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得凌乱的会客室,空气里混和着烟味和室内芳香剂的味道,很有KTV的Fu,让人很想拿起麦克风高唱一首:“我呒醉~~我呒醉~~呒醉~~”
“小姐喜欢什么?”胖手放下小茶杯,操着国台语腔调,挺着圆圆鲔鱼肚的男子热心地问。
肖诗思一愣。“我喜欢什么和请你们帮我要钱有关系吗?”
圆肚男子仰着下巴,眼角眯眯笑。“当然是有关系!本公司是专业团队经营,效率第一,完成率也第一,不过ㄋㄟ还是很尊重客人的想法!”
她眉头一皱。喔,原来现在讨债公司不只挂上“财务管理顾问公司”的亮丽名称,还是“专业团队经营”?
“那你们有什么?”肖诗思放松眉头,平静地问。
“小姐,我们可不是一般的财务管理公司ㄋㄟ,现在跟以前是不一样ㄟ,不是随便撂几个兄弟就能搞定要到钱,本公司是“专业团队经营”,合格合法又有效率,有得是“专业人员”可以帮客人要到钱。放心,小姐,你委托给我们就绝对没问题啦!”
合格合法又有效率?呵呵,不知为什么圆肚大哥理直气壮的模样,居然很有笑点?
“所以呢?”肖诗思忍住一肚子的笑意。
这次换大哥皱眉头了。“啊这还不明白喔?你就是告诉我想用什么方法要到钱,我们才会比较有想法啊,沟通协调看看,你说是不是啊?”
“不是只要能够要到钱就好?我还要指定方式?如果我的方法有效,根本不用请你们帮忙不是吗?”
“唉哟,话不是这么说啊小姐,如果你们自己可以要到钱,就不会有像我这样高效率的“专业人士”经营的“专业团队”啊,而且当然要指定方法,要不然我们又不知道欠你钱的人是圆是扁、是长是短、“好不好沟通协调协调”,还是有厉害的后台咧?所谓事半功倍啊,我看你一副书读很多的样子,不会不懂这句成语吧?”
好惨,肖诗思当记者多年,磨练出来的耐力非常人可比,但她还是头一回被搞得忍笑忍得差点内伤,大哥唱作俱佳,完全就是个乡土喜剧泰斗。
“这句话我懂,不过大哥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
圆肚男帅气地挥手,指缝间还挟着一根烟。“不要叫大哥啦,大哥都出国深造啦,我姓郭,你叫我郭董就好!”
肖诗思差点噗哧忍不住。“呃……郭董,是这样的,我第一次找人帮这种忙,所以能不能请你说明清楚一点?”
圆肚大哥模模肚子,起先有些不耐烦,但想想,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姐能见识过什么?怎么会明白他们这种“专业团队”有多专业ㄋㄟ?
于是他大方清楚地解释。“这很简单,你就把欠你钱的人的个性告诉我,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男的,喜不喜欢粉味?啊,男人都喜欢粉味,这个不用问我最了解!如果是女的,那是喜欢猛爆肌肉男还是斯文体贴男咧?我就投其所好,看你朋友喜欢什么我就给他什么!小姐~~不要以为投其所好很简单,这很复杂、很专业的,必须经由我们“专业团队”的专业人员给你安排,看你要给我多少时间,Time?is?money,懂吗?我们就能在你指定的时间内完成你的任务,讨债小Case啦!小姐,你这样清楚吗?啊咧,欠你钱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这下不管清不清楚,肖诗思还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圆肚大哥很不开心,他这番演说可不是在开玩笑——
不过呢,事情到这里,也算顺利完成,肖诗思完成了她的专题报导,她不是债主,也没人欠她钱,会来和圆肚大哥“沟通协调”完全是因为工作的关系。
她是“爆爆周刊”的记者,经过这几年的磨练,好不容易菜鸟磨出头,媳妇熬成婆,她总算拥有自己负责的专栏报导,这次和总编开会拟定的专栏主题是“各行各业的秘密”,报导的是“地下版财务管理公司之讨债艺术”。
呵,也幸亏圆肚大哥风趣的对谈让她文思泉涌,出刊后的反应也很好,让她更有冲劲去策划第二期的内容——“安养院老人的心酸泪”。很不讨喜的主题,但台湾渐渐迈入老人化社会,这题材是有吸睛的效果,所以她来到一家位于山间的宁谧安养院。
环顾周遭,安养院就算具备完善的设施,在她看来也是被孤独遗落在山林里……
肖诗思望着安养院的白色建筑物,感慨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这么漂亮灵气的小姐叹气就不漂亮了。”
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了肖诗思一跳,她回头,看到一位妇人牵着脚踏车正对她微笑。
“小姐是来安养院当义工的吗?”
