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盛夏。
腥咸味从很远的地方便一阵阵入鼻,当桅杆林立的基隆佰进入眼帘时,坐在客运车最后几排的一群年轻人都趴在窗口兴奋乱叫,有的学海鸟尖锐吱呱、有的学船笛低沉鸣响。
“有够吵,这辈子没见过海似的!”老司机喃喃抱怨。
夏日烈阳当空,碧海蓝天,海风拂面吹来,的确适合青春好心情。
车子到站后,年轻人一轰而下,手里提的收录音机大声放着嘎嘎震响的电子合成乐曲“火战车”。
老司机自然不懂,想现在的少年人是不是都有耳聋症,什么都要震响破天才够爽。接着看到最尾下车的女孩,纤瘦身材背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袋子,忍不住又唠叨起来说;“书也读到背后去了,这么大一包东西,身体强健的男生不拿,怎么叫瘦巴巴的女生拿呢?”
“我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啦!”旭萱笑眯眯说;“年轻真好,对不对?”
“你不也是少年人吗?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
“大很多呢,只是装年轻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她其实才二十二岁,却感觉已经很老,老到有一千岁了。
那群年轻人如一般游客,一到基隆佰就往码头飞奔去,高喊船呀船的。
在退出联合国的十年生聚后,台湾经济起飞,成了世界第十九大贸易国,也带动了货柜业和航运业的蓬勃发展,巨型轮船进出频繁,港口也愈来愈壮观。旭萱熟门熟路地往一排古旧洋楼走去。
她以前常随爸爸来谈生意,时间多的话,再去和平岛钓鱼捉螃蟹,自从妈妈病转严重后,这样的旅行就几乎没有了。
将大袋子换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庙呢?眼角余光不经意扫瞄到,已走过的脚步再退回来,果然在两楼之间的深巷内可看见黄红色瓦檐,彩色幡幛在风中飘动。
庙很小,在这正午时分,阳光白晃晃地炽亮,没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荡荡的,铜炉灰冷,脸上带笑的土地公看来有些落寞。
旭萱打开大袋子,拿出几包饼干糕点放在供桌上,再点几支新香,双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灵,应该会开心些吧!
她并不是那种口念佛号、打坐参禅的真正信徒,只是见到庙宇,会顺道进去祈求平安一番,她从九岁起就养成这样的习惯。
那一年妈妈刚生下弟弟旭东,原本虚弱的肺部遭结核菌侵染,七天七夜无法合眼,体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惊惶中。
年纪尚幼的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众神保佑,乖乖地上学写功课,拿很多奖状让爸爸妈妈高兴,不增加大人的负担。最害怕的,是上课到一半有人叫她出来,说妈妈不行了……
接着国中、高中,到现在大学毕业,提心吊胆的十三年过去,妈妈又住院过四次,接过数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门关口和死神搏斗的过程……唉,一言难尽呀!
活界和死界交会的地方是灰蒙且险恶的,只能不断向前奔逃,爸爸保护着妈妈,她带领着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阖家团聚是一日,没有时间回头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顾。
在经历这样的成长岁月后,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贵,也学会尊敬世间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为妈妈祈福增寿命。
“土地公爷爷,下次我有经过,再来添个香喔!”她虔诚说着,留下的一束香在铜炉中袅袅生烟,烟线在庙里长长萦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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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排雕着美丽图案的洋楼,百年来是商业盛集之区,曾经辉煌一时,但在海风咸雨长年侵蚀下,加上新式大楼的出现,已有美人迟暮之感。
旭萱走进其中一家贸易公司,底层空空的只停一辆不曾见过的宝蓝汽车。到了二楼办公室,冷气迎面吹来,消了不少暑气,十来个员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亲切打招呼。
“冯小姐,你终于来了。老板娘问了好几次,还派公司小弟到车站接你,你没碰到吗?”秘书小姐急急说。
还真没碰到,可能转到土地公庙拜拜时错开,旭萱忙走进总经理室。
老板娘邱宜芬一见她便连珠炮开口说;“怎么来得这么慢,我还以为你失踪了……看看你,八成又没撑洋伞,不知道海边的太阳有多毒吗?把人晒成难看的黑肉底不说,还满脸油光汗水,妆都不上去才麻烦!”
