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
“我听说你又要走了,戴顿,”贵族公子达西·恰灵顿说。他在火车包厢里坐定下来,燃起一支雪茄烟。
“首相要我访问远东,新加坡是第一站,”萨耶勋爵回答。“我将要向他递交一分关于贸易的一般前景以及我国声名远扬的外交工作开展情况的报告。”
达西·恰灵顿哈哈大笑。
“听你说来此行非常壮观,但说真的,我不妒忌你。”
“至少可以换换环境,”萨耶勋爵说。
“听口气好象你乐意离开英格兰。我有个感觉:这个周末你过得并不愉快。”
“总的说来和过去倒也没有什么不同,”萨耶勋爵的语气里有厌烦之意。
“老天爷,戴顿!你真难伺候!”达西·恰灵顿突然喊道。“我猜想,那天美女如云,其他任何地方都望尘莫及,亲王显然兴致勃勃。”
“只要身边有美女,亲王总是兴致勃勃的,”萨耶勋爵回答。
他的朋友达西·恰灵顿笑了起来。
“殿下真是个古怪的人!当一位美女飘然入室时,大家总可以看到他眼睛里露出那样的闪光,脸上显出警觉的表情。”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虽然你喜欢冷嘲热讽,戴顿,你总得承认她们确实美丽非凡。”
萨耶勋爵没有马上回答,却点着了一支雪茄烟。他把火柴吹灭,慢条斯理地说:
“昨晚我在想,她们的举止确实象是坐在奥林匹斯山巅的女神,而我们只是匍匐在山脚下的凡夫俗子。”
达西·恰灵顿沉思地望着他。
“有一件事我可以十分肯定,戴顿,”他说,“不管那弯弯的脚背、粉红的小脚尖多么诱人,你从来还没匍匐在任何人的脚下。”
“真的,达西,你说话的口气,就象咱俩一起在巴黎时读了又扔出窗外的那一类法国小说。”
“那时候,我们确实过得逍遥自在,不是吗?”达西问。“可是,戴顿,法国女人虽然迷人,但和我们英国的美女还是不能相比。”
“吸引男人的不光是古典美人的容颜和窈窕多姿的身材。”
“此外还可能是什么呢?”他的朋友问。
萨耶勋爵没有回答,达西·恰灵顿说:
“归根结底,戴顿,你的麻烦就在于你被宠坏了,你太富有,脸蛋儿也太漂亮,你无论干什么总是一帆风顺!这是反常的!”
萨职勋爵的眼睛闪您发光。
“这从何说起?”他问。
“对啦,你从树上掐取最成熟的挑子,或者可以说,你还没有向它们举起手来,桃子就自动掉进你的怀里,结果你餍足了——就是这个词,老兄——你对生活中的好东西餍足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恐怕我还是宁可自己努力去摘取——用你的话说,”萨耶勋爵说,“或者采用另一种方法,我宁愿自己去猎取。”
达西·恰灵顿哈哈大笑。
“我想这个周末格屈露德准是把你追得太紧了。她的占有欲老是那么强,一旦抓住了个男人,就决不松手。”
萨耶没有回答,虽然他的朋友知道他照例是从不谈论自己的风流韵事的,担他忍不住又说:
“可能还是你聪明,戴顿,能够及早抽身。如果看见你尾随在格屈露德的车轮后面紧迫不舍。我是不会高兴的。”
“我并无此意,”萨耶勋爵明确地说。
他的朋友暗自微笑。
现在他明白了,在梅尔契斯特公爵于马尔波罗大厦举行的那次社交界群英荟萃的宴会上,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美丽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一缕明显的怒火,为什么萨耶勋爵似乎比以往更显得难以捉模。
那些应邀前去参加为威尔士亲王举行的招待宴会的都是些贵夫人或是贵族的遗孀。
有少数男人也受到了邀请,例如萨耶勋爵和达西·恰灵顿,表面看来,他们还没有订婚,可是在考虑周到的女主人的心目中,早已把他们各自同某位众所公认的美人儿匹配成双了。
或者说,他们是作为在女士们的追逐下躲闪逃避的狐狸而被包括在应邀者之列的,这些女士——用达西·恰灵顿常说的话是:她们把俘获的情人掖在腰间,就象印第安人掖着仇敌的头皮那样。
达西·恰灵顿此时望着他的朋友,心里想——正如往常多次想过的那样——他的朋友萨耶勋爵无疑是他这一代人中最有魅力、最英俊的男子之一。
不但如此,他既家财万贯又聪明绝顶:这似乎不大公平。
首相索尔兹伯利侯爵和他的前任格拉德斯通先生都对萨耶勋爵委以重任,把这样重要的使命委托给象他那样的年轻人,这种事以前可从来不曾发生过。
萨耶勋爵虽然正式属于外交部,但他还具有非官方的外交要人的身份,他以这个身份被派往世界各地,并根据他的所见所闻提出他个人的、通常是秘密的报告。
“你什么时候出发?”两人沉默了几分钟后,达西问道。
“后天,”萨耶勋爵回答。
“这么快!你告诉格屈露德了吗?”
