈,差点被暴殄天物的少爷惹得痛哭失声!这个浪费成性的后任主子,目前她还严重适应不良,无论如何改不了口,阿烈只好继续宣扬她家小姐品德之美好、之良善:
“我家小姐破天荒的和老板吵了一架,就像你破天荒记住武士的名字一样。”
“……”真服了她,这样也能举例。
“这次都是因为我,偏偏晴雍少爷不在国内。我知道小姐昨天乖乖准时回家,你会怎么想。你一定觉得我家小姐很没用,明明跟老板吵架了,还担心八点之前没回到家,老板知道会不高兴。”
原来如此。昨天池悠霓在他家哭了一顿、吃吃喝喝一顿,还和一窝猫头鹰疯了一顿,再三确定阿烈真的要留在这里之后,就急急忙忙告辞回家了。原来如此。
“请你不要误会,小姐没有赖帐的意图。留在这里,是我的主意。”
“妳也是故意把事情搞到无法收拾的局面,逼池优花不得不开除妳啊?”
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阿烈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我故意惹火老板?!你在书房外面偷听吗?我不敢让小姐知道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她哦!”
要不是担心答了一题,对方可能会繁衍出十个以上的问题,姬莲冬还真想安慰惊惧交集的阿烈一句:妳想太多了,本少爷哪有那种闲情逸致。
他何必浪费生命去偷听?这种事随便猜猜,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要开除阿烈实在太简单,什么名目都用得上,光是半个小时以来他已经可以开除她不下一百次,池优花犯不着等到二十几年后才开除她。
池悠霓要是知道阿烈是故意刺激她妈妈、找借口离开池家,她不哭死才怪……
靶觉背后有一股因为紧张而呼吸不顺畅的声音,冲着他辗压过来,姬莲冬我行我素地吸食“鲜果汁”,很努力在维持他统?少爷好吃懒做的形象。
池优花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阿烈走这步险棋,妥当吗?
“妳有把握可以再回池家吗?池悠霓有多重视妳,不必我多说。”
他这不是说了?兔嵬子!“紫小姐保证没问题,她要我放心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大不了就是我向老板磕头认错。我不会伤害小姐的心。”一个像是质疑又像嗤之以鼻的不明声响,从阿烈身前的凉榻轻飘飘地飞起来。阿烈瞪大眼,怒视姬莲冬慵懒仰躺的身体许久,严肃重申:“我阿烈绝对不会伤害我家小姐的心的!”
“是吗?我很好奇,这次妳用什么理由说服池悠霓让妳离开池家。”
“我跟小姐说,老板在气头上,我离开一段时间也好,以免两败俱伤。”不知自己在穷紧张什么,姬莲冬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阿烈莫名觉得自己好像闯下滔天大祸,她赶紧说:“我有向小姐保证我一定回去,咳——姬咳——姬咳。”本想藉由咳嗽声夹带出来看看,结果阿烈的诡计非旦没得逞,还被口水噎得面红耳赤。
姬莲冬把勉强啃两口的苹果扔入桶内,挑起毛巾,无言擦着手。一直到后面那阵激动的咳声停止了,他才开口:“既然妳都想清楚了,老人家重视礼教这玩意儿,礼不可废,在这里,妳还是叫我莲冬少爷吧。”
“是!”阿烈赶忙立正站好,望着湖上的蓝天憋气道:“莲——莲莲——”
对于阿烈舌头痉挛的毛病,姬莲冬没意见,倒是他的保镳武士终于听不下去了。
“是莲、莲冬少、少爷。懂、懂吗?”
“……”阿烈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被这个傻大个纠正的一天。
“如果最基本的称呼妳都说不出口,阿烈,为什么妳还要坚持留在我家?”
阿烈心中一痛,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我想找回职业自觉……”
“我这边是伊拉克,还是加萨走廊吗?”没有再听见阿烈喋喋不休的声音,眼前的湖光山色突然美起来,宁静得像首诗。欣赏了一会儿,姬莲冬转头瞥视后方。
只见阿烈低头不语,他的随身保镳武士则发挥同理心,同情地偷偷瞥着阿烈。
“我家最近有点麻烦,我爷爷大概礼貌性知会过池家人了,池优花才会严禁池悠霓过来我这里。”活像后脑可以瞧见阿烈纳闷的模样,姬莲冬望着湖水,轻描淡写释疑道:“大概不外是绑架撕票之类无聊的威胁吧,对方的目标应该是我了。”
阿烈闻之色变,着急吼道:“情况这么严重,你应该阻止小姐来这里呀!”
