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天竫对苏晴的关照可用“挥霍无度”来形容。每一天,从不间断的每一天,都能见到他进出绿竹屋的身影,而大批的金银珠宝、锦织绸缎更让附近乡邻看得眼花撩乱、瞠目结舌。很快地,杭州大街小巷传遍懿王府的小王爷疯狂迷恋上一位身世成谜的药师。
“请你以后别再来了。”不知是第几次,苏晴这么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你带来的那些贵重礼物对我来说是一种困扰。”
“你不喜欢?”想不到这小妮子挺挑的。“好吧,下次我带别的过来。”
“这不是问题。”怎么……怎么这个人这么难以说通啊?“琼麻的种子都发了芽,我看……你的工作也大功告成,不必再过来了。”
“我来,又不单为那些琼麻。”
他笑,深情得很,苏晴一下子被搞得六神无主。她知道这全是天竫单方面的自作多情,但……他的专注、他的执著,就是让人无法去抵拒。
深吸一口气,不管自家庭院是不是一个适合坦白相告的地方,也不管街坊邻居是不是正朝这里窥探议论,苏晴说:“我先把话说清楚,关于你的感情,我没办法接受。也就是说,我并不喜欢你。”
说了!就算他会勃然大怒或伤心欲绝,她都已有万全的心理准备。
“你──”天竫先是惊奇地注视她低垂的脸,忽然笑出来。“你干嘛要害羞啊?”
“我没有害羞!”怔住,她气恼地瞪他。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冒著生命危险救我,还用嘴喂我吃药呢!”
“你不省人事,哪能自己把药吃进去啊?喂你吃是救人嘛!”
“好啦、好啦!你别闹了,你对我好,我都明白,都记在这儿。”
他高兴地指指心的位置。苏晴觉得这个人存心要激怒她,哪有人连脑筋都如此不通窍呢。
“我还有事要忙,不送了!”
她掉头就走,天竫喊她名字,家丁忙把一盒盒的礼物捧上前。
“这礼物收下吧!”
“不要!不劳而获的东西我最讨厌,有本事……就凭自己力量筹礼物。”
天竫面对那扇掩起来的竹门发楞,一旁家丁怯生生凑近来问道:“小王爷,请问这些东西……”
“啰嗦!闪开啦!”
他无法理解,若是可以做堂堂懿王府小王爷的情人,一般女孩儿家该是高兴都来不及了,为什么?为什么独独这个苏晴如此难摆平?她不要礼物、不要他的探视、不接受他的邀请……哼!人家说刀子口豆腐心,这丫头想必还在故作矜持呢。
饼了几天。又是敲门声。苏晴敏感地停住手边配药的工作;苏云瞧她整个人恁地僵硬,半戏谑著说:“你知道啦?敢情是你的大情人来了。”
“这下连亲姊姊都开起我的玩笑了!”她回瞪一眼,作势要专心处理铁钵里的药草。“是那笨蛋的话,就说我不在。”
“我倒觉得……小王爷对你很认真啊。”
“若是别人一认真,我就得答应的话,岂不更莫名其妙?”
苏云不予置评地耸耸肩,迳自走出去应门。没多久,苏晴听到谈话声,却不是天竫。
“是你啊……”她有意无意地对霁宇叹口气。
“你是什么意思?颇失望似的。”
霁宇无辜的抗议惹得她抬起头,触见苏云神秘兮兮的笑意。
“咱们是老朋友了,你来,我不需要再大肆招呼张罗了吧?”
“别理她,可以同晴儿斗嘴的人一直没出现,她一股气不知要往哪儿发呢。”
霁宇照著母亲的吩咐送来一只鸡,苏云一边笑,一边带著他到厨房去。
人刚走,苏晴不禁懊恼地朝桌上一趴!一会儿,凝然的眸子出了神,就这么盯牢铁钵上的山水雕刻,小溪潺潺蜿蜓在她复杂的心里,又想起了七夕那夜,那条溪上的殷切告白。后来天竫不再登门造访,是不是因为她太过冷酷的实话?还是他明了而死心了?总之……这几天小王爷未曾出现,竹屋没由来地重重寂寞……只因为她还不习惯这样的安静吧?是吗?