“我发现当我要离去的时候,最明智的办法是决不通知任何人,”萨耶勋爵答道。“我厌恶告别的场面,如果我答应写信,我也决不会遵守诺言。”
他用几乎是激烈的语气说话,而他的朋友机灵地想到,以前他一定在某些女人还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图时,就用溜的办法避免了许多这类的场面。
“行啦,”他说,“你要到新的牧场去了,也许我会羡慕你。等打靶结束,就没有什么事情干了,这种霜冻天气不适合于狩猎。亲王说,圣诞节过后他要去戛纳。伦敦就要成一座空城了。”
“你最好还是和亲王殿下一起去。”
“我可受不了一个月里尽吧些行礼鞠躬、一只脚擦地后退呀这些事,”达西答道。“如果允许我来选择,我宁愿和你一起走。”
萨耶勋爵微微一笑。
“没有比那儿的生活更能使你厌恶的了。在那里不但要没完没了地向地方长官鞠躬并一脚擦地往后退,有时简直使人极不愉快。如果你看到我呆过的某些地方,你一定会吃惊的。”’
“那总不会比咱们一块儿参军的年头更糟吧,”达西说。
“那倒是真的,”萨耶勋爵同意道。“我几乎已经把对抗演习和强行军的麻烦都忘掉了,还有在餐厅里不得不听那种极其愚蠢的讲话。”
“那也不会比这个周末我们不得不听的讲话更糟,”达西·恰灵顿说。“查理还是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总是模仿那几个老动作,这一次表演得也最最没劲儿了。他只能把亲王逗乐,别的人可一个也不乐。”
“我开始觉得自己年龄已老,不宜参加这类喧闹的社交活—动了。”萨耶勋爵说。
“才三十一岁就老?”他的朋友惊呼。“我亲爱的戴顿,你一定是为什么事犯病了。是爱情吗?”
“回答是一个明确的‘不’字!”萨耶勋爵说。“假如你误解我的意思,我可以再说一遍,达西,我不在恋爱,也不想恋爱。”
“这对首相倒是一种宽慰,”恰灵顿说。
萨耶助爵扬起眉毛,他的朋友解释道:
“每当遇到有失去你的危险时,这位‘老孩子’的心情总是极度紧张不安。有一天他在上院①对家父说:‘我手下的小伙子在情场上失去的比在战场上捐躯的还要多!’”
①英国国会上院,即贵族院。
“令尊大人尽避让首相放心好了,”萨耶勋爵说。“爱情并没列入我的计划,因而也不会干扰首相的计划。”
“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为什么?”
“主要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后嗣。有人将要继承你那堆积如山的财产。”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沉思地说:
“我常想萨耶大厦需要一位女主人和六个孩子才适宜于居住。要是没有他们,这座大厦从建筑学的角度说来完美得太过分了。”
“我喜欢它保持现状,”萨耶勋爵回答。“还有,达西,你能想象我和一个妻子格会怎样生活吗?”
“那太容易了!譬如说格屈露德吧,她佩戴了萨耶府上的钻石会漂亮得惊人的!”
“讲一句知心话,”萨耶勋爵回答,“我想随便什么人也比格屈露德更适合做我的妻子。”
“你的意思是她要求太多、占有欲太强吗?”达西·恰灵顿同情地问。
“是的,她是那样,事实上我真不知道她有没有脑子,”萨耶勋爵回答。“她确实美丽,是我迄今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之一,但是,当你说这句话时,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完了。”
“好老天爷,戴顿,你还要什么别的呢?”
“碰巧还要很多、很多。”
“告诉我。”
“当然不说!如果我说了,你就会按照我向你描绘的样子到处去找那样的女人,如果找到,你就会强迫我走上教堂侧廊去举行婚礼,这样你就可以做我的傧相了!”
达西·恰灵顿大笑起来。
“行呀,戴顿,你一意孤行好啦。你可以在理智的孤立状态申自得其乐,可我警告你,等到你年纪老了,功成名就,要是还没有个终身伴侣,那么坐在萨耶大厦里也会感到非常寂寞的。”
“我将充分享受和我的朋友们作伴的乐趣,比如你,达西,将来我可以当你们孩子们的教父,我的教子、教女早已有不少了。”
“好上帝!我猜你为了他们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了。”
“当然,”萨耶助爵同意,“可是这不是因为我自己要感恩图报!我的教父母这会儿都已去世,他们生前对我实在是毫无帮助。”
“你为你的教子、教女们做了些什么?”
“圣诞节我给他们一个金币,等他们行坚信礼时我给他们十个金币。以后我就不管他们的事儿了。”
“这一切都很值得称赞,”达西说,他的话带有嘲弄的意味。“可是,戴顿,要是能看到你和一个你自己的儿子或是一、两个漂亮的女儿在一起,我会更加快活的。”
“上帝不许!”萨耶勋爵大笑说。“我决心要避免的一件事,达西,就是和别人的女儿在一起。本周末公爵夫人十分明确地暗示我,凯塞琳会成为我的值得称羡的妻子。”
“我希望你不会考虑这件事,”达西·恰灵顿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不?我想你是希望我结婚的。”
“但不是和公爵的一个女儿结婚!你还能想象出比有这样一位岳父更糟的事吗?不管怎样,从他的后裔的情况看来,她们就象是他的比赛用的马,和沟里的死水一样死气沉沉。”
“哪一个年轻姑娘不这样?”萨耶勋爵问。“这种姑娘我见得多了,还能找到不这样的吗?”
