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莲邦开车经过龙鳞湖,一只奇怪的小动物在车道中间乱跑乱叫。他觉得有点眼熟,发好心地停车。那小动物立刻跑到车门边,像幼犬一样吠叫,彷佛要他下车。
皇莲邦开门下车,那小动物一口咬住他的裤管,拉扯着。皇莲邦神情转冷,蹲,一把抓起小动物。
“圣徒?你叫圣徒对吧--”他认出这小动物是梁望月养的幼狼。
圣徒又对他叫了两声。
皇莲邦将圣徒放到车道边的草地上。圣徒叫了一声,奔跑起来。皇莲邦若有所思地看圣徒跑了一段后,迈开长腿跟上去。
圣徒引领他往湖畔走,一辆脚踏车停放在碎石步道旁的立车架。皇莲邦停顿一下脚步,眸光深沈地盯着脚踏车,好一会儿,微皱眉头,低语:“Luna吗?”他抬眸,看见圣徒停定在草坡上缘,似在等他。
皇莲邦继续走向牠。
圣徒沿着草坡上缘跑,皇莲邦跟着走了一段算长的距离,然后圣徒跑下草坡,持续嗥叫。
皇莲邦站在草坡上,遥望湖岸那间废弃船坞。
一大一小的人影从船坞走出来,摔坐在草地,看来是遇上了麻烦。
“姑丈……”走出船坞,多闻跪在梁望月右侧,带着害怕担忧的哭嗓。
梁望月坐在草地上,低喘着,费力地月兑下衬衫外衣,缠绕左上臂的伤口止血。
多闻看见他的汗衫背心也染了血,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别哭,小闻,没事的……”梁望月一面安抚多闻,一面压紧伤口,但血流得太快,衬衫一下就红透了。
多闻的眼泪更加哗哗地往下掉,颤抖着小手褪上的小外套,要帮梁望月包裹手臂。
“不用了……小闻。”梁望月摇头,冷汗让他的眼镜从鼻梁上滑落,掉在草地上。
一双擦得雪亮的三节式皮鞋定在他眼镜前方。梁望月抬起头。男人缓缓蹲下,捡起梁望月的眼镜。
“Luna--你看起来很糟。”皇莲邦斜扯一下唇角,把玩着手里的玳瑁框眼镜。
梁望月哼了声。此刻,皇莲邦就算露出再多讥讽表情,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模糊,何况这是多余--皇莲邦那张脸,天生冷傲,像面具一样,再怎么挤眉弄眼也变不出什么好脸色。
“真可惜,你费事改变了那张脸,我居然看不清楚。”梁望月竭力使语气听起来平稳。一阵湿热感陡然滑过他左手腕,他瞇眼回眸,认出圣徒,低笑:“你这嗜血的小家伙……”他手腕有血迹,圣徒竟这么舌忝了起来。
多闻跪着移到梁望月左侧,抓开圣徒,仰起泪颜盯着皇莲邦,说:“先生,拜托你,救救我姑丈……送他到医疗中心找我姑姑……”
皇莲邦睇凝着多闻秀气甜美的脸蛋,深思地半敛眼睑。“妳是多威的女儿--”
多闻听到他说父亲的名字,马上点头。“我姑姑是多婕医师,请你一定要送我姑丈去找她……”她补充说明,并且恳求着。
皇莲邦瞥梁望月一眼。“姑丈?”
梁望月不作回应。
多闻在一旁努力地想将自己的小外套往梁望月手臂包。
皇莲邦阻止了多闻。“妳不穿外套会感冒。”他取饼多闻的小外套,披在她穿无袖洋装的瘦小肩上,然后把梁望月的眼镜交到她手上。
多闻捧着眼镜,抬眸看着皇莲邦,深觉他是个好人。
皇莲邦抓住梁望月右胳膊,一把揪他站起,架着他,往草坡走。多闻抱起圣徒,跟在两个男人背后,风吹来了他们的对话--
“你最好解释清楚,你什么时候成了小婕的丈夫--”
“我的家务事不便对外人透露。”
梁望月几乎浑身是血被送进医疗中心,经过几个小时的治疗,总算可以进病房休息。
如同被送来时一样,他自己走进病房,一碰着床,便疲惫地睡去。
病房是多婕安排的,位于医疗中心主建筑后方的一幢英式楼房顶层,有露台、有浴室,起居间与卧房隔了一道双折门,房内的四面墙中,有两面是天花板对称斜倾的延伸,天花板下的床很大、很舒适,床边桌上摆了素雅的骨瓷时钟,一种安定心神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梁望月睡得极熟,多婕拿着他的眼镜进卧房,走到床边,听见他沈稳的呼吸声,她竟有些感到安心,彷佛她刚才经历了什么重大事件,现在才能真正松口气。她是个医师,任何人有伤病,她都能冷静地倾全力医治,可今天,她几乎失常--当他一身是血走进医疗中心那刻,有一瞬间,她根本忘了自己是个医师,脑子一片空白,气息凝窒,彷佛成了病人,差点无法帮他做诊疗。
“如果你就这么死了,我可是会有遗憾的……”多婕低声呢喃,葱白玉指轻柔地描过他的五官。“我喜欢你这双墨绿色的眼睛--千万别死嗯。”她当然知道他已经没事了,但这一分这一秒,她就是想这么说。
“小婕。”皇莲邦从起居间敞开的双折门走进来。
多婕将梁望月的眼镜摆在床边桌上,回身看着皇莲邦。“小闻呢?她不是跟你在一起?”