很快,七月十五日的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到了。
到处可见悬挂衣服冥钱的盂兰盆,苏家姊妹并没有张罗什么,她们身世不明,连祖先是何方人氏都不知道,因而只在自家庭院摆上一桌素食,算是祭拜过世的母亲。晚上,她们便到街上逛起来了。
“咱们到寺庙那儿看戏好吗?”
苏云兴致颇为高昂,苏晴却状似犹豫地缄默半晌,才说:“你真那么想看吗?”
“咱们每年都看的呀!”她发现一些端倪了,“你是不是……害怕见到惟净大哥?”
毕竟是心心相连的姊妹,当下教苏晴支吾结舌。
“我……我为什么要怕他?”
“我总觉得……最近你老有心躲著他;不去灵隐寺了,不提惟净大哥的名字了,个把月没见他,倒是头一遭呢。”
“好吧好吧!要看戏就快,免得人多。”
她不想对姊姊说谎,只好匆匆截断话题,随便挑了一间最近的庙宇过去,抵达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又是“目莲救母”?”苏晴对戏码感到厌烦。
“好歹也算中元节的典故呀。”
苏云则乖顺地看著戏台上活灵活现的表演,没多久,隐约听见不远的前方传来窸窣的说话声,有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不停询问,而她的朋友则不得不一一解释,惹得苏晴也不禁要揪出那不识相的观众。寻了一会儿,苏云听到她喃喃自语:“那个……不是霁宇吗?”
有要事在身的霁宇?
半信半疑地跟著望去,真的离她们不远,夹杂在聚精会神的人群之中,或许是心有灵犀之故,苏云很快就找到霁宇,还有,他身旁那不停发问的俏丽女孩。
霁宇曾为了中元节的失约道歉,他说那天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而现在,他和口中所说的重要人物连袂出现在庙宇广场了。
“你认识吗?”
苏晴也注意到穿著端雅的少女;她犀利的注视让霁宇直觉回过头,第一眼便与苏家姊妹对上,满满的惊讶尽写在瞳孔里。
他对少女说了几句话,便穿过重重人群走来。
“真巧,你们也来看戏?”
不知为什么,苏晴有一种抓到自家人的尴尬,但仔细想想,霁宇并没有错,他老早就说明不能赴约的因由了,只是,一伙人正巧在同一个地方遇上。苏云也明白这点,所以她没多问,应起话来却比平常拘谨几分。
“宇哥哥!”
少女不知何时也跟著挤过来,先亲匿唤他一声,再拿浑圆的大眼睛将两位苏家姊妹打量一番。
“她们是你朋友吗?”
“是呀,是儿时玩伴。”他霭然对她回笑。“这位是泰宁郡主,刚从汴京回来,我负责带她参观参观。”
“叫我粼粼就好了。本来我央哥哥陪我,不过他老嚷著忙,所以就麻烦宇哥哥了。”
她活泼得天真可人,唇红齿白,活月兑像惹人怜爱的女圭女圭,这就是霁宇的重要人物?而她,苏云想,她是儿时玩伴,听起来只是无足轻重的名词。
“啊!”
思索当中的苏晴突然被拉开,跌跌晃晃地扑到一人怀里,定睛一看,原来是天竫。
“我找你好久了。”他笑,他说。
苏晴一时千头万绪,这种阔别已久的错觉,似乎代表著她也正在找他,等啊、盼的,终于今天他一如往常地出现了。
“哥哥!”