“周围有魅力的年轻女人一定还有,”达西·恰灵顿说。“小天鹅终究会长成大天鹅的,而格屈露德和她的同类必然要经过小天鹅的时期。”
“毫无疑问和沟里的死水一样死气沉沉,”萨耶勋爵嘲弄地说。
“好吧,等你从东方回来,我再来重新向你提出这一话题,”达西·恰灵顿说。“当然,到了那时候,你也许会为某些有魅力的黑眼睛妖姬丧魂落魄的,谁知道呢?”
“正如你说的——谁知道呢?”萨耶助爵唇上挂着浅笑重复这句话。
火车正进入终点站,这时达西·恰灵顿捻灭了雪茄烟,把帽子戴好。
“等火车一停,如果我匆匆走开,请你务必原谅,戴顿。我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约会。”
“一个重要的约会?”萨耶勋爵重复说。“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恰好是——我的银行行长。”
“他当然比任何其他人都重要得多,”萨耶勋爵笑道。
“按我目前的情况,当然是这样,”达西·恰灵顿回答。“我不敢把负债的严重程度告诉家父,我发现,一般说来我的银行行长远比家父更富于同情心。”
“那么祝你幸运!”萨耶勋爵微笑道。“我估计今晚我能在马尔波罗大厦见到你。”’
“是的,亲王邀请了我,那里可能会很好玩。”
“好吧,那里要是太沉闷,”萨耶勋爵建议,“完事以后,我们可以再上别处去。有些告别之游我倒不反对参加,要知道我得离开好几个月呢。”
他的朋友向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我可以肯定阿斯巴娜里夫人一定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们的。听说她新从巴黎购进几名非常诱人的‘风尘尤物’。”
“这么说,”萨耶勋爵说,“我们真得早些离开马尔波罗大厦了。”
他说话时,火车进入了站台,脚夫照例站成一长排,等着向进站的旅客兜揽生意。
然而,这两位绅士自有贴身男仆替他们取齐车厢内的小件行李和行李车上的大皮箱。
火车停稳后,达西·恰灵顿拿起他那根白银包头的马六甲手杖,打开车门,一步就跳到站台上。
“再见,戴顿,”说着他就消失在人群里。
萨耶勋爵并不匆忙。
他把《金融泰晤士报》叠好,一路上他只顾和朋友聊天,连报都没法看,接着他站起身来,穿上那件有阿斯特拉罕羔皮领子的皮衬里大衣。
他拿起大礼帽偏着一点儿戴在长着黑发的头上,这时他的贴身男仆出现在车门口。
“我希望爵爷旅途愉快。”
“很舒适,谢谢你,”萨耶助爵回答。“带上《金融泰晤士报》,希格逊。我还没看完。”
“是,爵爷。轿车①已经在外面恭候了。我会把行李装进带篷马车②的。”
①驾驶座在外的一种豪华型的四轮马车。
②带有顶蓬的一种四轮马车。
“谢谢你,希格逊。我这就到上院去。今天要早一点儿换衣服,因为我要在马尔波罗大厦用晚餐。”
“我明白了,爵爷。”
萨耶勋爵跨出车厢,登上站台,开始步行通过熙熙攘镶的人群。
这趟火车坐得满满的,乘客中有许多女学生,他记得她们是在牛津上的车。她们谅必是回家过圣诞节的,一个个显出兴高采烈的祥子。
女教师紧张地让她们按小组集合,同时学生们都在向各自的朋友道别。
其中许多人被她们的父母接走了,她们的母亲身穿皮大衣,显得华贵大方,还把黑貂皮的或银鼠皮的手笼举起来遮住脸,以免吸进机车喷出来的酸性烟雾。
萨耶勋爵已离开他乘坐的那节车厢走了一小段路,但他想起还有事要嘱咐希格逊,于是又折了回来。
他的仆人仍在收拾他的旅行袋、公文递送箱,并且从行李架上取下许多手提包等杂物。
达西·恰灵顿的贴身男仆也在那里把他主人的东西挑出来。
“希格逊!”萨耶勋爵在站台上喊。
他的仆人迅速走到车厢门口。
“是,爵爷,有什么吩咐?”
