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春田回到家已近黄昏,一脸疲惫。
莫非是他未老先衰,跟那臭小子谈判一下午比他在片场堡作一整天更累。
先到厨房给自己倒杯开水喝,看到餐桌上的食盒均原封不动没打开,眉头打了老大一个结,去敲主卧室的门,半晌没回应。
“冬宁,舅舅要进去了。”他走进房里,看冬宁躺在床上似乎在午睡,床下有一本摊开的相簿,有一张曾耀人轻吻已长成少女的冬宁的芳颊,那温柔的、满是爱怜的、蜻蜓点水的吻,谁见了不会怦然心动?
赖春田叹了一口气,看到冬宁眼眶红红的,应该是哭到睡着了吧,他的心不由得轻轻抽疼。
“可怜的孩子,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一定不知所措。”他俯望她的眼神充满怜悯。“舅舅该怎么帮你呢?冬宁?舅舅必须依合约回去工作,本来考虑要带你一道过去,可是那种圈子实在不适合你。留下你一个人,又担心你会不会把自己饿死,肯不肯乖乖回医院复诊,我实在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美国一家规模很大的M制片厂的编剧,如今网络发达,他也可以在家里工作,但新一季的影集快要开拍了,他除了编写剧本,他必须顾虑到观众的喜恶,调整剧本的走向,所以非回美国不可。
原本他的人生计划里根本没打算回台湾,国中时差点误入歧途,长他许多岁的大姐赖夏枝倾其所有的送他去美国留学,他却辜负了大姐的期望,迷上表演之路,跟着一个剧团走天涯,受到欢呼喝彩与掌声实在令人着迷;但日子一久,他开始感到不满足,他不想只演别人写的故事,反过来想让观众因为他编写的故事而感动。
因为当时居无定所,赖夏枝死亡的讯息辗转传到他手里已过数月,他连忙赶回台湾,赖夏枝早已火化安葬,他的两名外孙女呢?
他担心自己必须寻遍孤儿院找回赖秋香和赖冬宁,庆幸的是从大姐工作的雇主那儿得到确定到的消息,赖秋香被生父认养回去,那冬宁呢?小她五岁的冬宁一个人被留下来?赖秋香怎么忍心抛下年幼的妹妹一个人?
“对不起,冬宁,因为舅舅太慢得到消息,慢了几个月回来,等我找到你时,你已经非常习惯黏曾耀人。”
为了抚养冬宁,他放弃表演,更专注于编剧的工作,当必须回美国时,曾耀人就会主动将冬宁接回曾家。他实在感到不可思议,曾耀人怎么会对一个小他七岁的小女生持续关爱?他见过曾耀人对家人的冷淡态度,冬宁凭哪一点得到曾耀人的笑颜呵护?
赖春田百思不得其解,但无可否认的,因为有曾耀人的接手照顾,他才有办法持续为M制片厂写剧本,台湾的编剧工作没保障,费用也太低。
只是随着时光流逝,小女孩会长大,少年成长为卓尔不群的贵公子、财团继承人,青梅竹马的情谊在长辈们眼里愈看愈刺眼,愈想愈揪心。
赖春田完全明白,所以他不恨曾女乃女乃他们趁冬宁躺在加护病房、生死未卜的情况下,立即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虽然姓赖,但不会赖着不放手。
当冬宁活过来却忘记许多人,包括曾耀人,赖春田便有计划的卖旧居,买下这间新家,就是不希望冬宁再忆起过往的记忆。
“冬宁,如果可以的话,舅舅希望曾耀人顺从家人的愿望对你放手,从此形同陌路,你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我几乎以为我许愿成功了,没想到……
难道命运是无法违背的吗?
赖春田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出主卧房。
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他打开一台旧的手提电脑,点出密件档案夹,十指飞快的打字,输入新的资料。
无论如何,冬宁不能再受到任何伤害,不管对方的身份多老多尊贵,都没理由、没资格欺凌蔑视赖冬宁。
他抚着下巴,微微一笑,那微笑,淡淡的,意味悠远尽在不言中。
舅舅去美国了,冬宁突然觉得家里变得好大。
为了不让舅舅担心,她还是照原先的作息准备去游泳,持续锻炼体力。
赖春田出国前与她做了一番长谈,包括朱星海找她去诊所上班之事,他竟是持反对意见。“你下学期要回去复学,只工作短短数月,朱医师又要应征新人重新训练,若是不认识的人也就罢了,但是朱医师则不好意思。”
他希望冬宁多运动,空闲的时间多看点书,把课本拿出来复习;另外;多出去走一走,去逛街买衣服也好,走博物馆、动物园都好,去泡泡温泉也不错。
总之,不要一天到晚宅在家里。
他交给她两本印着她姓名的银行存折和提款卡,一本是赖春田会按月汇入生活费的簿子,另一本据说她从小到大所收到的零用钱和压岁钱的储金簿,金额多到她吓一大跳。舅舅告诉她,拥有精算师执照的曾耀人把她的小钱拿去投资,钱滚钱的效果。
冬宁要把那笔钱给舅舅拿去缴房贷,结果他哈哈大笑,“我心领了!舅舅不是没有能力付清房价,只是利率这么低,不贷白不贷。”
她听了一头雾水,赖春田又笑了,“傻瓜,你以为住上亿豪宅的大富翁都没贷款吗?错,那些人才是银行的大债主,随便一贷都是几千万起跳。他们没钱吗?
