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在下。
大地绵绵密密的白,天空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也说下出时辰,像她已经浑沌颠倒的世界。
“妳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这次问的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白衣人。
身体蜷曲在大椅内,她恍若未闻。
暖气管轰地一声喷出热气,她受惊地瞪向架子上挂的几尊手脚齐全的木偶。
“那是悬丝偶人,我们有时会做偶人秀。”白衣人循着她的视线说。
她没有动,恍惚中有人拉起木偶的线,轻轻唱着:
小偶人,无法飞翔,没有自我,
小偶人,惯于隐藏,只会跟从。
在哪里听过这首歌呢?她张大眸子,盲黑的甬道中出现一点如豆的光,朦朦胧胧的,那儿传来她十岁的哭声,在一九五八年的夏天--
“呜呜……呜呜……呜……”
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不知由何处飘来,正在送信的老邮差跳一大跳,鸡皮疙瘩不自觉粒粒冒起。
这是个寻常的八月午后,蔚蓝的天空浮着几朵白云,焚焚暑热由地表向上蒸腾,树影从墙头迭映下来十分浓黑,街道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迹。
灰泥墙在两旁笔直齐立,上头密密插着防小偷的尖碎玻璃片,属于亚热带的樟树、椰子树、椿树……以各样的姿态由墙内婆娑地伸展出来。
老邮差从日据时代的邮便士做起,对台北区信义路,仁爱路的这几条巷子非常熟悉,以前住的是日本驻台官员;台湾光复之后,就分配给大陆来台的外省辟员,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此地气氛向来祥和宁静,也是他工作最喜欢的区域,何来这忽高忽低又如泣如诉的怪音呢?
他来到九号红门前,呜呜声止了又响,是由这里发出来的吗?
这户“李府”住着一位国大代表和他的家眷,几次碰到面,无论男女老少都是高雅体面的漂亮人物。
老邮差按门铃,等了一会大门打开,女佣阿春慌张跑出来问:
“要盖章吗?”
“美国来的包裹,应该是你们大少爷寄的吧!”老邮差递上需要签章的文件,忍不住多个嘴说:“怎么了,你们家有人在哭吗?”
“呸,你才哭咧!日头赤炎炎的,别乱讲话!”阿春碰地关上门。
敝!才好心问一下,像触她霉头似的,也不过是希望这吉福之地,不要有哪家太太小姐闹什么委屈的造成令人遗憾的悲剧,这叫守望相助都不懂吗?
包裹放在玄关的大理石桌上,阿春顺手捡起两片落下的花瓣,掐金珐琅瓷瓶里的玫瑰开得正盛,红粉白黄各色齐全,不必再补充了。
这时候客厅里有事,她不敢走进去,便由左边院子绕到后面的厨房。
石板小径上积着雨水冲散的泥块,几丛准备秋天开花的菊株还未种下;园丁老刘最近被派到大小姐的新宅帮忙,自家花园暂时荒废,野草长了一堆。
脚底一个打滑,差点撞到挂着板鸭的长竹竿。
这外省人吃饭真麻烦,明明简单的一只鸭子,偏要腌几天、烘几天、熏几天、晒几天,每一步骤都有规矩,弄得干瘪瘪了,再加上蒸熟手续才能下筷--如此等过了日、又等过了夜,真要填饱肚子的人,不早就饿死了吗?
李府啰嗦的菜式还乡着呢!
