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玉炉香,
红烛泪,
偏照画堂秋思;
眉翠薄,
鬓云残,
夜长衾枕寒。
——温庭筠·更漏子
严任两府联姻是今年京里的大事,虽然严小姐为何弃状元而就庶吉士,坊间有众多谣言流传着,但内阁首辅的孙女儿和次辅的外甥结鸾配,也堪称是门当户对。
这场婚礼隆隆重重地由夏天准备到秋天,却因严老夫人的身体不佳,一直往后延。
茉儿静静的等着,每天带着如作白日梦的笑容,待嫁的心令她愈来愈美丽!巴不得时光再走快一些,以期能和意中人朝夕相处,永结同心。
子峻却益发地严肃孤僻。这一年的遭遇,让他满腔的理想竟成磨人心胸的愤世嫉俗,放眼望去,前程只有黯淡无光,他多希望光阴停驻,婚礼永远不要来。
下了第一场霜后,人们以为严任两家喜事将延到明年春天时,欧阳氏急着看孙女儿完婚的命令,让迎娶日子迅速进行。
纳采、问名、纳吉礼都过后,就是发嫁妆。
以严家之财富,茉儿的陪嫁之物可以到几百台,那天,有许多百姓干脆关上店门,携老扶幼的来观赏这场热闹。
严世蕃的手笔自然没让大家失望,各种名贵器具、珍奇古玩、绸丝丽服、金银珠宝……都在天日下闪闪发亮,整整几个时辰队伍都走不完,让众人谈论了许久。
如此的风光,当一年后严家恩宠不再,大伙回想起这一天时,盛与衰,反而似不真实的幻象。
这是茉儿情绪的高峰,她也不管新嫁娘是要娇羞或啼哭不舍,就只是笑开一张甜甜的脸蛋,在细心的装扮下,更显美艳不可方物。
她已千百次想象自己和子峻的重逢,想他一定会万分惊喜的说:“原来严鹃就是茉儿,茉儿就是严鹃!”
“没错,虽然你没中状元,我仍然心系于你。”她将会如此回答。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的事,王女乃妈正在说哩!她左一个夫君为天、右一个夫唱妇随,还拿一些怪图片要她看,但她只看一眼就没兴趣了。
“若他要拆你的缠足布的话,就由他来,男人都喜欢呢!”王女乃妈说得更露骨,还要拉起茉儿的裙子看。
茉儿把红绫鞋缩进去。她的脚没有姊姊缠得细秀纤小,因为女乃女乃熬不过她的哭闹,后来爷爷烦了便说:“只要是我家孙女儿,有谁敢说她是大脚婆?”
长大后,她还是有夜夜缠脚,但不很努力就是了。子峻会在乎吗?那次在天步楼,她还套上硬底鞋,完全如不缠足的村妇,他似乎也没在意呢!
上轿时,茉儿真哭了,第一次有些离家的伤心。迎亲人马浩浩荡荡的,除了任家的人外,还有严鹄和严鸿两兄弟领着锦衣卫来为妹妹助长声势。
北京城内当然是人潮汹涌,全挤在街道两旁围观。
茉儿凤冠霞帔、珠缀满头的坐在轿子里,又忍不住笑出来。
她偷掀右侧的小锦帘,瞥见皇城午门的一角,小青忙挡住她说:“小姐,新娘给人看到是不吉利的。”
茉儿坐直身子,无聊的把玩着头盖上她亲手编织的长流苏。
一会儿,她又由左侧的小锦帘向外看,只见有人站在屋顶上,在高扬的唢呐声中,小萍拿帕子遮掩说:“小姐,别急,姑爷就在前头,既威武又风度翩翩呢!”
茉儿放心地坐回去,任外头的热闹及轿中的寂静两相对立。
子峻一身大红的新郎袍,骑在御赐的白马上。哼!好个风度翩翩,他的确是快“疯”了,积了一“肚”子的气想翩翩高飞,永远消失不见!