粼粼用稚气未月兑的音调大喊,竟牵引出另一层意想不到的关系。她不仅是霁宇的重要人物,也是天竫的妹妹,懿王府的泰宁郡主。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要问哥哥怎么会在这出现呢!不是说你很忙吗?说什么也不肯带我来逛庙会。”
“我是很忙啊……对了,我妹妹就交给你了。”他作贼心虚地对霁宇交代完,紧接著转向苏晴:“咱们走吧,我有事找你。”
“可是我──”她一走,苏云怎么办?
天竫哪由得她顾虑太多,一把牵著她就跑,留下苏云,继续维持著微妙的气氛。
“我看……咱们一起逛逛吧,人多好玩。”粼粼善解人意地说出霁宇的想法,他暗暗松口气,苏云却对这个同游的提议有点慌张。
“不用了!不好打扰你们,我──”灵机一动,她想到一个好理由,虽蠢,好歹派得上用场:“家里摆的祭物忘了收,我得赶快回去才行。”
“只是祭物,没那么大关系吧?”
她的推辞让霁宇皱了眉头。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回去,苏云最怕见到这样忧心的神情,一面说,一面退:“我刚刚就想回去了,收了祭物,还得……还得赶出五把伞交货呢。”
“苏云!”
糟糕!他出声唤她了,可这次非得强迫自己不停步、不回头,直等跑得气喘吁吁,苏云终于在篱笆门口打住,望著天,放任急促的气息在安静的夜空下波动不断。
“我喜欢你。”
闭上眼,下垂的指尖动了动,却没抓著任何东西,只有昙花一现的悸动伴随著空气,从指缝间流逝。
苏晴一路被硬拖到湖边,终于气急败坏地甩开他的手。
“别再走了!再走就入海啦!”
天竫看看四周,湖面水灯万盏,犹如著了火,水上水下莹莹闪烁。有些放灯的村民绕著岸边,并非四下无人,令他有些失望。
“那些琼麻还好吗?”
苏晴忖度他信口提问的神态之后,淡漠回声:“这些天你没来胡乱浇水,倒是好多了。”
“我忙嘛!跋著时间,干脆就先不去你那儿。”
“我不知道小王爷还会有事忙呢。”她恶意嘲讽回去,但没得意多久,就对递上来的戒指看怔了眼。
粗糙手工做的指环,镶嵌一颗扁平的漂亮石头,泛亮著半透明的光芒。苏晴疑惑地转向天竫,他俊俏脸上张扬著不可一世的骄傲,来自这只不起眼的戒指?
“你就不客气地收下吧,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礼物?”它的过于廉价的确令她忘了道谢,或忘了拒绝。
“这几天我给一位木匠打零工,拿了一些钱,就买下这戒指给你。”
“你?打零工?为什么呀?”
“你不是喜欢自食其力换来的礼物吗?我原先看中一个翡翠戒指,哪知道那木匠竟然只给我几个铜板,亏我替他劈了五天的柴呢。”他虽埋怨,说话的时候仍掩不住洋洋得意,“我也想过再多赚几天的钱,可我实在想见你,受不了了,买下这戒指之后就急著跑来找你。”
苏晴还是怔著,天竫在面前挥挥手,她也没动静,这分感动,还在体内膨胀沸腾。
“既然你不动,我就帮你戴上了。”
微微垂下螓首,注视著金色指环套上自己被牵起的手指,不大不小、不松不紧。瞬间,先前所有的紧绷感消失了,她被他不可抗拒的情感套牢,却觉得生平从未如此如释重负。
“所以,这几天你才没来竹屋啊……”她喃喃自语似地说完,撞见天竫用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瞅著她看。
“什……什么啊?”
“怎么?你在等我吗?”