邱宜芬出身大稻埕世家,是北部商界有名的女强人,与丈夫月兑离家族自组公司,以其人脉在进出口贸易做得有声有色。她同时也是纪仁姨公的侄女儿,和旭萱有姻亲关系,公私常往来,很疼冯家的三个孩子,对外便一律以姨甥相称。
这时髦阿姨由皮包取出粉扑眉笔口红,伸手就往旭萱脸上抹去。
“阿姨,我不化妆的!”旭萱左躲右闪。
“这哪叫化妆,不过是吸油而已,随时保持干净清爽是女人最基本的礼貌,你都不懂吗?”宜芬又说;“还有你这身衣服,素得一点朝气都没有,海军领早就不流行,可以淘汰了……裤裙,唉!裤不裤、裙不裙的,稍微有点常识的服装设计师都会告诉你,除了骑马外,千万别穿……这个大袋子最糟糕,活像跑路边摊卖杂货的!”
“我不过帮爸爸送一趟紧急公文,哪讲究这么多。”旭萱放下大袋子,递上封印鲍文袋说;“我本来还穿牛仔裤、白布鞋,出门前妈妈硬要我换掉,我才改穿裤裙和淑女鞋,都觉得太正式了!”
宜芬看也不看所谓的紧急公文,从柜子里搜出一条进口的手工精绣宽绸带往旭萱腰间一系,水红色泽和闪银流苏让一身素衣顿时贵气起来,稍觉满意后,才慢条斯理解释说;“平常是没什么,但今天恰巧有贵客来,我大姨──就是我妈妈的大姐,嫁入颜家的那位──到基隆来玩,老人家兴致好到我这儿聊天,你是晚辈,遇到了就该拜会一下。”
嫁入颜家的那位?听来颇有来头,一提就该知道的样子。
旭萱对商业兴趣不大,商界的事听到耳里也没放在心上,勉强才从所有牵连中拉出一条线索,猜是那根起基隆、势及台北的颜家,平常和爸爸、舅舅们都有酬酢往来,既是如此就该请个安。
“你要记住喔,在老人家面前要多听少说,像你平日的乖巧嘴甜就够了。你很有长辈缘,她一定会喜欢你。”宜芬略将旭萱打扮好,又再三叮咛说。
这还要教吗?家族内叔舅姑姨多如伞扒枝叶,随便转身就一个,他们小辈早将一套标准的进退仪节练成第二本能,随时可以微笑鞠躬兼问候。
“阿姨放心,我保证比见慈禧太后还恭谨,要不要跪安喊吉祥呀?”旭萱见宜芬不寻常的紧张,想逗她笑。
“少跟我斗嘴,听我的话准没错,只有好处没坏处!”宜芬哼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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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会客室里,颜老夫人坐在沙发正中央,后方傍一张单人椅,坐着秘书兼伴护的中年妇人。
老夫人并不凶严,只是女敕白得与年龄不符的皮肤、昂贵精致的旗袍、大粒到逼眼的珠饰,让人有难以亲近的距离感。
宜芬替她们做了介绍,旭萱行礼并问安,脸上挂着端庄文静的笑容。
“你就是冯老板的女儿呀!”老夫人说;“我见过你爸妈几次,从不知道他们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可真会暗藏!”
“旭萱也是秀里黄家,黄哲夫老板的外孙女。”宜芬提醒。
“喔,黄老板可是我们以前商界高雅会做诗的才子,过世有几年了吧?”老夫人回忆着。
“外公过世十年了。”旭萱回答。
那年春末某日,外公开完股东大会回秀里,半途突然心血来潮叫司机停车,说想运动一下筋骨自己步行回家。直到天黑,家人左等右等还不见踪影,沿途搜寻,在两溪交会的桥边发现已气绝身亡的他。医生诊断是心脏病突发,以平日没病没痛的外公,走得意外且离奇。
“我记起来了,狮子会还帮黄老板办过六十岁生日,后来就听到……和我往生的丈夫一样,都是工作到死那一天,劳碌命喔!”老夫人又说;“听宜芬讲你遗传到外公和爸爸的好头脑,聪明又会念书,今天一看果然气质不同。”
“老夫人太过奖,我哪比得上外公和爸爸呢!”旭萱说。
“别喊什么夫人夫人的,你叫宜芬阿姨,我是宜芬的大姨,你叫我姨婆刚刚好,比较亲切啦!”