有人说他抢尽了新科状元的风头,但真相他无法辩驳,除了父亲、舅舅,没有人知道他为避开这“风头”付出了多少代价,结果,厄运仍然无情的降临。
为什么严鹃会选他?有人说,严府晚宴那天,她由屏风后看中他,因为他长得最道貌岸然。天哪!他那是气愤,所以摆出最阴沉的脸色,没想到竟胜过那些逢迎媚俗的士子,这女人的眼光和想法的确有问题!只是……不会还有什么怪癖吧?
避她天怪地怪,逼他当新郎,却不能押他入洞房,她爱到任府住,就尽量住吧!他唯一能忍的就是视而不见,今晚他就来喝个酩酊大醉,暂忘他有个令人痛恨的妻子!
秋未,夜来得快,迎亲队伍到达任府时,已有成排的绛纱灯艳艳地亮着,在苍蓝的天空下,有种奇特邪魅的美丽。
茉儿算好时辰踏出轿门,绣金红鞋一触及红毯,严府那儿也开始欢宴,严世蕃当然趁嫁女儿的机会大肆酒肉一番。只有欧阳氏,揪着心口,想着茉儿这一夜将如何度过,洞房之夜往往是决定一个女孩一生幸福的关键。
茉儿又笑了,因为离子峻更近。有一年多了,他都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好不容易又能面对面……小青接了红彩结给她,那一端连着的是他,那牵力好奇妙呀!
子峻的脚步有些迟滞,灯火刺得他眼睛痛,四周的家人都强颜欢笑。这任性的新娘,操纵这一屋子的人像木偶似的行礼,他二十三年顶天立地的长大,难道就为了当这傀儡吗?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毋宁说是诅咒,千千万万诅咒!
礼仪行完,新娘先归房坐床,新郎则需要到席上接受祝贺。
茉儿隔着红罗头盖,和小青、小萍细声交谈着。此次陪嫁的人,除了贴身丫环外,还有女乃妈、仆人共十个。据说任府家业不如严府,所以不敢送太多,等以后子峻飞黄腾达了,再另外添人,至少姊姊嫁入袁府时都是这么办的。
聚集在新房内的都是茉儿带来的人,两支长红烛燃烧着。奇怪,人说任府比严府小许多,但感觉却异常地安静,听不到什么风吹草动,彷佛很空旷。
茉儿并不知道,由于新公婆怕她,早警告全家上下,没事别靠近二房的院子,免得惹到二少爷的新娘子。
小青左右看看。若没有小姐的嫁妆帮衬,新房还真寒怆呢!她本不想陪嫁,因为人没有往低处走的道理,但自幼跟惯小姐,也是不舍。她轻声埋怨道:“没咱们家舒服!”
“小青,到任家后就是任家的人了,别把坏习惯带过来。”茉儿听了,小声训诫。
交杯共食的时辰到,已有几个穿著喜气的婆娘拿着金钱、吉果和交杯酒到新房预备。
接着,院子里有骚动,茉儿日夜期盼的子峻正由仆人搀进来,他似乎已醉得东倒西歪,酒气冲天的。
“怎么会这样呢?”王女乃妈不禁着恼的问。
但纵使如此,礼还是要行。喜婆助子峻以玉杆掀盖头,茉儿只觉眼前一亮,本能的先低下头。
丫头那儿“砰”地一声,子峻跌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着。如果他能看,他也不要看!新娘是不可以动的,尽避她心里百般着急!
