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浙沿海,由北到南,连绵着一长串的岛屿。这些大大小小如星般的列岛,在明朝曾是海盗和倭寇的窝巢,现在则是南明流亡人士的栖息之所。
由于列岛在海中,海道复杂兼有礁石漩涡之险,以马战起家的大清不敢轻易涉入,甚至强迫岛上及沿海的居民向内陆撤退,来个坚壁清野政策。
“这荒岛本来有个叫‘无烟’的名字。我们将它改成了定远岛,表示是侯爷的属地。”潘天望一上岸便介绍道。
真可怜,堂堂的南明“侯爷”,竟只有这么个无人无烟的不毛之地。
然而,第二天在阳光之下,阿绚的想法又不同了。这定远岛连天接海,由棋盘式的礁岩围绕,有一种极神秘壮阔之美。更令人意外的是,岛上有屋有庙,虽经风吹雨打,已经半倒颓倾,但不难看出,它也曾有热闹繁盛的时候。
“除了你和顾端宇外,还有其他人会来吗?”阿绚忍不住好奇的问。
“那些‘其他人’大都殉国了。”潘天望说。
后来,阿绚在那黑漆漆的庙里,看到罗列得数不清的牌位。她一眼就看到“张煌言”、“汪筹”、“王鼎”、“靳忠”这几个熟悉的名字,吓得直往后退,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
渐渐地,她习惯了这粗陋不便的生活,习惯了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习惯了清理顾端宇可怕的伤口,习惯了涉足在海水间,习惯了卸去新娘装后不修饰的自己时,她甚至也能早为南明烈士烧几柱香而不再感到害怕。
彼端宇的“睡”进入第五天时,潘天望必须到内陆打听消息,他说:“我黄昏就回来。”
阿绚送完他,就坐到顾端宇身边。海上的烈日特别强,她昏沉沉地想,如果此刻在北京,她会倚坐在栏杆前喝茶看书;若在耿家,则会指挥奴仆扫庭院落叶。但命运好奇怪,她偏偏会落到海中孤岛,陪着一个飘泊不定的亡命人,而她又感觉到特别的自由和快乐。
内陆那儿一定是惊天动地吧?然而隔着万顷碧波,一切纷扰而模糊,她心里竟莫名的有一种经过生死的平静。
日正当中,阿绚在海潮的起落声中打个小小的盹。顾端宇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不该在这儿出现的大清格格。
他还在神志不清吗?他对她的挺身相救还有印象,但连岛上都有她,就太不可思议了!彼端宇勉强坐起身,他的手臂及大腿仍隐隐作痛。他再努力换了个位置,她仍未消失!
她睡得极熟,倚在椅子上的姿势还不忘尊贵。她一身的白旗装已有斑斑污点,原本娇女敕的脸晒得通红,甚至有点月兑皮,仿佛一朵开花枝头的海棠花,突然坠入泥淖中。
一股怒气由他心中升起,这潘天望是怎么回事?竟把一个大清格格带到这原始落后的荒岛上来?
他挣扎着站直,想去质问潘天望,可才到门口就惊动了阿绚。
她揉揉眼睛说:“啊!你终于清醒了!”
看到她一脸的欣喜,他更生气了,只向外面大喊:“潘天望!”
“潘天望一早就到内陆打探官兵的动静了。”阿绚回道。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把怒气朝她发作。
“在靖南王府前你‘掳’了我,我当然在这里啦!”她收回笑脸说。
彼端宇抹抹脸,掩不住的疲惫说:“我没有掳你,是你救了我,还为我驱马到海边,我真不懂你为何要救我?”
“为了芮羽。”阿绚避开他的眼光,只是简短地说。
“为了……她,你竟然不惜舍弃婚礼,自贬你格格的身份,来救个反清份子?你们的‘交情’也太够了吧?”他连芮羽的名字都不屑说。
“我和她是情同姊妹。”阿绚又说:“芮羽非常敬爱你,若你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
“她若真的敬爱我,就不会去当格格,去嫁那浑蛋岱麟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你完全没有理由救我。我的生死和她没有关系,更不干你的事!”