有一回弄什么豆腐泡的,把猪肉剁碎了镶到豆腐皮内,还用针线串起来,卷成一圈圈放在大锅里卤,摆起来如袖珍灯笼般整齐,一个都不许破掉--
在李府这些年,精致菜肴一道道永远学不完,即使阿春很努力,夫人还是很少有满意的时候,总是叨念着大陆老家的厨子有多好、可惜没跟过来等等。
厨房是另外扩建出去的,此主屋低了五阶,是全宅最阴凉的处所,由两棵枝叶浓密的大树遮掩着,说是热带地区储藏食物方便。
炊煮台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炉子,有烧煤球的、架木炭的、燃煤油的、国外带回来插电的。
特制的大纱厨内装着瓶瓶罐罐,墙角挨着自酿的葡萄酒、梅子酒、荔枝酒;为了防虫鼠,鲜货干货皆由屋顶悬挂而下,琳琅满目地混散着各类食物的气味。
今天晚上李府有陴局,客人指名要苏杭点心,阿春当然做不来,按照往常惯例,商借某将军家的厨子帮忙,材料都已事先送来堆得如山高了。
不先切切煮煮预备着,怕会赶不及,但她此刻又担心客厅里发生的事,
轻悄爬上台阶,迎面的是餐厅,嵌贝红木圆桌上几把剑兰怒放着,原来的日式纸门拆掉,用乌木漆金屏风与客厅相隔。
阿春尽量将身体侧斜,透过边缝,先看到挂满整面墙的高级壁毯,青绿森林中织着两头栩栩如生的黄纹大虎,尖锐的虎爪下恰恰是小小姐的头。
审问仍在进行中--
“蕾丫头呀,妳明白爸妈摆在皮包皮夹里的钱,没经过我们同意,是不许随便拿的,对吧?”李夫人松散着夹白的头发,歪在沙发上已有倦意。
小小姐不吭声,两条辫子垂在肩上,一向只嚼细软食物的脸更形尖瘦,下巴变成会剌人的瓜子,更显得杏眼儿水清汪汪。
“都已经十岁了,不告而取谓之偷,她哪会不懂呢?”板着一张脸的大小姐在另一头说:“我们李家向来家风严谨,从未出过鸡鸣狗盗之徒,蕾丫没有人教绝不敢这么做;一定是公立学校读坏了,你们整天把她丢在野孩子堆里,怎能不出差错呢?”
“蕾丫头,妳诚实说,到底是谁唆使妳偷钱的?”李夫人再次问。
“没有人。”到目前为止,小小姐都是这三个字的答案。
她今天倒挺能撑的,红格短裙下细瘦的腿没有弯也没有抖,用力呜呜泣了几声,以为能像从前一样耍赖充混过去,还不知道这回祸闯大了,
“我不信!”大小姐不耐烦了,又换个方式问:“妳说那些钱都拿去买零食、玩具和漫画书,妳一个人不可能花得完,还有谁和妳一起用呢?”
“快告诉妳大姊姊呀!”李夫人催促,她急着去化妆梳头。
“只有我自己。”小小姐口气未动摇。
阿春一颗心提上又坠下……过去半年来,她几个儿子常到李府玩,小小姐总热心招待,吃玩之外还送了许多小礼物,会不会也动用到那些偷来的钱?
倘真如此,名字报出来,她也月兑不了关系,怎么办呀?
大小姐拖鞋突然啪嚏响起,阿春以最快速度退回厨房,抓起一条放在冰块上的黄鱼胡乱刮起鳞来,心脏扑通扑通用力跳。
“阿春嫂,我有话问妳。”大小姐在厨房门口说。
“大小姐要问什么?”阿春假装忙碌,瞄一下那金红牡丹拖鞋。
“小小姐这几年放学后都跟着妳,她有哪些经常往来的同学,又有哪些同学常围着她吃吃喝喝的,妳应该知道吧?”大小姐抑扬着那口京片子说。
呃,要怎么回答呢?
有可能小小姐以为爸妈的钱随时都可以取用,根本没有“偷”的想法,因为高壮白胖的李先生极疼爱小小姐,常模出一把零钞就塞给她。
也有可能小小姐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哎呀,不管哪一种都很严重啦!万一自己的儿子被牵连下去,可是求神拜佛都没用了,既然大小姐问到,她脑筋急转说:
“嗯,小小姐有个要好的同学叫伍涵娟,常到家里来玩,两人像姐妹一样,小小姐凡事都听她的,有吃的玩的部分她一半,对她非常慷慨。”
这些话句句入了大小姐的心耳。
“那个伍涵娟是什么样的女孩?她家是做什么的?”她蹙起柳眉问:
“我常在菜市场看到她,她帮她爸爸卖菜,很厉害的女孩喔!”阿春避开四溅的鱼鳞,又加暗示说:“她看来很聪明,眼睛亮晶晶的,有一次不小心打破我们的玻璃杯,就叫小小姐拿到后院埋掉,还以为我没发现……因为不是一套的,所以我才没提。”
“卖菜的……”大小姐沉吟几秒,径自下了结论,金红牡丹一转回到客厅。
没多久,便传来小小姐童音脆脆的尖叫。
“不是伍涵娟!她没叫我拿钱--”
“瞧妳!偷钱、撒谎全学会了,一脸是非不分的贼精样儿,今天不好好管教妳,长大还得了!”大小姐说:“就罚妳在双虎壁毯下站着,彻底反省,不认错不许离开!”