“听完之后,如果妳还是决定待下来,这段期间池悠霓那里,我会安排人手跟着她。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妳不必替妳家小姐担心太多,她毕竟是池家的千金小姐。老为这种事情担心,我们这辈子还需要出门吗?”
眼前这个人,还是把危机意识全部丢给随扈负责的姬莲冬。可是……阿烈眨眨呆掉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依然虚有华丽外表,可是说话感觉已无姬莲冬娇贵少爷特征的成熟孩子是谁了。
真是不能适应……阿烈抚额摇头,然后抬头研究姬莲冬一下,边摇头边在心里下结论:成熟稳重真的不是姬莲冬的格调,他还是维持任性死小孩的脾气比较好。
身为莲冬少爷的随扈人员,没有头痛药根本无法过日子。本着人溺已溺的精神,所以……阿烈头摇到一半,猛然傻住,她眼神凶恶地瞪着好心递来一盒头痛药让她暂时止痛的武士,直瞪到他垂下双眼,默默将药盒收回西装外套的口袋为止。
“既然妳没意见,表示妳愿意为本少爷牺牲性命,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待下来。”
她几时答应他了?!她只是傻眼太久来不及回答而已。死孩子!耍着她玩啊!
俊脸上有着懒得掩饰的促狭微笑,姬莲冬提醒行事莽撞的傻大姐:
“家里的安全人员,目前由我爷爷全权调配。待在我家这段期间,我爷爷会拿妳的表现检视池悠霓,检视妳在池家人身上学到多少规矩。我当然可以包庇妳,问题我阻止不了别人的想法。眼前最困难的,不在于妳如何称呼我,而是待下来以后妳该如何表现。妳年纪比我还大,待人接物的经验比我丰富,妳自己看着办了。”
想不到骄纵之外,姬莲冬居然有正经八百的一面,而且还感人得要命!
姬莲冬居然会有感动她的一天!叫他莲冬少爷就好,莲冬少爷……阿烈脸上溢满的惊讶汇入心中,融成一股暖流,在她心田欣慰地回荡着,打从心底认同了这位令她刮目相看的少爷,她躬身道:
“我不会让我家小姐丢脸,这段期间请您多担待多包涵了,莲冬少爷。”
仰头瞥视身后的傻大姐,姬莲冬俊美狭瞳倒映着湖上的波光,眼中像是有笑。
“这才象话。”
七月阳光洒满堤岸,飘着香气的白色蕾丝桌巾在晨风中轻舞。
最近一个礼拜,姬莲冬很准时在早上九点钟来浮堤这里报到,带着昏昏欲睡的中暑表情,还有提前过养老生活的恬静心情。比起这几天晚上,陆续被堂兄弟疲劳轰炸的疲乏滋味,姬莲冬决定他可以接受池悠霓强迫他回归田园生活的无聊时光。
“池悠霓出去多久了?武士。”听见保镳回答快一个小时,姬莲冬眉头皱住。
今天一大早池悠霓又跑来挖起他,硬拉着他跑完马之后,还是借走他的司机,临去前也一样叫他今天别乱跑,人就不见了。拜池悠霓所赐,这个礼拜他每天过着相当规律的生活。伊顿毕业以后,他就没再尝过这种形同坐牢的滋味了。
对周遭的人事物向来缺乏好奇心的姬莲冬,终于心生狐疑了。
“阿烈,池悠霓在忙什么?”
执行勤务时严肃不苟言笑的面容突然崩碎,阿烈哽咽道:“小姐忙着排队。”
瓷杯一个拿不稳,匡啷一声跌回瓷盘上。“妳说什么?”
“小姐去买我喜欢吃的点心。”阿烈掬着辛酸泪。“这几天小姐买来的糕点,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你昨天终于吃完的甜甜圈,是小姐排了一个钟头才买到的。”
“……”这种时刻,除了无言,他还能怎样?
