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水尽曲 第六章

定情

无烟遥望沧浪分,

水尽南天风与燕,

日落平沙秋色远,

觅得仙姝云海间。

罢下过雷雨,天候乍凉不少,深窄的山洞也不再闷热。这南海也奇,每至午后,乌云大片来,急骤猛落后,又大片飘走,日日如此,无啥差别,也令人弄不清,他们在海上到底多少日子了。

反正月儿又要由亏转盈。燕姝用乾净的扇贝壳装点清水,替王伯岩洗腿上被断木割裂的伤口。看那红肿化脓的情形,她忍不住说:“还能挨多久呢?”

“就这点小伤,怕什么?”王伯岩大燕姝十岁,长期日晒的脸和妹妹几无相似处,“很快啦!我在东番南端的打狗和沙马头澳都藏有一些船,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现在明朝大军正占著澎湖屿,船能否平安靠近都不知道。”手下吴九星说:“我看别等了,就直接入东番的鹿仔港,到山里躲一阵子算了。”

“不!山里夷人的毒箭可厉害了,若遇到友善的大员社还好,如果是赤嵌社,说不定人头都没有了。”王伯岩说。

燕姝泼去血水,插嘴道:“既是进退不得,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俞家军的招降。”

这件事他们从离开无烟岛,兄妹重逢的喜悦后,有过许多争执和讨论。自六年前汪直被诱杀,海上船队分裂,大家对明朝廷即采敌对不信任态度,不接受任何招降。

“一日为寇,终生难除寇名。俞家军也许会念王家旧交,但戚家军可是剿寇铁令,不容私情,我不想冒险。我此刻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将你送回浦口。”

“不!没有大哥,我绝不回浦口!”燕姝坚持地说。

“那可由不得你,这种海上生活,哪是你一个千金小姐能过的?”王伯岩板著脸说。

“你生为王家长子,却做这种违反乱纪的营当,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爹娘?”类似的话,她不知劝了多少次。

“别再说了!我已不是四年前的王伯岩,陆上种种譬如昨日死,大海才是我的天地!”他闭上眼睛说。

又是这几句,极不投机,燕姝沮丧地走出山洞。

破云而出的阳光,又炙热地照著小屿。他们几昼夜乘风破浪的回澎湖屿,才发现明朝军队竟渡海而来,占领了王伯岩的地盘,兄弟四散,溃难召集。

双方对垒,刚失了火铳武器的王伯岩自然不敌,几乎不战,就迂回藏入附近的小岛群中,玩起你追我躲的游戏。

交锋时,燕姝被迫栖身在一块甲板底下,任上头吆喝震动。她知道对手是俞家军后,就不再害怕,反倒希望大哥束手就擒,可免去她一番口舌之辩。

她戴上一顶竹笠帽,再围著布巾走向沙滩。这儿海水清澈,地形平伏,不似无烟岛曲折浪高,有天险屏障,脚底细柔的白沙反而像长坑那月夜下的盐滨之地。

她坐在一块石上,赤足浸入凉冷的水中,心里不禁想起迟风。那些回忆随著时日愈来愈鲜明,他的一切在脑中翻转;他的味道竟也化入海风,吹入她的鼻间,像梦一般地不肯散去。

不会再见,所以特别地用心留恋吗?想到此,她就有股说不出的悲哀,那日分离,他紧紧地抓她足的感觉,又扼住她的肌肤,彷佛真实……

真实?燕姝双脚一抽,却怎么也拉不起,好似真有什么在海底。她尖叫一声,突然一个人自水中窜出,果著上身,湿淋淋的,健如蛟龙,腾跃大海,激起湍潮。

她转身要跑,脚却踏空,在扑跌前,被人即将拦腰抱住,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响起,“金丝燕,是我!”