喝交杯酒时更惨,新郎是由人哺喂的,沾了满脸的狼狈。
“不该让他喝这么多酒的!”王女乃妈不太高兴的说。
既然新郎去会酒仙,也只有等他酒醒了。
一些人扶茉儿到里间更衣,一些人将子峻伺候上床,此刻完全没有新婚之夜的旖旎浪漫,只是忙乱着。
茉儿不生气。再醉也是她的子峻,不是吗?待她取下凤冠,梳完发,换上素袍,外头静悄悄的。
“咦!姑爷呢?”先出去的小萍叫嚷着。
几个人出来,见门是开的,但床上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月洒花木,什么人影都没有。
“不会又回去喝酒吧?”王女乃妈说。
“我去找找看!”小青说着,便由月洞门走出去。
几条长廊成矩形摆开,小青往有灯火的地方走去,在灯火前,任良挡住她。
“新姑爷是不是在里面?”小青在严家是算大牌丫环,一向横霸惯了。
任良早知子峻“避难”书房的计划。“公子醉得太厉害了,不许任何人吵他,他今儿个就睡在这儿了。”
“那怎么成?今晚可是大婚之夜,我家小姐岂可孤单一人?你叫人去把姑爷给抬回新房去!”小青凶巴巴的指使道。
任良看这一脸胭脂的女人,觉得似乎有些面熟,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只不客气说:“抬?有本事你去抬好了,我只听我家公子的吩咐!”他还强调“我家公子”四个字。
“你竟然不听命令?”小青的声音随着怒气变大。
“我凭什么听一个丫头的话?”任良不甘示弱地回嘴。
他们的吵闹声,惊动另一头院子里的徐氏。她匆匆赶来,看到严府的陪嫁丫环。她强迫自己要冷静,这几个月来,子峻的苦闷,全家都明白,所以,筵席间见他猛灌酒,也没有人忍心阻止,然而,新娘子也是不能得罪的啊!
徐氏问明两人争吵的原因,于是客气的对小青说:“请回你家小姐,子峻醉得不省人事,夜深了也不宜搬动,今晚大家都很累,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儿个我一定会叫子峻去赔罪,任你家小姐怎么处置都可以。”
女主人都讲话了,小青也不敢再刁蛮。她板着脸回去,心想,新婚大喜之日就让小姐独守空闺,天下绝无此理,她一定会向严老夫人报告,谁教任家欺人太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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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锣三更,红烛在罗帐外昏昏地烧着,茉儿拥着新衾,檀香幽幽地萦绕着,她心思百转,怎么也睡不着。
这全然不像她期盼与幻想的重逢啊!当小青气呼呼地说子峻醉倒书房,不回来过夜时,茉儿的心被刺一下。但去年秋天的缘分,已是一种完美的信仰,让她很乐观,相信子峻是真的不胜酒力,因而不怪他误了佳期,反正来日方长嘛!
但久久的等待,喧天的锣鼓仍回响在耳旁,她的雀跃仍悬在半空中,怎么也无法降下与夜一起休息。她多想和他静守这美丽的月色,即使他是酣醉的,但她清醒也就够了。
想到此,她就一刻也待不住了,悄悄地下床,披上织缎的水田披风,尽量不吵到睡在矮榻上的小青和小萍,在微带寒意的风中,模黑寻找有他在的书房。
小青说在矩形廊的左边,有一棵槐树、一盏油灯、一个奴仆。
她先看到任良,见他里着被、打着呼,忠心的为主人守夜。
茉儿的脚步更轻柔如猫,开了小小的门缝后,一间就进入了书房,任良连一丝气恐怕都来不及嗅到哩!
油灯如豆,摇摇曳曳,书册画卷都模模糊糊的,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屏架后的长榻上,子峻睡在暗灰的被褥中,眉头犹深锁箸。
那清俊的脸,在江南曲折的河上,细细的雨中;那带笑的脸,在天步楼,在雾里的大湖……而此刻,都在眼前,茉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他的眉,长长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胸前。
昏沉之中,子峻睁开眼,幽幽的昏光里有一一张绝美的面庞,含情脉脉地似在说:“我叫茉儿,茉莉的茉……”
茉儿?子峻惊坐起来,但天在旋转,整个人歪斜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你是茉儿?”
