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和两乍睛,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
司马光《客中初夏》
朝阳升起,黎明到来。
田野村落到处是一片真实的美丽,一脉充满生机的葱绿,露珠在闪烁,滚动一如透明珍珠般美不胜收;且伸个长长的懒腰,深吸几口这醉人心神的湿濡空气,看那枭袅炊烟在彩霞辉映下扶摇上青天,大地醒了,农人又将开始忙碌的一天。
楚少玦的心境豁然开朗,天籁成趣,美景满胸怀,好不快哉!
每当他感觉自己的心开始拘泥僵化,失去清明冷静时,他总爱走入人群,看看小老百姓为生活、为明日而劳作,看农夫额上的汗水成流,看赶车的吆喝街头,看河边洗衣好高声谈笑……总有说不出的感动。
这就是人生吧!
然则,贩夫走卒、男耕女织的生活真实,自己的生活又何尝不真实?
多少人传说著他这位“传奇人物”,覆颂著他的种种事迹,惊叹於他创造的奇迹!他是人们口中的奇葩异卉,是百年不出的天才,他才高八斗,他一身是胆,可怎么……怎么没有人肯用心了解他光彩背后的另一面,了解他的寂寞、他的孤独,了解他只不过是平凡的血肉之躯!
他们叫他“白云公子”,说他是位传奇人物。
他踏实的活著,他是真实的存在,却被好事者视为“传奇”!炳,多么可笑!天知地知,这种传奇,这些荣耀,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他的眉锋轻蹙了起来,他的神思在晴空中飘荡。“白云呵白云,你根本是虚渺的存在。我不是白云公子,我只是楚少玦。”
这是一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男人,外在的名声并不能冲昏他的头,过度的褒扬与荣耀,反而令他心感不要,荆棘难安罢了。
不错,他讨厌被人传说,那么肆无忌惮、夸大其词,好像在传说著已经作古的人,也只有死人才受得了。
一阵轻急的脚步声来到他身后。
“大夫,大夫!”来声抑不住的兴奋。“我爹醒了,他醒了。”
“也是该醒了。”他丝毫不惊讶,转身随她进屋探视病人。
昨日原本要进城去风雷山庄,但本能的,每到一处不免喜欢上药铺看看,或许能遇见比自已更高明的大夫,那将是他最大的快乐了。
“庆生药堂”是间乡村小药铺,他经过时门正关著,只见一名少女拍门哭泣。“救救我爹……阿奇,求你们快回来救我爹……”他好奇,上前的问,原来她爹上山打柴被毒蛇所咬,性命垂危。救人如救火,他当即返身随她回家救人。
他身上总带著解毒金丹,只要不是见血封喉的急性剧毒,在他手上总有施救之法,若非万不得已,还不轻易使用配制不易的解毒金丹。
患者姓容,村里的人都唤他容老爹,打柴维生,膝下只有一女,闺名叫小千,生来一双巧手,挑得一手好针凿,但因家贫,又因需给父养老,至今仍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楚少玦进屋为容老爹诊脉,伸指翻看他眼球,再令他伸出舌头看看。做这些事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安详的,声音也是轻柔的。“老爹可是胸口疼?”患者见他虽然年轻,却十分老到的样子,又不像一般平庸大夫总爱对穷人摆架子,心先安了九分。
“是有些疼。”因劳动而骨结突出、皱摺满怖的老手按在胸口上。
“不打紧,我开个药方,服用三天当可痊愈。”老人家总是先想到现实问题。“这些药贵不贵?”沙哑的声音有历经风霜后的忧患意识,说什么也不能动用他辛苦存下预备给闺女办嫁妆的微薄钱财。
楚少玦暗叹在心。不用人说,光看这间收拾得很整洁也不掩其蔽旧简陋的茅屋,屋里唯一的摆饰品是一只粗陶瓶中插著一束野生的小黄花,他早猜到,这一次非但赚不到诊金,恐怕又得自贴药钱,总不能救人救一半吧!