同时有十来个人由各埋伏处走出,王伯岩闻声,也领著几个残兵对阵。

“怎么会是你?!”王伯岩十分意外,愤怒地问。

燕姝挣月兑箝制,跑到大哥那方,面对著迟风。浑身闪著水珠的他,彷佛更伟峻,令她再次惊心,血液狂沸。

他盯著她,并不理会王伯岩,只走近拿出他常带著的小金丝笼递给她说:“我送这个来的。”

“娘的!这是什么鸟蛋东西?!”新仇旧怨累积,王伯岩不顾脚伤地冲过来,想甩掉金丝笼。

迟风机警地闪开。

当王伯岩又出第二招时,两边的人马也混战起来,大家都横眉竖目的。

“慢著!”燕姝设法挡在大哥和迟风中间,但她个儿娇小,没武功,脚底又是沙,连站稳都有问题,“别打了!你们还打吗?俞家军就在身后了,还要两败俱伤吗?”

她刚吼完,右手掌恰好抵住迟风的胸肌,温热厚实如阳光下的沙丘,心跳如海的律脉……他们静止在刹那的悸动中,不防王伯岩的木拐杖直直击来。

在到燕姝脸前时,被迟风用力撞开,一条红印也在他手臂上肿起。

瞬间!她不畏的脾气又来了,眸子的光芒如宝石闪烁,大叫著,“住手,每个人都给我住手!”

二、三十个海寇竟乖乖的听话,全都停下看她,或许是她立在大海中央的两船之间,像女神般指挥全局的倩影令他们印象太深的原故。

燕姝深吸一口气。不急、不急,这些人凶猛好斗,不是善男信女,但起码还是说人话的。她转向迟风问:“你,不是该去日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金丝燕,为了你!迟风无言,用温柔及思念的目光,轻抚她的脸颊与发丝。

站稍远的潘大峰突然开口,“我们头目说,如果他不来办件事,他名字『李迟风』三个字要倒过来念成『疯子李』了。”

名字倒过来写?这是他们初次相遇时的一段话,他说不能让她跑掉……

燕姝尚来不及细细体会,王伯岩就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事好办?我的那船货都被你们不择手段地抢了,你们还想赶尽杀绝吗?”

迟风这回倒算冷静,还微笑地说:“那批船货我又带回来了,珠宝香料还在,武器一半归杉山藩主。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货就都是你的了。”

即使现在天塌下来,王伯岩也不会更惊愕了。这风狼是吃错什么药了?相识多年,但见他狠厉无情的手段,对敌人毫不通融,争夺利益上绝不吃点亏。比如为汪直报仇,李迟风可以在杭州胡家卧底,广布陷阱,也间接造成胡宗宪的自杀。

而这次注定是赢的结果,李迟风为何又让步呢?王伯岩并无欣喜,反而小心翼翼地问:“你要我答应什么?”

“这不是谈话的地方。俞家军的动作真快,福建沿海的舶主挡不住他们,竟让他们追到澎湖屿来。”迟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我的船货正藏在鹿仔港的港湾内,你们得跟我到东番岛,才能安全地谈。”

“但我正在等打狗的兄弟……”王伯岩不安地说。

“等打狗的船来,你早就被俞大猷抓来祭海了。”迟风说:“你怕什么?我吗?!你很清楚,我风狼再狠,也非趁火打劫之人。至於岛上的夷人,有我在,何须畏惧?”

到底何时,使风狼不但不责怪他的“背叛”,反而主动“求和”?这不寻常的举动令王伯岩有高度的戒心,无法遽下决定,看看几个副手,又看看妹妹。

燕姝此时仍沉浸在见到迟风的喜悦中。毕竟是年轻女子,虽立志不婚,专心修行,但天生,一旦被触动,便如滔滔江流,禁都禁不住。

她暗中希望俞家军追来,但又想和迟风入东番岛,矛盾的情绪,连她自己也不了解。

正在举棋不定时,在较高处的守卫学著海鸟叫声,表示俞家军已朝这方向来。一急之下,只有坐著迟风的船去避难了。

迟风拦腰将燕姝抱上船时,顺便把穿了细链的金丝笼挂在她的脖子间。

他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眼底有满溢的情感。

燕姝在那一瞬间有被“套住”的错觉,但依然回他一个笑,十九年来最美丽的,一种女人给男人的,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的妩媚笑容。