“你回去路过花店时停一下,让他们送一大束百合花给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把这张名片附去。”
“明白啦,爵爷,”希格逊说,接过萨耶勋爵递给他的信封。
当萨耶勋爵再一次转身离去时,他下定决心:这将是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从他那里收到的最后一束花了。
正如在他的恋爱生涯中经常发生的那样,他知道这一次也骤然结束了。
他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突然感到厌领,以前曾显得具有吸引力的、称心合意的东西,已变得索然无味了。
不管从哪方面讲,格屈露德都没做出任何反常的或使他心烦的事。
他只是开始意识到她不再吸引他了,他发现她许多癖性—习气曾对他一度具有诱惑力,而现在显然已使他厌烦。
他很了解,他的朋友达西准要因他如此爱挑剔——牵涉到女人时,或许用“善变”这个词更确切——而责备他,可是他左右不了自己的感情。
他想,他象是总在追寻那无法得到的东西,他相信已经抓住了,但是最终只是幻灭。
难以想象有哪一个女人能比格屈露德更美丽,虽然她仪态万方地走进房间时象一个冰雪女王,但他发现她在床上的表现是狂暴的、剧烈的,有时简直没有餍足。
“我出了什么毛病?”当萨耶勋爵走下站台时问自己。“为什么我那么容易厌倦,为什么在我生活中没有一个女人能长久地使我满意?”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几乎能得到他喜欢的任何女人;事情正如达西所说的,她们总是太轻易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难得主动去追寻风流韵事。那是强加于他的,是女人把它硬推给他的。
“感谢上帝,我就要走了,”他对自己说,知道自己要挣月兑格屈露德的手臂并不容易。
向她解释为什么他的感情已经改变、为什么她不再使他感兴趣是完全不可能的。
当他刚跨出火车时,站台上曾是十分拥挤;可是现在大部分旅客都已出站,只有脚夫推着堆满行李的小推车从货车车厢向出口走去。
脚夫真不少,萨耶勋爵走在一名脚夫的后面,这辆车堆得老高,推车人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叫喊。
脚夫猛地站住,以致萨耶勋爵几乎撞在他身上。
既然他们俩都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叫声,就从手推车两侧挪到前面去,只见一个姑娘倒在地上。
萨耶勋爵弯去扶她起来,他看到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脚踝。
“你受伤了?”他问道。
“碰了我的……脚,”她回答。“这……这……不算很重。”
事实上,他看见伸在她裙子下边的那只脚的脚背在流血,袜子也撕破了。
“我实在对不起,小姐,”站在她另一侧的那名脚夫说,“我没看见你,这是实话。”
“这不是你的过错,”姑娘用平静、温柔的声音说。“我正在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人来接我。”
“如果我扶着你,你能站起来吗?”萨耶勋爵问。
她抬头向他微笑,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苍白的脸上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他把双手放在她手臂下面,轻轻地把她托起来。
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叫疼声,但当她站直以后,就勇敢地说:
“我就会……好的……我很抱歉给您添了麻烦。”
“我想不会骨折的,”萨耶勋爵说,“当然,这谁也说不定。”
“我就会好的,”姑娘以坚定的语气说,“你帮助了我,太谢谢了。”
“你能走到门口吗?”萨耶勋爵提醒说。“也许有一辆马车会来接你。”
“我还以为妈妈会到站台上来呢,”姑娘回答,“可是我可以肯定,马车她是会派的。”
“你是不是扶着我的胳臂?”萨耶勋爵建议。“路不太远。我想给你找一把轮椅太费时间了。”
“不用,我当然能走,”她回答。
他向她伸出手臂,依靠他胳臂的支持,她居然能慢慢地走了,尽避她的脚仍然很疼。
正如萨耶勋爵所说的,到门口并不远,车站外面停着许多辆马车,其中包括他自己的那辆轿车。
泵娘往马路两头打量着,随盾她微微叹息:
“我看不见有车来接我,也许脚夫能帮我雇一辆出租马车。”
“我送你回家,”萨耶勋爵说。
“噢……请……我不想给您添麻烦……您已经……对我那么好心了……。”
“没什么麻烦的,”他回答。
他把她领到自己轿车的门边,一位男仆身穿棕色的贵族侍从制服,头戴一顶有帽章的棕色大礼帽,显得很潇洒,他连忙打开车门。
萨耶勋爵搀扶姑娘坐进去,等他也在她身边坐定,男仆把一条黑貂皮衬里的毯子盖在他们的膝上。
“你住在哪儿?”萨耶勋爵问。
“花园巷九十二号。”
他向男仆发出命令,男仆关上车门,马就走动了。
“你心肠真好,”他的乘客低声说,“我……我真是太……傻了,没注意到行李车……结果把我撞倒了。”
“我有一个感觉,你是第一次来伦敦。”
“我已经有几年没来了。”
“你的行李呢?”
“学校会把行李替我送到家的。以前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总是为了要等我从行李车上把箱子拿下来,等得很生气。”
“也许我们还是互相介绍一下的好,”萨耶勋爵说。“既然你没有行李,我也就不能从行李标签上偷看你的名字,要不然我早就会看到了。”
当他向她提出这一要求时,姑娘微笑了。
“我的名字叫伯蒂拉·奥文斯顿。”
“我认识你的妈妈!”萨耶勋爵喊道。
“好象人人都认识妈妈,”伯蒂拉回答。“她非常漂亮,是吗?”