“我连络泰清先带她上祭家主宅--”
多婕挑眉的疑问表情让他停顿嗓音。
他看了一下床上的梁望月,说:“多威回来了,姑丈准备请他吃饭,一方面慰劳他的辛劳,一方面听他聊聊矿场的建设工程。我来接妳和多威的女儿过去团圆--”
“为什么会是你来接我们?”多婕不明白地打断皇莲邦。他是祭家的重要客人,接人这种事,祭家主宅的总管会处理,怎须劳动身分尊贵的他当司机。
皇莲邦伸手拨顺她微乱的发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多威谈。”
“跟我有关,是吗?”多婕抓住他的手,美眸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皇莲邦也凝视着她。“我想跟多威谈谈妳我的婚事。”
多婕表情不变,依旧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伤患在休息,我们到外面谈--”
“我们的音量不至于吵醒一个受伤失血沈睡的人。”皇莲邦眸光深沈,斜睨床上的男人一眼,语气坚定地道:“在这儿谈就行。”
多婕闭一下双眼,温婉地说:“莲邦,我没说过要嫁给你……”他是否太有自信了?
皇莲邦握住她的双手。“妳反对吗,小婕?”
“不是这个问题。”多婕挣开他的掌握,转身看着床上沈睡的梁望月。他进房休息时,不但没关上起居间的双折门,连露台落地窗也敞开着,一串风铃声叮叮当当地飘响着。
皇莲邦扳住多婕的双肩,将她转回来,重新面对他。“小婕,那天妳听到姑丈说的话了--我不希望他再帮妳安排任何相亲对象。”他眼光深黑沈定,直视她眸底,缓慢的语调有着不容争辩的意味。“我这次来海岛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妳当我的妻子--”
“莲邦,”多婕还是打断他,垂眸摇一下头,说:“我的对象不是任何人能安排的,就算是老太爷也一样。你不能擅自决定,我哥哥不会什么都不问我,就跟你谈。”
皇莲邦耐心地听她说完,手掌覆上她透红的芙颊,深情地看着她。“所以,我现在要带妳一起过去。”
多婕别开脸。“我不会放下我的伤患跟你去。”她旋身,眼帘深处映着梁望月的身影,嗓音冷静地对背后的皇莲邦说:“你见到我哥哥时,跟他说,我会泡好茶,等他和小闻回家--”
“小婕,”皇莲邦沈眼看着她的背影,这次,他没再要她转身面对自己。“如果妳觉得我提的太突然,我愿意等妳。过几天,我要离开海岛,我会带妳一起走,但是,如果妳还不想走,下次,我来时,会把婚纱准备好。”他贴近她,双手握着她纤细的臂膀,在她发漩处落下一吻。
多婕没回身,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关门的细响接着传来。
“幸好这家伙没拿门出气。”梁望月突然张开眼睛。
多婕愣住,美眸微瞠,盯着他,好半晌,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梁望月在枕头上偏过脸庞,视线对上床边的多婕。“妳的遗憾是什么?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他像是故意般的停住语气。
多婕轻屏呼吸。原来他根本没睡!“你一直在偷听我跟莲邦讲话吗?”她看着他那双沈定的墨绿色眼睛。
“我对那家伙提的事,一点也没兴趣。”梁望月回道,旋而问:“妳呢?妳会跟他走,或是,等他下次来时,把婚纱穿上?”他右掌模上左手臂的绷带,伤口似乎现在才开始痛。
多婕看他在碰触伤处,随即绕到床铺左侧,坐上床畔,轻柔地托扶他的左臂,细心地检视纱布是否渗血。“你不是一点也没兴趣吗,”她抬眸,瞅了他一下,浓密的睫毛马上低敛。“为什么还问这种问题……”
梁望月没说话,静静地盯着她被长发半遮掩的柔美侧脸。
“麻醉药退了,会有热痛感。我开点消炎止痛药给你吃……”她抬眸,对上他灼烁的眼神。
“妳是愿意,”梁望月半坐起身,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低沈的嗓音极慢地道:“还是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多婕离开床铺,双手收进白袍口袋,身段直挺地站立着,红唇微微启合。“如果你就这么死了--我会很遗憾没喝到你酿的柠檬甜酒。”她望住他的眼睛,没有笑容的美颜像是一朵清丽绝艳的雪地玫瑰。