“你记得我?”茉儿终于觉得这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是呀!我一直在找你,但你消失了,我们还以为你是狐仙……”他眨眨眼,但室内太暗,大手往刖一伸抓住她,热热的肤触透过掌心传来,他说:“我一定是在梦中,对不对?最近老像在作梦,噩梦连连,如今终于有个好梦了……”
“我是你的好梦,你很高兴看见我,是吗?”茉儿兴奋得脸色如红霞,更美得令人难以抗拒。
“你是这世上我最想见的人。”子峻感觉到酒力往上直冲,身体有些不支,被抓住的茉儿也顺势倾倒在他的身上。
多好闻的味道啊!发香,人也香,如在熏花的天地里。因为是梦,所以他能完全放肆,外衣散了、素袍散了,雪白胸前的一抹红刺激着他的感官及,始终渴念茉儿的心,如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朝他袭来。
茉儿则完全柔软以对,以夫君为天,在他的怀里,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火热、前所未有的欢畅。有狂野、有淋漓、有柔情、有缠绵,无法形容的给予及接受。
她以为相思已到顶峰,但爱竟是无限,令她喘息、令她与明月彩云同飞,然后成为夫与妻……
他吻着她艳红的脸,紧拥住她,如缠绕的藤,低声说:“茉儿不会走,不许走。”
“走不掉了!”她轻轻地回答,“已经走不掉了。”
子峻满足了,这是长久以来最快乐的一刻,枕着她的丰发玉肌,沉沉进入梦中。
茉儿一直没睡,又忍不住自顾自的笑了好几次。他不来新房,那她就来书房罗!根本不怕众人说她不害臊。
最后,疲累让她闭上眼,长睫颤动,即使在梦里,仍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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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方露,小萍就发现茉儿不见了。
小青还打呼,睡得正熟,这早晨的服待,从小萍来后,一向就归小萍。她匆匆地绾发披衣,来到院子外找,不敢惊动任何人。
她虽然跟着茉儿才一年多,却深知这严家娇女的心事。或许她不是小青般的家生奴,还未沾染权贵之家的恶习,反而易得茉儿的信任。
她明白茉儿有多喜欢任家公子。
凭着昨夜小青对书房的描述,小萍细心地寻找,结果看到任良。她走过去,叫醒他问:“这是书房吗?我家小姐是不是在里头?”
任良揉揉眼睛,看见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孩,再跳起来叫道:“咦!我在作梦吗?你不是小萍吗?我在淳化常和你哥哥一块聊天下棋呢!”
他一提,小萍才记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个人,记忆中的他挺皮的,但因为她在县太爷家当丫环,两人不常碰面。
“听你哥说,你高升啦!跟了京城的一位小姐。”任良高兴的脸突然一愣,“不会是严家小姐吧?”
“没错。”她指指书房,“我家小姐在吧?”
“怪了!你们怎么老是跟我要人?昨晚一个,大清早又一个。”他说归说,但觉眼前这位可爱得多了。
“嘘~~”小萍蓦地阻止他。
侧耳一听,书房里果真有响动,真有人在说话,而且像是争执。
屋内的烛火早熄,曦光反映在屏风上,直射子峻的眼睛,就是这道光唤醒了他。以为会有宿醉,但他却神志清明,意外地酣畅,酣畅到右侧还有拥着佳人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那黑亮青丝、那冰肌玉肤,一个活色生香,与他共度良宵的茉儿!
他内心有太多柔情,也有太多迷惑,只能直直地凝视着她,直到她眨眨睫毛,清澈如水的眸子与他相对。
“茉儿。”他情不自禁的低喊一声。
茉儿看清眼前情形,两颊泛红,用被子将脸遮住。
子峻却是神情凝重,拿开她的被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你的妻子呀!”他的表情令她想笑。
“妻子?”他坐了起来,皱眉说:“这不是南柯一梦吧?是你把我带到什么福天洞地吗?我明明记得娶的人是严鹃,怎么会变成茉儿?”
“不是梦,这里还是任府,严鹃的小名就叫茉儿,茉儿就是严鹃。”她温柔地说。
她没想到,这话一出,便像毁天灭地一般。
子峻匆匆的下床穿衣,如逃命般,嘴上还念着,“我不信、我不信!我在淳化见过严鹃,不是你啊!若你是严鹃,怎会一个人出现在河上,而且没有任何护卫?”