宜芬见老夫人主动拉关系,对旭萱的第一印象必然不错,心中暗喜,更进一步透露旭萱刚以优异成绩考上研究所,附上一堆加油添醋的赞词,把她形容得品学兼优、德慧无双就是了。
旭萱愈听愈尴尬,碍于礼貌又无法阻止,宜芬姨向来不轻易说赞美话,什么时候变成三姑六婆嘴呀?
“公共卫生系是做什么的?”老夫人问她。
“像社会环境、卫生保健、传染病预防……很多很多,只要是关于全民健康的,都是我们研究的范围。”旭萱简单说。
“你外公和爸爸都是做生意的,为什么不学商呢?”老夫人又问。
“我家商人已经够多了,我只是顺着兴趣想学点不一样的东西。”
“是这样啦,旭萱很孝顺,从小看妈妈生病很心疼,就特别想往医疗的方面走。”宜芬怕女孩家讲话直,忙补充说明。
“有孝心非常好呀,只是女孩子最后都要结婚相夫教子,大学文凭就够了,实在没必要再念研究所。女孩子书念太多,有时连太太妈妈都不会做,我就看过不少这种例子。”老夫人直言。
旭萱眉头皱起来,有点坐立不安,宜芬给她使个重重的眼色。
“依我看,你别再浪费时间念书,跟你爸爸学商赚钱最刚好。”老夫人没注意到姨甥俩的小动作又继续说;“世间钱最大,钱多了可以盖医院帮助更多人,比你去念什么公共卫生还有用,你说对不对?”
“姨婆,金钱并不是万能,读书也不是浪费时间。”旭萱素不顶撞长辈,但所学被轻藐,忍不住自辩说;“大部分商人有钱后,都只想赚更多的钱,根本忘了救人济世的理想,不如读公共卫生有意义……”
惨了!这旭萱话里竟放暗杠顶人,宜芬抛出几声短笑及时补救说;“大姨您看看,旭萱不重名利又热心公益,不正是做慈善事业最好的人才吗?她常去孤儿院、养老院当义工,很有爱心的……我常在想,哪天我们公司要捐款做功德,找旭萱管最妥当,以后我先生要选议员,她也是最好的帮手!”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慈善事业怎么又和选议员有关系?旭萱要开口时,宜芬速速把茶壶塞到她手中,要她到里间再泡一壶茶。
“黄家是制茶老字号,旭萱家学渊源,也泡一手好茶……”宜芬又吹捧了。
在里间等热水时,旭萱愈想愈奇怪,将前后事情逐一连贯起来,颜老太太没有初次见面的客套,反而深入探询她个人私事;而宜芬姨先是打扮她,再像卖货般不遗余力推销她,演的不正是媒人角色吗?
难道这次碰面不是偶然,是有预谋的相媳妇大会?她知道有些名门望族儿孙正值婚龄的,婆妈们会先四处筛选名媛淑女,再来安排相亲交往,只是没想到女强人宜芬姨也来这一套。
旭萱叹一声,家族人多事繁,什么人情事故没见过,就算真有预谋,也不容负气扭头闹小家子气,两位长辈正在兴头上,就陪她们好好把戏演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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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戏果然在后头。
当旭萱端着漆金红茶盘出来时,立刻感觉会客室的气氛改变,温度似升高几度,空气也似混淆几分——呵,颜老夫人身边多了一位男子。
此男子坐得有威有严,体格结实,肤色晒得古铜,头发平整梳得有型,身穿灰亮衬衫、深蓝牛仔裤、新式短靴,脸上挂一副暗褐墨镜,整个人混合着霸气、贵气和洋气。
依年龄模样推断,莫非相亲男主角已经出现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冯老板的大女儿旭萱,在我们亲戚间有名的漂亮聪明乖巧。”宜芬热切拉她过来说;“这位是你颜姨婆最疼爱的金孙辰阳,一年前刚从美国学成归国,是我们商界耀眼的新明星,来势汹汹呢!”