梁望月凝视着她好一会儿,说:“明天,我陪小闻划船游湖后--”
“你的手这个样子,还想划船?!”多婕坐回床上。
“我答应过小闻,总不能食--”
“我哥哥回来了,他会陪自己的女儿划船。”她打断他未完的语句,小心地将他压回枕头上,让他好好躺平。“何况小闻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悬在他上方,几绺黑发垂在他胸膛。“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休息--”
“那当然,”梁望月握着她的发,拿到唇畔轻吻。“我可是她的姑丈。”一双墨绿眸子直勾勾对着她。
多婕依旧俯着脸,目光与他交缠着。“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梁先生。”久久,她语带命令地说。
“妳不是喜欢我这双墨绿色的眼睛吗,”梁望月揽下她的颈子,让她趴伏在自己的胸膛,说:“只要妳喜欢,我可以不合眸……”
多婕伸手摀住他的嘴。“你受伤不好好休息,我担心永远喝不到你酿的柠檬甜酒。”她嗓音慢慢地,在他听来充满了柔情。
梁望月大手迭上她的柔荑,吻她的掌心。多婕不明显地轻颤一下,觉得掌心被烫着了,但她没慌乱地抽开手,而是随着他将她手往下移的动作,触模他的左胸膛,感受他的心跳。
“我明天就回菜园湾,妳不会放下妳的伤患嗯……”他要她跟他一起回去。
“早上我问过小闻,妳为什么没继承家业而选择当一名医师,现在我知道了--”他侧过脸庞,看着左上臂。
多婕撑起身,俯视着他,说:“你知道吗--莲邦这个男人就是太随心所欲了……”
梁望月神情闪了闪,缓缓放开抓住她柔荑的大手。“那家伙是那家伙。是我--就算妳不愿意,我也一定要妳喝我酿的柠檬甜酒。”这话像是宣誓。
梁望月自然是懂多婕话里的意思,但他一向是个率性而为的男人,何况多婕是他喜欢的女人,他当然不会收敛自己的心。
多婕的手没从他左胸口挪开,那阵阵鼓动,彷佛传送到了她心底。
“你知道吗,我今天很累呢……”她嗓音轻软,有点虚幻。
梁望月看着她。她的白袍领子没翻好,头发有戴过帽子的凌乱感,他伸手模她的脸。“累了,就在这儿休息吧,妳安排的这间病房,可是有张双人床。”他微微侧卧,腾出右边的位子。
那位子看起来就在他臂弯里、胸怀前,多婕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他的作为明明和皇莲邦没两样,但她却觉得跟他在这儿躺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她月兑下白袍和鞋子,侧卧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也许,她真的渴望喝到他酿的柠檬甜酒,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一个星期后,高原飘起雨来,梁望月的伤差不多好了。他打包行李,准备回菜园湾时,才察觉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圣徒。正确说来,是从他受伤住进医疗中心那天起,圣徒就消失了。他在医疗中心只住一晚,隔天就回多家,这期间,圣徒完全没了影子。
梁望月拉紧背包扫带,伸直交盘的长腿,从木质地板上站起身,走出客房的门。多家三楼的走道是采光廊,一排玻璃墙外,雨滴挂在鱼鳞状的屋檐下,午后的天空迷迷蒙蒙,几只高原鹤鸟朝龙鳞湖方向飞,那景象犹如泼墨画,宁静而神秘。
绕过廊弯,楼梯间的拱形大窗和赏花阳台,是典型的乔治亚风格,梁望月拾阶下楼,还没到一楼,就听见多闻甜柔的笑声传扬而来。他挑着唇,进入客厅,那女孩正被父亲多威举在半空转圈儿。
多威说:“妳长大了,小闻。”他放下女儿。
多闻马上说:“爸爸举不动我,换我举你……”她抱住案亲的腰,往上提、往上提,努力地往上提,怎么也撼动不了父亲的身子,格格地笑着。