茉儿不懂他的激动,解释道:“我是偷偷跑出去划舟的,所以没有随从。”
“那么,那个在驿站里,嘴大大的严鹃又是谁?”他问。
嘴大大的?茉儿糊涂了,“你说的是小青吗?”
“小青是谁?”他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
“小青是我的丫环。”茉儿开始觉得有一股冷意朝她袭来,于是也把衣裳披好,下了床来。
“告诉我!”他逼到她的眼前质问,“你真的是严鹃吗?”
茉儿读懂他了,他希望她能否认,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点点头说:“我是严鹃,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她等着他欢喜,想着他会抱她,替她梳头画眉,但他竟背对她,拳头用力地往桌上一击,笔架应声落地。
茉儿吓呆了。她那温柔潇洒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子峻原以为自己的愤怒不会再更深了,但此时此刻,他最梦寐以求的女人和最排斥厌恶的女人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她们竟是同一个人!苍天的捉弄永远无法停止吗?
昨夜,那最美丽的良宵,他拥有了茉儿,却也拥有了严鹃,和她恩爱缠绵、耳鬓厮磨,就等于和严家做了依附和妥协!
茉儿走到他身后,试探性的间:“我做错什么了?”
“错?”他回过头,厉声说:“太多错了,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茉儿深吸一口气,决心说出内心的话,“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在天步楼,我就被你的文采及风度所吸引,希望你能状元及第,我们能共效于飞。或许我私慕你是不对,但我的心意始终不变,即使你没有高中状元,不是我爷爷为我选的夫婿,但我执意非你不嫁,没有违背自己的初衷,我有错吗?”
听她说得多理直、多无辜呵!她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念是如何的操纵着他,又伤害了多少人!
第一次,他了解美丽及天真也有可怕的杀伤力,那种不见血的刀口,既深且痛。
他该同情她,还是同情自己?子峻心底的苦闷化作一阵狂笑,说道:“茉儿,你的执意和初衷,是一连串的灾祸,你都没有知觉到吗?”
他一再说她不知道和没知觉,可她这一年来已成长许多,她承认有很多真相令她惊愕,但不会连她的婚礼也有重重的内幕吧?以一种女人的敏感,她唯一能问的就是,“我的执意和初衷是单方面的,你并不想娶我,对不对?”
“我们任家与严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宁可做和尚,也不愿当严家的女婿!”子峻冷冷地回答。
好残忍的一句话!茉儿的脸色苍白,以椅子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为了怕娶到你,我不敢高中状元,在殿试的时候故意失常,只落个二甲,却没想到,牺牲了功名,我还是得娶你。”他又气愤的说:“今天我才晓得,一切在淳化就都注定好了,我已经被严家小姐选中,根本没有逃月兑的机会了!”
茉儿只觉心头窒塞,喉咙哽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当然,只要是你选中的,就非得到手不可,这一向是严家人蛮横的作风,你怎么能例外呢?”子峻继续说:“你甚至不管我是不是订了亲,有没有未婚妻,就是硬抢!”
茉儿的手脚凉透了,浑身颤抖地说:“你订亲了?”
“你明知故问!我和高家小姐幼梅已有婚约,你们却以锦衣卫的势力胁迫高家,要他们退亲,让我非娶你不可!”他曾受了太多屈辱,因此,他也要她感受到那些痛苦!“你们强迫我的人,却强迫不了我的心,我娶你,却不当你是我的妻子,因为我心不甘、情不愿,让你也尝尝任性妄为的后果!”