“可是,我就是不能眼睁睁的看你死,你的命应该不只这些吧?”阿绚知道他大病未愈,也预估到他面对她会有的反应,所以依旧捺着性子,婉言解释。
“对我的命你又了解多少?我早就将死生置之度外了!”他反过身,直瞪着她说:“而且我死了,不正是你们满清朝廷最额手称庆的事吗?”
这话阿绚无法叵驳。但他毫不感激的态度,让她这一个月来为他种种的忧劳伤神,全梗在心口,泪也就在眼眶里打转。她勉强维持着自尊说:“如果说,我也敬佩你的侠义精神、你的品德操守呢?”
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下便消了顾端宇的怒气。但他仍然臭着一张脸说:“你疯了吗?一个大清格格怎么可以去‘钦佩’一个反清份子呢?”
“是谁规定什么可以,或什么不可以的呢?”阿绚说:“我看人,向来只分好和坏,从不用种族来分。虽然我是满族人,但从小我身边就有很多汉人,这也是我能说汉语的原因,像芮羽就比我自己的姊妹还亲。我要敬佩你、救你,都是我的感觉,没有人能阻止!”
这种闻所未闻的说法,让顾端宇惊愕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这个在深宫大院内长大的娇贵女子,真比他想像的还天真无知!他忍不住讥讽道:“格格,哪一天你真会被你的‘感觉’害死!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族人的眼里,救我是一种叛徒的行为,你极有可能会被处死?另外,你深入反清会众的地盘,难道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不会的!你发过誓,除非你死,没有人可以动我一根手指头!”那些话牢牢地记在阿绚的心里。
“你不该去相信一个反清份子的话。”他冷冷的说。
“但定远侯是个重然诺的人呀!”她话语中有责问的意味。
“格格,你真期望我对一个满洲人重然诺吗?”他存心要吓她说。
他话里的“满洲人”三个字像是一种耻辱,伤了阿绚的心,也让她脸色惨白。
彼端宇恍若视而不见,继续说:“你救我和天望一命,我很感谢,但这种事不能够再发生。不管你有多少汉人朋友,我和你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必须在情况尚未失控前,让一切恢复原状。”
“恢复原状?”阿绚重复地问。
“是的。明天你就‘逃’回耿家,从此不再和我们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而且不等阿绚的回应,他转身就往有着牌位的小庙走去。
他真是一点都不领她的情,也不体会她的心吗?
难怪芮羽会对她这个大哥感到万般无奈,又百般叹息。在阿绚看来,他不只是孤傲冷硬,还是铁石心肠,不通人情之至!
回忆由燕子浦初遇以来,她从未怪怨过他绑架她的行为,反而处处站在他的立场想。这次,她甚至连婚礼都弃之不顾,他竟连一点友善都吝于给予,真是太过分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这个被众人捧在掌心的三格格,会变得如此的低声下气?想她阿绚,自幼只有别人宠她、顺她的份,连当今皇上都还得称她一声小泵姑,就可得知她的地位之尊。
不仅在北京城,她仆从如云,可以左呼右喝;就是一路南行下来,各地官员见到她无不卑躬曲膝、谄媚讨好。即使是未来的夫家,对她也是大气都不敢哼一声。哪晓得天底下偏偏有个不识趣的顾端宇,脑袋就在大清的刀斧下,还敢对她冷言冷语?
若不是看在芮羽的面子上,她才不会管他的死活呢!
阿绚越想越难释坏,踩着沙石,走向潮来潮往的崖岸,希望蓝天大海能给她一个答案。
她不愿就这样被“扔”回耿家。若耿继华还活着,她势必被迫举行另一次婚礼。最初,她并没有逃婚的念头,只想着如何避开洞房花烛夜;结果顾端宇的出现,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一样,她好不容易才尝到自由的滋味,又怎能再自投罗网呢?