好了!此刻旭萱手上有茶盘茶壶,慢姗姗走出来,不是相亲也很像了。
她直觉此人是把众弟妹压得日月无光的嫡长子;若身为次子以下,也是趋兄逐弟窜上皇宝座之人,因为他冷峻刚硬的脸部线条、抿成直线的薄唇,最最重要的,是墨镜下始终被遮住的双眼。
旭萱讨厌男人的发亮衬衫和抹油头发,加上戴墨镜在室内还不拿下来,不是有所遮掩就是想窥伺他人,心术必然不正外,还非常没礼貌。总之,他身上的三种气,每一种都惹人厌!
“你好。”颜辰阳略起身,墨镜仍没月兑,薄唇仍没笑,声音比来、天冻毙的海鸟还僵冷。
架子可真大!她就算再差,也不必立刻摆上死鸟脸吧?嗯哼,死鸡死鸭都没问题,她也可以把北极冰山移过来。但转念一想,颜家金孙高傲自大一副万般不屑的样子,硬碰硬没意思,不如扮一回相亲小淑女逗逗他,人生苦短,要懂得自娱娱人呀!
“久仰颜先生大名。”旭萱回以温纯声音,不待吩咐便主动向前倒茶,再将杯子端放在他面前说;“颜先生请用茶。”
“我刚从工地来,喝不下热茶,冰凉的饮料比较好吧?”他冷冷挑剔说。
“有!有!冰箱正好有可乐,旭萱去拿出来吧!”宜芬赶紧说。
“这八月天很容易中暑,你没热到吧?”老夫人怜惜地用手探金孙额头,金孙不耐避开。
真宝贝,这种天就被热到,还算男人吗?旭萱拿来可乐时,很想整瓶丢到他身上,最好打下他的墨镜,看他哀叫十分钟,但还是笑容可掬双手奉上。
宜芬正起劲地重复旭萱的种种贤德事迹,墨镜上那双眉毛愈往中间拢聚,金孙很明显厌烦喽!
愈是这样,旭萱愈要装出贤淑样,新娘学校出来的标准款。
“旭萱,你刚刚说久仰,是不是你爸爸曾对你提过辰阳呢?”宜芬说得口干舌燥,男方反应差,大约词穷了,突然转头问她。
“有呀!爸爸夸赞得不得了,说颜先生年轻有为、卓然超群,去提名十大杰出青年,保证能当选!”其实没有,爸爸若有提过这号人物,她也不记得。
宜芬楞了楞,投出疑惑眼神,这不像绍远会说的话……
“我家辰阳的确优秀,从小就聪明过人。”那头老夫人可喜了,哗啦哗啦说一堆。“他在美国念书时,白天上课,晚上上班,二十岁时就帮公司谈成一笔百万大生意,现在还没人打破这纪录。你从窗口看出去,港边那几栋新大楼,都是我们辰阳负责开发的。”
“真的喔?好厉害呀!好佩服呀!”旭萱配合地惊呼,只差没表演拍拍手,但已够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了。
“阿嬷,时间不早了,我想回台北。”颜辰阳果然受不了,站起来说。
“现在才三点不到,不急嘛,外面天气又正热,等黄昏天凉再走,让你阿嬷多在我这儿玩一会,难得有这闲时。”相亲诡计终于浮上台面,宜芬说;“不如你带旭萱去港边走走,你们年轻人比较有得聊,毕竟一个叫我表姑、一个喊我表姨,彼此也该多认识一下。”
“我台北还有事,必须回去了。”颜辰阳冷脸拒绝。
“可是……人家很想参观你的新大楼耶!”旭萱心里想;笨!你有事,我也有事,没有人想困在相亲圈套里,好歹先逃离会客室吧!
