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襄的报社设在租界区,小小的阁楼夹在五花八门的商家之间,一方面可以避人耳目,一方面消息较为灵通。
办报其实是个障眼法。目前他们附属在一家大报馆之下,每周发表一份刊物,内容大部分是南方传来的政治言论及统一思想,基本上只负责传递,工作十分简单;他们最主要的任务,仍集中在调查曾世虎和上海军火走私的情形。
珣美到达的第一天,就见过社里的其它三个人。
杜建荣有广东口音,黄康是上海本地人,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热忱爽朗,对珣美非常友善及欢迎。
唯一的女性叫陈若萍,她穿着新式的短衫绸裙,头发剪成时髦的齐鬈款式,一张长脸拉得更长。
她用怀疑及批判的眼光看着珣美,在季襄介绍完后,便说:“女学生?你没事带个女学生来干嘛呢?我们这里又不缺人。”
“你不是常抱怨里外事太多,做不完吗?我正好找个人来帮你的忙。”季襄翻着桌上的报告,不太专心地说。
“可是她看起来好小,能做什么呢?”陈若萍追着问。
“她不小,只差你三岁而已。”季襄说。
珣美讨厌他们目中无人地讨论她,所以插嘴说:“而且我能做的事可多啦!我会写、会读、会画,保证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季襄抬头看喜身脏兮兮的珣美,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再对陈若萍说:“就这样决定了!珣美是女生,我就把她交给你。”
“可是……”陈若萍还想再争。
“我是这个小组的领头,说话算话,这件事不要再有异议了。”季襄断然地说。
陈若萍果然很识相的闭上嘴。
看不出来,老实的唐铭,在变回季襄时,会那么有威严。不过珣美也很窝心,他虽然在人后常嫌她出身,又讽刺她的娇生惯养,但在众人之前,仍有护她之心,可见这师生情份,假久了亦能成真。
珣美从那日起就跟了陈若萍,而且还住在同一个房间内。
陈若萍是个脾气急躁的女孩,没有必要,绝不多说一句废话。在熟悉工作的过程中,珣美只有服从的份,而几个星期下来,她做最多的便是打扫、生火、煮饭,别说沾不上一点爱国救国的边,就连编辑印刷的事,也被排斥。
她曾向陈若萍抗议。
“这些生活上的事,总不能叫男人做吧?”陈若萍直接回答她说:“以前你没来时,这些都由我来忙;你来了以后,正好分我的忧,这就叫分工合作,你先从内外杂事做起,报社的一切,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她认为陈若萍对她存有偏见,想向季襄反应,但又怕他笑她吃不了苦,正好给了他驱逐她的借口。
因此,她只有咬紧牙根,灰头土脸地,做她十九年来未曾碰过的粗活。反正她决心要离开段家富而腐败的生活,若要真的独立自主,洗衣烧饭都是必须学习的技能。
在理想的驱使下,珣美忍受生煤球的气味、冰冷的水、肮脏的衣物、烧饭的油烟,还有当“婢女”的挫折感。
建荣和黄康对她都极有礼貌,还不时伸手帮忙。唯有季襄,看她忙里忙外,就跷起二郎腿,脸上带着调侃的笑,仿佛她的“沦落”是他的最大乐趣。
珣美从季襄的眼里,常常有“自讨苦吃”的感觉。但转念一想,成就大事业不都如此吗?几个男生天天在风雪中奔波,陈若萍也往往一忙就没日没夜,她能让他们在烦劳之际衣食饱暖,不也是间接的贡献吗!