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茉儿狂乱、不知所措地说:“不对!这原本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以为我们有承诺……”
“什么承诺?”他反问她,话语如鞭。
“我们已是夫妻,昨夜……”她只想抓住他的心。
“那是我们之间许多错误中的另一场错,根本不该发生的……”见到她眼中的伤心欲绝,他竟感到心痛,无法再忍,话也没说完,就要拂袖而去。
“别走!你说过茉儿不许走,茉儿是世上你最想见的人,你忘了吗?”她拉住他的衣服,挡住他说。
他面无表情地道:“当茉儿是严鹃时,就是我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你还不明白吗?”说完,他霍地打开门。
门外面的任良和小萍跳了一大跳,差点摔进来。
子峻视若无睹,大步跨了出去。
任良还愣着时,小萍便气呼呼的踢他一脚,因为她听到部分方才的话,心里有气,奴才就只好代替主人受罪。
“痛死我啦!”任良哇哇大叫。
“活该!”小萍骂完就不理他,将他关在门外。
走进书房,看到主子,小萍顿时不知所措了,因为她的脸色白得没有血色,像中了邪或生了重病,呆呆的,眼神完全焕散。她急着用手抚模小姐的额头,叫魂似的唤道:“小姐,回来,小姐,我是小萍呀!”
茉儿转向小萍,突然,眼泪奔流下来,接着便泣不成声,让小萍看了好心酸。
就在一个时辰前,茉儿的生命还是美丽和欢笑,她活在梦里好久、好久,由天步楼开始,她便无法抑制地飞扬到山顶.岂料一切都只是虚幻,没有美丽、欢笑和飞扬,她狠狠地跌到谷底!
粉身碎骨!这就是她现在唯一的感觉,一片片难以补缀,
“小姐,姑爷太不讲理了,我们告诉老夫人去,她一定会替你作主的,你别再哭了嘛!”小萍哽咽地说。
安慰对茉儿来说都像是朦胧的回音,因为她的脑海里仍回荡着所有子峻的控诉。原来,他恨与严家结亲;原来,她拆散了人家美好的姻缘;原来,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高幼梅……”她喃喃地念着这名字,欲哭已无泪。
“谁呀?”小萍擦着泪问。
茉儿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凌乱的被褥。昨夜的恩爱已失去一切真实,像欢宴后的狼藉。
她可悲到什么都没看透,不是吗?曾经痴情的她,只是肤浅和空洞,她初次体会到,天地原是如此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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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回门,在严府又是盛事,免不了藉机铺张一番。
一早,锦衣卫就摆开阵式来接人,虽是有些捂摇,但出自严阁老的命令,若有人敢批评,脑袋准要搬家。
茉儿盛妆丽服,先拜别公婆。
几日下来,她晨昏定省,很认真地学做任家的媳妇,但感觉到的却是戒备之心。大家都对她很客气,她像一个借住的外来人,丈夫甚至不归,她不知该如何打破这藩篱,因为人家本来就是勉强接受她的。
坐上马车时,她还担心子峻不出现。幸好,他骑着白马赶来,神情淡漠,没有开口解释任何事情。
茉儿觉得心痛,也不想多言。十八载的生命,她被迫在三天之内一次认清,想了许多、许多,不管以前的天真是有意或无意,都已不再适用了。
虽然仍要抹泪,但她学会冷静,并告诉自己,其实她的命运和每个女人都一样,婚后才知道丈夫是圆是扁,嫁好嫁坏,全凭运气,大部分只有认命的份。
她要当作没有天步楼那一段,不曾认识过任子峻。
面对一个陌生丈夫,就没有伤心可言,她不但要自己接受,并且要求奴仆回严家时,报喜不报忧,不许透露她在任家所受的种种委屈。
再见子峻时,她没有哭闹生气、没问他这几日的去处,只说:“我晓得你不喜欢做严家的女婿,但现在仍是大喜期间,我祖母的身子不好,我只求你做到别让她担心就好。”
她阖上帘子时,下意识的紧咬牙关,有时,她更讶异自己的坚强。
子峻在帘外,讽刺地说:“我不敢,若得罪了严家,我还有活命吗?”