*******

迟风和王伯岩一行人在离开小屿时,被俞家军发现,双方在鹿仔港的外海有一番激战。燕姝仍躲在甲板底,听风声鹤唳,船摆浪狂,脑里想著,若迟风和伯岩大哥被捕,她一定要拚命力挺,绝不让他们重蹈汪直枉死的下场。

然“风狼”二字也非浪得虚名,俞家军虽人船众多,对付这些精於海战的舶主海寇们,往往是擒贼,却擒不到王。

几天后,一阵迷雾弥漫东番沿岸,海寇们乘机遁入内湾,踏进东番本土。俞家军船大,怕内湾水道迂浅,进去容易出来难,所以只能在鹿仔港前兴叹扼腕,大骂不已。

退守成功后,迟风由断箭裂矛中发现几块白布,上面都写著——

王伯岩,“风里观音”入海,已起民怨,请速送回,绝不以倭寇海贼之名论罪,且与本朝将士同功行赏。

“胡扯!”迟风愤怒地一块块撕碎,丢进海波里。

王伯岩在一路遁逃中,伤口更严重,在大员社的部落息养两日,才不再哀哀嚎叫。

大员社原是东番居民之一的西拉雅族,因和善热情,每有人来,即叫“大员”,是客人之意,也因此,海上来往的海盗商旅们,都习惯称之为大员人。

大员人个儿短小精悍,皮肤黝黑,一只眼深而大,男人穿耳洞,女人断牙齿,喜欢在身上带矢镞、鹿角、贝壳及羽毛等饰品,和吕宋及浡泥一带的土民颇为相似。

迟风第一次是随义父汪直来的,他们救过一群受倭人欺凌的大员人,才被他们视为永远的好朋友。

此刻,他坐在竹茅编筑的屋子里,暖暖的风由隙缝吹进。矮桌上堆著鹿肉、熟谷、甘薯,还有两大竹筒杂米酿的酒。

“我都吃怕鹿肉了。”王伯岩摇著芭蕉叶,眼看篱外飞过的一只蓝紫锦雉说:“我恨不得烤了那只鸡来吃。”

“小心你的人头,东番人是忌吃鸡的。”迟风提醒说:“该可怜的是你妹妹,仍坚持吃素,几乎没什么能下肚。”

由他这头望出去,男人们在制镖截棍,因狩猎季节又快到了。更远处有一大木架,挂著排排的骷髅头,是战争得胜,表示战功。

他想起燕姝初见这些东西时,人几乎昏厥的模样。但她好像很快就平静下来!这会儿正在妇女群中教她们刺绣。

许多年前,大员人还以草织物遮身,后来也晓得以鹿皮和外人换布匹、簪环之类的物品。刺绣大概是第一次吧!因为少有汉人女子在海洋出现,而燕姝又是如此独特的一位。

她不嫌脏、不畏苦,不怕入瘴疠蛮夷之乡,是很容易和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一片,更难得的是,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不正适合他张士诚后裔的身分吗?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一种从未对任何女人的牵肠挂肚,及若得不到就欲死的恋慕感觉。从她的船一离无烟岛,天地就变了色,孤独啃咬,他的风狼成了“疯狼”,名字亦如诅咒应验般,李迟风倒叫成“疯子李”了。

他愈看燕姝,就愈觉得她是十九年前,在妈祖和燕子护送下,注定要匹配给他的。她为他而生,不为别人!

喝一口热辣米酒,迟风开口,“你看过那批船货了,除了火铳枪,其他一分不少,够你在吕宋打西班牙和垦殖好几块地了。”

“对於你风狼的『好心』,我可不敢随便接受。”王伯岩仍警戒的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这几天日也想、暝也想,总是猜不到。”

“燕姝。”迟风简单说二个字,又喝一口酒,“我要你妹妹……呃!应该说是娶你妹妹,船货就是聘金。”

王伯岩正好也酒在唇边,吓得喷了一地都是,嚷嚷道:“娶燕姝?你……疯了呀?你在平户、爪哇、澳门、福州……几乎每个港口都有女人;在杭州时,你甚至告诉我,女人玩玩就好,不必娶回家,你……你竟要娶燕姝?”