“谁会……谁会等你!你可别乱想。”
“下次,再买那个翡翠玩意儿给你。”
“咦?”苏晴态度转为羞涩,樱唇微张,欲言又止。就这样,内心交战了片刻。“不用了,这一只……这一只我就很喜欢了。”
天竫有几分错愕,苏晴发觉对方没了反应,抬头看他的时候捕捉住一丝腼腆,然后,小王爷又笑了,像个获得褒奖的孩子,兴匆匆而临时起意地……迅速轻吻了她面颊,害得她再度杏眼圆睁。
“你……你你……你竟敢……”
苏晴用力捂著半边被亲吻的脸,瞪著他,却说不出话,没想到自己蓦然被搂近,听见他的低笑在胸前隆隆作响。
“我就知道你之前是口是心非。”
“你误会了!”忿忿推开他,当下发誓再也不对他有丝毫的妥协。“向你道谢和喜欢你是两码子事,完全没相干的!”
“喂!你又想去哪儿呀?”
“你别跟来啦!”
“明天我答应要陪粼粼,后天咱们在西湖见面吧,我带你到处晃晃。”
她明白了,这个人不只自负,脸皮还厚得吓人,而最最麻烦的是他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暗著说、明著讲都赢不了他强烈的自我意识。
流放的水灯盏盏,她被前方异常耀眼的光芒吸引,丛簇的灯火中端立一道金橘色的芯蕊,透出皎洁无瑕的晕霭。苏晴缓缓睁大翦水双眸,她不再动,对岸的身影恍若镜像般也静止下来了。天竫一望,一名月兑队的得道高僧前来施放水灯;年约三十岁的年轻僧侣,则一身金红相间的长袍孑然独立。
苏晴对著看似要燃烧起来的湖面深深呼吸,惊讶于胸口的窒息。她还是没办法,直到现在还是没法呼吸,无止无尽的思念重重压叠著,连空气也无法穿透;喘著、试著要自己赶紧分散注意力,然而视线又不自禁地回来了,他们四目交接。
“苏……”
冰冰凉凉的薄纱拂掠过天竫伸出的手,她跑向对岸,奋力地跑,来到惟净身处之处。
“惟净大哥……”
“你好吗?苏晴。”他驯良的笑容大慈大悲,总藏著几许不能言喻的沧桑。
“我要自己不再见你的,再怎么挂念,也得狠狠地忍住,可是……”她心酸地合上眼,努力抑止眼泪氾滥。“可是刚刚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如果再不见你,我一定会死掉,一定的……”
惟净的温柔沉淀下来了;苏晴不甘地昂头咬唇,她看得出他的沉默来自于自己的亵渎,她并没有“改过向善”,仍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祸根。
“生死有命,不要老把死挂在嘴边。好久没见了,你似乎过得不错。”
他轻轻将抚慰留在她头顶上,苏晴眷恋那一如父兄的亲切笑容,从小到大都没改变过,是对她的纵宠、是无限的宽容。
“喂!”天竫再也受不了,粗鲁地挥开他的手,又把苏晴拉开。“你到底是什么人?跟她纠缠半天的,我警告你,苏晴是我的!”
“你别说得好像小孩子在抢玩具,惟净大哥从以前就照顾我和姊姊,不许你对他无礼!”
“我──”他不平的怒气想发作,却被苏晴誓死捍卫的眼神抵制,只好不情不愿地忍气吞声。
“惟净大哥,别理他,我研究出一种新药方,你来看看好吗?”
“师父们要回去了,我不能耽搁太久。”
“这事急,你非来不可!”
苏晴反常地著急,不惜伸手拉动他的袍子;惟净叫她冷静,按住她肩膀好拦阻脚步。
他碰到她了!把手放在她肩上!天竫再也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去,挥拳打中惟净侧脸,苏晴掩嘴惊叫。随著惟净不支后退,她立即挡在他身前,迎上天竫妒火中烧的眼,重重回打他一巴掌。
“你干什么!?惟净大哥……惟净大哥有病在身啊!”