“非常漂亮!”萨耶勋爵表示同意。
英文斯顿夫人就是他曾向达西描绘的那些象是坐在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之一。
她皮肤黝黑,态度傲慢,受到威尔士亲王以及那些跟着亲王的审美观点亦步亦趋的人们的高度赞赏。萨耶勋爵发现她居然还有一个女儿,感到非常谅讶。
他知道几年前乔治·奥文斯顿爵士溘然长逝,留下他的妻子——社交界不容置辩的美人之一——后面跟着一大帮追求者。
但是,就萨耶勋爵记忆所及,关于奥文斯顿夫人在这次婚姻中还留下个孩子的事,别人就连哪怕是一丁点儿风声都不曾听到过。
事实上,谁也不会猜到奥文斯顿夫人这么年轻,竟会有一个象伯蒂拉那么大的女儿。
他出于好奇,就问:
“你是从学校里回家?”
“我已经离开学校了。”
“你高兴吗?”
“老在学校里呆着是很尴尬的。我比所有其他的姑娘都大得多。”
“你多大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稍稍转过脸去,离他远了些,回答道:
“我十八岁半了。”
萨耶勋爵抬起了眉毛。
他非常清楚,姑娘们在社交界初次露面通常是在刚满十七岁的时候,决不至于等到十八岁的。
“我想你妈妈是知道你回来的吧?”他问。
“我写信告诉了她,”伯蒂拉回答,“可有时妈妈太忙了,没拆我的信。”
她的话含有某种凄凉的、甚至迷悯的意味,使萨耶勋爵对于美丽的奥文斯顿夫人和她女儿伯蒂拉之间的关系知道了很多。
“你刚才说假期里你不常来伦敦,是吗?”
“不常来。大部分假期我是在巴斯和姑妈一起度过的,但三个月前她死了,我不能到那儿去了。”
“好啦,我希望你会喜欢伦敦,”萨耶勋爵说,“尽避许多人将会离开这儿到外地去过圣诞节。”
“也许我们会到乡间去的,”伯蒂拉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起来。“爸爸在世时,乡间生活总是带来很多的乐趣。我可以骑马,冬天时他会带我去打猎,但是妈妈从来也不喜欢乡村,她喜欢住在伦敦。”
“你可以在公园里骑马。”
“噢,我希望能这样,”伯蒂拉回答,“虽然不如在乡间骑马那样神奇,在乡间,可以在田野里奔驰,心里感到自由自在。”
她声音里有些什么东西吸引着萨耶勋爵,使他不由得更仔细地看了看她。
他感到伯蒂拉自有一种娴静的可爱,与她母亲非凡的美丽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她娇小玲珑,而当时的美女标准是身材高大,妖艳肉感。
其实,她纤细的身材还未充分成熟,她的脸上还带有几分稚气。
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在她那张“鸡心型的”——这是鉴赏女人的行家萨耶勋爵暗中对它的描绘——脸上,显得分外大。
他看到,在那顶老式的女帽下露出的头发,金黄美丽、卷曲如云,很自然地盘绕在前额。
奇怪的是,她的睫毛是深色的,当她抬眼望着他时,他认为她的表情非常天真,充满信赖。
他不禁想到,如果此时他和一个年龄较大的女人单独坐在轿车里,她一定会向他卖弄风情的。
她不仅会用她说的每一个字,甚至会用她的眼睛、嘴唇以至她身体的动作来调情;
可是伯蒂拉的表情完全是自然的,从她对他的态度来看,似乎她的头脑里一刻也未曾想到过他是个男人。
“你没穿学生制服,”过了一会儿他说。
看到她脸红了,他觉得惊讶。
“我的制服一年以前就嫌小了,”隔了一会儿她说。“妈妈说值不得再化很多钱做新的了,所以姑妈在巴斯给我买了我现在穿的这件衣服。”
她的长裙和短上衣是用一种实用的蓝色毛料做的,几乎看不出有裙撑,萨耶勋爵想,这种服装确实也只有一位老姑妈才看得上。
谁也不曾出任何力量来美化伯蒂拉的外貌,可是这样一来,倒使她显得有几分哀婉动人。他想,这个印象也可能来自她那双大眼睛和苍白的脸,她被控倒后现在还谅魄未定呢!
“你的脚还疼吗?”他问。
“不,好多了,谢谢您。您用自己的马车送我回家,您的心地真是太好了。您的马真是骏马。”
“我为我养的马感到自豪。”
“您不用制缰①吗?”
①扼住马首的一种马具。
她说话时焦虑地望着他,似乎她觉得他一定会反驳她的。
“当然不用!”