“不能在客厅站,待会客人来了看见不好。”李夫人说。
“罚她回房间禁闭也不成,旭儿在那儿午睡。”大小姐说。
大小姐的新屋正在装潢中,整日敲敲打打的,白天就把一岁大的儿子带回娘家,睡在小小姐特制的宽矮软床上。
“就到后面书房吧!”李夫人说:“书房僻静,书墙又厚,前头听不太到,正好让她小脑袋儿好好想个够。”
小小姐脸发白了,在母亲和姊姊手里不停挣扎乱喊着:
“不要到书房!不要关我!我讨厌书房!最讨厌、最讨厌……”
“蕾丫头乖,妳说实话是谁叫妳偷钱的,我们就不关妳。”李夫人说。
“说了实话还是得关,不管是主犯或从犯,偷钱就是错误的行为,是不谈条件的!”见母亲仍有心软之意,大小姐说:“妈,妳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像蕾丫这个年纪的时候,若敢偷东西,不被妳打断手指才怪,妳把她纵容得太过度了,瞧她无法无天的样子!”
那是从前呀--在大陆老家,李氏是权倾地方的望族,丈夫李卓言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来往所交皆权贵,每日门前车水马龙,出入左右簇拥,她跟着白天参访、晚上酬酢,回到家里还能管教孩子到丝风不透,多意气风发的岁月呀!
谁知天地变色,一路仓皇来到台北,亲人分散成了孤门独户不说,昔日的风光也去了大半。
可怜的蕾丫头,在李家四个大孩子养月兑手后又意外怀上的,且在烟嚣战火中奔波,原预计着会流产夭折,她偏又顽强地活下来。
唉!没福气的孩子,数代同堂,几进大院、仆从如云、前后吆喝的日子全没见过,只能在黯然清冷中豆芽儿似的抽长,怯瘦伶伶的怎么看怎么小,打骂都有几分不舍,凡事就纵宠一点,什么都随她的意,连上学也是。
好不容易今年交个朋友,才乐意天天去学校,也把功课认真写了,谁料到会出这种事?
墙上的鎏金古董钟敲了整点,晚宴真要迟了,李夫人只好说:
“由妳处理了,不然老说我偏心宠小,但毕竟还是孩子,小心别吓着她了。”
喊叫声渐渐往后院遁去,小小姐向来最怕书房,这回罪可受大了!
阿春很想帮忙说情,但晚餐已经开始下锅,大小姐想吃的松鼠黄鱼,刮鳞清鳃后要快点切花纹炸热油。
门铃急急响着,唉,做点心的厨子一到,她更走不开了。
门给拉上锁住了,小李蕾先狂叫几声,再用脚猛蹬地板。
以为姆妈会像往常一样,眉眼栓不到五秒,就会原谅她的一切作为,没想到回来个大姊姊,从屋檐下的一窝鸟到她口袋里的一点钱,啥事都要管!