他心中自然不悦!因为他从来不屑和严家那些纨袴子弟打交道,如今成了姻亲!却不得不虚以委蛇,真比杀了他还痛苦。
自从知道茉儿就是严鹃后,他就有种不顾一切后果的冲动,大不了就是一颗人头落地嘛!所以,这三天他都住在像郭谏臣那些好友的住处,不管家中频频催人。
今天,他本来也不愿意来的,憋了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但奇怪的是,一看到茉儿,她竟如此冷静,没有预想中的吵闹和指责,他的气也就不自觉地消去一大半,剩下的是莫名的虚空。
他心里清楚,自己仍爱恋着淳化的那个茉儿。
但严家的茉儿,却是碰不得的可怕陷阱!
严家的流水席人来人往,一整天都是喧哗热闹的。
子峻也板了一天的脸,不过,新姑爷向来是以不太笑闻名的,而且听说小姐就是看中他的严肃沉稳,因此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有几回,严世蕃要子峻多喝几杯,他不高兴地拒绝,把气氛弄得有些僵,茉儿急忙扯扯他的衣袖。
“我喝。”子峻看了她一眼,最后仍乖乖的合作。
他最受不了的是那些依附严家的士人,小人嘴脸显露无遗,令人齿冷。
严嵩心里一开怀,又重复地要念自己的名句,“有我福、无我寿;有我寿、无我夫妇同白首;有我夫妇同白首、无我子孙七八九;有我子孙七八九、无个个天街走!”
“合老福寿齐天,前无古人,无与伦比呀!”谄媚者立刻说。
“看来,有了子峻这样的孙女婿,我天街还要走好几代哩!”严嵩愈说愈得意,“他此刻入翰林,以后必封大学士入内阁,我和徐大人,定会好好栽培这未来的储相,哈!”
“阁老家有大小宰相,以后还有小小宰相,您严家专出国家楝梁,上苍也太不公平了,把厚爱福泽全给了严家。”有人马上进言奉承道。
什么小小宰相?这话太刺耳了,他姓任,又不姓严!子峻双手握拳,再也忍不下这羞辱。突然,有人轻碰他一下,是茉儿,提醒他要稍安勿躁。
她也真累,坐不安稳,时时得盯着他,怕他惹出事端。若非顾及她的颜面,这虚伪浮夸的场合,他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笙箫吹奏着市坊靡靡之音,戏子唱着俗艳小曲,茉儿第一次由外人的眼光看自家父兄,吃喝玩乐式的放荡、不学无术的门人食客,再加上贪婪腐化的奴仆,确实和宁静简约的任府家风全然不同。
她可以感受到子峻的格格不入及不屑的心态。
离家三日,回头看,严家是有许多为人所诟病处,但这是她的娘家,有她的亲人在,一份无法否认的血缘关系,还有磨灭不了的感情。
逐渐的,她明白子峻对这桩婚姻的恨意。
终于,子峻有机会告退,去内院看欧阳氏。
欧阳氏的丹毒未消,又染风寒,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茉儿一见到女乃女乃,自幼的亲近令她再也禁不住委屈地先哭了出来。
“怎么啦?是姑爷待你不好吗?”欧阳氏的脸色微变。
她要告状了吗?子峻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不、不!子峻对我很好。”茉儿扯着谎,“我只是想女乃女乃,看女乃女乃又瘦了,心里好难过。”
“新娘子是不能哭的。瞧!皇上借了我这块吸毒石,愈合了不少伤口。”欧阳氏硬挤出一抹虚弱的笑,“就是上回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宝贝,还记得吗?”
说着,丫环已拿出来让姑爷见识一下。
欧阳氏伸出手,上面有一小疽疮,茉儿温柔地将吸主母石放置其上,吸毒石立刻如吸铁般黏住,一会儿,石变绿月兑落,伤已收口。
丫环将它放回白乳中,待恢复原色,还可再用。
子峻并不讶异吸毒石的神奇,而是茉儿亲自替祖母疗伤清血的动作似乎非常熟练。他以为,在这奸臣之家,大都是骄婬放纵,没想到还有这样慈孝温馨的一面。
“茉儿嫁了,我真不舍得,她自幼没有娘,都跟在我身边,同我最亲。”欧阳氏感慨地说:“不是我自夸,茉儿样样都好,只是……脚裹得不够小,有点傻气和娇气,姑爷没有嫌弃吧?”