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我真太高兴了。我想,用制缰太残忍了。妈妈常说,用制缰能焙耀马匹,同时马匹也能炫耀它们的主人。”
萨耶助爵熟知,那些时髦女人坚持把制缰套在她们马匹的胖子上,如果套得太紧,过一个小时左右牲口就会疼痛不堪。
他憎恶这种残忍行为,尽避他知道和他持相同看法的人在伦敦只占少数,此地的贵族都在自备马车上斗新巧,竞豪奢。
“您在公园里骑马吗?”伯蒂拉问。
“只要我在伦敦,几乎天天早晨骑马,”萨耶勋爵说,“但我怕我们将来见不着,因为我快要离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伯蒂拉说得很快。“我只是想请您告诉我,我在公园的哪一处可以避开时髦的骑手,也许还能骑马奔驰。”
萨耶勋爵一时以为伯蒂拉是在设法与他重逢,当他知道这种念头她显然连想都没想到过时,觉得这事挺有趣。
“在公园里骑马奔驰不能说是‘合乎礼仪’的,”他回答。“事实上,在洛登路①上跑马肯定是社交上的失礼行为。尽避这样,如果你越过色本丁桥,别人就看不见你了。”
①伦敦海镕公园中的骑马道。
“谢谢您告诉了我,”她回答。“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不过,当然罗,妈妈也许不让我骑。”
萨耶勋爵理解,这种干涉无疑是非常令人沮丧的,所以他用安慰的口气说:
“我可以肯定她会答应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奥文斯顿夫人的骑马姿势非常优美。”
“妈妈无论干什么看上去都很美,”伯蒂拉说,声音中显然含着赞赏之意,“但有时她会觉得骑马怪厌烦的,于是爸爸就单独带我去了。”
萨耶勋爵有一个准确无误的感觉:她和爸爸在一起时要高兴得多,因此他用更温和的声音说:
“你怀念你的爸爸?”
“看见我他总是很高兴,”伯蒂拉说,“他要我和他呆在一起。”
从她的话里可以得出明显的结论,萨耶勋爵正在考虑他应该怎样回答时,他发现马车已把他们拉到了花园巷九十二号门前。
“我已经把你送到家了,”他微笑说,“我希望你妈妈见到你会很高兴。”
“我也希望这样,”伯蒂拉说。“您心肠这么好,真是太感谢了。”
当男仆打开车门时,她又加了一句:
“我已经把名字告诉您了,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我要给您写一封感谢信。”
“不需要这样,”萨耶勋爵回答,“但我的名字是萨耶——戴顿·萨耶!”
一面说,他就从马车里出来,把伯蒂拉扶下了车。
下车时有点儿困难,因为她那只受伤的脚一站起来就很疼。这时花园巷九十二号的门开了,她把手伸出来。
“再一次谢谢,”她说,“我真是非常、非常……感激。”’
“这是我的荣幸!”萨耶勋爵举起他的帽子。
他看见伯蒂拉缓缓地从前门进去,随后他就回到自己的马车里。
当马车驱动时,他不知道这位姑娘将从她那位美丽的母亲那里得到什么样的接待。
然而他感到,既然没有人到车站去接她,那么在花园巷九十二号她也不会受到欢迎。
在大厅里,伯蒂拉向老管家微笑,她还是个女圭女圭时就认识他了。
“你好吗,梅斯通?”她问。
“见到您很高兴,伯蒂拉小姐,可是没料到您会来。”
“没料到?”伯蒂拉喊道。“这么说,我妈妈没收到我的信。她准知道圣诞节学校都放假,而且我当然不能到玛格丽特姑妈那里去了。”
“是的,当然不能,小姐,我想夫人是没收到您的信。她什么也没向我们交代。”
“噢!天哪!”伯蒂拉说。“那我最好上楼去见她。她醒了没有?”
她知道她母亲是难得在午餐时间以前起床的,事实上现在刚过十二点。
“一小时之前夫人就叫过人了,伯蒂拉小姐,但她见到你一定会很惊奇。”
伯蒂拉从梅斯通的口气里辨识出警告的意味,当她慢慢上楼时,眼睛里显出懂事的样子。
她感觉到这座房子已经大大改观了,她上一次见到它还是在她父亲活着的时候。
地毯是新的,墙壁也重新装饰过了,在大厅和楼梯平台上摆着许多插满温室花朵的巨大花瓶,要是父亲还活着,他是会反对这种铺张浪费的。
伯蒂拉经过双开间的客厅门口登上二层楼时,她的脚步似乎挪动得更慢了,每走一步,那只受伤的脚就感到越来越疼痛。
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对自己说,这么怕她的母亲是愚蠢的,然而她却总是害怕。
她也知道,当她抬起手来敲卧室的门时她的手在发抖,她宁愿继续上学,要是明天就能返校该多好。
“进来!”奥文斯顿夫人的声音很严厉。
伯蒂拉慢慢推开门。
丙然不出她之所料,她母亲坐在床上,背上靠着一叠镶花边的枕头。她盖着韶皮毯,身穿一件用粉红薄绸和花边制成的时髦衣服,衬托着她漆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美丽。
她正在看一封信,她身边的床上还放着一堆其他信件。当伯蒂拉走进房间时,她把那一页看完以后才抬头张望。
当奥文斯顿夫人看见站着的是谁时稍稍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她的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恼怒:
“噢,是你呀。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不,是今天,妈妈。我在给您的信里已经写了。”
“我把信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多得简直没个完。”
“是,那当然,妈妈。”
伯蒂拉稍稍往床前靠近一步,奥文斯顿夫人问:
“你怎么一瘸一拐的?”
“我在站台上给撞倒了,”伯蒂拉回答。“这事怪我自己不小心。我没注意身后有辆装着许多行李的手推车过来。”
“真是的,只有你才这么粗心大意!”奥文斯顿夫人用刺人的口气说。“我希望你没当众出丑。”
“没有,当然不会这样,妈妈。一位很和蔼的绅士把我扶了起来,还用他的轿车把我送回家。”
“一位绅士?”奥文斯顿夫人的声音尖锐刺耳。
“是的,妈妈。”
“他是谁?”