她本来计划先让南明叛党“掳”一段时间,等所有纷乱平息,再回北京,或许这段政治婚姻就不算数了。
此外,她也不认为救顾端宇是一种叛徒行为。他目前反的是耿家,为的不过是尽忠尽孝;而耿家身为贰臣,既没品又卑劣,她根本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成为一路之人。
岱麟说的没有错,南方真不是个好地方,瞧!她才一来,就卷入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中……
岱磷!阿绚突然像见到一道曙光。对呀!她怎么忘了靖亲王入秋会到江宁呢?算算日子,芮明一家人说不定都已经到了白湖镇,她可以投靠他们,以求庇护……
阿绚的笑容才展露一半,乌云又投入她的心中。不行!芮羽一回到江南,顾端宇岂不是又要启动杀机?而他要取芮羽的命,岱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两个男人一斗,不就成了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阿绚如大祸临头,一双秀眉绞得死紧,连海风挟着细细的水珠打到脸上,都浑然不觉。
看样子,她非继续“纠缠”顾端宇不可,或让他远离江宁,或劝他打消杀芮羽的念头。然而,他是这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又要如何有尊严地留下来呢?
在凄冷阴暗的庙里,顾端宇凝视着那二十几座新立的牌位,想到每个人惨死的情景,双膝并跪,悲痛地说:“义父,原谅弟子的无能,不能保全您和众兄弟于不死。端宇本想一举杀了耿仲明,再与大家在黄泉下相见,万万没料到弟子今日仍在此和您遥遥相对……您留我在人世间苟活,是不是因为尚未除去方乐江这不仁不义的叛徒呢?”
凭良心说,方乐江一事真的给顾端宇一个极大的打击。他们同是南京人,同在西水关的涵洞度过小少年的岁月,又同在舟山并肩作战,相互扶持。任谁也预料不到,他会有出卖兄弟的一天!
曾经誓死复明的人,都可以降清;曾经视若手足的人,都可以翻脸无情,这世界还有什么足以信任的?
因此,当他伤痕累累地由千仞崖爬上来,又闻知义父终不及救援的死讯,整个人便心灰意冷透顶了。他的一生全奉献给反清复明的大业,结果只落得志士渐凋零,壮怀成沧桑的下场而已。
他去暗杀耿仲明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晓得为了一个满洲格格,他又活着回来了呢?
从燕子浦劫她起,顾端宇就看出她是个极不寻常的女子。不仅是她尊贵的身分和那一口江南音调,还有她的冷静大度及无忧无惧。
真不懂她哪来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在面对有可能置她于死地的绑匪时,还有闲情说理吹笛,甚至还不忘替芮羽辩白。
这回更离谱了,为了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觉”,她连丈夫都不顾,丢了凤冠霞帔,一路就随他飘到外海,除了疯狂两字,他真不如该如何形容她了?
在某些方面,她的行径倒和芮羽有几分相似,都是感情用事,固执己见,完全无视于国家民族的大原则。像当年,芮羽为同情降清的杨家,自愿入辛者库去吃苦受罪;而今的阿绚为了保住他的命,竟背弃耿家,宁可和他们这群反清的人流离失所。
天下有她们这种人,还真的只会令黑白难分、是非不明,把一切越扰越乱罢了!
彼瑞宇轻叹一口气,点燃了香,再深深行三跪拜礼。
走出小庙,他看到一条船,在夕阳西下的海面破浪而来。在他还未到湾口时,阿绚已先在那里等候了。
“你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吗?这岛屿没门没户的,任何人都可以上岸,你怎么可以先暴露自己呢?”他皱着眉训她。
“我早认出那是潘天望了。”阿绚没好气地说。
船到湾口,潘天望跳下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阿绚仔细看那头裹粗布的脸,才发现是许得耀。
“侯爷,你看来气色很不错!”许得耀先招呼道。
潘天望怕私自带格格来荒岛会挨骂,所以忙说:“这回多亏格格的帮助及照料,我们才复元得那么快哩!”