天竫按著脸,不可思议地转向他,标致清秀的面容蒙上一层剔透的白皙,白得……连嘴角的些微血丝都鲜明得怵目惊心。惟净慢生生地将惊疑的目光移转到苏晴身上,她颤著、怯生生用指尖擦抹掉那一丝赭红,深怕稍不留意就会削减他的生命。
“当你教我学会如何医病看诊,我就知道了。你夸我在学习上争气,所以……虽然你不说,我还是知道了。”
“哇!这伞好漂亮!宇哥哥,你看你看!”
粼粼兴奋得像只云雀,在苏家竹屋里转呀跳的,对苏云做的绸伞爱不释手,不停摆出各种姿势,试过一把又一把;霁宇不得不悄悄向苏云道歉。她摇摇头,正好沏好一壶龙井。
“没关系,她喜欢,就送给她当见面礼,那天匆匆地走,我正觉得失礼呢。”
“云姐姐,你手真巧,我娘常说我粗枝大叶的……啊!这茶好香,比胭脂还香!”
这女孩天生与人熟稔得快,这会儿挨著苏云坐,学著要替霁宇斟茶,苏云忙开口阻止:“霁宇不喝龙井,一滴都不能沾。”
“咦?为什么?这么好喝的茶……”
“他呀,一碰龙井就起疹子,有回夏天他不小心喝下肚,全身红通通像关公一般,他就穿上大棉袄遮丑,怎么也不月兑下,后来疹子好了,他人也中暑啦!”
苏云将陈年往事搬出来与粼粼同乐,霁宇觉得尴尬、不服气,也不甘示弱:“你不也对酒敏感?只闻酒香,就可以醉得一塌糊涂。小时候那次我明明病得快昏了,你竟然闯进来把我揪下床,硬拉著我出去对鸭子唱歌。”
他们你来我往地互揭疮疤,粼粼先是高兴听著,后来,笑容不见了,渐渐陷入沉思。
“你们……是不是很要好啊?”
她的疑问令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口回答。要好?足以用来形容他们多年来的感情吗?
“咱们……是很要好,像哥儿们那样。”
苏云躲避他们的对视含笑答话,霁宇则低头盯注眼前不能碰的杯,原来他还是误会了,中元节那天苏云仓皇地离开,他以为是为了粼粼的关系在吃醋,原来是误会一场。
“啊!晴姐姐!”
粼粼撇下有著微妙气氛的两人,关心起刚从温室过来的苏晴,苏晴不习惯如此快速的亲热,只淡淡看她一眼,就捧著一堆药具往柜子走。
“哥哥是不是同你吵架啦?”
一下子,药具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落地,她愣望空出的双手,这才慢慢蹲收拾残局。
“是我同他吵,不是他同我吵。”
“难怪上回哥哥从灯会回来,砸坏了房里一大半的东西。”
他打了惟净……惟净烟尘不染的身子已经病入膏肓,他藉著药来维持生命,而天竫竟然出手打了他!苏晴倒抽一口冷气,忍住这一阵寒毛直竖。
后来粼粼想招待大伙儿到懿王府作客,苏晴第一个拉下脸,很明显的,十分不愿意。
“不要紧,哥哥不在家。”粼粼很懂事地说:“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要赴约。”
开玩笑!任何有可能见到他的机会她绝不去冒险,绝不!
等到竹屋里人去楼空,苏晴独自整理药具时,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脑海。发呆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将左手移到面前,一枚戒指。
“后天咱们在西湖见面吧,我带你到处晃晃。”
那家伙一大早出门要赴约,该不会是指中元节那晚信口提的事吧?