只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做更多真正能有益于中国的事,而非仅仅伺候好几个人的生活而已。
她会耐心等,她要向季襄证明,她绝非一个吃不了苦的千金小姐。
***
外面的天是灰黑阴沉的铅块,雪暂时停止,但仍有再大肆纷飞的迹象。
季襄一睁开眼,便感觉到两边太阳穴的胀痛。他昨天花了一个下午,勘查上海滩仓库卸货的情形,又绘制了船坞分布的地理位置图。晚上,则在城隍庙的楼馆,招待几个搬运工人,喝得半醉,为的就是找到内应的人。
他翻个身,鼻子碰到枕巾时,一般香味淡淡传来。他知道那是属于珣美的,从尼姑庵挟持她的那一次,后来的共同逃亡,到她负责清扫工作,他愈来愈熟悉这味道。
杜建荣和黄康是否都注意到了?还是只有他特别敏感?呃,应该只有他,因为他才有机会去联想……满脑子正都是她的时候,就听见她娇脆清朗的笑声。在这尚昏暗的清晨,仿佛遥远林间的一只百灵鸟,传颂美丽的音符,立刻让他的不适感减轻许多。
真不懂,她为什么老有泉涌不断的喜悦呢?从正式相识起,她就慧黠、顽皮、机智,仅管碰到懊丧或艰困的情况,她散发在脸庞的光辉都不曾消失;唯一见过的梦中泪痕,也带着纯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间愁事的稚气使然吗?还是她内心有另一个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应变面具,使她能苦中作乐?
若是后者,那真如师父所言,珣美就太精明厉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随,不就是因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吗?
她可以是调皮的女学生,可以是恶霸的刁钻女儿,可以为他杀人而喝采,可以镇静地恫赫人,可以极大方地表达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里,走上几天几夜,她不喊一声苦;叫她在报社里当打杂的仆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一直在观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专注,更有兴趣地看她的一举一动。她说她继续跟着他,是因为想报效国家,他倒想见识一下,为了爱国,这没吃过苦头的段家三小姐,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季襄又想换个睡姿时,珣美的笑语中夹杂着另一个男声,仿佛两个人在做什么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来,八成又是爱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黄康。
这个黄康,有着城里人的世故滑溜,虽然家有妻小,仍爱和女孩子调笑。他对珣美献殷勤的举止,季襄已不只见过一次,而且还提出警告,要他收敛一些。
“为什么不行?我只是想表现同志间相互帮忙的友爱美德。”黄康反驳说。
“我很清楚你的“友爱美德”,但工作之际,我希望你只对外,不要对内!”季襄也不客气地说。
“我的“友爱美德”又有什么不对?我也常逗若萍开心,你就不曾有过异议呀!”
黄康说。
是吗?他怎么都没注意到?季襄脑筋转着,又说:“珣美不一样,她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照顾她。”
这段话,连季襄自己都讲得有些心虚,但他为人一向正经沉稳,不说废话,黄康也就没有再争辩。
笑声愈来愈大,像针般刺进他的耳朵里。季襄再也睡不着,便下床穿衣,带着一张深受打扰的脸,来到前头的报社。
屋内无人,只浮着薄薄的日光。笑声来自旁边的小走廊,季襄走过去一看,随着珣美的,竟是向来沉默寡寡言的杜建荣。
他们正挤在一块儿生煤球炉,空气中有浓浓的烟味。
“你现在用的黄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烧,又有毒性,久了对身体不好。”杜建荣一脸卖弄地说:“我们试试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猴子牌?干嘛取那么好笑的名字呢?难道你划一下,它就会“吱”一声吗?”珣美笑着说。
“不知道。日本人老爱做些奇怪的事,不过他们历史名人丰臣秀吉的外号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关。”杜建荣也随着她笑。
“我还是喜欢瑞典用的凤凰牌名称,浴火中的凤凰,取得好。”珣美说。
“凤凰当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荣接着说。
即使是那么无聊的一句话,珣美也笑得天花乱坠,而杜建荣更是以为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幽默男子。
季襄实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来找碴的神色,说:“建荣,你不是还有事吗?我给你那几张图表,你研究过了没有?”
“我……呃……我只想帮珣美的忙而已。”杜建荣略显尴尬,脸红红地说。
“生火煮饭是她份内的事,若她自己不能处理,就没有资格留在这报社之内。”季襄干脆地说。
这下子连珣美的脸也涨红起来。她正想顶嘴,建荣借口离开,就只剩她面对眼前那横眉竖眼的暴君。
她二度想开口,他却抢先说:“我让你来这的报社,是因为你千方百计求着要来报效国家的。我可不许你在这里招蜂引蝶,乱搞男女关系!”
“什么?你说我……”珣美生平没受过那么大的侮辱,她头轰了一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建荣和黄康都有很重要的任务在身,我希望你远离他们,不要让他们分心。”他继续残忍地说。
“你……你太过份了!你把我段珣美想成什么样的女人?”