“他说他姓萨耶……戴顿·萨耶?”
“萨耶勋爵!天哪!我怎么能想象得出你有和他接触的份儿呢?”
奥文斯顿夫人的眼睛里无疑地显出了愤怒,因此伯蒂拉赶快说:
“我很抱歉,妈妈,我不得不这样,因为您没派车来接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以为你明天到。你竟会遇见萨耶勋爵真是莫大的不幸。”
“为什么?”
奥文斯顿夫人转过头瞧着她的女儿,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孩子般的脸上以及那顶颜色暗淡、式样过时的女帽覆盖着的金黄色的头发上。
“你告诉他你是谁了吗?”
“他问我姓什么,还说他认识你。”
“该死!”
这声诅咒似乎在空中回响,伯蒂拉掠讶地睁大了眼睛。
“妈妈!”她不由自主喊了出来。
“谁碰到这事儿也得诅咒,”奥文斯顿夫人用刺人的语气说。“你这个小笨蛋,你难道不懂吗,我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萨耶勋爵,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伯蒂拉没开口,奥文斯顿夫人接着说:
“他会告诉格屈露德·林德莱的,而她准要高兴死了,会把这个消息满世界传的!她一直在妒忌我。”
“我很抱歉,妈妈。我不知道您不想要我。”
“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奥文斯顿夫人喊道。“你应该懂点事,要知道我不能承认我已经是个十八岁大姑娘的妈妈了。如果有人无礼地问起我的年龄,我顶多说三十岁,我一点儿都不想多说了。”
“我……很抱歉,妈妈,”伯蒂拉又说了一遍。
“我可以猜到你会把事情弄得一榻糊涂的,”奥文斯顿夫人说,“你总是那么蠢,你要是还有一点点头脑就不会把你的姓名告诉他,要不然就随便编造一个。”
“要是您以前……告诉过我……要我这么办……,”伯蒂拉痛苦地说。
“老实说,我从没想到你可能会无意中遇见我的一个朋友,”奥文斯顿夫人说,“我早就作出安排,不让他们有机会见到你。”
伯蒂拉没开口,但是奥文斯顿夫人突然说:
“还有,你单独和萨耶勋爵坐在他的轿车里是什么意思?你总该懂得,就算没有人来接你,你也应当雇一辆出租马车呀。”
“我的确这样说来着,”伯蒂拉回答,“可他说要送我回家,在我的脚受伤后他一直对我十分好。”
“我可以肯定,如果他知道你已经成年,他就不会这么主动地帮助你了,”奥文斯顿夫人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一定以为你只是个孩子。你看上去不象十八岁。”
回想起萨耶勋爵曾经问过她的年龄,伯蒂拉心里很不自在,她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是实话,由于她实在太怕她母亲了,所以就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要是她母亲问她是否已经把年龄告诉萨耶勋爵了,她是决不会撒谎的。
可是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就懂得主动提供情况是不明智的,奥文斯顿夫人的脾气捉模不定,长期的生活教训使伯蒂拉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
“让我想想……”奥文斯顿夫人接着说,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我十七岁上生你,那么……你十四岁,我就是……三十一岁。”
她用审问的眼光盯着女儿看。
“说你十四岁,满行,”她说,“你那个小样儿,一点都不起眼。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这么说你。”
她拿起一封放在床上的信说:
“这件事情就这样吧,你毕竟在这儿也呆不了几天啦。所以,你要做的事就是:到一个别人看不见你的地方去。”
“我要离开吗,妈妈?”
“后天就走,”奥文斯顿夫人回答,“你要和你爸爸的大姐阿加莎一起生活。”
伯蒂拉显出困惑不解的样子。
“阿加莎姑姑?我以为她……”
“阿加莎是个传教士,这你很清楚,伯蒂拉,我已经决定:你应该献身于同一事业。”
“您的意思是……让我也……做个传教士?”伯蒂拉用颤抖的声音间。
“为什么不呢?”奥文斯顿夫人问,“我可以肯定,无论哪一位姑娘从事这一事业都非常值得称赞,此外,你知道,你的阿加莎姑姑住在沙捞越。”
伯蒂拉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惊愕,低低地呀了一声,而奥文斯顿夫人接着说:
“玛格丽特死后我给阿加莎写了信,告诉她等你一离开学校,就把你送去和她同住。”
“但是她……她说她愿意……要我吗?”
“我现在还没来得及得到答复,但是我知道她会乐意见到你的。”
“您怎么……能肯定……她乐意呢?妈妈。”
奥文斯顿夫人没回答,等了一会儿伯蒂拉问:
“您最近是在什么时候……收到阿加莎姑姑的信的?”