廊外的骄阳不到九点就赤炎炎,姬莲冬想起这个礼拜的点心,好像完全没重复,无言的俊脸迅速添上了错愕之色。
池家人都有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格特质——他们都像死灰,热情燃烧殆尽。
可能是家人身上的温度都丢给池悠霓集中保管了,所以她永远热情洋溢,身上的热力源源不绝,简直可以跟端午节正午的太阳媲美了。由衷佩服池家千金毅力惊人,姬莲冬承认自己是娇生惯养的柔弱少爷,他自叹不如,所以适合坐在这里为池家千金遥寄祝福,希望她坚持下去,带着点心平安归来。
居然为一个外人奋不顾身到这种地步……
逆着光,微瞇俊瞳看了一会儿,姬莲冬点头同意保镳武士把在湖中上下点动的鱼竿拉起来,享受着某位还在人家店门口苦苦排队的千金小姐,强烈建议他的夏日清晨垂钓之乐。姬莲冬随口问道:“池悠霓何必这么麻烦,池家请不起下人吗?坐在车子里,叫司机去买也是方法,她干嘛大费周章?”
“小姐不是那种人。”眼睛不由自主看着“那种人”。“这是小姐的心意。”
“表现心意有特定模式啊?一定把自己弄得惨兮兮才叫有心意,叫人去买,就是没诚意。我还以为当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的喜好,那就是心意了。”
阿烈被姬莲冬无聊随便讲讲的一番话,说得哑然无语,内心却热血沸腾起来。
靶觉背后刮过一阵强风,姬莲冬面不改色,以折磨人的龟速饮用“上午茶”。
把刚从拍卖市场标到手的精致宋瓷茶具组,交给负责泡茶的老管家,姬莲冬这才瞥眼看着蹲在他左手边的阿烈。她憋着话,正以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瞧,似乎在等他这个上司批准她说话。
为了不丢她家小姐的脸面,阿烈很拚命哪。跟池悠霓一样拚命……
举手遮目,逆着光打量浮堤那头好半晌,姬莲冬示意保镳把看起来很不美味的丑鱼放生,鱼竿重新上饵。忙了一阵子之后,狭瞳瞅回桌上的茶点,端起管家重新沏好的香醇红茶,姬莲冬这才顺便又瞥瞥阿烈。
只见阿烈黝黑的脸孔胀出明显可见的红晕,人中憋出了一层汗。尽避如此,她仍然没有开口,没有逾越下人的本分,努力地恪遵姬家主仆分际分明的规矩。
这个把不吐不快当口号呼喊的莽撞大姐,居然将她大口吃饭大声说话、豪放的性格硬生生收敛,变得谨言慎行,非必要时绝不开口。不像和池悠霓在一起时,两人经常没大没小地东奔西跑,阿烈在他家的表现简直像个——
再正常不过的保镳。简直判若两人。
偶尔一个闪神,他还会误以为她是隔壁玄堂哥家的女保镳跑错门了。
爷爷喜欢训勉他们一句话,人在其位谋其职。做什么事,就要像什么模样。老人家治家如治军,军人首重纪律与服从,姬家的企业文化可想而知,更遑论需要特殊专业技能的保镳工作了。阿烈的适应力强得超乎他想象。
她不再畅所欲言之后,他家安静多了。静多了……
放低茶杯,姬莲冬的视线从阿烈凛然回望的脸上转开,依然没给任何的指示。
只要他一直不给指示,这里现在就没人胆敢破坏让他昏昏欲睡的这份宁静。
绿柳垂岸、清风拂面,姬莲冬凝神望着台北市最优美的天然湖泊。连带湖泊与后山在内,占地足有两座足球场大小的青翠后院,只有蝉鸣、风吹树梢的声音,偶尔间杂着一两声鱼儿离水的轻跃。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点人声,这么安静。
深觉不可思议,姬莲冬露出微笑,并感觉还在静候发落的阿烈正在打量他,她似乎面带疑惑。长腿优雅交迭,姬莲冬的眼神越过绿湖,落向青山之上的晴空。
这就是他所站的位置,世界的顶端。得来全不费工夫,因为他命好。
他有一个太会赚钱的爷爷,有一对以行善助人为乐、人缘极佳的双亲,他们很卖力地为他累积庞大财富与深厚的福德。不管他对家族事业有没有贡献,是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那都不重要。长辈没做过的事由他来做,也算尽一份孝心,所以他只管尽本分的坐享其成就好。