“以我的年纪,也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不是吗?”迟风倒很镇静。

“不!你娶谁都可以,就不许是燕姝!”王伯岩板著脸拒绝。

“船货之外,我把浡泥的一座香料国送给你,怎么样?”迟风又说。

虽然有些心动,但王伯岩仍是猛摇头说:“不,不可能!你是个海寇,燕姝是御封的观音,你们根本天差地远的不配嘛!”

“海寇又如何?我好歹也是财产人船千万,富可敌国。我是海上之王,燕姝是海上之后,又怎样不配?”迟风冷冷地说:“你不是想要鸡笼的金矿吗?我分你一半。”

金矿?王伯岩听了胃都绞痛。金闪闪呀!但他不忠不孝,至少还有不推燕姝入火坑的天良,“不!不要诱惑我,我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妹妹!”

“我这是聘礼,哪能叫出卖?”迟风的脸色转为铁青。

王伯岩丢下芭蕉扇,走到门口还回首说:“我仍想不透,你为何会有这怪念头?但我同意,燕姝也不会答应的!”

迟风的双眼眯了起来,下巴的肌肉坚硬,牙咬得都痛了。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在海上,没有他风狼得不到的东西!

王伯岩穿过大广场,走到燕姝身边,拉了她就到竹林旁,很激动地说:“你知道李迟风为什么将船货送回吗?他……他想娶你……为妻,船货是聘金,太莫名其妙了!”

燕殊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看向广场,大员社的男女正盯著她,船上的兄弟也一副瞧热闹状,而迟风则站在乾阴惨白的骷髅头前,眸子深沉地似要将人溺毙。

“不会吧?!他在开玩笑……”她结巴地说。

王伯岩忿忿地踢走靠近的小猪说:“不是玩笑,他甚至要送我香料园和金矿区。你……在他绑架你……你们在无烟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事,我一直等大哥。”她说得好心虚。事是太多太多,多到反她十九年的种种教养。从想感化迟风,到真心当他是朋友,到哀怨婉转及复杂百?的心思,竟造成他迢迢南下,求结鸾凤的结果?

燕姝的脸颊蓦地刷红,彷佛一切最隐微的私密都摊在阳光下。她年年迎妈祖,人们将她视为圣女,最后她竟让海盗看中,她能说自己没半点错吗?

“那就是李迟风想吃天鹅肉!”王伯岩说:“我虽在某些方面很佩服他,但也清楚他对女人的态度。他从不将女人当一回事,从平户到爪哇,有多少女人在等他,但他却记也记不住,这是海盗薄幸的天性,我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大哥,别说了,我早已立志为妈祖守清,不结婚了。”燕姝说。

“守清也不好,我希望你有归宿,但起码要像俞平波那样的家世身分。”王伯岩说:“你是我们全家最宠的么妹,自幼冰清玉洁,又受皇上封赏,我若让你沦落到风狼之手,爹娘在黄泉绝不会原谅我的!”

“大哥,嫁娶不能勉强,我不答应,李迟风也无可奈何,你别和他闹太僵,毕竟是兄弟一场。”她安抚地说。

“你还不够了解李迟风这个人……”王伯岩欲言又止,“总之,你从现在起,好好的跟在我身边,别再和他单独相处,等打狗那儿的船只来,我们就立刻离开,离得愈远愈好。”

竹林里的风飒飒地响,叶翻飞似她无法再平静的心湖。微抬头,见迟风仍立在原处,那霸悍如泱渀大海,只进不退。

他不是令人厌恶的严鹄,也不是能平心以对的俞平波,他是一片怕逾越不过,会教人失足坠落的海洋,她,如履深渊呀!