“你就带旭萱去看新大楼,我想再和宜芬多聊一下。”老夫人附和诡计。
“谢谢姨婆!”旭萱一鞠躬,不理还在闹脾气的颜家金孙,率先下到二楼。
二楼的职员再度停下工作,这次没有招呼或微笑,而是集体鸦雀无声。
“我先去拿皮包!”旭萱消失在经理室,留下暗褐墨镜后的颜辰阳,面对满屋注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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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阳当然不会站壁给人看,他板着脸迳自走出公司,才转身背后就起窃窃私语,还有低笑声。
他停在骑楼底的石柱旁,遥望海天交界处并行的两艘货轮,一将进一将出,港口数百船只浮荡,码头工人忙碌喧腾,这日夜不息与世界接驳的画面,常令他心情昂扬有如满涨的风帆。
可惜待会将有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干扰,他的忍耐已到极限了。
自去年回国后,家族婆妈们就一个比一个热心地介绍各方淑女,不知是他在国外眼界改变,还是婆妈们的品味有问题,经验一次比一次糟糕。经他几次严拒后,婆妈们竟化明为暗,不再事先知会,而是随时随地都可能有陌生女人出现,如此“巧遇”严重影响他日常生活和情绪。
方才在三楼,若非冯老板是他少数敬重的人,他必当场拂袖而去。
也真奇怪,冯老板满月复才学,怎会有个如此不搭调的女儿?虽说五官尚称清秀没什么凸眼暴牙,但说起话来令人不敢恭维,这还在玩家家酒的小女孩,他才没那闲功夫去听她耶耶傻笑。要用什么方法甩掉呢?
以睥睨之姿双臂交叉子胸前,暗褐墨镜的视线里,那位冯小姐由宝蓝汽车后现身,背着奇丑无比的大袋子。
他正准备冷酷应付时,她却仿佛没看到他似的,直直由他身边飘然而过,头也没有回一下,脚步愈行愈远——
见鬼了!她是瞎了眼睛,还是他突然变成隐形人,还是她笨到只有十分钟记忆已彻底忘记他?形同陌路原如所愿,但向来反应迅速的辰阳,碰到如此异状,双脚已先行一步探究竟去了。
“冯小姐。”他挡在她面前。
此举早在预料中,旭萱已准备要好好回敬他恶劣的态度,头一抬发现只达他下巴,因为刚把淑女鞋换成白布鞋,忽然矮了一截,气势差太多。
她立刻踮脚挺胸能多几寸是几寸,灼灼目光总算射入他的墨镜里。
“颜先生,我是被骗来相亲的,事先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你不喜欢我,我更不喜欢你,好不容易逃离圈套,我们可以各自走开老死不相往来了。还有,我非常讨厌你的墨镜,在室内当着长辈面还不拿下来是很没礼貌的行为,你不尊重别人,别人也很难尊重你,懂吗?”
不等他回应,她又像一阵风走掉,出气完毕,心情特别好。
辰阳楞在原地,二十七年生命里,敢对他这样放肆说话的还没有几个,以他颜家长孙地位,向来只有他教训人,岂有别人教训他的道理?
他同时也明白自己被恶意耍弄了,祖母和表姑设下圈套犹可忍,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竟以无聊幼稚把戏摆他一道,又凭什么?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辰阳,我差点忘记,旭萱没带阳伞,我这儿有一顶帽子,让她戴着免得晒伤。”宜芬在他身后说;“咦,旭萱人呢?”
“在前面。”
“还不快拿去!”