他的话才说一半,愤怒尚未表达到千万分之一,他倒一派潇洒地转身就走。
珣美气极了,她打自娘胎出来,什么死皮赖脸的人没见过?就没碰过这种自私无礼、没心没肝的大混蛋。
若不是一只手拉住她,她真会扑上去,要他把所有不是人的话都吞回去。
陈若萍把才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她原先对季襄莫名其妙带回一个女学生就心存疙瘩,现在亲眼见他对珣美疾言厉色、毫不留情的样子,不禁暗暗高兴。
在制止争端之余,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说:“季襄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种脾气。”
“管他什么脾气,也不能说这么难听的话!”珣美仍怒气冲冲地说:“亏他读圣贤书,就不知道话如毒箭,如利刃,会置人于死地吗?他怎么可以随便无的放矢,含血喷人呢?”
“他的压力大,很多话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考虑太多别人的心情,你照他说的话去做就没错。”陈若萍又说。
珣美看了她一眼,仿佛这才发现与自己对话的是谁。反正他们都是同一国的,总说她年纪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没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后又瞧不起她。珣美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咽下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迳自烧水洗菜。
陈若萍为表示自己贤慧识大体,又进一步劝导说:“他们这种为理想献身的男人,都是铁了心肠的。我认识季襄那么多年,还没有听过他说几句让人开心的话呢!”
这倒引起了珣美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问:“你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吗?”
“我们陈家和他们唐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还是季襄的未婚妻,他都没跟你提到吗?”陈若萍说。
未婚妻?季襄有未婚妻?珣美心一沉,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应该是无所谓的,但想到季襄和另一个女人,就觉得怪怪的。
“不过我姊姊在未过门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陈若萍接着说。
珣美的心像在荡秋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手边忙着,却无法专注。
“本来他母亲想订下我,但季襄反对。他曾说过一句话,中国一日不统一,他就一日不成亲,因此他不愿意耽误我的青春。”陈若萍不自觉地透着无奈。
“这太荒谬了!如果中国永远不统一,他就永远不结婚了吗?”珣美张大眼睛说。
“以季襄顽固的个性,真有可能哟!”陈若萍终于谈到了主题,“我看过太多女孩子迷恋他、崇拜他,为了他走上救国的行列。但这些都没有用的,季襄一点都不会感动;
如果你是因为这种理由而加入我们的团体,我劝你趁早退出,免得让自己伤心难过。”
这话说得比季襄更毒,若非珣美的定力够,炉上的热水早就洒得到处都是了。她镇定颤抖的双手说:“你……你和唐季襄全是半斤八两,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别人。有你们这种狭隘的胸襟和肮脏的想法,中国能救得起来才怪!”
“珣美,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陈若萍赶紧说。
“我告诉你,我段珣美是立志不结婚的!”珣美打断她说:“我看过太多女人依附男人后的悲剧,你既是时代的新女性,应该听过唐群英的这段话吧?“自三从四德之说中于人心,于是一般男子以有德无才为女子之天职,有耳而瞆,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给男子”。我当然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不像人的废物!”
哦!这女孩子真不简单,很有一套不同凡俗的看法,季襄的眼光毕竟是没有错的。
陈若萍一方面放心,一方面赞同地说,“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一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季襄那些崇拜者之一呢?”珣美冷不防地问。
“我?”若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当然不是!我加入这份工作,为的是我自己,绝对与季襄无关。”
“是吗?”珣美由唇间吐出这两个字。
陈若萍往后退一步,满心不解。段珣美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她看起来心无城府,行事稚女敕,但为什么此刻显露的精明,又令人难以招架呢?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轻忽季襄带回来的这个女学生。
***
农历年过去,元宵节过去,珣美渐渐适应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说不上喜欢与否,人间到处是尔虞我诈,只不过城里的人较世故,往往笑里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报社中,仍有着人性的弱点。
黄康轻浮,杜建荣寡断,陈若萍善妒,而季襄心机深,是她唯一看不透的。
自从那一日的冲突后,珣美收起了笑脸,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反而是陈若萍比以前更热络,但由那亲近的态度中,珣美感受到更多的防范之心。
哼!她生在那种旧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么嘴脸没见过?