*******

又是月将圆时。

燕姝闭紧眼,如浮在缓伏的海波上,是桂花飘香的中秋节吗?往年她都会取别花、鸡舌香、藿香、苜蓿和花香丸浸清酒,再以胡麻油煎,做成“香泽”,让妇女过冬润肤所用。

此刻,她却躺在东番夷岛的竹屋里,风吹山野,百虫啁啾。她一辈子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到这种地方,见妇女袒胸露背,断齿刺青,虽有掩不住的惊愕,但见她们安静沉默,种禾收割,勤劳而敬天,她也不得不佩服。

她安心的去接受这儿的蛮荒,却看不惯那怪怖的骷髅头,也闻不惯他们喜吃的鹿胃中半消化的百草膏。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迟风要娶她!整日整晚大哥都护著她,不让迟风接近,直到必须各自回屋为止。

她聆听著夜里细微的风吹草动,突然,由某处传来薄铁片就口所发出的铮铮声。此乃大员人的口琴,是男女幽会的暗号,未婚即同宿双飞,在汉人社会是沉江绞杀的通奸罪,但在东番地却是婚嫁传统的过程,这又再一次颠覆了燕姝仅知的封建观念,也算开了眼界。

正想翻个身,隔壁竹席上的女孩却用力的推她,并指著竹屋外。

燕姝不懂,半爬著出来,又被人由背后抱起。

太多次了,太熟悉的气味及劲道,是迟风!其实她也有预感他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用东番土民的方式。

月照得壤树和近车都亮著银辉,他轻飞无声,她也似浮在如水的夜色中,直至入林的深处。

他将她放在一枝横出的树干上,凝视那秀净的脸庞,恨不得学大员习俗,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她就永远属於他了。

那黑濛濛之处有窸窣声,燕姝问:“那是什么?”

“鹿群吧!东番岛内鹿最多,常在人的四周。”他说。

“所以港口叫鹿仔港。”她点头,指向东边问:“岛再往里走,又是什么?”

“据说是顶到天空的高山,和深至黄泉的谷地,几乎人鸟绝迹,我比较有兴趣是东番的沿岸形状。”他回答。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不相信是蝴蝶形的。”

“燕姝。”他的大手握紧她的小手,“跟著我吧!海洋世界如此大,天地是我们的家,我们可以一起探究东番的海岸内陆,我要带你去看我平户有樱花纷飞的家,还有浡泥的大庄园,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如果你胆子够大,我们还能去真腊寻那埋了几百年的宝藏……跟我走吧!”

他的眼中有著从未有过的认真,声音中漾著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这从不是我这一生的……目标。”他令她昏眩,口齿不清,又努力的维持镇静说:“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樱子姨希望你娶的是柔顺的江户姑娘,我大哥说你在各港湾都有女人……”

“别听你大哥胡说!那些女人都只是海洋生活的一部分,她们面目模糊,和我对你的心意不一样。你是永远的,属於我李迟风的妻子,除了你,我不会再想娶任何人!”他略为激动,人也靠近她。

已是意动,再听见这段话,教她如何不心荡神驰?但她不是寻常女子,有能力自持。燕姝由树干移开,稍离他一段距离说:“我不想当任何人的妻子,自我划下额头这道疤时,就月兑下缠脚布,立志不结婚。请你打消这念头吧!我此刻只想回浦口城,过我原来的生活,继续我原来的志业。”

“什么志业?一个皇帝封的『观音』,就可控制你一辈子?你就假观音之名,年年迎妈祖,日日混在市井小民间当个女巫士……”他说。

“不是女巫士!我很认真的在学习,学如何医病解困、如何为人排解纠纷、如何帮助那些虔诚的男男女女。”她有些生气地说:“总比你在海上争权夺利,互相杀伐,当个杀人放火的海盗好吧!我宁可当女巫士,也不愿担海盗夫人之名!”

“抱歉,是我失言。”迟风急躁地说:“但也不要老说我杀人放火。论杀人,我绝杀不过大明天子;论放火,也没有大明官吏放得多,当我的夫人毫无可耻之处!”