不晓得是家学渊源使然,还是天生白目,尽避姬东宫、姬太子的大名,常态性地占据各报章杂志的版面,他却从来没有人言可畏的困扰。有些财经杂志甚至很为他的能力不足担心,怕他名气太响但能力太差,会把家族企业搞垮,所以三天两头为他开辟专栏,指点他如何由米虫迅速爬升为卓越的领导人。
斑处不胜寒,是这些财经专家学者,最喜欢拿来做为文章结尾的一句话。
姬莲冬觉得这些人真的想太多了。环境太冷,管家会设法替他弄得舒适宜人。况且他也不忍心自己一个人躲在高处独享受冻的滋味,要寒,当然是大家一起来发抖,有福同享喽。
研究着一种叫“姬莲冬”的新品种生物,阿烈看得太专注,不知不觉蹲到姬莲冬面前。看着姬莲冬宛如画中人静止不动的俊美脸孔,认识他十几年了,看着看着,阿烈心中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突然强烈起来。
姬莲冬没有理会阿烈怪异的举动,把喝完的茶杯交由管家收起,并同意他将茶具收走。听见浮堤那头又有鱼儿上钓的请示,姬莲冬瞥一眼必需仰赖保镳两只壮硕手臂才能抱住的肥美鱼儿。
这尾鱼的鱼身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满意了,对保镳和管家同时做出指示:“这尾可以,叫厨师马上过来处理。”
依然没给阿烈开口说话的指示。直到这时,姬莲冬才斜着双眼与阿烈四目交接。他缺乏人类感情的这一瞥眼,让阿烈如遭雷殛地僵住了。
“莲冬!我回来了。”
这……阿烈转不开震惊的双眼,视线就凝结在姬莲冬的俊脸上,然后目睹奇迹在她面前发生。姬莲冬没好气地找寻着声音的来源,他优美如画中人物的表情,被她家小姐充满生命力的声音这么一叫,瞬间活了过来,骄纵太子爷的任性嘴脸终于回来。
池悠霓脸蛋红扑扑,拎着一个纸袋沿着走廊跑来,一面纳闷望着浮堤上的人。
“武大哥要帮鲤鱼洗澡吗?”轻盈如飞的步伐慢下来,认真看了一会儿,池悠霓突然满眼跃跃欲试地指着抱着一尾肥大锦鲤的保镳。“莲冬,我可不可以——”
“妳休想!”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说休想,你很不尊重我耶!我……”忿忿不平的声音忽然转弱,池悠霓看见姬家的大厨率领两名徒弟走上浮堤,心中顿时浮现不祥的预感。“莲冬,洛夫大厨他们要干什么?”
“做生鱼片料理,妳看不出来啊?那条鱼的颜色看起来很饱满,应该很可口。”
池悠霓傻眼!然后被太阳晒红的清秀脸庞渐渐胀成气怒的紫色,在大厨以悲怜的目光为倒霉被逮的鲤鱼王哀悼完,准备大开杀戒时,她连忙奔过去,并焦急大喊:
“请住手!拜托请你们住手!”
“刀下留鱼——”
姬莲冬被阿烈同时冲口而出的激动请命声吼得头晕目眩。“吵死了!”
“莲冬!”池悠霓蹲在眼中含着绝望泪水的鲤鱼身边,“这是观赏用的锦鲤,不能吃啦!而且你看,牠肚子这么肥,说不定这里面有很多小宝宝,然后牠身体这么大,这么大尺寸的锦鲤,放养少说有十年以上了,你怎么吃得下去呢!”
“我有那么不挑吗?”嗤之以鼻,“是给猫头鹰吃的啦。妳不是一直逼我钓鱼修身养性,钓上来钓鱼不吃要干嘛?妳说啊,我已经放走十三条比牠更肥的鱼了。”
“嘿美牠们喜欢吃鲤鱼生鱼片?”虽然说什么人养出什么样的鸟,但是池悠霓觉得这个打击未免太大,她快昏倒了。“为什么?牠们不是有自己的食品吗?”
“把那尾鱼做成生鱼片,拿给牠们试试,不就知道牠们喜不喜欢吃了?”
一阵悲喜交集加上如释重负的感觉,复杂地刷过池悠霓全身。原来莲冬只是一时太无聊……
“嘿美牠们才不喜欢吃油脂太多的食品。”池悠霓以双掌为勺,掬水浇在拚命弹跳挣动的肥鱼身上,拚命替鱼儿告饶道:“莲冬,你看,牠的眼神好像听得懂人话,牠已经有灵性了,所以你就——”
“那条鱼的死期操纵在妳手中。”准备摆驾回房。“她再啰嗦一句,洛夫,你马上动刀。”
啊堤上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那条命在旦夕的肥鱼。
池悠霓漾开灿烂的笑容,在保镳协助下,总算把鱼眼湿湿的锦鲤放回湖中。
“莲冬,你等我哦,我要先洗一下手!”