整个报社中,她只在乎季襄,但也偏偏对他最冷淡,谁叫他说出那一番污蔑她热情和人格的话呢?
悄悄来到的春天,让她更想念母亲。算算离家已两个月了,一直没有机会去找阿标。
母亲得不到她的音讯,一定会很着急的,但上海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才能找到阿标呢?
一个午后,气温升高,珣美藉着买杂货的理由,想开始采取行动。
对于上海,除了灰蒙蒙的港口,人来人往的车站,热闹的南京路,租界欧式的洋楼外,几乎没什么概念。阿标工作的地点叫“沪江运输行”,既是码头搬运工人,当然就往上海外滩一带找啦!
珣美站在转角的书报滩,想着要不要叫黄包车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里?”季襄穿一身黑衫裤,双手插在口袋,头戴一顶鸭舌帽,更加神秘的样子。
唉!真倒霉!第一次想“探险”,就偏被他碰到。珣美居于天生的谨慎及留有退路的习惯,她一直没告诉他有关阿标的事。此刻,她自然把头抬得高高地,轻哼着说:“不干你的事。”
看着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虽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时的娇贵气,但顾盼之间,仍有一股明艳。他早注意到她的态度,也知道她在生气,最初季襄只觉有趣,但时日一久,被她当成隐形人的滋味,竟让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痒地,也在心上成了一个疙瘩。
从“不必谈”到“必须谈”,季襄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她。今天见她单独走出报社,机不可失,他也跟了出来。远离另外的三双眼睛,他可以稍微放松自己,来逗逗这可爱的小百灵鸟。
“你还在为那天我说你的事不高兴吗?”他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气说。
“我不但不高兴,而且要记恨一辈子,因为你颠倒是非,说的话太伤人了。”她没好气地说。
“我的警告都是有理由的。”季襄仍固执己见说:“我们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
“你……你如果不是来向我道歉认错的,就不要和我说话!”珣美气白了脸,快速往前走,差点去撞到几个头缠红巾的印度巡捕,也是上海人所谓的“红头阿三”。
季襄实时抓住她,但她又甩掉他!
唉!他从没碰过这种女孩,情绪变化多端。有时候什么都可以忍,有时候却连一点气都不肯受。这一路下来,都是她缠着他,现在还要他反过来说对不起,不是太可笑了吗?
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你在富塘镇就以美貌出名,马家两兄弟都千方百计想要娶你。建荣和黄康单身在此,我当然要注意一些。”
季襄用“美貌”二字,原是无心的就事论事,但珣美听到耳埋,气几乎全消了。她并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甚至认为红颜多薄命,然而能由季襄口中说出,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她转过头,故意装成很严肃地说:“我已经表白好几次了,如果我仅仅是要找个男人嫁,就不会离开富塘镇了。我跟随你,就是敬仰你的为人及理想,但有时候你真太让我失望了。”
敬仰季襄的人太多了,他从不在乎那些虚名赞誉。但珣美不太一样,她脸上的快乐、顽固、渴望、不屑、冷漠,都奇怪地影响他的心境与平衡。
“也许我太天真,看错你了。”珣美又加一句。
英雄形象即将破灭,季襄心一横,放下尊严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而且跟随你,我怀疑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她看着天空说:“一切都和我期待的相差太多了。”
这太得寸进尺了吧?他都已经开口道歉了,她还在那里东挑西捡。这一生,连他的父母师长也不曾对他的能力产生疑问过。
季襄铁青着脸说:“我从来没要你跟着我,是你自己硬要赖我的!”
“我知道!”这点珣美不怕承认,她说:“可是你看,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整日就是生火煮饭,报社的事务不准我碰,军火的事不让我插手,再做下去,我能学到什么呢?”
“军火的事太危险,你是生手,我特意要你保持距离。但报社的运作,若萍难道没有教你吗?”他皱眉说。
“如果有,我就不会埋怨了。”她暗示地说。
他沉默了一阵子,说:“我会和若萍谈谈。现在你应该高兴,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吧?”