熬人戴着一顶采茶姑娘似的遮阳帽,双手手臂还挂着袖套,遮阳的装备很充足,虽然一身朴素打扮,但眉宇间的非凡气质是无法遮掩的,就算年过半百,依然风韵犹存。
或许是因为妇人的气质,让肖诗思并不想像在讨债公司那样隐藏自己的身分,她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目的。“不是的,阿姨,我是记者,来采访安养院的。”
“记者?”
“是的。”
“记者啊……”一种感怀过去的笑容漾在妇人的脸上。“真巧,我年轻时也是记者喔。”
肖诗思睁大眼。“阿姨也是记者?”
“是啊,在我们那个封闭的年代,女人想当记者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是要力排众议的决定呢!”
“的确,那代表阿姨是挑战时代潮流的新女性,这太赞了!”她相当明白这份工作对女性而言有多辛苦,现在都不轻松了,何况是过去?对于这位前辈,肖诗思是由衷佩服。
熬人大笑,喜欢眼前这位漂亮小姐的真诚。“小姐过奖了,想当年我想做个记者只是觉得这样很有成就感,也不管家里人反对,一股脑儿地就做了,不过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冒险精神,不是吗?你一定也是具有这样的精神,否则不会来这深山里的安养院找题材。”
熬人有洞悉一切的敏锐心思,肖诗思升起一股对前辈的崇拜,这样的交集让完全陌生的两人相见恨晚地聊了起来。
“小姐贵姓?”
“我姓肖,生肖的肖。”
“我先生姓易,容易的易。”
“易阿姨好。”
“你好你好,肖小姐先预约了专访的对象吗?”
面对前辈,这个问题让肖诗思有些尴尬。“还没呢……我是应该先和安养院工作人员约个时间才对,贸然就跑来,真的不好意思……”
熬人挥挥手。“呵,没关系,约好了人有什么意思?出其不意来访才有新闻呢!”
肖诗思笑着。“易阿姨果然有“向前冲”的性格。”
“这是当然的,要不阿姨让你访问好了,这间安养院的负责人是我的姊妹淘,里头住的老人家也都是像我亲人一般的好朋友,而且我提供的消息和八卦绝对最迎合读者的喜好,你可以相信我。”
“这真的太好了!谢谢易阿姨,我绝对相信您,那我先帮易阿姨放东西。”脚踏车上的黄色方形塑胶篮里放了许多的蔬果。
“正好正好,这是去朋友农地现采的蔬菜水果,完全有机、不洒农药,拿回来给大家加菜,肖小姐也留下来吃个便饭吧,我们都很好客的。”
于是,肖诗思留下来吃了便饭,陪着前辈和安养院的老人家聊了一整天,同时也为易阿姨过去在国办报社的经历而惊讶,当然也完成了一篇让人有共鸣的报导。
在安养院生活的老人家,只要心胸放得开,愿意接受现况,还是可以拥有活力十足的人生,不需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孩子或其他烦人的事物上,学习或接触新的人事物,就会发现外面的世界美好得让人赞叹,离家而居或无法含饴弄孙并不代表孤独。
总编在审阅这篇报导时相当激赏,并大声称赞她没辜负期望,但还等不到读者的反应,在杂志出刊的当天早上,肖诗思又因为第三期的专题飞到日本取材了。
第三期的主题搭上现在流行的风潮,标题为:“居酒屋之深夜食堂”。她打算利用这五天的时间好好观察日本的居酒屋文化,再回到台北,和台北目前的现况做比较。有了第二期的信心,她相信自己的第三期专栏也可以写得很精彩。
只不过,出事了。
她风尘仆仆地回到台北,入境后,在机场打开五天没开机的手机时,数十封的留言同时涌入,有总编辑、有同事、有同行的朋友,也有同行不曾往来的记者,全是为了同一件事——
她采访的对象——朴素好客的易阿姨,居然是大企业总裁的母亲、老董事的夫人,她放下荣华富贵,选择避居深山里的安养院,但她一报导,认出易阿姨惊人背景的记者便挖出过去她丈夫的花心史,这下社会舆论沸腾,好事的人开始无止境地联想,剧情甚至媲美八点档长寿剧——
为什么易夫人放下荣华富贵的生活,宁愿住在物质环境不佳的深山里呢?肯定是老董事太花心,容不下这位元配,就算盼到独生子继承家业,却是个不替母亲争取权益的不孝子。遇到这种不忠不孝的豪门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身为糟糠之妻和孤独母亲,只能住在山上的安养院怨恨哭泣,这真是太可怜了,让人都想替易夫人掬起一把同情泪……
在新闻的煽动之下,众人随之起舞,矛头全指向老董事的寡情和总经理儿子的不孝,肖诗思在出刊后第五天回国,正好赶上最热闹的时候——
听完数十通的留言,就算都只是片段,也可以拼凑出事情的概况。肖诗思傻了,思绪空了,她站在入境大厅动也不动,手机铃声响起,她直觉地接起电话——
“喂。”
“肖诗思小姐。”
“我是,哪位?”