“女乃女乃!”茉儿阻止她再继续说。
“茉儿都好。”在这气氛下,子峻自然配合。
欧阳氏笑着点点头,“那我就对她亲娘有交代了。”
这时,有几个姊妹在外面探头探脑的要邀茉儿去挑首饰,以为回门之礼,欧阳氏叫子峻留下来。
“有件事,我得趁茉儿不在时提一下。”她说。
“老夫人尽避吩咐。”子峻有礼地说。
“我知道你原来订的是高侍郎的女儿,但这门亲事硬是让我们给断了,你心里很怨吧?”欧阳氏问道。
子峻没料到她会提这问题,不禁心生警惕,很谨慎地说:“儿女婚姻,皆由父母作主,父母愿与哪家媒聘,子峻只有遵从,不敢有怨。”
“我们是仗势欺人,也私心太重,但一切都是为了太爱茉儿。”欧阳氏叹口气说:“你晓得吗?她一见到你,眼里就只有你,还说:‘女乃女乃,他真与众不同,对不对?’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嫁不了你就削发当尼姑。唉!你说,不依她又能怎么办呢?”
子峻微微愣住。茉儿是提过自己的执意和初衷,但他却没想到是这种痴法,他心中霎时百味杂陈。
“不过,我们也没有亏待你,瞧茉儿多好,纯情的一个女孩儿,我相信绝对不会比高侍郎的女儿差,你说对不对?”
“茉儿是好。”他仍是那一句,却隐含苦涩。欧阳氏的这段话,令他想起自己曾喜欢茉儿,为了找她走遍淳化及大湖一带,还视她为书中颜如玉,结果真的拥有了她后,却变成了噩梦。
“我心里就挂记着这件事。”欧阳氏顿一下说:“茉儿并不知道有高家的存在,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宁可自己真的当尼姑,也不愿破坏你的婚约。这一点,你千万别怪到她身上,而且务必要隐瞒她,否则她会伤心的。”
茉儿竟对高家一无所知?他却以为是她一意孤行、不择手段的结果,还因此痛责她,她那时为何不回驳呢?
太慢了!他已告诉她,该是伤心过了吧?因为任良说她哭了许久。
子峻突然觉得那日自己对茉儿太残忍,但他也是因为太震惊了,才会所有的愤怒齐发,失去了控制。
而且,不论她多无辜,一切都起于她的意念,不是吗?
就因为茉儿,才使他落入今日必须与奸党同座的地步。若对她心软同情,不就等于更把自己推入毁灭的深渊吗?
他抬起头,想到欧阳氏还等着他的回答,“我明白。”
他也要记得,眼前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严嵩的妻子、严世蕃的母亲,这奸臣两个,就是她相夫教子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有好心肠呢?
就连茉儿的善良,也是不可信任的!
那日回到任家,茉儿显得很疲累,怕是盯了一天的人才累着的吧!
在媳妇面前,任家两老指责了子峻一番,不许他再夜不归营,并要他搬回新房去住,要像个做丈夫的样子。
子峻不署可否,他搬不搬,不是别人可以强迫的。
很意外地,反而是茉儿开口说:“子峻才入翰林院,公事繁忙,如果他觉得睡书房好,我是不会介意的。”
茉儿的好说话,又一次让任家人讶异,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其父祖专横的作风,是才新婚的原故吗?
子峻的眉头深深皱起。他还没决定回不回新房,她倒先把他给“赶”了出来?
如果他现在不睡书房,不就等于向她示好显弱吗?
子峻想瞪茉儿,但她根本不理他,只是静静地带着丫环走回自己的院落。
望着她的背影,那种空虚感又来,好象心情高张着,却没有东西可以填满。
他突然好怀念茉儿的笑,她的笑曾是最甜美的,那声音如轻柔的风中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