“又是狡辩!你为何不让『风狼』洗刷掉倭寇的恶名呢?”她此时仍不忘使命,“你在海洋的势力那么大,何不和官府合作,让沿海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蹂躏流离、家破人亡之苦?”

“我们试过了!你忘了吗?六年前,我的义父是一心想要合作,结果却被大明朝廷将了一军,死得凄惨。朱元璋除了『寸板不准下海』外,还有『海疆为不征之地』的圣旨,凡是海上贸易及征探,对朱家天下而言,都是罪恶和非法,我可不会笨得回陆上自寻死路。”

“你不肯回陆上,我又不愿到海上,根本毫无婚配的可能。”她哀伤地说:“不要再谈娶我的事了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大步踏过,这回是握住她的肩,“告诉我,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你呢?你自己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

他的脸只在寸许之外,浓浓的眼神和山林强大的黑黝,形成一股教人动弹不得的魔力。他的手来到她的胸前,拿著那小金丝笼后,就静止不动。

他那男人的味道及力量,似澎湃海洋,高遮住天,令燕姝手脚皆软,背后的夜如一堵墙,断了她的退路。当他揽住她的腰强行要吻她时,像是浇灌的热流,由头到脚,四肢百骸,无不在沸腾中,而她的内心更有一把火,让热流源源地不竭止。

这就是男女夜半的闺房情事吗?她十九年生命,清清白白,从未想过一点肌肤之亲。如今,整个人在迟风怀中,他吻到她细白的脖子,手在玉背摩挲,这就是所谓的销魂滋味吗?

是东番的月,蛮荒的夜,男女纵情交会的林间,南海沁暖的风情,使父母的期盼,天妃娘娘和靖姑夫人的庄严都遗忘在无际的黑暗中。

猛地,如霹雳一般,王伯岩手拿大木棒杀劈过来,月光下,真像是鹰枭猛兽。燕姝惊得站不稳,和迟风的缠绵温存也恍惚是梦,不该是她作的……

“你把我妹妹怎么了?三更半夜诱拐她,是什么意思?”王伯岩又叫又跳的,拉著燕姝就到他身后,“我好歹敬你是兄弟,你怎能使这种下流伎俩?”

“这哪是下流?我们是定情。”迟风笃定地说。

燕姝真想往地洞里钻,更希望手上有一把刀……有刀又如何呢?自残或抵在迟风的胸口?那身体及心头被他扰起的混乱,令她百口莫辩,无法自明,只能霞焚满面!

这时,火把纷纷燃亮,寂静的夜充满人声的骚动。燕姝发现林中又走出几对男女,都是习俗默允下的幽会。

一些大员社妇女叽叽呱呱地将燕姝拉到一旁,而男人们则和迟风来回对话著,最后还哈哈大笑。

“他们在说什么?”王伯岩有不祥预感。

“今晚是定情之夜,明晚是一年中月亮最圆时,大员社要举行盛大欢宴,为定情的男男女女行婚礼,包括我和燕姝在内。”迟风缓缓地说,并微笑地看著燕姝。

“我根本没有同意嫁给你!”燕姝惊愕地澄清。

“按大员规矩,亲吻就算。”王伯岩欲插嘴,迟风又说:“你最好别闹事,他们视婚礼为神圣,你若有不敬行为,到时要削人头,我也爱莫能助了。”

“李迟风,婚配是两厢情愿是事,你不能拿海寇巧取豪夺的方式对我,我不承认,也不会屈服的!”燕姝急急的说。

“你也喜欢我的吻,不是吗?”迟风淡淡地说,并要妇女们带她回竹屋,“好好准备吧!我的新娘。”

“造孽呀!我不是说过风狼诡计多端,别和他单独相处吗?你为何不听?”王伯岩对著远去的妹妹大吼,又转头对迟风骂道:“你就非要毁掉燕姝,不达目的不罢休吗?”

“那整船的货,浡泥的香料园和鸡笼的一半金矿,仍然是你的。”迟风一样是平静的表情,“大舅子,火气别太大,这是喜事,你就好好的享受庆典吧!”