“我又没答应,是那笨蛋自己一厢情愿,也没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想去……”
气头上,她动手去拉拔指头上的戒指,无奈指环牢牢扣住必节,试了半天还是徒劳,最后不耐烦地去翻找层层药柜,想藉助润滑的凉膏,一举摆月兑所谓的定情之物。
至于天竫,是真到了西湖亭阁干等了一个上午。刚开始急躁地来回踱步,后来便喃喃咒骂起来;他的火爆脾气波及无辜路人,凡是经过的人都不免要遭到狠厉的瞪视。
到了下午,天竫沉静下来了,坐在石栏上,倚靠著大红柱,无精打采地凝望湖中泅泳的鱼影,偶尔伸手模模左边脸颊,前晚那一巴掌所留下的刺痛仿佛还在;奇怪的是,刺痛的位置在心里,时而剧疼,时而酸绞。
傍晚,苏晴来到西湖亭阁,净与空无一人的石桌石椅两两相望。是啊……也该走了,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上一整天,更何况是那暴躁的小王爷。不过……这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呢?无人的空间被这样的感觉密密包围,她有些迷失方向。
转过身,英挺的身影入了这亭阁和她愕怔的眼帘,天竫大剌剌出现,驱走了一切阴霾之气。
“你在干什么呀?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你知道让本小王等了多久吗?”
“你才莫名其妙呢!我又没答应要来。”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噤声抿嘴,迟了几秒才说:“我正要去采药,只是路过而已。”
“别说啦!本小王原谅你让我在这儿等,咱们去晃晃吧!”
他趾高气昂地拉著她往外走,一时感到手中的冷硬物体,稍稍移开手指一看,是他送的戒指,苏晴还好好戴在手上。当她发现他脸上窃喜的笑意,不禁有些心慌。
“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能高兴吗?”
她心里明白天竫好转的心情其来有自,是与她息息相关的,所以更不自在地眺望远方如诗如画的林木倒影。身边天竫用眼角余光打量苏晴,在暮霭下的女孩儿真是动人,女人的纤细婉约流露得淋漓尽致,足与灿烂辉煌的夕照相媲美,他从不知道原来苏晴也能美得这一般令人陶醉。
“唔,看什么呀?”
“这样看著你,想知道能不能持续到永远。”他小心翼翼地抚碰她的脸,深怕将梦境打碎。“我等了一整天,好像就为了这一刻能看著你。”
怎么办?明明还生气的,偏他深邃的黑眸令她动弹不得了,连视线也离不开,就这么让他轻轻搂进怀里。她很喜欢天竫那庞然无边的大漠气息,自由奔放、不受拘管,可以像天一样地罩笼她。
“你把感情放得这么深,深得让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对你的感情及不上你给的,怕因此伤害你……”
他稍稍离开,狐疑忖度起她带著歉意的神情。苏晴藏著千言万语的大眼湛泛著壮士断腕的决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如同天竫喜欢她一样,她也那么地爱上惟净了。
忽然,肚子不争气地发出抗议声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愣住。
“你……搞什么鬼呀?人家正在说严肃事情的时候,你竟然……”
“它硬要叫,我有什么办法?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会饿也是无可“猴”非的吧?”
“无可厚非!”她迸出轻笑,反握起他的手说:“晚了,不如到我家来吃饭吧!姊姊和霁宇到懿王府去了。我猜……你妹妹很喜欢霁宇是吧?”
他没在听后半段的话。这么说,家里只有他和苏晴了?在暗呼万岁之余,潜伏的思绪却像贼儿悄悄溜回来。如果刚刚没被打断,苏晴接下来会告诉他什么呢?或许她会说,或许她不会说,但总有一条看不见的洪沟是现在的他们都跨越不了的。所以他不愿知道,不愿听她说。
打从苏晴进去,厨房方向的吵杂声从未平息过。天竫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等半天,终于见到苏晴蓬头垢面地端出菜来,焦的焦,半生不熟的也有,他当下眉宇皱得凹深地面向她。
“我……我是药师,又不是厨师。”
“拜托!这是给人吃的吗?我家养得狗都吃得比这还好。”
“那就回去跟你家狗儿抢饭吃,省得听你挑三拣四的。”被他看轻,苏晴就是不服气,拿起筷子夹了鱼肉入口,随即捂著嘴跌坐下去。“好恶心……”
“你看吧!还逞强。”他摇摇头,迳自端起白饭,夹著菜吃起来。
苏晴见状,忙伸手要夺下他的碗。“别吃了,咱们上馆子吧。”
“不要。”他又把碗抢回来,避得老远。“做都做了,就吃吧。”
“这……你刚刚还嫌呢,不用勉强了啦!上馆子还是回王府吃都可以啊。”
“没关系,饿昏头,什么都好吃。”
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猛扒饭菜,不由得嘟起嘴咕哝:“那算称赞的话吗……”
天竫偶尔从捧高的碗缘偷偷瞥著她沾了煤灰的脸,那焦黑的斑点,他还不想动手替她擦抹,因为那是苏晴为他作饭的证据,他还想多看几眼。
“苏晴!苏晴!你好了没?”