这句话像按钮般启动辰阳全身关节,双脚几乎用跑的,在转弯的地方看见旭萱上了一辆客运车,在车门关闭前,他及时跨上去。
车上坐满一半人,大部分是来往城市渔村间的阿公阿婆,旭萱刚把自己和大袋子安顿好,赫然发现辰阳坐在走道的另一边。
“你为什么跟我?”她极度惊骇问。
他憋一肚子火懒得开口,只把宜芬交代的帽子丢给她,表达了一切。
“前面那个市场有一站,你可以在那里下车。”她接过帽子说。
结果他没下车。
“颜先生,这车子是到和平岛的,会离市区愈来愈远,你快点下车,再不下就来不及了。”她又催他。
“冯小姐,就像你讨厌我的墨镜一样,我也讨厌人家命令我,上车或下车都是我的事,你就不能安静闭上嘴吗?”他也不放低音量,全车人都听到了。
所有乘客都转头看她,连司机也从后视镜盯她,旭萱整个脸通红,这样大庭广众不出丑还是第一次。
她愤愤把脸转向窗外。谁有闲功夫管他呀!就是飞到月球也不干她的事,只要别和她同一站下车就好。
辰阳则愈想愈火大,不懂为何坐上这辆车,也不懂为何不下车,只知没有人在耍弄他之后还可以轻易逃月兑,他必须给她一点教训才能解心头怒气。反正一个下午都泡汤,他就跟她耗到底,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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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腥海风由防风林不断透过来,车子进入荒凉郊野,路愈来愈颠簸时,天色也逐渐暗下,台丽阳光消失,乌云慢慢聚集,将有落一场午后雨的趋势。
旭萱在和平岛风景区的前一站下车,是个没有游客会来的小渔村,她看也不看辰阳一眼,相信以后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因为动作有些急促,在车门处大袋子卡到,一拉一扯间有部分东西掉出来,她一路弯腰捡下去,也顾不得姿势丑怪。
炳!说幼稚还真幼稚,掉出来的全是饼干、糖果、乖乖……三岁小孩吃的零食,她到这鸟不拉屎的海边卡喳卡喳吃这些玩意,恐怕脑筋有问题吧?辰阳内心冷笑,怕鞋子踩到,顺手捡了牛肉干和鱿鱼丝。
客运车开走后,旭萱发现辰阳站在身后,以冤家路窄的惊怖语气说;
“你怎么还跟着我?”
“有谁规定我不能在这里下车?”他没好气地还她遗落的东西。
“谢谢。”她勉强说。尽避相看两厌,还是好心指点,“你下错站了,要看美丽的海蚀景观应该到下一站,这里只是平凡小渔村什么都没有。你从那家杂货店往下抄小路走二十分钟就到了,不要走公路……”
“冯小姐,你要听多少次才懂?哪里下车是我的事,你这自以为是的个性很讨人厌,明白吗?”他说完,迳自往杂货店方向走。
唉,他们两个是连话也不能好好说了,旭萱不记得曾和谁如此撕破脸皮过,他是第一个!喔,还不算彻底撕破,他那神秘墨镜还牢牢挂在脸上,彷佛黏成身体的一部分。
渔村傍着巨大崖壁而建,屋子多以岩板片堆砌而成,到处布着细细白沙,妇人们坐在门口用木梭织渔网,孩子们也忙着将鱼货分类晒干。
“旭萱姐姐!”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兴奋奔过来。
“阿志!”她张开手迎接他的拥抱。
“冯小姐怎么有空来呢?”阿志祖母笑着没牙的嘴说。
“一直都想来,但忙考试到今天才有时间到基隆。”旭萱说。
海上几阵狂风强旋吹来,妇人们叫要下雨了,纷纷收拾屋外铺晒的鱼货。旭萱也手脚利落帮忙,蓦然想到颜家金孙,会不会淋成落汤鸡呀?