“我干嘛要等妳,妳就不能自己追上来吗?”话虽然这么说,姬莲冬还是忿忿地坐回原位等人。“阿烈,有话妳现在可以说了。”
阿烈被他莫名其妙的态度搞胡涂,月兑口问道:“为什么少爷刚才不让我说?”
“妳现在叫我什么?”
火气上来,怒瞪心情颇愉快的美男子,阿烈冲口回答:“少爷啊!”
“所以我不必回答妳这个问题。”她逾越下属本分的质问,似乎取悦了姬莲冬,他好心提醒着:“妳家小姐回来之前,有话快说吧。”
说到她家小姐体贴人的心意,阿烈心中那股暂时平息的热血又沸腾起来!“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响应莲冬少爷刚才提及的心意话题。我家小姐跟在你身边的这几年,对你嘘寒问暖,为你作牛作马、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语气和表情慷慨激昂起来,废话愈说愈多,阿烈本以为姬莲冬会像以前命人叫她闭嘴。结果,他却露出一个令她极为错愕的微笑。
这个笑容,和刚才他画中人似的缺少生命迹象的微笑一样优美,可是很温暖。
他现在的笑容像哥儿们,也像知交多年的老朋友。完全懂不搞姬莲冬这位新任主子的行为模式,阿烈单纯的思绪反应在她一片空白的表情上。
“我以为妳一进姬家大门,就忘了自己的本性了。在池悠霓身边的时候,妳是忍气吞声温顺的性格吗?以前妳有话就说,从来不需要经过我批准,为什么来我家之后,妳完全不同了。”姬莲冬的语气愈说愈显厌烦。“我叫妳多多察言观色,收敛言行,是为了用来应付我家几个较为挑剔的成员,不是让妳变成另外一个人,完全迎合我。这种人我身边多的是,不差妳一个。”
阿烈的表情好像被雷打到,久久无法动弹。
“我知道你是不甘寂寞的孩子了,莲冬少爷。以后我会把我的本性在你面发扬光大的,你放心。”听见她家小姐和管家远远传来的谈话声,阿烈回神,感伤地拍拍一脸无言的姬莲冬,还把她那个年代的诗词捐献出来安慰他:“我家小姐,就是你这个冬天里最热情的太阳,是你这个雪夜里最温暖的一把火,也是……”
“够了,阿烈。够了。”想不到他会有起鸡皮疙瘩的一天。
“我家小姐把她的宠物全都寄放在你这里,不管当年你是基于什么原因答应她的,”当然跟善心没关系就是了。“小姐都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你家里有钱,小姐家的财富比不过你们,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变通之道来报恩。她决定出卖她可贵的劳力,为你作牛作马。我家小姐真令人感动,对不对?”
“妳再努力点,我就哭了。”姬莲冬没好气。
也不想想看池悠霓“报恩”的方式有多笨拙,为他引来多少无妄之灾,他是不想跟她计较,才勉为其难让她跟在他身边作牛作马。他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全拜他父母亲做人太成功,福荫了他。
“莲冬少爷,你可能觉得我家小姐有时有点烦。”
岂止有时,岂止有点。
任由阿烈去歌颂她家小姐的美好品性,姬莲冬托起左腮,两腿交迭,俊眸凝视向池悠霓急急奔向他的身影。她今天穿着一件粉彩薄纱小洋装,整个人活蹦乱跳着,就这么闯入他优美的画境中,破坏他高处世界的宁静,自由穿梭。
绿柳拂岸、清风徐吹,他家的这座后院很大,风景如画,但是很热闹。
阿烈的声音时有时无,缓缓地飘进姬莲冬出神的耳中——
“经过我的事情,小姐决定要跟老板摊牌。所以只要等小姐把她的宠物带走,你就解月兑了。小姐以后就不会常常来烦你了。”
姬莲冬突然全身僵硬!
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池悠霓手上拎着一个他很眼熟的纸袋,那是一种很粗糙的、曾经让他在童年时期做过不少恶梦的纸袋。
“莲冬,你还记得以前阿烈买给我们吃的红豆饼吗?很好吃哦!”