彼端宇面无表情。阿绚不睬他,逞自问:“你打听到耿家的消息了吗?”
“打听到了。”潘天望说:“耿仲明的生命垂危,府里已准备新靖南王继承之事,看来他是没希望了。耿继华则是破了相,但目前已无大碍。”
“耿仲明一死,至少能替义父出口气。只可惜没有杀掉耿继茂。”顾端宇恨恨地说。
阿绚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幸好耿继华没事,证明不是每个她要嫁的男人,都会被她克死。
现在福建沿海各大小城镇,都贴着找寻三格格和通缉侯爷的告示,只怕不久就会惊动北京城。”许得耀说。
“我们当然不愿因三格格而大动干戈。她会‘逃’回去的。”顾端宇看了她一眼说道。
阿绚正要反驳,许得耀说:“呃!侯爷,我有另外的想法……”
“什么想法?”顾端宇问。
许得耀看了看阿绚,似乎面有难色。
阿绚猜测他要说的是有关自己的事,她板起脸孔,命令地说:“你直接说,若你们是要本格格的命,我也要死得清清楚楚。”
好个爽快的女子!若非她的表情太正经,顾端宇还想发出赞赏的微笑呢!
另一边的潘天望,在这五天来,早已被阿绚的美丽与智慧收服,急急的解释说:“三格格别误会。我们只是讨论能不能用你来换取方乐江的人头。”
方乐江?不就是那个卖友求荣的假和尚吗?他被封了浙东总兵一职,在带着黄金美女上任前,还来别院求见过她,希望邀更多的功,那副嘴脸简直令阿绚恶心得想吐。
“你还没查出乐江的下落吗?”顾端宇问许得耀。
“我用了各种管道,仍探不出蛛丝马迹。”许得耀回答,“据说方乐江的下落,只有耿家极少数人知道,怕的就是我们报复。”
她就是那极少数人之一,阿绚灵机一动,有个计划慢慢在心里形成。
“所以就是要委屈格格一下,帮我们除掉方乐江。”潘天望接着说。
彼端宇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们的想法有几处破绽,第一,她凭什么会再帮我们?她毕竟是满洲人。”
几双眼睛立刻聚在阿绚的脸上,而她只是冷冷地不动声色。
“第二,”顾端宇继续说:“你们忘了上回千仞崖的教训吗?耿继茂这个人诡计多端,是不足以取信的。”
“那回全是败在方乐江那无耻小人的手上!”许得耀说:“这次就我们三个,谁还能替他做内应?”
六道目光又看向阿绚,她也狠狠的瞪回去。
“但目前局势又不同,这就是我要提的第三点。”顾端宇说:“现在耿仲明命在旦夕,大家都在忙新靖南王继位的事。如果三格格回去,嫁了耿继华,新王的爵位必定属于他;但三格格若是回不去,爵位就是耿继茂的了。”
“我懂了!”许得耀毕竟历练多,一点就通,“侯爷的意思是,耿继茂并不希望三格格回去。所以,我们以三格格为人质是没有用的。”
“不但如此,他还会假借交换人质,杀掉三格格,再把这笔帐算到我们头上,将我们一网打尽。”顾端宇说:“我可不希望为了方乐江那个浑蛋,再牺牲任何一条人命。”
“啊!还是侯爷想得透彻!”潘天望佩服地说。
阿绚的内心却有一种酸楚的感觉,顾端宇竟还顾到她的生命?他不让她当人质,就是怕她死于耿继茂的借刀杀人计下。所以在他冷硬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
在一股冲动下,她几乎要说出方乐江到浙东的事。但她即时忍住,想再看看进一步的情况。
彼端宇转向她说:“因此我们仍然用最初的方法,三格格‘逃’回去,好好的去当她的福晋。”
见鬼的福晋!阿绚心中的酸楚立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莫大的愤怒。若有一个人,前一刻让她感动得要死,后一刻又让她恨得牙痒痒的,那大概就是顾端宇了。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们目前所想的方法都愚蠢无比,本格格全部都不同意。”
“格格还有第三种方法吗?”顾端宇忍不住嘲弄的说。
“当然有。”阿绚说:“我知道方乐江的下落。”
这一下果然寂静无声。
许得耀先沉不住气的问:“他人在哪里呢?”