气姆妈,也气大姊姊,她冲向书架把第二层一套平装的《二十四史》一本本拨下来:再来是第三层的《资治通鉴》,因为是硬书皮的精装本,稍费点力,也小心跳开怕砸到脚。
随着远去的说话及脚步声,整个屋子变得安静,那点痛快感也渐渐没有了;这样的乒乓噪音,扰不到姆妈和大姊姊,只怕会吵醒在地底沉睡的鬼魂。
想到鬼,她脸色刷白,中邪般站着……
李家搬来这栋日式平房时,为了采光良好,取前院相连的几间房当卧室。靠近后院的一间,因落单又暗影幢幢的,再宽敞也没人要住,便成了堆书的书房。
自李蕾懂事起,四位兄姊就常灌输她关于书房的鬼故事。
经日据时代,又经第二次世界大战,台湾各城镇留下的日式房子,在战乱和人去楼空的沧凉后,旧瓦老木中多少会流传一些阴怖的传说。
李府的鬼是个日本男性,死于肺痨病,一缕幽魂常伫立于书房外的几丛细竹间,尤其凄风冷雨时最容易现身。
在星月全无的黑夜,他若阴气足沛,还会把脸贴在书房外那排落地纱窗上,被痨虫蚀掉的眼鼻嘴耳皆呈大小窟窿状,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最爱吃小女孩了,吸得骨头滋滋响喔!”长五岁的小扮佑钧吓她说。
多年后李蕾才晓得,这都是兄姊加油添醋编来唬弄她的。
因为她是拖尾的么女儿,从双脚会走路起就满屋子乱闯,不但黏人缠人,还侵犯隐私如入无人之境,是大家见了就怕的麻烦精--结果不知谁先想出书房鬼故事,全家也因此有了一块不受么妹干扰的清静地。
随着李家大孩子们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住校的住校,众人已逐渐淡忘那位痨病表时,李蕾却早根深蒂固罕记在心,对后院书房避之唯恐不及,视为与坟场同级之地。
可想而知,被大姊姊关禁闭的这天,李蕾是吓坏了!
偏偏台北夏季午后惯有雷阵雨,遥远天边雷电迸散,屋内陡然阴暗,风扫枝叶飒飒乱飞,某处有啪啪踏响,急慌慌的真如鬼魂即将飘沓而来。
其实那只是落雨前,阿春匆忙收回竹竿晒着的衣服和板鸭所弄出的声响而已……
又一道白电直劈,李蕾抱头缩窜到书房唯一的大桌下,再抬眼偷觑,洽见墙上挂着的曾祖父画像,头戴花翎官帽,身穿清朝袍服,目光冷冷凝视,是棺木里埋葬多年的腐尸神情--再加上窟窿流血的鬼,怎么办呢?
如果伍涵娟在就好了!
脑海浮现好友的身影,伍涵娟是不怕鬼的。记得她初来李家时,李蕾曾带她到书房和后院参观。
“这儿闹鬼。”李蕾轻声说,并把故事叙述一遍。
伍涵娟非但不恐惧,还走入书房久久不舍离开说:
“这么漂亮的地方才不会有鬼,鬼住的屋子应该是墙壁倒掉了、乱七八糟的杂草和很多蜘蛛网,我家附近就有好几栋。”
李蕾最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们成为好朋友后,假日课余多半在李府一起玩耍,李蕾从没去过伍家。
直到有一天中午,伍涵娟跑回家拿忘了带的作业簿,李蕾硬在后面追着,当气喘呼呼来到贫民区的伍家时,人却站在马路边傻了,进退都不是。
那房子好小呀!甚至比阿春的厨房还小……正门是一块蛀裂的木板,窗户是几根粗木头,里面人的举动一目了然,李蕾怀疑进去后,可能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遑论让客人坐下了。
翘腿坐在长木凳上喝稀饭的打赤膊男人,热切地向李蕾招手并咕噜噜讲了一堆话,她惊得大退三步,直觉这是伍涵娟的父亲,超乎她想象的……
应该说,这样的人、环境和生活完全在她的经验之外,与她外表相似如姐妹的伍涵娟竟成长于此,是她长到十岁来的第一个心灵震撼!
伍涵娟沉默地走出来,没看她一眼;李蕾沉默地跟随,也不曾出声。
以后,她们的感情一样好,或许还不懂世俗的贫富价值差距;至少李蕾是如此,不仅不嫌弃,还因着一种怜悯的心情,开始由父母的皮包、口袋取出一张张钞票,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让伍涵娟享用。
李蕾由此渐渐体会出自家财富的妙用,轻易带来众乐乐的欢愉快感。于是除了伍涵娟外,钱还慷慨地布向阿春的孩子和所有同学们,也使她成为众人羡慕奉承的对象。
这样的众乐乐有错吗--那些钱在李家根本是不值一提的零星小数,却被大姊姊指为小偷和说谎者,还关在书房里惩罚,她实在不懂!