“不贵,便宜得很。”
这个家甚至连纸张笔墨也没有,倒也是,家里没一个识字的人,准备那些东西才奇怪。幸好他的药囊中应用之物俱备,很快挥洒出一张药单。
在兼具厅堂、厨房和祖宗祠的小斗室中,容小千不急著接过药单,倒先摆上她一早起身熬好的粥和三样小菜:剖成两半的咸鸭蛋、晒乾的莱菔炒辣椒,以及后园现摘的蔬菜炒一盘。一副很欣悦自家匆忙中能端出不错的排场,在平日有半个咸鸭蛋吃就够幸福了。(菜菔:现代叫萝卜)
楚少玦从小被教养成高贵仁善的翩翩公子,形之於外的气质、气势硬是不似凡人,即使他本人绝无托人之意,尽可能的和蔼可亲,给人的感觉仍是很难於亲近,很容易教人自惭形秽,彷若烁石之比明珠。
容小千尽心款待他,感恩之外,也有幸逢贵人的巴结心态,这种心态几乎是不自觉的,很容易出现在面对楚少玦的人的身上,即使他的衣著并不华丽,还比不上她曾远远瞧见过一次的“村老虎”叶无求,又没什么排场,一匹马、一只药囊,但只消眼睛不瞎的人皆看得出来,楚少玦才是卓尔不群、品格非凡的真男儿,比“村老虎”强上百倍。
吃了三碗粥,喝完一杯茶,仍不见容小千有所动作,楚少玦认为自己的猜测对了,取出五两银子供买药及补助生活之用。
容小千一辈子(其实才十九岁)没听过这种事,连忙推辞。她没日没夜的绣花,绣得两眼昏花,一月所得从没超过二两银子。
“收下吧!不必客气。令尊恐怕有十来天无法工作,老实讲,他这把年纪也不适合再上山打柴,不如乘机改行,或招个女婿养老。”见她仍是呆若木鸡,他不由轻斥。“怎么还不去给你爹抓药?”
“去也没用,店门关著,曹大夫和他的徒弟都还没回来。”
这倒奇了。
“你如何知道他们今天歇息?”他确定她没本事来回一趟街还能不被他发觉她曾不在家。“莫非出了什么事?”
“大夫好敏捷的心思,一说就说中了。”容小千低垂著青女敕的眼睛,一时心乱如麻。半晌,她终於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迎向他。“大夫,你的医术这么高明,可不可以请你救救阿奇,还有曹大夫。”
“怎么?他们都生病了?”
“不,不是的,生病的是村老虎,求你医好他。”
他莫名其妙的看著地。她知道自已说得太急切,太含糊了。
“请听我说,”她咽了一口口水,稍稍挺起细瘦的肩膀说:“村老虎姓叶,叫叶无求,有人叫他叶老大,有人尊他叶总管,但我们村里人私下都管他叫*村老虎*,因为他的靠山很大,拥有几十甲的田地,几百头的牛羊,还有大池塘蓄养著十几万斤的鱼。虽然有人传说,这些都不是村老虎的,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我们不了解那些内幕,只晓得周围四、五村的人有一半必须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只要他不高兴,立刻把人辞工,到时全家老小全得勒紧肚皮了,试问有谁胆敢触怒他呢?若有,也全落个下落不明的结果。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啊!大夫,即使活得很委屈、很卑微。所以现在,大家怕他更甚於怕县太爷。”
楚少玦那晶亮、乌黑、深邃的瞳眸,像在探索什么似的,盯视著容小千的脸,鼓动地全盘托出的。
“村老虎不但苛刻,而且是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色鬼!他强纳了好几名手下佃农和工人家的闺女,几乎年年都要讨一两个新姨太,人家若不许,只有落个更悲惨的下场;不仅如此,因为家里贫穷不得不到他家帮佣的姑娘,只要稍具姿色的,很少能逃过他的魔掌,已有两名姑娘上吊自尽,另有一位叫秋娘的烈性姑娘,不甘被辱,持刀欲杀了村老虎泄很,可叹女儿家体力不如男子,很快反被制服,给活活打死了,而村老虎被砍中一刀,可惜伤势太轻,狗命太硬没给黑白无常拉去,老天真是不公道!经过这一次,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造孽太多,已弄得天怒人怨,这两年来收敛了些,没再讨姨太,可是大家心里总是怕怕的,家有闺女的人家总设法不教村老虎看见,最好嫁到他村去,连我爹都不许我随便露面,我做的针线活儿全是他去绣坊拿回来给我做,做好了再由他送去。”
她不断地鼓动那樱桃小口,频频向倾听者诉说著。老爹是个沉默的人,难得有饶舌的机会,能在俊男恩公面前畅所欲言令她有点兴奋。
“既然如此。”他不露痕迹的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村老虎生病可说是一件美事,怎么你要我救他?”