“你怎么能要求我记住我接到的每一封信呢?”奥文斯顿夫人气冲冲地回答。“阿加莎总是写信向你父亲祝贺圣诞节的。”
“可是爸爸去世……已经三年了。”
奥文斯顿夫人望着女儿焦虑的面容和苦恼的眼睛,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冷酷起来。
“你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她恶狠狠地说。
“可是……妈妈……”
“我不打算听任何辩白的话,”奥文斯顿夫人厉声申斥。“既然你的玛格丽特姑妈死了,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她停顿一下,又补克说:
“能有机会去见识世面,大多数姑娘是会觉得非常幸运的。你会发现那是非常有趣的事,人家常对我说旅行能开阔思路。”
“我要永远……留在……沙捞越了?妈妈。”
“当然没有足够的钱给你做回来的旅费,”奥文斯顿夫人回答。“这么远的路程要送你去,得花很多钱,我想你会要些衣服,可是不能太多。那里除了许多土著,没人会来看你,所以你也不必穿得那么时髦。”
伯蒂拉的十指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求求您,妈妈,我希望别……去和阿加莎姑姑住。我记得……我还是一个小泵娘时就怕她,爸爸总说她是一个宗教狂。”
“你的爸爸讲过很多傻话,对于这些话你应当放明白一些,不要予以重视,”奥文斯顿夫人反驳说。“伯蒂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一定要去姑姑那里,我不要你在这儿。”
“我爸爸的亲戚里面,总会有人愿意……收留我的吧?”伯蒂拉绝望地建议道。
“可以接受你的人都住在伦敦,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要你在这里,”奥文斯顿夫人说。“你牢牢地记住,伯蒂拉,我不希望有一个成年女儿来妨碍我。”
她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施妆台上的镜子,其中可以看到她自己的映象。
她对晨衣上的粉红色衬托出来的黑头发、白皮肤表示心满意足。接着她说:
“你已经大了,该明白,我希望有一天要重新结婚的;可是,伯蒂拉,一个男人要是发现对方还要把前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作为负担强加于他,那么,没有比这件事更容易把他吓跑的了。”
“我能……理解这个,妈妈,”伯蒂拉回答,“可是请您不要把我……从英格兰弄走。我到乡下去不行吗?没人会知道我在那里,而且老仆人能照顾我。”
“那样也一点儿都不方便,”奥文斯顿夫人回答。“我今夏打算开放奥文斯领庄园。人们都在乡间举行周末宴会,那里我还有几个朋友想招待一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负担得起。”
“我能不能不到……其他……地方去?妈妈。我不会……花费您……很多钱的。”
“回答是不行,伯蒂拉,而且我不打算来讨论这件事,”奥文斯顿夫人坚定地说。“我已经多方设法张罗到足够的钱送你到沙捞越去,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那就是你要居留的地方!”
“可是……妈妈……”
“走开,让我安静会儿!”奥文斯顿夫人大声说。“你最好开始收拾你的东西。我会安排陶金斯今天下午陪你一起去商店买东西的,因为我想你没有夏天的衣服。沙捞越的气候一定非常炎热,可是你别买任何价钱贵的东西。”
她一面说一面摇着床旁边桌子上竖放的铃。
房门几乎立刻开了,夫人的女仆,一个瘦削脸、年龄较大的女人走进房间。
“她是伯蒂拉小姐,陶金斯,”奥文斯顿夫人说。“她回来时弄错了日子,这也是意料得到的事。但至少可以给你两个下午备齐她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我会尽力而为的,夫人,”陶金斯回答;“不过正如您我都知道的,在这个季节,店里是买不到夏季服装的。”
“你尽力去办,别多花钱。”
奥文斯顿夫人的语气很坚决,当她重新拿起信件时,伯蒂拉知道这是在打发她走呢。
她走出母亲的房间,来到自己以前曾占有的小卧室,它就在这层楼上,但是她发现里面已经摆满了装着她母亲的衣服的许多大衣柜。
她费了点周折才弄明白:原来要她睡顶层那个房间,紧接着女仆们的卧室。
但这也不会比刚才和母亲的谈话更使她沮丧了,因为她对自己说,这是她可以预料到的待遇。
她从来就知道母亲不爱她,在某种程度上母亲似乎对她存在的本身就恨恨不已。
她寂寞凄凉地坐在床上,对自己说;她应该预料得到会被遣送到一个蛮荒的地方去。
人们也许会以为伯蒂拉缺乏才智,其实并非如此,她已经认识到,自从她父亲去世,她除了是一个累赘外不会是别的了。
以前每逢假日,她总是在巴斯和姑妈一起度过的,她在学校时母亲从来不给她去信。
母亲从来不供给她衣服,除非女校长用十分坚决的措词写信说,她需要几件学校制服,还要买新书和学习用品。
伯蒂拉想,如今母亲再也找不到一个能比沙捞越更远的地方可以有效地处置她了。
她记得阿加莎姑姑是一个难对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父亲从来也不喜欢她,玛格丽特姑妈小时候和她在一起也让这位大姐姐吓坏了。
玛格丽特姑妈有一次曾告诉伯蒂拉,她年轻时曾有过结婚的机会,可是被阿加莎横加阻拦。
“她认为我太轻浮,伯蒂拉,”她轻轻地一笑说。“阿加莎鄙视人间幸福和世俗思想,她总是祈祷,当我要去跳舞时她总对我大发雷霆。”
伯蒂拉感到自己在发抖。
她和姑姑在一起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知道一旦自己到达沙捞越,就什么退路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