此刻她全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只能手脚头拼命往胸口紧紧蜷缩,将所有知觉感官都封闭,努力与四周隔绝。
竹林来的、棺木来的、坟地来的……去!去!去!别碰我!
她钻了又钻至最微最小,当鬼靠近时,模到的将是空空的躯壳,她的灵魂在最深处永远安全。
“蕾丫、蕾丫--”
昏去不知多久的李蕾双手使劲挥着,尖叫苏醒。
书房已亮灯,大姊李蕴摇着她,阿春正收拾散乱在地上的书本。
揉揉眼睛,前厅传来京剧的音腔,咿咿呀呀的幽转胡琴,有人颤悠拉嗓,如一条细帛绷至极限断裂了洒下许许多多花。
还有哗哗哗的搓麻将声,姆妈的晚宴正热闹呢!
“傻了呀?”李蕴拍拍妹妹小脸,拉她出桌底说:“关书房是要处罚妳,要妳好好反省的,偏在这儿给我睡着,还舒服成这样,气不气人呀?”
李蕾萎萎的一张小脸。
“会不会生病了?”阿春看那焦距下准的杏眸说。
“病什么?她向来最会假装,你们一心疼她,前面的错事一概忘了,性儿就愈是蛮横,将来只会吃大亏。”李蕴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先吃饭,吃完了,我们再讨论妳今天学到了什么教训。”
李蕾看到饭菜,有点恶心想吐,筷子拿起又放下,一脸食难下咽的样子。但实在很怕大姊,便把眼睛瞅向阿春。
“小小姐不爱吃排骨、板鸭这些硬东西,我去端鱼来,顺便蒸个蛋羹。”阿春忙说。
“又不是没牙缺齿的七老八老,什么不能吃?”李蕴说:“阿春嫂,妳到前头忙吧!夫人那儿茶水糕点恐怕早缺了,妳就待在那儿招呼,顺便叫女乃妈给旭儿洗个澡,小小姐就交给我了。”
阿春走后,李蕾失了靠山只好勉强沾筷,嚼了半天,嚼出两泡眼泪来。
“瞧瞧妳,被惯成这样,还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小孩没饭吃,妳偏偏糟蹋粮食。”李蕴摇头叹息。“姆妈说妳最可怜,其实妳是家里命最好的,没见过战争的样子,我像妳这年纪呀,在重庆躲日本人,天天跑空袭,住洞穴里养鸡鸭,学校破烂烂的,还看死人的尸体,妳根本无法想象。”
死人尸体?天呀……李蕾一块肉吐出来。
“再不好好吃完,今晚就睡书房!”李蕴生气说。
这下李蕾完全清醒了,若要留在书房过夜,那男鬼肯定不放过她,她还不想死,而且是超恐怖的死法……她努力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往碗里扒饭。
李蕴心中再叹气,这小她十五岁的么妹坐没坐相、吃没吃相,染上市井粗俗举止,一点都不像李家的孩子。
他们大的几个自幼念的是上海和香港的贵族学校,一九五二年爸妈决定到台湾时,因为基础打得扎实,教养各方面都没问题。
而成长几乎都在台湾的李蕾就真的没管到了,一方面也因年龄差距太大,往往被疏忽掉;这次回娘家,竟然抓到她偷钱,还满口阿春式的台湾国语,小眉小眼的没有大家子气,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形容。
十岁管教应该还不太迟吧?李蕴见她饭都吃干净了,开口说:
“妳现在知道说谎、偷钱都是错的吧?以后还敢不敢?”