多威呵呵朗笑,斯文的脸上流露宠溺,揉揉女儿红润的小脸。
梁望月走过去,微笑地看着这对父女。“下雨天,不能出去玩,小闻心情一样很好嗯。”
多闻自父亲怀里抬头。“姑丈!”嗓音很有精神。
“你下来得正好,”多威牵着女儿落坐长沙发,执起桌上的雀博奈茶壶,倒好三杯茶。“我和小闻在等你一起喝下午茶。”
紫檀木桌上,刚烤好的南瓜派泛着阵阵香味,金黄色的起司蛋糕放在纯白瓷盘里,感觉更显可口,红亮亮的覆盆子,像宝石一样,镶在各式水果塔上,相当引人垂涎。
“我真的有点饿了。”梁望月坐进单人沙发。
多闻乖巧地将父亲切给她的南瓜派和一杯茶,移到梁望月面前,说:“姑丈,喝茶。”
梁望月对她一笑,和蔼地说了谢谢。
多威看着梁望月,边喝茶边聊了起来。“小婕待会儿就回来,我这次休息一年,她可以安心跟你到农场好好玩玩,不用担忧小闻……”
梁望月点点头,吃了口南瓜派,啜饮热茶。
“行李都收好了吗?”多威问道。
梁望月拿开茶杯,白烟熏染他的眼镜,模糊了视线,他摘下眼镜。“还有一样东西没收--”他擦拭一下眼镜,戴回鼻梁上,转向多闻问道:“小闻,妳知道圣徒到哪儿去了吗?”
多闻愣住。“圣徒……”她看向父亲,小脸好困惑。父亲回来后,她几乎忘了圣徒,她对圣徒最后的印象,是停留在姑丈受伤那天,这之后,她也不知道圣徒到哪儿去了……
“圣徒是一只幼狼吗?”多威开口。
多闻小脸一震,猛点头。“爸爸有看到圣徒吗?”她的内心深感罪恶,那天姑丈受了伤,进医疗中心,她被一个叫泰清的叔叔带走,一见到爸爸,她根本忘了自己没好好带着圣徒,一定是这样,圣徒才走丢的!“都是我不好……”她低喃自语。
多威微笑,将女儿搂进怀里,安慰地拍拍她,看向梁望月。“如果你说的圣徒,是我看到的那只幼狼,那我可以肯定牠被莲邦带走了。”
梁望月眸光凛了凛。“那家伙……”
“莲邦要离岛时,我去送行了,亲眼见到他带着那只幼狼。”多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以为那是他的宠物--”
“我倒觉得他会扒下牠的皮毛做大衣。”梁望月嗓音有点冷。
多闻在父亲怀里颤抖一下。“姑丈是说,圣徒会被杀掉吗……”她似乎已在啜泣。
多威笑了起来。“莲邦应该不是那种人,我记得他自己经营了一家专出生态读物的出版社--”
“他是个披沙图史吃素的人。”梁望月打断多威的声音,讽刺地说了句。
多威笑道:“听起来,你如果不是很了解莲邦,就是跟他感情不好。”
“我们没感情,一向只谈利益。”梁望月平声平调,拿起桌上的点心夹,将一块水果塔夹到自己的小瓷碟。
多威唇角保持着笑容。“不过,我觉得,你跟莲邦应该是朋友吧--”
梁望月挑眉看向多威,彷佛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
“容我问个问题,”多威的眸光与笑靥一样,有种睿智的包容。“你脸上那副眼镜镜框是玳瑁背甲做成的吧--”
梁望月哼笑了一声,没说话。倒是多闻在问:“爸爸……圣徒真的会被杀掉吗……
“不会的。”多威回答女儿。“妳姑丈会把牠找回来。”
“真的吗?”多闻看着梁望月。
梁望月颔首。
“太好了!”多闻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们在聊什么,”多婕从外面走进来。“让小闻笑得这么开心……”
“回来了?”多威道。
“嗯,上面给我一段假期……”她停在壁炉边,拨撩微湿长发,美眸瞅着梁望月。
梁望月端着自己的热茶,起身走向多婕。“淋雨了?”
多婕摇摇头,接过他的茶杯,喝着茶,问:“换过药了吗?你今天没到医疗中心……”其实,他每天都没上医疗中心换药,他说自己至少也是个医师,虽然是兽医,但人跟动物都一样。
“我自己换就行。”梁望月看着她的红唇触及他衔过的杯缘,不禁扬唇,笑得有点莫名得意。“妳的行李,我整理好了。”
多婕挑眉。“这么快呀?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梁望月答道。
“是吗……”多婕盯着他眼镜底下认真的墨绿眸子。“那--走吧,梁先生。”她优雅地微笑,将茶杯放在壁炉炉额,款步离开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