燕姝几乎是脚不著地,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屋的。从浦口城郊迟风绑架她起,都是亦侠亦盗,没见他杀人抢劫,只知对她这人质还算厚道,甚至有几分倾慕,戒心就渐无。

今日才见识风狼的狠辣手段,令人措手不及。她原本就不该和他谈,她一个单纯女子,怎斗得过历尽江湖的他?

又是太自不量力,屡次想收服“顺风耳”失败,反成了他的“夫人”。天妃娘娘,燕姝愚昧无能,意志不坚,该怎么办呢?

*******

篝火午后就已燃起数堆,铁片口琴不时嘹响,孩子们早在那儿嬉耍跳舞,唱著呜呜的歌曲。

燕姝和大员的新娘们坐在大竹屋内,她身上仍穿著倭女服,只在颈间戴著小金丝笼,玛瑙、珍珠、金锁片……林林总总,垂络沉重。发盘高,绾著簪环和翠羽。

自昨夜“定情”一事,她内心始终无法平复,沉静的能力再也找不回,她不甘这样糊里糊涂的嫁掉。

竹屋内,王伯岩和兄弟们大嚼大喝,满脸喜悦,已无原先的愤怒,到处说“当迟风的大舅子,他认栽了”。

燕姝的双手扭绞著,就在方才,她到溪边,伯岩大哥乘机塞给她一块破布,上面有青染汁写的字——

伺机而动,降俞家军。

草促成书,燕姝懂了。唯有投降,才能解他们的困。大哥会在一夕间改变主意,必定也是为她的幸福著想。

地下已放了许多食物,有鹿肉、猪肉脯,甘薯、薏仁、椰子、甘蔗,和充满怪味的百草膏,当然,还少不了大量的酒。

她看著太阳逐渐西移,染红竹林,鸟如翦影,在云霞里飞翔。忽然,迟风出现在她面前,人蹲著。

他穿著鹿皮的短衫和短裙,露出矫健的腿和膀臂,头发插上羽毛,胸前挂著贝壳齿骨,脸上画著线条,完全是大员勇士的模样,比平日更蛮悍危险。

“今晚的仪式只是暂时,我还会在平户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若无其事的说:“你绝对不会有委屈的。”

燕姝垂下睫毛,她绝不能露出破绽,要不卑不亢。她说:“汉家婚礼呢?我希望能由浦口故乡风光出嫁,你能做到吗?”迟风的脸色明显的有些难看,“除了大明土地,你要在哪儿行婚礼都可以。”

她低下头,半晌无言。

他拿出一块竹片说:“我今天很高兴,想著就做了一首诗。你知道,我不是做诗的人,不过是抄李白的,再胡诌一下。”

竹片上有四行墨字,果真是仿李白那首洞庭诗,很生涩,且没押韵格律——

无烟遥望沧浪分,水尽南天风与燕,日落平沙秋色远,觅得仙姝云海间。

“怎么样?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做的诗。”他以讨好的口吻说:“灵感是来自『风与燕』,我以后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而这云海间的仙姝,就是你。”

不!不许掉泪或动心。燕姝镇静地说:“没想到你的字写得那么好。”

“因为我亲生父亲的字极佳,绝不输给进士秀才。”迟风说:“我四岁时,他就教我练字,一丝不苟。我对他很多记忆都淡忘,但一直记得要写一手好字,至少比较像是李家的儿子。”

她不能再听了,怕会心软。燕姝说:“我此刻仍是不想嫁给你的。”

“我只想问,昨夜你在我怀里,唇在我唇下,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他问。

燕姝脸颊通红,老羞成怒地说:“你……只要是你李迟风要的东西,你就非要得到,是不是?”

“没错。”他收敛目光说。

“如果得不到呢?”她冷冷的问。

“我就抢就骗,不择手段。”他说。

“如果抢不到、骗不到呢?”她又问。

迟风愣住了,久久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抢骗不到的东西。”

“你总是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利益吗?”她咬牙说。

“是的。”他定定的看著她,“我在大海上,茫茫无边,有时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唯一不迷失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满足自己,这是最强而有力的生存之道。”

好个狂妄骄横的人!但她王燕姝也不是遵守三从四德的人,她也以自己为中心,绝不吃他那一套!