“敝姓江,我是易总经理的委任律师,对于近日贵杂志社的毁谤报导,我将代表易总经理正式向法院递状,控告你妨害易董事长和易总经理的名誉,你将会在近日收到相关文件。”
“等等,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的报导出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要代表谁来控告我?”
律师显得很不耐烦。“不懂就打开电视,不用刻意选台,任何一节的新闻、包括政论节目,你只要看个十分钟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说完要说的,这位委任律师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立即结束通话,这下肖诗思更傻眼了。提告?这会不会太离谱了些?她的报导没有半点人身攻击,为什么会惹上这些事?
还来不及细想,手机又响了。看到来电显示,她立即接起电话——
“淑莉!”
“诗思,你在哪儿?!”
“我刚出海关。淑莉,我接到一堆留言——”
淑莉是她的同事也是好友,不等她说完话,淑莉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激亢嗓音吼着:“出事了啦!吼,你快点搭小黄回来,总编快气炸了!”
肖诗思紧闭双眼。健康宝宝的她居然也会头痛。“淑莉,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我刚刚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律师说要控告我妨害名誉?”
“唉,你去日本的这几天可热闹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老好人总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你知道有多少媒体跑来我们社里探消息吗?唉,我和你说,事情是这样的——”
淑莉迅速解释这几天的情况,把这宛如八点档的剧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对照手机里那数十封的留言,肖诗思彻底明白了,整个火气也毫不客气地跟着升了上来。
“那干我什么事啊?!我的专栏有哪一句提到易夫人的家庭背景?我写的是老人家要有迎接新生活的期待,而不是自怨自艾!”
“对,没错,就是这句,政论节目直接解读为易夫人和你谈心,把她苦闷的心事全部说给你听,你才劝她要迎接新生活的期待,不要自怨自艾。”
“鬼咧!”肖诗思忍不住痛骂。“他们可以去当编剧了!”
说话的同时,她已坐上计程车,往台北方向急驶而去。
“你也知道现在跑新闻的人都疯了,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鱼,把握到机会,哪个不乘机好好炒作一番?不然你说每天新闻的时数和报纸版面要拿什么来填满?哪一件事不是被新闻炒到烂、炒到见血、炒到见肉又见骨才肯罢休?短短十分钟要完结的新闻,可以扩充成一小时,然后在每一节新闻里Repeat再Repeat还不够,还要再打上跑马灯,这就是我们的新闻,又油又辣,就像“玫瑰瞳铃眼”一样精彩,却也像是精神轰炸!”
淑莉说的是每个新闻工作者的辛酸,时数长和版面多,却养不出真正有价值的新闻。
计程车停在办公大楼大门前,肖诗思付了车资,行李一扛,大步冲往六楼的杂志社。不用说,当然立刻让总编约谈。
“这不是我报导的本意。”肖诗思开头立即澄清。
总编叹了口气。“你也应该查清楚受访者的背景,现在麻烦了。”
总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事件发生后,根本没好好吃、好好睡过,他们只是一间小杂志社,哪能和大企业家对抗?拿大鲸鱼和小虾米来比喻,一点也不为过。
“如果只是同业炒作就算了,偏偏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什么都不谈直说要提告,要告你,也要告杂志社,诗思,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肖诗思看着桌上自己的报导。这篇文章,在完稿的那天清晨,她开心地在租屋处大叫大跳,像是攀上玉山般那样得意……
她看着一手栽培自己的总编,他是位用心带人的好老板,这间杂志社就像他的命一样,所以更受不了出任何差错。她很清楚,在计程车里作出的决定或许很痛苦,却是她现在唯一的选择……
“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