鸡刚啼,苏家篱笆门敲得急、敲得响,苏云睡眼惺忪地自床上坐起,苏晴朦胧间抓来一件外衣披上,蹒跚走出去开门,天竫已经老大不高兴地抱起双臂。
“你还没准备好呀?”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咱们本来约……”
“好啦好啦!废话少说,你快进去换件衣服就出来,快点儿呀!”
她又被迫不及待地推进去,屋里苏云才刚揉亮了双眼。
“是小王爷?这么早?”
就是这么早!苏晴好不容易答应陪他一天,天竫一早就骑著马来接人了,两人在轻雾弥漫的路上走著,她还不时呵欠连连。
“你太失礼了吧?跟本小王出来还这副德性。”
“你才没头没脑呢!这么早……连市集都还没开始,逛什么呢?”
“早一点,咱们在一块儿的时间才会久些。”
她登时清醒了,同时也为那番窝心话绊跌了一下;前方天竫跟著停住,伸手向她,装作不耐烦──“你是小孩儿啊?连路都不会走。喏,手让你牵啦!”
“为……为什么我要牵你的手?喂……”
不由分说,苏晴一下子被他霸道地牵著走,跌跌撞撞间瞥见天竫开心的笑意。她赶忙回过神,这才发现手中过高的温度。
“怎么你的手这么烫?”才问,随即灵光一闪,便要去探他的额。“你病啦?”
“没有。”仿佛当她的手长了刺,天竫闪得异常矫捷。“我身子、骨子都好得很,别咒我。”
也有道理;人家说傻瓜是不生病的,他怎么看也不会是体虚的料。正想著,不意看见了上好药材而喜出望外,指住一棵高大的竹柏便叫:“这儿竟有竹柏……唉!可惜,少了梯子,根本摘不著叶。”
“你要它的叶子?”
“可以止血,骨折的时候很好用……欸!你要做什么?”
才说到一半,就见他开始攀著树干往上爬,显然是要为她摘取顶上的枝叶,可没一会儿工夫他就打住了,撑在半空中,流著冷汗的模样似乎很难受。
“你怎么了呀?”
“这……这高度……”他忙捂住嘴,一触见距离地面的高度就欲作呕。“好想吐……”
对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惧高症!苏晴不得不为他担心了。
“什么想吐呀,你又不是有身孕,忍著,快下来吧!”
他试著让自己不往下看,瞧瞧树梢,又继续往上攀爬,虽然速度缓慢极了。
天竫凭著敏捷的底子,真把竹柏叶给摘到手,一落地就瘫痪下来。靠著树干休息的当儿,苏晴拿著沾湿的绢子覆在他额头上。
“好些了吗?”
“开……开玩笑,这……这点小事,本……本小王还……应付得来。”
结巴成这个样子,脸色明明惨白得要命,嘴巴竟出奇的硬。
“要不要回去休息?那样比较好吧?”
“不行!”猛直起身,绢子便自他毅力满满的脸上落下。“绝不回去!我很好,咱们走吧!”
苏晴无奈地吐口气,瞟瞟握在手中的那把竹柏叶,会心笑了起来。傻子!