“知道了,以后不敢了。”李蕾乖乖说,绝不要再关书房。
“从下学期起妳转到私立学校去,那儿小朋友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校风环境优良,学生素质整齐,不像公立学校什么人都能进,龙蛇混杂全在一处,想不学坏都难。”李蕴说。
李蕾不在乎转学,反正她一向不喜欢那所学校,也和大部份同学格格不入;但伍涵娟怎么办?她们上下课都形影不离,手指勾勾发誓永远当最好的朋友。
情急之下,忘了家人把偷钱罪怪到伍涵娟身上,她很孩子气地说:
“大姊姊,那个……伍涵娟可不可以也和我一起转到私立学校呢?”
李蕴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这个么妹脑袋是怎么长的,转了半天居然还是浆糊一团?她压下怒气,故意问:
“私立学校学费很贵,伍涵娟家是市场卖菜的,她出得起吗?”
“我们可以帮她出呀!”李蕾说。
“妳中她的毒太深了,怕再下去,连我们家财万贯也要拱手让她!”李蕴啪嚓打断妹妹的话说:“妳做人不能这么老实,这社会不知有多少想占人便宜的骗子,尤其我们李家有点地位的,更是别人觊觎的对象--妳听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成语吧?我们李家人交朋友要特别小心,最好是和自己身世背景相似的,才不会处处算计妳。还有,将来交男朋友结婚更是如此,一定要找门当户对的,千万不能随便把自己嫁掉,枉费了老天爷给妳含金汤匙出生这么一个漂亮的命,这是有人几辈子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
书房门被拉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插话说:
“大姊,妳又在发表那套婚姻论了,蕾丫才多大呀?”
李蒨齐眉刘海下亮着明眸皓齿,身穿香港带回的丝质衫裙,打扮永远走在流行的尖端,即将二十岁的她,是社交界的一朵名花。
“咦,妳今天不是去什么部会帮忙打字吗?那些公子们没请妳吃饭呀?”李蕴回头问。
政府中央机构不时有名门政要的子弟安插在那儿实习工作,以为将来的仕途铺路,李蒨当然是去挑龙床快婿的。
“欸,今天总统府有贵宾来,全认真得什么似的,我见着没趣就回来了。”李蒨走到小妹面前,看那苍白的脸蛋,不禁说:“啧啧!蕾丫又犯什么大错,连姆妈也保不了呀?”
李蕴不愿说出偷钱的事,只在她和母亲之间当个秘密就好,免得传出坏名声了会有碍李蕾的将来。她笼统说:
“还不就是顽皮捣蛋吗?交了坏朋友,带回来一堆呕人的坏习惯。我才要说妳呢,我人常不在台北,佑显出国念书,现在家里妳最大,多少要注意着蕾丫,各方面规矩都要教她一点才对。”
“规矩?”李蒨说:“她还小,难不成真要教她『李氏婚姻守则』呀?”
“一点都不小,再过两年就上中学了,在我们老家早盯得像小淑女,哪有连个上下分寸都不懂的?”李蕴说:“别说什么守则,她就连人的好坏、如何选朋友、待人接物都没个准儿,那才是糟糕呢!”
两个姊姊妳一句我一语地批评起来,李蕾打个大大的呵欠。
“别瞌睡,妳知道什么是『李氏婚姻守则』吗?”李蒨拉拉她的辫子,指指墙上的画像说:“老祖宗有令,家族只兴不衰、只繁不疏,李府男女嫁娶要找同等权势、财富或名望的,彼此互配互惠互利,就是门当户对的意思--像大姊嫁入何家就对了,何李两家可以相扶帮衬、共同发达。”
“妳口气还真像老家的祖女乃女乃。”李蕴笑说:“但记得住,不表示做得到。妳整日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外头坏心眼的登徙子又特别多,小心给甜言蜜语冲昏了头,去学什么电影里『富家女嫁穷小子』那一套,就不值了!”
“哎,我最爱花钱,怎么可能找穷小子,当然是愈富有愈好啦!”李蒨用蔻丹红红的纤指此着说:“我们三姊妹呀,妳权有了,我财有了,再来个名,就样样俱全了……名这部份嘛,就交给小蕾丫喽!”
“交给蕾丫?”李蕴扬眉说:“瞧她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没个警醒心,怕将来三个都轮不到喔!”