“我当然不会说,除非你们依我的第三种方法行事。”她说。
彼端宇的唇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三格格的方法又是什么?”
“我不回耿家,我带你们去杀方乐江。”阿绚说。
许得耀和潘天望闻言,一脸的错愕;顾端宇则狂笑出声,“忠王府的三格格,居然当起反清叛穴的首脑了!”
“我从来都不管什么反清或反明的!”阿绚脸颊泛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说:“在我眼里,方乐江丧尽天良,无论他是满人或汉人都该杀。至于耿家,不忠不义,残害忠良,我不屑下嫁。再说芮羽,虽然违逆众意,嫁了满人,但她温婉贤慧,我就觉得她好,应该永远过着幸福快乐日子。”
这番话说得连顾端宇都傻了。
阿绚又继续说:“至于你们,虽是我大清的敌人。但你们所作所为都是为忠为孝,因此我帮你们对抗耿家,取方乐江的人头,并不失我做人的原则。”
彼端宇冷笑道:“你的做人原则还颇令人匪夷所思!”
“当然,我做这些并非没有条件。”阿绚小心地说:“我救你,帮你去复仇,但我也要你发誓,永远不能伤害芮羽。”
许得耀和潘天望知道顾端宇对他妹妹的感觉,所以看着阿绚,连气都不敢吭一下。
彼端宇则铁青着脸说:“这是我们顾家的家务事!”
“芮羽是我的堂嫂,这也是我的家务事!”她不甘示弱地说。
两人都说是家务事,但看两人的那种脸色,旁人会以为是大清和大明要正式交战了。
“好了、好了!”潘天望再也受不了那炮火味,“我肚子好饿,先吃饭再说好吗?我可是带回一堆好东西哩!”
“我坚决用第一种方法!”顾端宇说完,转身就走。
阿绚是最慢离开湾口的。她边走边踢着沙,还一手揪着辫子,想着自己复杂的心事。
彼端宇踏上石阶,忍不往回头看她。在身后苍蓝大海的陪衬下,她是如此的娇柔又孤弱;但他又不能把她当成仅仅是貌美的年轻女子。她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她坚强的个性让她能维持一贯的优雅,发挥她天生的聪慧。
有一瞬间,顾端宇的脑中浮现出耿继华的身影。不!那样的男儿当然不配娶三格格。
他几乎要排除她回耿家的做法。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顺着她了?要他发誓不伤芮羽,等于自断他做兄长的权威,他如何对顾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呢?
彼端宇行事一向俐落果断,何时有这么进退两难过?他不禁诅咒着,芮羽呀芮羽,你嫁给该死的满洲人已经够可恨了,如今竟还派个刁钻古怪的满洲格格来找我的麻烦,你是不是觉得我落魄到海上荒岛,路子走得还不够绝吗?
阿绚的目光幽幽地望过来,顾端宇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那感觉虽然不痛,但血液仿佛沸腾了起来。该死!他终于碰到敌手了,而且,这敌手还是他发誓绝不动一根手指头的!