“谁找你的麻烦嘛!”她小声嘀咕着,见他脸色不对,忙改口说:“对了,码头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你要去码头?”他扬起眉说。
“你能勘查地形,我就不可以吗?”她微笑地说。
“码头龙蛇混杂,你一个女孩子家到那里去,被人卖掉都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此刻是我的自由时间,你就别操心了。”她极力想摆月兑他。
季襄看她一心要离开的表情,干脆说:“你想去逛码头,我陪你去,顺便让你熟悉四周的环境,并且看看我平常是怎么工作的。”
哦?那她今天就没办法去找阿标了。不过和季襄一起游上海的念头吸引着她,或许她还能顺此之便,找到“沪江运输行”呢!
季襄则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每一次和她“交手”,总是他先妥协。其实他很清楚,由年龄、学识、经历、智能各方面,她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一步一步让,让得他莫名其妙的。
丙真是一日为师,终生就为师吗?他只教了三个月的美术,就受了蕴明姊的感召,有爱护学生的使命感吗?
那日,他们逛了上海滩一带,先看两江汇流的沙洲风光,再去最繁华的南京路。季襄带她去先施公司的“摩星塔”,然后是永安公司的“依云阁”。六层楼高的百货商场,世界各国的东西应有尽有。他不断说着,法国化妆品、捷克玻璃品器皿、德国五金器材、瑞士钟表、瑞典搪瓷、美国电器、日本毛巾……珣美眼界大开,脑中装满了新鲜的名词,嘴里也吃着精致的西点。
接着他们又到城隍庙,上九曲桥,赏荷花池,并在大殿前的广场喝上海有名的鸡鸭血汤。
无关乎工作,也无关乎指导,感觉是纯粹的玩乐。在夕阳西下时,他们乘着黄包车回报社。珣美回头看,向晚的街灯迤逦闪烁着;愈来愈遥远,如一场绚烂的梦。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下午,她内心最美的上海回忆,也差不多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
***
二月底,季襄南下福州筹款时,蕴明的信由汾阳的陇村寄来。收件者指明报社,内容是写给季襄,除了互探近况外,有一段是关于珣美的:由秦先生处得知,珣美真与你同行。今镇上闹得风风雨雨,段马两家皆出大笔赏银,沿通衢要道寻人,你务必小心。
另,珣美乃段允昌之女,马仕群未婚妻,与曾世虎关系匪浅,对你们的任务殊为不利,不知是否已妥善安排?
陈若萍看得目瞪口呆。她说段珣美这个女孩不简单,果然是大有来头,她还责怪季襄一反常态,带着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回来,原来他有自己的目的。
但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慢着,她必须想清楚。
依照她对季襄多年的了解,只有两种可能会留着珣美,第一,在对付这票走私集团时,可以当成一步交涉的暗棋。第二,如果暗棋当不成,还可以用珣美换回一笔赏银,增加报社的资金。
陈若萍愈想愈有理。难怪季襄对珣美的态度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在日常生活中,总有不自觉的纵容,甚至还要自己让她做一些轻松的编辑工作,害她呕了好几日。
原来珣美只是变相的人质而已!
但是还有一点,季襄可能想不到。这人质并不笨,有时还挺神秘莫测的,万一她是来替曾世虎卧底的,整个报社不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中吗?
她愈想就愈急,忙到珣美的卧铺搜索着。床上床下细细找,只有一些简单的衣物,最后才在床板夹层中翻出一个粉红色绣有蔷薇花的荷包。
她把沉甸甸的东西倒出,金闪闪的首饰一下子刺到她的眼睛。哇!珣美身怀一大笔财富,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后面有声音喝道。
陈若萍吓了一跳,转头看是珣美,就冷冷地顶了回去:“我在搜你的床,你没看到吗?”
“你凭什么搜我?”珣美伸手过去说:“荷包和金饰还我!”
“我不还!这是你父亲段允昌私贩鸦片、军火,残害民族国家,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理应再归还老百姓!”陈若萍用身体挡住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珣美惊愕地说。
“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晓得你有个未婚夫叫马仕群!”陈若萍冷哼一声说。
去他的未婚夫!珣美强作镇静地说:“是谁告诉你的?不可能是季襄,他要我别透露,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瞧她那笃定的样子,仿佛季襄就捏在她的手掌中。她也不论论自己的斤两,还真以为季襄会对她好吗?