容小千秀美清纯的面庞突然像被乌云遮盖的天空,暗淡下来。
“若是村老虎的病不好,我怕曹大夫会没命回来,阿奇也会跟著遭殃。”
楚少玦摆出一副忍耐的表情。他早洞悉女人说话没条没理,从不一语切中正点,不爱长话短说,总是富於创意的说得九转十八弯还是没说到正题,教人听得耳垢流出依然模不著她真正的心意。
容小千毕竟是位大姑娘,尚未晋身三姑六婆之列,道行尚浅,说了半天,终於让他听出重点在“阿奇”身上。
“阿奇是你的意中人?!”
“大夫!”容小千惊惶失措,活像听见什么字眼,简直不知把手脚往哪儿摆。“哦,大夫!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一个大男人居然能看透女儿家的心事,又不懂得含蓄,筒直太不可爱了。
“阿奇才不是我的情……什么人,只是小时候的邻居罢了。”
连“情人”两字都不好意思宣之於口,楚少玦一向只道城里的女人爱矫情,想不到乡下村姑矫起情来,亦丝毫不逊色。
他觉得自已比她含蓄哩,只说是“意中人”,没说是“情人”。雨情相悦才叫情人!这不是欲盖弥彰,不打自招吗?
他是位君子,不说令人难堪的话,自然懒得和她玩咬文嚼字的狡猾游戏。在他那坚固的盔甲里面,总有著诗人般的心灵。
“你这位青梅竹马的邻居必然是位诚恳、信实、个性温和的好人,所以你才强抑羞怯之心来请求我。”他权充解人,果然博得她的感激。
“正是如此。”她嘴脸一变,“崇拜”的凝望这位善解人意的恩公。“大夫真是我的贵人,能够了解我的苦衷。”
即使他觉得这种矫情(或称之为含蓄)无聊得要命,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救了村老虎,教他再危害村人,你就能心安吗?”
容小千脸色大变,一骨碌跪了下去。
“大夫,望你成全。”
楚少玦暗暗叹了一口气。女人啊,就是这么会赖皮的动物!一句“望你成全”,将责任推得一乾二净,赖定他非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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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生药堂”位在村中唯一的一条街上(放在城里,只能称作巷子),举凡民生用品都可巴在这条街上找到,而巴结像叶无求等几位富户而从县城运来奢侈品贩卖的商号“吴记”,就位在街头第一家,店面也最大,摆明了“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派头,谢绝纯参观的乡巴佬。“庆生药堂”不胜委屈的窝在最尾间,跟“吴记”比起来,低矮的屋檐似乎有点抬不起头,但和一般农家的草房相较,却是“抬头挺胸”多了,若分阶级,曹敬之大夫家算是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馀;穷人面前高一头,富人当前矮一截。
曹大夫和他的徒弟辛也奇都已三天没回家了,他的家人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关起门来睡大觉,容小千不停地拍门、叫人,拍得手也疼了,声也哑了,才听到一声不耐烦的声音问:“是谁在吵人?不知我爹给叶老爷请去了吗?”声音中竟透著几分骄傲。
“曹姑娘,请你开门。我爹生病,需要抓几帖药疗养。”
“辛师兄也随家父出门,没人可抓药。”
“我身旁有一位外地来的大夫,他会认药,请你行个方便开门,让楚大夫进去抓药,我保证一定付清药钱,绝不拖欠。”
“哼!”曹敏娟更是不悦。“岂有此理,你爹生病不找家父医治,倒教外地人赚去。想来赊药?免谈!”
“我爹是给毒蛇咬了,等曹大夫回家还有命在吗?”
“你是说你们遇著贵人了?好,我倒要瞧一瞧,这方圆百里内有谁的医术能胜过家父?”
