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华灯初上,食物香味陆续从餐厅和各家厨房传出,引得行人饥肠辘辘,只想赶紧回家或找个地方祭祭五脏庙。
位于台北市仁爱路上的顶级豪宅内,有间二十坪左右的现代化欧式厨房,里头的厨具都是白色的,看起来清爽舒适,但要维持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此时,一名纤柔的女子正在厨房中,细白的双手熟练地切切洗洗、炒菜翻锅,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五菜一汤已摆上桌。
所有菜肴都用精致的小盘盛装着,不但色香味十足,而且营养均衡,就连装盘的艺术都考虑到,看得出厨子的用心。
摆上最后一道菜后,丁焕娣看了墙上特殊造型的装饰钟——七点五分。这表示在孙泽仲回家前,她还有二十几分钟的梳洗时间。
罢结婚的头三年,他每天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疲累的神情看得她好心疼。工作上,她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提供他舒适的家庭生活。
这两年,他不再加班了,只要没有应酬,就会在七点半准时回到家,几乎没有一天例外,这表示他已经能充分掌控公司的运作,她为他感到高兴。
她将沾到油烟的围裙放到待洗的洗衣篮里,走进房间拿换洗的衣物,正准备进浴室冲澡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一定又是每天准时“问候”的婆婆!
丁焕娣压下心中的不耐,过了五秒钟才接起电话。
“……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整天在家没事做,就连接电话也不会吗?”另一头超高音调的怒斥声随即冲出话筒。
“妈……”拜托,别又来了!婆婆的高分贝,叫得她的额际隐隐作痛。
孙王舜茹每天的“疲劳轰炸”,炸得她心情低落,快到崩溃边缘了。
“最近天气很热,小心照顾我们家泽仲的身体,别让他累坏了。这点小事,妳应该做得到吧?”
孙王舜茹每天会不定时地打电话来“问候”她,有时还会登门视察,处处挑她的毛病,摆明了不让她好过。
“我知道。”同样的话已经听过上千遍,要能不记得才是奇迹。
“我告诉妳,嫁给我们家泽仲,是妳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孙王舜茹尖酸的语气五年来如一日。“如果不是我们家一时周转不灵,被妳那个爸爸狮子大开口,不但拿走我们家的股份,还硬把妳推销给我们家泽仲,否则我们家泽仲也不可能娶妳的!”
罢开始找丁焕娣麻烦时,孙王舜茹还有所忌惮,担心丁焕娣会跟丁荣石或是儿子哭诉,但几次下来,都没什么动静,她的胆子就跟着大了,越骂越起劲。
这个女人哪,连告状的胆子都没有!
“……”同样的话,孙王舜茹每次通电话时就会讲上一次,到底哪一天才会结束呢?
“说长相没长相,身材也不好,学历更不用说了!要不是妳家还有一点钱,根本没人会要妳!”孙王舜茹将焕娣贬得一文不值。“我们家泽仲真是可怜哪……”
“……”太超过了!焕娣想充耳不闻,但尖酸刻薄的话语还是一字不漏地入了她的耳,钻进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好想大声反驳,如果没有丁家的金援,孙家还能不能存在尚是一个未知数,更别说让家族成员继续过着优渥的富贵生活了。
这间位于仁爱路的顶级豪宅是父亲送她的嫁妆,如今挂在他们夫妻共同财产名下,等于也是间接送了一大笔财产给孙家。
她从没想要邀功,但能不能不要再贬低她?她也是会受伤的!
“我对妳也不敢有什么奢求,只要妳把我们家泽仲照顾好,应该没问题吧?”
“嗯。”
“还嗯?连回答都不会,真是没有用!”孙王舜茹火气十足地挂上电话。
丁焕娣无力地放下话筒,每次跟婆婆说完话后,感觉就像是活生生被剥了一层皮似的,不满与痛楚长久累积下来,她已经濒临溃决边缘了。
铃~~铃~~
焕娣瞪着话机,不会又来了吧?她闭上眼,等了十秒钟才接起电话。
“喂……”
“焕娣,是我啦!”电话里传来低沈性感的嗓音。
“茤萸!”听到小妹的声音,焕娣明显松了一口气。
丁茤萸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妹妹,她另外还有一个身分“丁萸”,是台湾鼎鼎有名的性感超级名模。
“怎么啦?干么叹气?”
“没、没事……”不敢让茤萸知道婆婆的行径,否则以妹妹的脾气,绝对会上门兴师问罪,这么一来,只会把事情闹大,让情况更复杂。
“后天是什么日子,妳还记得吧?”