婚礼开始时,很多男人其实己喝得半醉,大员头目和巫士喃喃行仪的声音根本听不真切。最热闹的是新郎背著新娘,狂跳著舞,又一次一次跨过火堆。迟风玩疯了,燕姝难免感染到他的情绪,有几回都忍不住笑出来。

他宽阔的背,一直都很稳固,没让她跌落过。

太阳下山时,灌酒就开始,王伯岩妹夫长、妹夫短的叫著,并猛在迟风竹筒加酒,喝得众人陪著东倒西歪,大家差不多都忘记新娘了。

燕姝一直尽量靠竹林边缘坐。

终於,时候到了,王伯岩走过来说:“走!必须在天黑前到鹿仔港外。”

一阵狂风吹过,兄妹俩刻不容缓,前后跑出大员社的地盘。

山路迂回,燕姝数不清有多少路,但风声啸啸,速度已是极限,心都快跳出来了,而她老觉得狼在身后,利爪已触及她的恐惧,巨大的树及阔叶都似敌人。

海湾已在望,泊著几条大大小小的船。路上陡石多,他们到岸边,因为紧张,都是滑滚来的,燕姝的手上甚至多了好几条刮痕。

王伯岩挑了一条小船,以便於划舟。他取出一块大白布,上头用粗炭写著一个大大的“降”字。

“你端著高高举起,我来划桨!”他说。

天色尚未暗,湾面上泱泱地泛著夕光,海天处隐隐栖著几艘大船,旗帜飞扬,那正是他们的目标。穿过这浩淼的水,她就可以避开迟风,真正安全了。

燕姝举著白布,迎著风,鸥鸟低飞,涣涣桨声在静寂中特别大而惊心,前后、前后、前后……

突然,划破水流的扬声叫唤传来,“燕姝,回来——”

她猛地回头,见鹿仔港的沙岸上布满绰绰人影,当然包括不断唤她的迟风。

“别理他们,继续走!”王伯岩更卯尽全力。

天呀!他并没有醉那么厉害,但要找燕姝时,一切已太晚。迟风在几条船上踩来踩去的,竟毫无主意了。

燕姝的小舟就快出海湾了,往前追必遭俞家军的袭击,可难道他真要眼睁睁的再一次见她消失吗?

“大哥,要不要用炮来阻止他们?”潘子峰间。

“笨蛋!你用炮或火铳,明军必也反击,不恰好沉了燕姝的船吗?”迟风止不住怒气说。

“王伯岩和王姑娘都太可恶了,枉费大哥一片苦心,沉了他们的船也算惩罚。”有人说。

迟风手一扬,叫道:“不许有任何动作!”

燕姝的臂膀好痛,终於,看到大船上的军士,他们开始放下梯子。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东番岛已化入灰蒙中,树林呈层层暗影,一轮又圆又大的月,由东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满月,迟风说过。是的,全世界没有比海上的月更美了,如贴到眼前,像可以碰到般的神奇。

俞家军聚合了愈来愈多的火把,慢慢有欢呼声,“风里观音”回来了,并带著流浪多年的兄长归队。

溟茫的鹿仔港边,扑通一声,迟风在大夥的意外中潜跳入水。他一直游、一直游,想看得更清楚,确定燕姝平安上船,没有失误。

他沉入一片芦苇底,燕姝踩索梯,有人扶抱她到船板,然后是王伯岩。叛徒!迟风心中泛过一股悲愤,手扫断大把苇杆,一群栖息的野鸭哗哗飞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暗影。

俞平波必然也在船上,也许正激动地叫“燕殊”吧?!

哼!浦口城总不远,怎么也逃不过他李迟风的手掌心。即使燕姝嫁人或入道,仍会是他笼里的金丝燕,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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