门“咿呀”一声开了,药堂中俏立著一位年轻姑娘,颇有几分姿色,瞧年纪和小千差不多,却多了一股骄傲神气。
曹敏娟眼花花的盯著楚少玦看,芳心噗通噗通的狂跳不已,直看得目瞪口呆。多好看呐,那张脸,那副傲煞南方人的修长体型,还有他的气质,简直像个天生的贵族,能够站在他身边和他同进同出,该是一件多体面的事情啊!
曹敬之膝下无子,一生引为遗憾,曹敏娟自恃是村中第一美女,一心想嫁个体面丈夫好光宗耀祖,一吐十多年的委屈。谁知曹敬之是个安分的人,只想招徒弟辛也奇入赘,不仅曹敏娟心中不乐,辛也奇也急得要命,只有容小千什么内情一概不知,一心等待情郎出师,期盼早日成双。
两位姑娘皆有所求的将视线投注在楚少玫身上,他谁也不瞧,灵敏的耳朵听到一种很不寻常的声音,直望著街头。
“哇——”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响,伴著杂杳的马蹄声交响成一片混乱。“救命啊——该死的臭马……你给我停下来……停下……哇,我说好马、乖马、宝贝马,求你停一停……停一停……天哪,前面的人快闪开……”
随著一阵响彻云霄、杂乱无章的童声尖叫,一匹快马自街角疾冲而来,马背上驭著一个倒楣的、东倒西歪的娇小人影,两手死命捉紧马鬃,无力再挣扎,听天由命的伏在马背上,长发和轻快的衣裙迎风飞舞……天灵灵地灵灵,只求别把她摔下去踩成肉泥。
只见那褐色健马一张凶暴快疯的脸,口吐白沫,直冲向楚少玦他们这边,眼见就快撞上人,楚少玦飞掌让两位姑娘“飘”进屋内,而倒楣的人和马马上就要去亲吻巷底的围墙做“贴壁画”了。忽然间,一阵剧烈的震动既强烈又温和,荡醒了半昏状态下的风蝶影。说是强烈,因怒马四蹄疾踏,令马背上的人起伏若奔浪;说是温和,怒马蹄动实如不动,只是原地踏地而已,不久,逐渐怒气消磨,因为遇到了克星。
睁开一双惊悸中犹带困惑的眼,风蝶影瞧见了教她一生永难磨灭的历史性一幕——一位如天神降临的青年站立马前,姿势谈不上威武,仿佛是很不经意的伸出一只手臂,就这么抵住了马头,驯服了烈马,也攻占了她的心。在那一刹那,她深切体悟到,这才叫真潇洒!
没有卖弄,知晓自己的功力若干,洞彻对方的极限在哪,就刚刚好,尽力而为。
街头巷尾的喧闹声不能进入她的耳朵,对自己引起的骚动或破坏全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世间的一切对她都不重要,引不起她的注意。重要的只有他!
“好棒!”她听不见自已的声音,只是喉头滚动一下,接著,整个人离开了马背,悬空而起,却是教那个“好棒”的男人抱在双臂上。
接触到一具陌生的、温热的、厚实的男性胸膛,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空前的虚弱:原来她并不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她也会害怕,需要人家保护,她终也尝受到身陷险境的恐惧滋味了。她扬起睫毛,在满眼水雾的弥漫下,仰视著陌生男子的下巴和挺出的鼻梁,不曾从这样的角度看一个男人,还真是好看,充满了力与美。
啊,她怎能如此不知羞的盯著男人看!风蝶影竟然害羞了,脸色由惊白转为桃红,半合著眼睑,感觉自己被安置於一张靠背椅上,听见好好听的男人声音说:“这位姑娘受了惊吓,且拿一碗温水来。”
话是对曹敏娟说的,骄傲的她竟乖乖的服从命令,很快取来温开水,楚少玦拿出两粒丹九,让容小千喂她眼下。
生平最讨厌吃药,只要一见药碗扭头就跑,病得跑不动时乾脆装昏倒,几次折腾下来,便立志养壮身子以避免再闻到药味的风蝶影姑娘,原可以很骄傲的说:“我不是病西施,是南北朝民歌里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但现在,现代花木兰却迫不及待的把药丸子吞下,以病西施的娇软口气说:“原来你是大夫,给我吃的什么药啊?”