问题是,他定远侯除了在反清复明中歃血为盟外,还没有对他人立过誓,偏偏就有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满洲女人,爱强迫他做承诺,不但有了第一次,还准备来第二次。
她以为定远侯的誓言就那么廉价吗?这一生,他只对皇天和后土负责,其他的一概不放在心上。如果她硬要将他的承诺当真,就只能怪自己太愚昧无知了。
想到此,顾端宇沸腾的热血也逐渐冷却下来。
阿绚没想到一向倔强难说服的端宇,竟然那么快就答应用她的第三种方法。
那晚,他们围着木柴堆,吃过烤海鸟和野果的晚餐,顾端宇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一只笛,吹着他忧国的调子。
阿绚坐在岛上唯一的一张石椅上,身上披着旧却干净的毡毯,手里拿的是跟前裂缝最少的碗盘。或许因为她是女人,又是格格,大家都自然地把最好的东西让给她。
笛声使东海面上升起的圆月,更显神秘。
这皎洁的月,在北京清朗的天空,看似一只银色的盘子。但在这里如漆墨的海上,却像一个随时会落地的明亮珍珠。难怪小皇帝曾问:“阿绚,月亮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小皇帝向来不信嫦娥吴刚那一套,反而喜欢去听汤若望的西方说法。想到此,阿绚不禁怀念起北京的亲人,他们若得知她“失踪”的消息,一定会非常伤心。
所以在确定顾端宇不会伤害芮羽时,她就要赶去江宁……
笛声缓缓化入海潮中,顾端宇停了下来,问许得耀说:“对了!你探访的结果,我义母他们是否平安回绍兴了?”
“他们是平安回去了。”许得耀看了一眼阿绚说:“据说这是三格格下的命令。”
彼端宇锐利地望向她,气氛僵了一会才说:“看样子,我们又要感谢三格格令人不解的‘恩典’了!”
他强调“恩典”二字时,完全没有一点感激之意。阿绚平心静气,只坐直身子,优雅地说:“这不是本格格的恩典,而是大清的恩典。所谓‘罪不及妻子’,我们大清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话一出口,几双眼睛瞪着她,像是四周的空气一下便冻起来。
彼端宇阴阴地说:“清廷不滥杀无辜?莫非三格格真的对‘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残酷,到一无所知的地步吗?”
“我替那些惨死的人难过,但他们如果肯投降,悲剧就不会发生了。”阿绚镇静地说:“中国的历史我念过,每当改朝换代,就会有许多惨事发生,大清算是宽大为怀了。我不敢叫你们归顺大清;但如果可能的话,当今皇上宁可重用你们,也不要用吴三桂那批奸险小人。”
她竟敢在南明土地上说这些话?顾端宇眼中喷出火来,但火中的三格钻美得有如月下的精灵,他满腔的愤怒之语,只化成李贺的一句诗,“月漉漉,波烟玉。”
人如水中月,人如烟中玉,瞬间浇熄了顾端宇心头燃烧的火,他猛地仰天长笑说:“你们看,在这节骨眼,三格格竟还在向我们招降呢!”
其他两人都没笑。阿绚双手绞着手帕说:“我只想要和平的化解仇恨,为何满汉不能是一家人呢?”
她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彼端宇在这一刹那下了决心说:“只要我答应不杀芮羽,你就帮我除掉方乐江?”
阿绚很讶异他话题的转变,忙说:“没有错。”
“好,我同意。”顾端宇目光闪动地说。
真的吗?她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这个桀傲不驯的定远侯?阿绚的内心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接下的时间内,他们谈了一些初步的计划。夜已寒到霜冷时,阿绚才微笑地回石屋睡觉。
篝火继续噼啪燃烧。比较深思熟虑的许得耀说:“你真的相信她会带我们去找方乐江,而不会出卖我们吗?”
“她若是要出卖我们,也不必花那么大的力气救我们了。”顾端宇说完,心中突然掠过一股怪异感,他发觉自己对她竟是毫不犹疑的信任,只因为她的心如日月般坦荡吗?
“我赞同侯爷的话。”潘天望在一旁附和说:“三格格是个非常善良可爱的人。”
“可惜太天真了。”顾端宇话中有话地说。
许得耀听出端倪说:“侯爷,你真的会原谅芮羽姑娘吗?”
彼端宇丢了一截木头到火堆,没说话。
倒是潘天望快人快嘴地说:“当然啦!他已经承诺三格格了。”
彼端宇看看他,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说:“天望,三格格人很好,但毕竟是满洲人。”
他那眼底的一抹绝意,让许得耀想起张尚书的女儿玉瑶和南京名妓任燕燕。她们都爱定远侯,也都被他的冷漠无情所伤。这位才貌双全的三格格,会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