有,钱多得吓死人,不过大多拿去投资钱滚钱,付给银行一点房贷利息是九牛一毛。”
那种大富豪的世界对冬宁而言太陌生也太遥远了,她目前的脑力负荷不了,听过就算了。
她听到的重点是,舅舅不再回避曾耀人和她一起长大的事实。
既然如此,从她出车祸至今快两年了,为什么曾耀人一次也没出现在医院?在她人生最凄惨的时候,他躲得不见人影,哼!这种男人好差劲!
冬宁决定不要理他,他连普通朋友也不是。
背着提袋走出大门,吓,“你怎么在这里?”
曾耀人像尊门深一样杵在隔壁的家门口,高高挺立的身形,睥睨世人的表情,妖魔鬼怪通通退散!
“你慢了十分钟,再不出现,我要按门铃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冬宁眨眨眼,似是不解。
“以后晨泳时间改成七点半,八点半吃早餐,九点我要出门上班,你回去睡回笼觉。”他平铺直述的说道。
“嗄?”她傻住。
“赖舅舅把你交由我照顾,我会盯着你运动、吃饭。”他深深地望着她,理所当然的说:“走吧!去游泳。”
他还伸出手要牵她的手,一副八百年前就跟她很熟的样子,她吓得倒退一步,把两只手都藏到背后去。
拜托,她现在跟他一、点、也、不、熟。
“冬宁?”英眉微挑,他眯起眼。
“舅舅没跟我说这个,我不用你照顾,我会自己去游泳,自己吃饭,再见!”
她躲开那灼热的凝视,走过他面前,想去坐电梯。
曾耀人告诉自己要忍耐,冬宁失去记忆,才会以看陌生人的眼光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他按地下一楼。
“你也喜欢游泳?”他好高,她微仰起小脸。这人听不懂拒绝吗?
“这是男人的约定。”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而富有磁性,像一道电波直窜她的心扉。“每回赖舅舅出国,你就到我家住,你忘了吗?”
“我没印象。”她的心狂蹦乱跳。老天,他真的是一位充满阳刚魅力的男人,但这个男人好无情,她千万不要被骗了。
“因为你现在情况特殊,赖舅舅反对我带你回家住,我只好搬过来。”
“什么?”
“我住在你家隔壁。”
冬宁简直傻眼了。
他竟然搬来跟她当邻居,他在想什么?隔壁那一对新婚夫妻怎么肯把房子让出来?看他一副没啥大不了的表情,不用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真的好奇怪。”她不想被左右生活,申明道:“我真的不记得你,顶多当你是新认识的朋友,而朋友之间不应该互相干涉私生活,所以拜托你不要跟着我,更不要管我的事……”
一只有力的手臂冷不防的穿越她的肩头,压在她背后的镜面上,低头看着她,形成一种“兵临城下”的胁迫感,不知情的人可能以为是一对正在调情的爱侣,姿态太暧昧了。
一股亲昵而微妙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她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拂过她的头顶,害她心跳加速。
“你……你做什么?”奇怪自己为何不感觉厌恶?
“你踩到我的底线了。”好看的脸沉了下来。
“底线?”她喉头一窒。
这男人是生来给人压力的吗?在他的双眼逼视下,有谁还能镇定自若?
“你叫我不要管你的事,这已踩到我的底线上。”曾耀人森然地质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忘记过去的事,但其他人并没有。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们从小到大的生活点滴,你喜欢什么,你讨厌什么,我没有忘记,你却要我当做没那回事,当彼此是刚认识的普通朋友?你以为我的心是铜铸铁打的吗?”
她为之震颤,心跳如鼓,呼吸急促。
他在怪她吗?为什么怪她?凭什么怪她?