“宁神丹。”
楚少玦不再理她,埋首为容老爹抓药。
“哦!”她拉长声音哦了一句,可是人家却没反应。外头有人在探头探脑,她自知闯下的乱子不小,收拾起来挺累的,乾脆装病人再休息一下。
“你是这里的大夫?这家药铺子是你的?”用她乳臭未乾的童音,自编自导自摇头的说:“不对,不对,一点都不像。”
“为什么不像?”曹敏娟诘问。害她方才偷高兴了一下。
“这家乡下药铺和他搭配在一起,就像是……”她这时已猜测到曹敏娟的身分和她有点露骨的奢望,嘿嘿嘿,可好玩了。“就像是*鸦巢生凤*般的突兀、可笑,须知『冰炭不同炉』,什么锅配什么盖,怎么看也搭不上一块嘛!”
“你……”曹敏娟也是读过两本书的,哪有听不出人家在指著和尚笑秃驴的道理。偏偏书念得没人家多,要用时却想不出几句更苛薄的毒言利语好反击回去。
风蝶影更得意了,“炮读诗书”毕竟不同凡响哟!
“*饭送给饥人,话说给知人*,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完全是一番好意。自幼,家父便一直教训我『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这位大夫分明是人中龙凤,气宇非凡,总不会龙困浅滩,落难到这等田地吧!”
曹敏娟从来没受过这种气,在本村内,他们也是受人尊重的上等人家,做的又是独门生意,所以她家来心高气傲,受不得委屈的,今日倒教外人给欺了。
“蓬门蔽户容不下贵客,你们请吧!”她明白地下逐客令。
“不要,我现在走不动。姑娘若有急事,请便啊!”
“你听不懂吗?此地是我家产业,该走的是你。”
“嘻嘻,原来是恼羞成怒。你应该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我走,行,雇顶轿子送我回去。”她“颜如美玉雕琢,笑若异花初开”,却严重缺乏世俗美女应具备的娴雅温柔、意质兰心,秀外而不慧中。她笑起来迷死人,话出口却可气死人。乡下地方哪来的轿子?
吴音娇软带童稚,世上闲愁尚未知,红颜好命多厚福,闭门坐大我独尊——这正是楚少玦对风蝶影的第一印象,竟使得对美女视而不见的他不得不对她重新打量一番。什么样的爹娘竟养出这款女儿?
小蝶一直在偷偷注视他,见他终於抬眼看著她,深深的看著她,她忍不住冲他一笑,心里逐渐涌起一阵难言的、刻骨铭心般的喜悦。
吕洞宾曾道:“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眼前这一个男人就是!
再也没有人,风蝶影在内心告诉自己,没有人会比得上他的俊伟,他的鹤立鸡群!
祖女乃女乃说过,看人先观眼。
他的眼睛是深黑的,冷静的,甚至像寒泉一样冰冷的,但,不自觉地偶然会透出一抹清寂与萧索,愈发攫住她的心,想去了解他的孤寂,安慰他的心灵。
她冲著他甜甜一笑,笑容是很适合她的,把她生动活泼的脸蛋更亲得意气飞扬。——决定了,这个男人就是她命中的那匹“良马”!避他伯乐不伯乐,神驹难再得,段拂那只傻驴可以下台一鞠躬了。
猎夫第二步:先下手为强,教他离不开你身旁。
虽然她不明白自已突如其来的傻念头为何如此强烈,甚至连对方姓啥名谁这等最基本的事都一无所知,却那么渴望能永远陪伴在他身旁,像一首唐诗所描述的那样:“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啊,莫非是冥冥中已前生注定?
“一定是的。”小蝶是那么笃定地相信,不知不觉月兑口而出。
“这小泵娘是怎么回事?”楚少玦暗自嘀咕。他看见了一个小敝物,一个小叛逆者!她有一股千金小姐特有的娇气,衣著珠饰也印证了这个事实,她应该是位大家闺秀,但其言行举止却像极了鸽群里的猫——一个小破坏者。
她的的确确、彻头彻尾是个危险的小东西!他敢下此定论。
“小敝物”通常离经叛道,“小叛逆者”必然先做了再考虑后果,而“破坏者”才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危险的小东西”就这么理所当然的要把你拖下水,还由不得你说不。
爱情它说来就来,几时饶得过有缘人?小蝶分毫不知他的内心正赶著建筑防御工事,正准备抗拒她。她没具备和他一样饱经世故、洞烛世事的锐眼,此刻,除了那份在她心里莽动的感情之外,她几乎无法看清任何事情了,只觉得一波令她眼花缭乱的巨浪把她卷了去,卷向有缘人,卷向那个他!