“后天……”焕娣看了一眼茶几旁的日历,九月四日,正好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嗯……记得。”
“我跟若男想请你们夫妻俩吃饭。”
“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我已经在‘茹丝葵’订位了,晚上七点半。”
“不行哪,我要问泽仲……”
“拜托!”丁茤萸受不了地低嚷。“妳都已经二十八了,不是两岁或八岁的小孩子,他也不是妳老爸,妳不需要什么事情都问他!”
“可是……”
“别再可是,就这么决定!”
“……喂?喂?欸,竟然挂电话了……”丁焕娣傻愣愣地瞪着话筒好几秒,然后无奈地将话筒挂回去。
她很清楚,孙泽仲根本不会答应参加这类聚会。陪她一年一次回娘家过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唉……”低头看见手上的衣服,这才想到洗澡被电话打断,看了墙上的时钟,剩下不到五分钟就七点半了。“来不及洗澡了!”
匆匆将手上的衣服放回房间,对着镜子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后,才刚走出房间,就听到大门的开启声准时响起,门后露出一张比偶像明星还俊美的脸。
“泽仲,你回来啦!”丁焕娣脚步轻快地走过同样是清一色白的起居室,来到玄关,拿出他专用的皮制拖鞋,脸上挂着发自真心的愉悦笑容。
她喜欢喊他的名字,有种亲密的归属感,像是再次确定他是她的。
她还清楚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孙泽仲的震撼,他不仅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人,还拥有优雅的仪态和得体的谈吐,简直就像是标准白马王子的化身,让她一见就倾心。
他的身高差不多一百八,身材偏瘦但不单薄;肤色是干净清爽的乳白色;橄榄型的眼睛很漂亮,深邃有神;眼睫毛甚至比她还要浓密;鼻梁挺直;略薄的唇形优美。
她从不认为自己重视外表,但他出众的相貌,的确让人看了心情愉悦,就算看了将近五年,每次看到他,还是会让她怦然心动。
“来,你的拖鞋。”弯腰将拖鞋摆在他跟前,等他换上拖鞋后,顺手将他的皮鞋用鞋刷清干净才摆进鞋柜,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等你洗完手脸,换好衣服,就可以开饭了。”同样的话,她每天都会说上一遍,为的是找话说。
“嗯。”他头也不回地轻应一声,继续走往他自己的房间,反应很平淡,淡到几乎可以称为冷漠。
就算回家,他的脑子里还是在想公事,尤其最近有一个超级建案正在进行,占满了他全部的心思,对于不重要的人事物,他会自动忽略。
看着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背影,虽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她就是没办法不放在心上,心头酸酸涩涩的,五味杂陈。
就世俗的观点来看,孙泽仲是个百万中选一的超级金龟婿,不仅家世好、能力好,长相更是帅得吓吓叫,而且他不抽烟、不酗酒、不花天酒地,没有不良嗜好,每天还准时回家,是众人眼中的好老公。
正因为如此,对于自己能够嫁给孙泽仲,她总觉得高攀了。
尤其当她知道这桩婚姻几乎可以算是父亲给硬逼来的后,更是让她感到不踏实的心虚和难堪。
她相信,以他的条件,当年不可能没有女朋友,而她极有可能是抢走别人男朋友的第三者,这个认知让她忐忑不安。
她唯一能弥补他的,就是尽全力做一个温柔顺从的好妻子,提供一个舒适的居家生活,让他全力拚事业,无后顾之忧。
日本新娘学校毕业的她,家事和料理都难不倒她。知道他重视隐私权,她没请帮佣,所有的家务都自己扛起来做,为了维持一百多坪住家的整洁,每天从早忙到晚,但她毫无怨言。
为他,她忙得很开心。就算得应付难缠的婆婆,她还是很高兴能嫁他为妻。
只可惜,她的付出没有得到同等的响应……
眼角余光看见换上白色短袖Polo衫和米色休闲长裤的孙泽仲走进饭厅,丁焕娣立刻甩月兑心头的沮丧,换上笑脸迎上。
“今天工作顺利吗?”