“我倒有个办法。”李蒨起了兴头,开玩笑说:“大姊若担心,我们可以先在小一辈的世家子弟里帮蕾丫物色一个,看谁最聪明,将来可能最有出息,现在就锁定目标培养感情,蕾丫以后就不怕嫁错人了,不是吗?”
“小时候哪看得准呀?”
“当然要考核他们的祖宗三代喽,有出过几个响当当人物,表示遗传方面不会太离谱,那就对了。”李蒨兴致勃勃说。
李蕴被大妹一起哄,也当好玩似的将台北社交圈的公子哥儿们在脑海里过滤一遍,去掉年龄不对的、家世不够的、长相不好的、聪明不足的--
“王家!”李蕴说。
“王御浩!”李蒨直接说出名字。
李蕴想的是:曾官至某省主席的王家老太爷,外交官的长公子,中央某主委的次公子,银行家的三公子,够匹配的……也是她那位冷傲小泵何舜洁的夫家。
李蒨想的是:那位十四岁的孙辈公子,虽是髭须未全的青涩年龄,却已是器宇出众的清俊样貌,早显示出家族优秀的血统,可惜他没早生个十年。
两姊妹对看一眼,再瞧瞧眉目仍淡稚气未月兑的李蕾,噗哧笑了出来。
“唉,只怕他们王家看不上我们蕾丫呀!”李蕴说。
李蒨抬起么妹的脸左看又右看,以安慰的口吻说:
“其实蕾丫的五官轮廓还不错啦!下巴尖尖脸小小的,有几分奥黛丽赫本的味道,长大后好好打扮一下,还是有当一级美女的希望。”
“蕾丫可不是在演戏,她要表现的是自己的人生,一切要真正发自内心。”李蕴说:“她应该再好强积极自我中心些,凡事顶尖抢第一,光芒全往自己身上揽,才能成为最亮眼的人物。”
“这个……我们不必太操心吧?等她到私立学校自然学会,那儿的女孩哪个不是比自恋的?”李蒨说。
“我觉得还不够,除了美丽外,还要有智慧,一种让人捉模不定的世故感。”李蕴说:“我计画等新房子好了,蕾丫先搬过来和我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换新环境,一方面趁我在台北期间好好教教她,其余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李蒨模模么妹的头,促狭说:
“蕾丫呀,从今天起,咱们就以王御浩那个帅小子为目标喽!”
王御浩是谁呀?李蕾不太明白她们在谈什么,也不在乎。
她此刻的生活里,只烦恼转学、与好朋友分离、书房、兄姊……甚至连那个痨病男鬼都比这姓王的名字重要多了!
“大姊?,我可以回房间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可以再叫大姊姊,二姊姊,太孩子气了,要郑重地喊大姊、二姊。”李蕴已开始课程。“也别再用蕾丫这个小名,我们就喊她小蕾,淑女多了!”
“大姊、二姊,我可以走了吗?”李蕾乖乖现学。
“用『离开』两个字比较正式有礼貌。”李蕴说。
李蕾跨出书房朝右边走,想到厨房取点零食躲在被窝里偷吃,又被叫住。
“以后不要随便进出厨房,那是阿春嫂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事从厅里吩咐就是了。另外,别常跟阿春嫂缠赖不清,她毕竟是下人,妳离远些,免得外头人说我们主仆不分,没有规矩。”李蕴又下令。
好烦呀--李蕾只好向左边走,这回轮到李蒨开口了,
“等等!妳的步伐不对,姿势有够丑的,活像乡下提水桶的小村姑……我来示范给妳看……瞧!头上顶一本书,走得端庄又大方,把自己当成最美丽骄傲的开屏孔雀就对了!”
李蕾苦着小脸,不敢说不,害怕又被关到书房里。
她勉强跟着二姊的每个动作做,头顶压的是《资治通鉴》中的一册。
“再来一次,左、王御浩,右、王御浩……”李蒨故意以王家公子做节拍。
好重呀,两眼都冒金星了,还得重复一遍又一遍。
这不就像在演傀儡戏吗?那晕黄灯光下的走廊,几条线绾了手,几条线缠了脚,她活月兑月兑就是个被操控的悬丝小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