她咬唇皱眉,“我在医院醒来时,只见到舅舅……”
“我知道。”他下颚一紧,“你因这事埋怨我,我无话可说,我已经诅咒自己一百次。我不知道你出车祸,而你舅舅已把你带走了。”
他似是强抑着满腔的情愫,冷凝的眼底,藏着千言万语。
冬宁无可奈何地叹气。不管他如何懊恼自责,她均无法感同身受,除非她有一天恢复记忆。
“冬宁,你怨我、恨我吗?”
她暗自深呼吸,扬起眸,直视他。
“不会。没有感情哪来的怨或恨?”他给她的相本她看了也哭得好惨,但她哭的是自己不争气的记忆,即使是不愉快的回忆也是过去的一部分,没人希望空白的一大块,更何况是甜蜜幸福的记忆?她温馨的童年,娇甜的少女时代,若是与曾耀人有很深的连结,老天爷为何教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的回应教曾耀人胸口一闷。
“没错,是我太心急。”他一撇唇,似笑非笑。
赖春田说得没错,如果他太执着于过去的冬宁,又如何与现在的冬宁相处?毕竟人是活在现在。
假使他可以接受现今的赖冬宁,重新再追求她一次又何妨?
他晓得她的喜好,赢面占大才是。
电梯门缓缓滑开,正不知所措的冬宁赶紧道:“我要去游泳。”
他收回手臂,微侧身,冬宁见到一个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笑眯眯。
“医生!”美眸熠熠生辉。
朱星海见到曾耀人有点错愕,但还是很开心的对冬宁说:“我以为赖先生出国你就要偷懒了,正准备上去找你?”
“讨厌,舅舅到底拜托几个人要盯着我运动?”
曾耀人揽住她的肩膀,森幽的瞳眸冷漠地扫了朱星海一眼。“冬宁,你不用伤脑筋了,舅舅只放心我照顾你。”不顾她还想跟医生哈拉,强拉她越过朱星海,走向更衣室换泳衣。
那么明显的占有欲,朱星海真是大开眼界。他自然也认出曾耀人便是之前在面包店外面缠住冬宁的两名男子之一,两人已恢复旧交,可以同进同出了?
而冬宁则是有点生气曾耀人的霸道举止,换好连身泳衣,本来习惯在腰间系一条大丝巾遮住大腿的伤痕,今天则是故意露出来,吓跑曾耀人最好!
她虽然年轻识浅,但也明白一个穿手工定制皮鞋的男子不会是普通家庭的儿子,有钱的富少不愁没有美女名模主动贴近,肯定受不了一双见不得人的腿,看了不倒尽胃口才怪。
她挺起胸膛走出来,曾耀人已换好泳裤等在外头,不管刻意不刻意,他的视线停留在她大腿上超过十秒,目光似火,熊熊灼烫。
她呼吸一颤,“很丑很难看吧!”
“是不好看。还会痛吗?”深眸凝定她,笑意流转。比他想像中好多了。
“不会。”她呐呐地说。他那是什么反应?
“不痛就好,去游泳吧!”
她僵在原地,“曾耀人先生,你没看清楚我大腿上的伤疤吗?这是无法消除的,即使镭射美容也只能淡化一点而已,所以我放弃美容。”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不管过去我们有多深的情谊,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完好无缺的赖冬宁,你不要在我身上寻找过去的赖冬宁,现在的我像一个坏掉的女圭女圭被巧手修理好,但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但你的心还是原来那一颗心,不是吗?”他捧起她的小脸,深深凝望她。
“自从我发现你遗忘了我,我意识到自己被家人骗了,便立刻请人调查你这一、两年的生活,知道你发生车祸,在医院住了半年,回家后每天一样回医院做复健及后续的疗程……冬宁,我知道你过的很辛苦,也感谢赖舅舅放下工作一直陪在你身边,这原本是我应该为你做的。”他语气中蕴藏着歉疚,好深好浓。
突如其来的温柔表白,冬宁的脑海瞬间空白,有点喘不过起来。
原本他应该做的?冬宁为之震撼,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速,怔怔地瞧着这位贵公子长相的大帅哥。他的手,一直都这么温暖吗?愿意为她付出许多吗?
她不明白,如坠五里雾中。
他为什么无条件对她这么好?她不算太美丽,没有了不起的优点或傲人的才华,出车祸受伤的后遗症说不定会影响一辈子,他因何执着于她?
还有,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轻易调查清楚别人的过去,肯定不是普通人。其他条件姑且不论,光是他的外表就足以迷死一票女人了。
“冬宁,只要你的心不变就够了。”
她还有心吗?苦尝过生死挣扎况味的人,她的心还会是原先的那一颗吗?
午夜梦回,她常梦到自己在地上爬行站不起来而惊醒,脸上已哭湿一片。
这种痛楚没尝受过的人,怎懂得将心比心?
她讨厌任何人对她存有没有道理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