大雨说下就下,水注刷刷斜飞而来,空气满是炎旱逢霖的味道。
旭萱在屋内干爽,几次忍不住探头往杂货店的方向瞧,冷不防一个身影冲进来,宛若天上飞落大鹰,让她倒退三步差点撞到桌椅。
是颜辰阳——岩板屋已经够小,他进来更是手长脚长没地方摆,加上墨镜仍不月兑,样子有些吓人,阿志祖母完全不知所措。
“他是我的朋友。”旭萱安抚老人家,总不能不让人家躲雨吧。
他保持沉默看来更阴沉,旭萱不理他免得又起战火,昏暗小屋内,只有阿志对着那一堆吃用礼物笑得很开心。
“这些童话书是给你读的;铅笔文具是开学以后用的;你的布鞋一定又开口笑,旭萱姐姐帮你挑一双新的;还有这些恐龙小玩具,是旭东哥哥特别收集给你的。”大袋子底整齐的叠叠纸包,旭萱拿出来逐一说明。
原来除了零食外,那丑怪的袋子里还别有洞天。这小男孩是谁,值得她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千里迢迢送过来?辰阳反正无聊,就闲闲想着。
才闲想没多久,屋顶中央岩板片突然塌陷两块,雨水窜流进来,地上立刻积了一摊水,若不阻止,待会必是水乡泽国。
“阿志爸爸说要修理的,但还来不及就出海,真对不起呀,偏偏这时候掉下来。”阿志祖母忙找水桶接水。
“我会修,只要把岩板片盖回去,再压住塑胶布就好。”阿志说。
“你太矮了,手根本构不到,我来!”旭萱自告奋勇说。
这女人怎么搞的,不在高雅的客厅喝下午茶,偏跑到这破烂鱼村,弄得一身狼狈不说,还要学男人攀上屋顶?
“你嫌别人矮,自己又有多高?你的手一样够不到,愈弄愈大洞而已。”辰阳抢过阿志祖母手中的雨衣,尽可能罩住头肩,再大步走入雨中。
对啊!老想他是颜家金孙,差点忘记他是盖大楼的。此人虽然难相处,但心肠看来还不坏,旭萱从不吝啬为人加分,对他印象好了一点点。
他身手颇为矫健,爬上梯子两三下搞定,岩板片合上,布也压盖好。
屋子不再漏水,辰阳进来后还仔细用手测试密合度,好像这是他接包的工程要负责到底。
旭萱却在此时察觉某种异样,直到他眼睛望向她,她心跳足足快好几拍后,才发现因要修屋顶他已拿下墨镜……少了暗褐色的阻隔,似乎什么都不同,他眼睛深邃有如黑夜灿放的星光,和他阳刚五官配在一起,吸引力强了好几倍,有瞬间直捣心魂的力量,她强烈感受何谓异性的魅力……
“会冷喔,快到后面灶下烘一烘。”阿志祖母满口感谢说。
“不必了,我不冷。”他说。
“别太逞强。”旭萱冒出一句,很高兴没变成哑巴,开始希望他把墨镜戴回去,因为太不习惯那扰人心神的目光。
辰阳将眼睛移开,走到屋后的灶问。这算厨房吗?根本只是岩壁撑起几根木架,再围几块塑胶板,壁上的石块泥上藤蔓皆历历可见。
“这地方能住人吗?土石一崩不是很危险?”他不禁问。
“我们已经住了很多年,倒了再盖呀!”阿志祖母认命说。
“世上有太多人没有像样的房子住,颜先生在基隆扒了不少办公大楼,何不挪点资金盖平价公寓,来帮助像阿志这样的家庭呢?”旭萱好心建议说。
“冯小姐,你是在教我如何经营公司吗?我们不过相亲一次,你又不是我颜家什么人,不觉太僭越了吗?”辰阳顿时变脸。
旭萱脸又红到耳根。还以为对他印象可以好转,看来希望渺茫,只有闭上嘴巴坐在灶前折柴枝,少说少错吧。
或许空间实在太窄小,也或许太无聊,他目光不自觉停在她侧脸,由额头、鼻梁、嘴唇到下巴,没有突出的棱或角,每个弧度都柔和得恰到好处,在暖红的火光中有种形容不出的舒服感,令人想去抚模……
呵,真是被八月烈阳晒昏头,又加上这奇怪的小渔村,竟去研究女人的脸型来?他看女孩向来粗略整体,啪喳一下就分类,旭萱早被归为一般清秀型,没暴没凸没特色,就这样啦!
雨已渐渐停歇,他必须记得,自己一路跟来,是要给这位小姐一点教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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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快点,车子来了,快来不及了!”旭萱在站牌旁喊。
偏辰阳还在远处慢吞吞磨蹭,他头发零乱、衬衫污皱、裤管短靴沾满泥沙,洋气贵气全没了,还要摆出少爷的霸气。
客运车不等人,冒着黑烟绝尘而去,她气得跳脚。
“都是你,下一班要半小时以后,还不见得会准时,我们要迟到了!”