“这位姊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风蝶影是个行动派,柿子先捡软的捏,遂讨好的向容小千请教。“你可识得这位大夫。”容小千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可不是,楚大夫是我爹的救命恩人呢!”
“也姓楚?这么巧。”小蝶征了怔,不由再次估量楚少玦的身分,最后摇了摇头。在她顽固的小脑袋瓜里,叫什么“公子”的全是跟段拂一个样,一副讨人厌的死相。
“他不会是白云公子。”她喃喃自语。“管他呢,只要他能医好爹的病,又教爹喜欢上他,管他姓楚还是姓别的。”那厢,楚少玦很快将她踢出脑海,把药材包好交给容小千,容小千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行前不忘再次央求他跑一趟叶庄。他尚未答应,被踢出脑海的童音又自动钻入。她什么时候贴近他身旁来了?
“叶庄?那是什么地方?”小蝶兴致勃勃的问他。“真是孤陋寡闻!”曹敏娟逮著机会,在一旁迎风放火的说:“叶老爷是我们村里最了不起的人物,富甲一方,连县太爷都得巴结他。他住的地方就叫叶庄,在那儿出人的可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知名人士,不是什么人都进得去。”
“被一个九品芝麻官巴结便不可一世地抖了起来,看来这位叶老爷也没啥了不起。”风蝶影不屑地嗤之以鼻。
“你好大胆子,不怕叶老爷派人把你抓起来送衙门?”曹敏娟猫哭耗子的劝道:“瞧你模样,大概来历不小,但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谨言慎行方能保平安。”
风蝶影这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为求得真相,勉强附和她。
“你说得我好不惶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叶老爷大名,又是干什么的?”
“叶老爷名无求,却是个求名得名、求利得利的硬角色,植林、种田、养鱼、畜牧,方圆百里四、五村的村人有一半要靠他过活,若没有他,不知有多少人要活活饿死了。”容小千在一旁听得刺耳,忍不住道:“就因如此,他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两,这才赢得『村老虎』的绰号。”
“村老虎?这不是说他吃人不吐骨头吗?”风蝶影咋舌道。
“容小千,”曹敏娟非常严肃地指责她。“你怎敢毁谤曹老爷的声誉?他可曾欺到你爹头上?你们父女俩在村里住得厌了是不是?”
容小千充满戒心的看著她,争辩道:“曹姑娘,令尊被请去曹庄三天了,都没有一点消息,你竟还无关痛痒?”
“我担心什么?家父医术高明,被请去叶庄也不是头一次。”曹敏娟轻松的说:“据家父诊断,叶老爷根本没什么病,只是籍个名目找家父去聊聊罢了。”话中有话,流动的眼波中闪动几许羞涩与得意。
没想到这位饱食终日的千金小姐完全不知民间疾苦,容小千自问穷归穷,可穷得有骨气,不免瞧她不起,口没遮拦的讽刺道:“原来你有作人家姨太太的嗜好,可不知是排名第三十八,还是已排到四十九去了?”
“你说什么?”
容小千扮个鬼脸,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哇,十分精采耶!”风蝶影为容小千鼓掌欢送,连楚少玦也忍不住会心一笑,气得曹大小姐破口大骂下逐客令。
“走就走,神气什么?”她可不懂什么叫忍气吞声,马上反击。“不怪你暗恋村老虎,『母老虎』合该配公老虎嘛!”