“哪!”天竫抬起眼,她细女敕的素手伸递到跟前。“起来吧,这回换我牵著你走。”
就这样,他们的一日约会顺利进行,街上各家店铺逐家开业了,逛著晃著,到了一摊首饰店前,天竫随手拣了一根发簪,在她头上比一比。
“这好吗?你平常没怎么打扮自己,我给你买些回去。”
她正想反驳,店家老板一眼就相中小王爷那身华服,笑咪咪地挨近劝说道:“这位少爷真有眼光,这玉簪呀……是上品,您拿自个儿的丫鬟来比试,恐怕还不能凸显它的高贵之处,不如我……”
说时迟那时快,老板连人带衣领地被他攫提了起来。
“他妈的!你竟敢说她是丫鬟!?我会带丫鬟出来晃吗?她是我的人!眼睛给我放亮点!”
“天竫,够了,放他下来啦!”
苏晴扳开他的手,老板才得以从他强大的手劲中解月兑。与其被误认为丫鬟,天竫当街的宣告才更令她别扭。
“咱们身份原本就不同,旁人会那么想也是理所……”
“不准!”他坚决地不容二话:“咱们非得看起来就是一对情人!”
“拜托……”
“你啊,换套像样点的衣裳嘛!咱们现在就去买,我给你买一车子丝绸绸缎回去,我们两人就配搭得上了。”
“我就喜欢这么穿。平时要弄花花草草,哪能穿那种衣裳?”
“你……你真是狗咬……咬……咬什么东西!”
“狗咬吕洞宾啦!连成语都说不好,还敢嫌我衣裳。”
他们跟往常那样一路吵、一路闹,却也过了一个上午,在馆子里用过午膳后就看起戏班子。
午后,天竫精力旺盛地提议再去运河那儿走走。江南水道错综复杂、绵密交织,苏晴走累了,同他坐在河畔休息,看著看著,一时对荡漾曲折的水流心有所感。是的,每当跟天竫在一起,她的心情就是这样,有时又好像平静沉稳得很。
“我啊,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咱们无论哪一方面都相差太多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了。”
“怎么会不知道?一定有理由的,哪一点、哪一部分让你……”
一股重量缓缓压了过来,她奇怪地看向自己变重了的肩膀。
睡……睡著了?这家伙竟然睡著了!
“喂!”不高兴地摇他。“起来呀!喂!”
天竫喃喃呓语几声,却没睁开眼,这时,她能清楚感觉到灼热的气息朝自己颈项扑来。
“天竫?”不能再怀疑了,她按模他的额头求证,然后收回手。“好烫……”
“唔?”似乎又清醒了一些,天竫疲倦地张开眼,挥开她的手。“我没事……”
“还说呢,你明明就病得厉害。”不管病人的反抗,苏晴强把他撑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再等等,我马上带你回去,吃了药,就没事了。”
“不要,你扶不动我的……放手啦!”
“我可以,你看,这不就扶住了?”
身体的高烧令他不时陷入昏睡,苏晴放下净空的药碗,后边的粼粼双手悄然地置在身后,噘起嘴嘀咕:“都怪哥哥昨晚太兴奋了啦!睡不著,在外头吹了一整夜的风。”
粼粼走出房间了,苏晴还坐在床边怨艾地盯著他沉沉的睡脸。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她会太过感动、太过在意这个人……可是,那把竹柏叶,和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的心情好舒服啊……“傻瓜……”
她不是真心想这么说,是不舍的心疼让她怨起天竫的鲁莽。苏晴微微倾,晶湛翦眸踌躇地在他唇际停留半晌,又犹豫地垂下眼,终于俯身凑近,选择在他脸上轻轻烙下一个吻,然后匆匆离开床头,也匆匆离开了这间房。
“啧!”
暗啐一口,天竫反身拉上锦被,将满心的欢喜一起藏入属于自己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