“你不来这种地方就好了。”他淡淡说。
谁叫你要跟来!旭萱才要反驳,只见他右手高高举起像在和人打招呼,她回过头看见公路上驶来一辆宝蓝色汽车,好眼熟,不正是停在宜芬姨公司楼下的那辆吗?
“如果按你做事的方法和效率,我在企业界一个月就混不下去了。”辰阳语带嘲讽说;“刚才一下车我就到杂货店打电话,要司机到和平岛来接我们,我可不想再挤破公车一路颠回去。”
难怪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她可不介意挤破公车……
似看穿她的心思,他不耐烦说;“快上车吧,我祖母和表姑正在公司等,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这种小事不必和他争。她向司机礼貌道谢,坐上内有灰蓝绒椅座、宜人清香的豪华汽车,先前还以为宜芬姨摆阔买了进口新车,原来却是颜家的。
待车子开动后又有些后悔,与这该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挨肩坐在小空间内,有想象不到的压力,旭萱试着与他闲聊。
“虽然不懂颜先生为什么跟来浪费一下午的时间,但还是很谢谢你替阿志家修好屋顶。”
“既然花了我的时间,我至少该知道阿志是何方神圣吧?”他没好气说。
“阿志曾是我家赞助的育幼院里的孩子,后来育幼院解散,他母亲又病逝,就跟爸爸回到和平岛老家了。”没想到他会感兴趣,她继续说;“我在修社区保健时,曾以他为追踪案例写过论文,发现尽避政府制定了福利政策,但在执行上仍有许多缺失,阿志仍被迫过着贫穷线下的日子——”
“所以你就自己当起圣诞老公公?”他不耐打断。
“有何不可?至少可以稍稍弥补政策上的不足呀!我相信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圣诞老公公人选。”她微笑说。
老天!今天是什么怪日子去碰到这怪女人?他冷笑说;“冯小姐,人家圣诞老公公还有一群麋鹿队能在天上飞,你呢?就一辆破公车,要送到何年何月?我还是一句话,你太没效率,用的都是最愚蠢的方法,我无法苟同,更对你说的一切没兴趣。”
一大桶冷水哗啦啦浇下来,还用愚蠢两个字,真刺耳……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室内戴墨镜吗?我只有碰到讨厌的人事物,很不想看我才戴。像今天,我也是被骗来相亲的,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你不喜欢我,我又何尝喜欢你?只是你的表达方式太可笑了……给你一个忠告,以后有人在你面前不月兑墨镜,不是没有礼貌,只表示你是他眼前一道惹人厌的风景,你要先自我检讨,懂吗?”辰阳一边说又一边戴上墨镜,且是超级慢动作,明显故意的。
哗啦啦冷水变冰水!
旭萱终于明白他一路跟到底的原因了,就是等着这段报复和羞辱,而且关在他宝蓝车内无处可逃,一点一滴去承受。
旭萱原是大方女子,既是她先招惹人,承担错误也没话说。
只是她身边男生向来很绅士,没有人这样对待女士的,不由得些许委屈,眼眶热了几秒——当然不能哭啦,以前碰到无法应付的场合,总想象自己很老,老到一千岁的麻木腐朽,一切爱恨痴嗔皆不侵。
白发苍苍、皱纹密布的一千岁老妪面前,颜辰阳再如何嚣张狂妄,也不过是个三岁无知小童子,想到这里又想笑——当然不能笑啦,她脸转向窗外,讨厌就别看吧!
棒着一片暗褐色看出去,她眼眸里似乎闪着水光,是要哭了吗?辰阳有月兑下墨镜看真切的冲动,但给她的教训效果也会大打折拍,因此压抑下来。
她别过头不言语,他目的已达也不吭声,仿佛在比耐力,谁先开口谁就输,彼此间的沉默愈来愈大,大到如窗外浩淼的海洋,只有浪花拍岸的细微声持续不断传过来。
旭萱肯定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
辰阳呢?根本没想到以后,计画只到今晚,先送冯小姐回表姑公司,再接祖母回台北,正好赶上父亲的晚餐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