“还好。”孙泽仲跟以往一样,只给最简洁的回答,随即沉默地坐在长餐桌最靠边的座位。
丁焕娣盛好两碗饭,先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再走回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今天的竹笋很女敕喔,你试试。”起身又拿了一个空碗,舀满竹笋汤,放在他面前,期待地等着他的评语。
他挟了一块竹笋,咬了一口,鲜女敕的美味让他惊艳不已,忍不住一口吞下,又挟起另一块笋子。
“好吃吧!”看到他的表情,她满脸得意地报告。“那个卖菜的老伯伯还教我怎么挑选竹笋喔,以后我就知道要怎么选好竹笋了”
“嗯。”这是他唯一的反应。
说实话,她煮的口味满合他胃口的,结婚这几年来,他胖了几公斤,就连长年累积的胃病也不再犯了,算是跟她结婚的收获。
“这波经济不景气有对公司造成影响吗?”她不屈不挠地继续找话题。
她对商业完全没兴趣,但为了不让自己言语无味,只好每天拿着商业书刊猛啃,看得她头昏脑胀,还是不知所云。
“我可以应付得来。”语气淡漠,回答又简洁,彷佛说话的对象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认真说起来,她算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会做家务,个性温柔又听话,没什么好批评的。硬要挑剔的话,只能说她的个性太闷,言语无味,不是家庭琐事,要不就是言不及义的内容,激不起他聊天的。
对一个只懂酱醋茶的家庭主妇,他还能奢望什么?
况且,他娶她并不是为了心灵交流,而是利益交换。他以婚姻换取她家的经济支持,成功化解家族企业的危机,婚姻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丁焕娣暗叹一口气,不再费心想话题,安静地吃着沈闷的晚餐。
就算相处五年,她还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他这个人,因为,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交谈过。
她只知道他的一些喜好,比如说他不喜欢吃油腻的菜色,不敢吃辣,喜欢清爽的白色,喜欢有质感但不花稍的服饰,而这都是她花很多时间细心观察来的、属于比较表面层级的东西。
至于他的内心世界,她从来没有进去过。她努力想打开僵局,但他将心紧紧封锁住,不让她越雷池一步。
孙泽仲是众人眼中的超级金龟婿,只可惜,他并不爱她。
他的被动和冷漠,让她觉得好累。
孙泽仲沉默地将桌上分量不多的菜肴吃光,喝下最后一口汤后,俊眸终于看向她,没头没尾地丢下一句问话——
“这个星期六晚上可以吗?”
丁焕娣的脸蛋倏地染上艳丽的酡红,羞赧地点点头。
结婚这五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分房睡。
他的理由是——他回家还要在书房处理公事,担心影响她的睡眠,所以分房睡是最好的决定。
这是他的决定,她不敢也不会有异议。
虽然两人分房睡,但该办的事还是有照办,只不过日期是固定的,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晚上,若是碰到她的生理期,那个月就自动取消。
对他来说,只是一项权利和义务,并不是情感的延伸,她不会自作多情地添加暧昧想象。
他坚决要避孕,理由是他现在必须全心投入工作,没心思拥有孩子。他的理由不但牵强,而且没有道理,但她还是不敢有异议。
事实上,她好想要一个孩子,最好像他多一点,长相像他,头脑像他,但个性除外。她想要一个会跟她有互动的小小分身,一个可以让她疼、让她爱、让她搂在怀里宠的孩子。
案亲的重男轻女和母亲的软弱,只让她拥有战战兢兢的家庭生活,不曾享有家庭的温暖,正因为如此,拥有一个疼爱她的老公、可爱的小孩和温暖的家,一直是她最渴望的梦想。
“我知道了。”他站起身,顺手想要收拾碗筷,马上被她制止。
“我来收就好,你去休息吧。”
“嗯。”也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处理,于是转身往书房走去。
“啊!等等……”她突然想到稍早时,茤萸的邀约电话。
“嗯?”他转身看她。
“呃……后天晚上,茤萸跟若男想请我们吃饭……”
“为什么?”他跟那两个小姨子的交情平淡,甚至可以说没什么交情可言。
“那天是我生日——”和结婚周年纪念日。但她还来不及说出后半段,话就被他截断了。
“既然是妳生日,妳自己去就好。”
“那天还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们邀请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她赶紧说出另一个庆祝目的,哪有结婚纪念庆祝是妻子一个人去的。
“我最近很忙,没时间参加,妳自己一个人好好玩吧。”他完全没有跟她家人打好关系的意愿,但愿意做补偿。“妳可以给自己选一件礼物。”
“我……希望你能亲自选件礼物送我。”她强迫自己说出心底的渴望和愿望。
结婚这些年来,他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就连手上的结婚戒指,也是她独自去挑选的。
她好想要拥有一件他亲手挑选的礼物,就算是一颗石头,她都会视如珍宝。
“我没有时间,妳自己去选吧。”话一说完,他立刻转身走回书房,留下丁焕娣独饮伤感。
她根本不稀罕什么见鬼的礼物,她要的只是他的一点点关心和在意,有这么困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