姬莲冬恶梦成真。
“啊,莲冬,你要去哪里?”
“睡觉!”
“为什么?你在气什么啦,你好奇怪,大白天的为什么要睡觉嘛!”
还问为什么?“我想睡就睡,妳管我为什么!”
“你不要去睡觉,人家已经买了你的份量,你真的很讨厌欸!”
不自觉被她惹火,不自觉地随着池悠霓居然觉得很困扰的音量起舞。姬莲冬在阿烈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贵公子形象,毁于一旦,开始跟着大声小声:
“我有拜托妳买吗?妳干嘛自作主张,老是这么鸡婆啊?!”
“我哪有鸡婆!排队那么久,我顺便买你的嘛!”
顺便?真是让人超级不爽的用词。“反正我就是要上去睡觉!”
“不要去睡觉啦!陈妈在准备午餐了,我们中午在这里边钓鱼边野餐啦,好不容易你这个礼拜终于回台湾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拖着不肯放开他手臂的池悠霓往屋内阔步走去,本已打定主意不理她,闻言姬莲冬忽然慢下疾走的速度,飞快转头,他瞇视着把纸袋塞给阿烈的池悠霓。“妳刚才说,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一个礼拜前吗?”
看见池悠霓接过阿烈递给她的红豆饼之前,竟敢以一种他简直笨到不可思议的表情瞅他一眼。姬莲冬的拖鞋在木制走廊上用力踩着,转过弯后,一时爆冲的情绪终于稍微冷静下来。吃着池悠霓硬塞进他口中的红豆饼,姬莲冬咬着牙丢出问题:
“阿烈被开除那天,妳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当然不是……我当时不知道你在台湾,我是过来陪莲冬爸爸和妈妈喝下午茶,稳定我的心情啦。”双腮泛上一阵甜甜的腼腆。“莲冬妈妈泡的桔茶很好喝哦。”
耐心等到池悠霓把她嘴里的食物吞下来,以免波及自己,姬莲冬这才一脸隐忍地掐住她面颊,劈头对她吼着:“池悠霓——我回来一个多月了!”
“真的吗?”池悠霓惊讶极了。
原来她不知道,难怪等不到人……慢着……慢着!姬莲冬猛然皱住俊眉。
他哪里在等她?他干嘛要等她啊!
他回台湾是因为老头子说家中最近风声鹤唳,说什么他有血光之灾,要人押他回来暂时避避风头。他才不是因为一年多没看见她,不是因为她这回隔太久没去英国,居然整整一年都滞留在台湾,而且没写半封信给他,最近三个月甚至连通电话也不打了!
她只是一个麻烦制造者,而且又不是他的谁!
她最好永远都不要来烦他——唔!低头想要向池悠霓多吼个两句,泄泄心中的怒气,才开口,姬莲冬就被一个突然塞进他嘴巴的东西给呛住了。
“莲冬,你要不要紧?”赶快把红豆饼交给跟在身后的阿烈,池悠霓经验老道地帮呛得俊脸红通通的姬莲冬拍着背,边关心地嘀咕他:“为什么你每次吃红豆饼都会噎到,你注意一点嘛。”
“妳……”姬莲冬的声音被喉中的食物塞得粗嘎干哑。“妳以为……”
听见他明明喉咙不适却很坚持要吠出来,池悠霓于心不忍,赶快接口:“我以为这是谁害的,对不对?”
两人边斗嘴边走上主屋的台阶。
走得太急太火,姬莲冬差点迎面撞上等在玄关处的一个老人家。
他及时挡住苞着撞上来的池悠霓,同时礼貌问候着老人家:“爷爷,你来啦。”
“莲冬爷爷!”池悠霓闻声赶紧从姬莲冬身后走出来,对身上带着一股威严的八旬老者开心笑着:“我接到爷爷的邀请帖了,一定准时出席。您不是说最近比较忙,没空过来喂猫头鹰吗?”
“妳手上那东西是红豆饼吗?给爷爷吃一个。”老人家接过池悠霓温柔递上的甜食,对她解释着:“爷爷得亲自过来一趟。”
“是很要紧的事情吗?需要我帮忙吗?”
“是很要紧啊。”老人家拄着拐杖坐下来,吃着廷且饼边说:“爷爷被我孙子爽约好几次,我担心他同样不稀罕老人家的寿宴,赶紧过来请他务必赏脸光临。”
“……”不孝孙儿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