若萍妒恨交加,在失去理智的边缘,月兑口便吼道:“偏偏就是季襄告诉我的!他说,你的来历有问题,叫我们要小心防范你。你以为他真的让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吗?才不呢!
他留你在这儿,不过是要用你来对付曾世虎;或者软禁当人质,拿你和你父亲交换一笔赎金而已!”
那些话如大小石块袭来,几乎令珣美站不住脚。她是常常怀疑,季襄原本一到上海,就要摆月兑她的;但在火车站,因为某种理由,他改变了心意,难道就是陈若萍所说的这些计划吗?
在茫然无措之中,她仍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季襄真的那么说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陈若萍更狠地说:“搜你的睡铺,也是季襄下的命令,他怕你和曾世虎私下有所串通。事实上,我已经通知你父亲,说我们知道你的下落,准备要领他的赏银了!”
迷雾散去,尖锐的利刃由各方刺来。珣美感觉到那无法承受的痛,她向陈若萍冲过去说:“还我的荷包!还我的月牙蔷薇!”
“不!我不给你!它是属于老百姓的!”陈若萍大叫。
两个女孩扭成一团,撞歪木箱,翻倒椅子,惊动了在前头装订周报的杜建荣。
“怎么啦?你们干什么吵成这样?”他看到眼前混乱的景象,设法要阻止。
“快帮我抓住段珣美,她和曾世虎是同一伙的,快抓住她!”陈若萍尖声喊着。
“还我的蔷薇!”珣美仍是那一句话。
建荣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想去拉陈若萍,陈若萍就打他;想去扯珣美,珣美就一头撞过来,害他摔向墙壁。
“快点!她人跑了!”陈若萍叫着,脚差点踩到他。
杜建荣追出房间,看见珣美在后门露台,将热水泼了一地,又把热烫的煤球洒了,然后往小楼梯下去,在冷冷的风中,跳到了满是泥泞的青石板路。
“快!往前头追!”陈若萍推着他说。
杜建荣飞似地跑到大街,穿过人群小巷,来到后街,但除了几个玩耍的小孩,什么都没有。
珣美会往哪里走呢?他往每个方向都晃几步,就是不见她的人影。最后,陈若萍也追上来,大力喘着气。
“找到了没有?”她问。
“没有。”杜建荣模模头说:“真是奇怪,她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这下子我们怎么向季襄交代呢?”
“操什么心?有我呢!”她说。
“你说她和曾世虎是同一伙,我不太相信。”他说。
“我可是有证据的!”陈若萍瞪他一眼说。
“不管,我还是四处找找她,她不可能走太远的,一定就在这附近。”他坚持说。
直到天色全黑,夜风夹带着海潮的湿气扑面而来,杜建荣才瑟缩着身子,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报社。
珣美就这样失去了踪迹。
杜建荣有预感,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季襄都会大发雷霆的。因为,他本身虽不是什么神经敏锐之人,但居于一种男性对珣美喜爱的心理,他隐约明白,季襄是非常在乎珣美的。
***
季襄一个星期后由福州回来,一进报社,尚未去掉风尘仆仆,就迫不及待发表此行的感想。
“款项筹得如何?”陈若萍第一句话便问。
“那些华侨和企业家都很热心,可惜军政府飘摇不定,人人都拿不定主意,议论分歧,我们只有自求多福了。”季襄说。
“怎么会?军政府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吗?”杜建荣说。
“支持者有什么用?政权全部操纵在地方派系手上,他们说穿了,也不月兑军阀占地为王的想法,视军政府为傀儡,废立凭他们高兴。”季襄说:“大元帅就常感慨,革命空有理想,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实在寸步难行。”
“我们是早该有革命军队了。”黄康说:“像我们现在寄人篱下,或用打游击的方式,根本是以赤手空拳在打天下。”
“打什么天下?我们为的是救国救民!”陈若萍说。
季襄笑笑,往厨房方向瞄一眼,怎么不见珣美呢?她向来对这些言论最有兴趣,总要抢着来听,今天倒躲起来了。
“现在北方情势有变,段祺瑞向日本借款,买武器练新军,整个政局有一触即发的危险。我们目前对付曾世虎,希望长江中下游的火并,上面叫我们一定要谨慎,若一个弄不好,连南方都要牵扯进去。”季襄继续说,但已有些心不在焉。
大家围在桌旁,翻着南方最新的书报手册。季襄前后绕一圈,就是不见忙上忙下的珣美。
人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很怪异。
“珣美呢?”季襄再问一次。
“她……她跑了!”陈若萍大声地说。