“你再胡说……”眼看有人在门口指指点点,曹敏娟都快气哭了。
风蝶影还要再说,楚少玦一对秋星般的寒眸望向她,她马上鸣金收兵。本来嘛,凡事需适可而止,只是她常常忘了而已。
走出药铺,那匹可怜的马正被人围攻,指著马鼻骂主人。原来她不信邪,在前村市集里看中意这匹烈性甚强的马,马贩子说她骑不来,她丢下银子骑了就跑,一路而来也没出啥岔子,听说叶家村住了位高明大夫,於是骑马入村来,谁知烈马突然发起性子横冲直撞,撞倒了张三的面饼摊子,踢翻了李四的水果摊儿,吓哭了张嫂的心肝宝贝,骇得汪婆将一块上好的猪肉抖手掉落泥沟里……把一个平静的村子搅乱得鸡飞狗走、东家骂西家叫,不讨回公道怎行?
风蝶影顾著办“正事”,取出几块碎银将人打发了去,牵了她的倒楣马,半分不耽搁的追上了她内定的“长期饭票”。
“哎,你等等嘛,楚大哥。”她改口改得可顺了。
虽说童音亲切可爱,楚少玦依然听得鸡皮疙瘩全冒上来。
“你跟著我做什么?”
“你不是要去叶庄吗?正好我们同路。”
他眼中露出质疑之色。
“真的呀!”在他的眼光下,她非但不瑟缩,更迫切的找话来说服他。“我爹生了一场敝病,找来许多大夫都诊断不出病因,看著母亲每日以泪洗面,我怎么也待不住,求人不如求已,就自个儿跑出来寻良医。听人说这里有位很高明的大夫,姓曹,我就来啦!不巧,他给人请去叶庄,而你也要去叶庄,我正好和你一起去,亲眼瞧一瞧是曹大夫的医术高明,还是楚大哥较好?那么,我爹就有救了。”
楚少玦左右看不到一条清澈的溪水,没处洗耳朵,筒直难受得很。自幼及长,不曾有人亲密的黏在他身旁,这小泵娘没被他的冷淡吓得却步,还左一句“楚大哥”右一句“楚大哥”,怎么她不嫌肉麻吗?
“楚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小蝶很体贴的代他回答:“我明白没有人喜欢被比较,像我,最讨厌长辈们拿我和洞春姊作比较,一味要我多学学她,哼,全是一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三姑六婆!没水准外加没眼光,看不出我的优点有一马车那么多!你们当大夫的也是同行相忌的吧?我可没有看轻你年纪轻的意思,只是想多见识一下,增广见闻罢了。”
“姑娘……”
“我叫风蝶影,小名叫小蝶,不许叫我蝶儿,那是我最讨厌的。”
又一个“最讨厌”,她的小世界中有多少个“最”呢?还有,她竟敢打断他的话。
“风姑娘……”
“叫我小蝶吧!楚大哥。”又来了。
他忍耐的轻咳一下。“我不是你的大哥。”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大哥』之上加个『楚』姓,以示区别。江湖儿女不兴忸怩之态,你不会在乎我这样尊称你吧?”
懊死的,她竟先开口堵住他的话头。
堂堂七尺男儿岂能教小泵娘取笑你忸怩!
澳弦易辙。“你今年贵庚?十五?十六?”
“你眼光不好,我十七岁了。”小泵娘就怕被人说小。
“十七也罢,十六也罢,叫我大哥不成体统,叫大叔吧!”
“大叔?!”风蝶影诧异得双眼发光,乐得上上下下一再打量他,嗯,真是愈看会满意。“你凭哪一点作我大叔?一没胡子,二没皱纹,小肮也没挺出,怎能叫大叔呢?不行,不行!这一叫我可理亏了,你是最佳丈夫人选呢!”
楚少玦听得右脚伴上左脚——差点跌跤!
生平第一次,他被吓住了,被一个乳臭未乾的小泵娘的话给吓住。
“你疯了!”
“我没疯,我是在抬举你呢!”
小蝶儿兴奋得两颊红扑扑,追不及待地想要展翅飞向他。
“我,风蝶影向上苍宣告:决定要跟著你!”
他掉头就走。他需要服两颗宁神丹,或者找一条乾净的河流(小溪的水不够洗),不然乾脆开一帖哑药强灌她喝下去,教她从此不能再胡说八道……
最后,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不断地提醒自已:那是一个小疯子!无药可救的小疯子!
他不曾救过她,当然更是从来也不认识她。
很好,就这么办。
他洒开大步,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