“她跑了?你是什么意思?”季襄的眼睛眯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严厉。
“我们揭穿她是军火贩子段允昌女儿的身份,她老羞成怒就跑啦!”陈若萍说,很清楚他发怒的前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依旧是那危险的表情。
“是蕴明姊写信来,她还警告我们要小心段珣美。”陈若萍连忙将信取出,平摊在他面前。
季襄很快地把信看一遍,再瞪着她说:“就这封信?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她一时舌头打结,还是杜建荣替她回答:“若萍当面指责珣美是曾世虎派来的奸细,两人起了争执,珣美由后面楼梯跑掉,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奸细?珣美怎么可能是奸细?这太可笑了!”季襄用力将信一丢,就往女生的睡房走去。
三人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全跟了去。只见季襄瞪着空荡荡的床发呆,没一会儿竟到处翻找,好像珣美就藏在里面一样。
“季襄,你太过份了……”
陈若萍尚未说完,他已经看到那只蔷薇荷包,往桌上一倒,所有的金饰原封不动。
他的脸几乎是铁青的,话由齿缝中吐出,是骇人的:“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太了解珣美,月牙蔷薇是她的宝贝,她或许不要这些金饰,但荷包不会不带走的!”
三人都吓住了,除了提到杀父仇人,他们都不曾见过季襄这种咬牙切齿的模样。
“她……她就是跑了,不敢再回来了嘛!”陈若萍强迫自己要理直气壮。
“不!珣美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人!”季襄向她走近一步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要你的答案!”
“我……我只说,你押她当人质,想用她和她父亲交换赏银……我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陈若萍支吾地说。
“你真的这样对她说?”季襄的声音都哑了。
陈若萍点点头。
难怪珣美不敢回来,难怪她连荷包都不要,她真以为他要出卖她吗?但上海那么大,她身无分文,没亲没故的,能去哪里呢?“你们找过她吗?”他问两个男生。
“找过了。这一星期来,我们有一空,就大街小巷找,连曾世虎那儿都查过,就是没有……”黄康说。
“天呀!一星期,整整七天……”季襄不敢再想下去。
他无法想像她会发生什么意外,那超出他能忍受的范围。
从那天起,季襄的心有一大半都在找寻珣美。他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徘徊黄埔江畔,穿梭在城隍庙附近闹街,人海茫茫,就是不见她的芳踪。
他甚至混在乞丐堆中,夜宿在火车站及船码头,把自己弄得狼狈至极,只为了找珣美。接着,他牵上黑道的人口贩子,由“长三堂子”的头等妓女,找到“碱内庄”的下等妓女,皆徒劳无功。最后,他和租界及中国巡捕都攀上交情,去看那一具横死的女尸。
季襄知道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的生命中已存在着太多必须优先考虑的人及事,一个仅仅和他有三个月师生关系的女学生,实在不具有任何份量。
到上海,是她硬要跟随;离开报社,也是她的自由意志,所有的危险性她都很清楚,他真的不必负道义或良心上的责任。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呢?夜里辗转反侧是为她,白日无心工作是为她;寝食难安是为她,苦闷烦躁是为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以为无关紧要的珣美呀!
好!他承认,从富塘镇开始,他就很乐意让她跟;到了上海,若她不提,他也会将她带回报社。他对她是有些粗鲁冷淡、不假辞色,但她不会真相信若萍的话,永远不肯再见他了吧?
三月、四月过去,天候己不再寒冷,处处春暖花开。季襄停伫在黄埔江头,看忙碌的货轮进进出出。海天一线不再苍茫,鸥鸟一只只由南方归来,身后的上海,除去了霜雪,更加明艳多彩。
面对这繁华盛景,面对他的理想抱负,在所有的冲劲中都留着一股空虚。他无法真正解释什么,珣美出现在生命中仍是奇怪的,只是由她,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系一个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