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季米特里不耐烦地叫道。
“我不是出席法庭,这靴子一天下来就会粘满灰尘。”
西门匆忙拿着刚擦了一半的靴子跑上前去。他为什么偏偏在季米特里需要有人代替他的贴身男仆马克西姆时,在楼梯口呢?他现在脑子一团混乱,时刻期盼着那个英国女人能出现在季米特里面前告诉他事情真相,而不是索妮亚讲的一半事实。但她连王子回来也不知道,怎么会离开厨房?他不能对此寄以希望。只有季米特里走后,他才能轻松。谢天谢地,他正准备离开。
季米特里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对回投的痛苦眼神暗暗吃惊。难怪西门如此诚惶诚恐,他一个早上都是这个神情吗?他怎么知道?他还是半醉半醒。两瓶伏特加不能让他入睡,只让他的思想更矛盾。即使一夜未眠,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上帝,他多希望能睡着,不再去想那个问题。
“要那把佩剑吗,我的主人?”
“我想我该戴上勋章上路。”季米特里骂道,但他很快为自己的粗暴道歉。
他穿上一件老军装,因为感觉像战争时代。那件猩红的夹克还是保养得非常好,白色的紧身裤一尘不染,过膝的靴子像新的一样。如果沙皇在世,整个国家,不管平民还是军队都必须穿军装。这里不同其它国家,一个人的军装并不因为退役而失去意义。尤其在法庭,几乎人人都穿军装。
一阵敲门声,季米特里烦燥地叫道:“请进。”
罗地亚走进房间,看到季米特里不悦的神色,感到不适。为那个女人澄清事实是一回事,但在王子这种心情下跟他说话却是另一回事。
西门的脸霎地变得纸灰,他已猜出了罗地亚的用心,那个女人遭到毒打当晚就发起高烧,罗地亚喝醉了。是他把她带到帕拉莎那里。也是他叫厨房伙计不要去烦她。但他和西门一样毕竟伤害了那个女人,虽然两人都别无选择。他怎么能忘记?
“什么事?”季米特里大声问。
“我想有件事你该知道——关于那个英国女人——在你离开之前,我的主人。”
“凯瑟琳,她的名字叫凯瑟琳,”季米特里吼道。“你不会说出什么让我惊讶的事,因此就别麻烦了。事实上,我一直在听到有人讲她的事!”
“是的,主人。”罗地亚转身离开,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失望。
西门正要舒口气,脸颊上稍稍恢复了光彩,这时王子叫住罗地亚。
“对不起,罗地亚。”季米特里向他招招手,叹口气。“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那个——”罗地亚同西门交换了一下眼色,但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你的姑姑杖责她,非常厉害,她整整两天晕迷不醒。她现在在厨房干活,但不是自愿的。如果她拒绝,又要遭到毒打。”
季米特里一言不发。久久地,他站在那里盯着罗地亚,然后他突然离开房间,快得连罗地亚只得跳到一边让他过去。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傻瓜?”西门问。“你难道没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罗地亚一点也不后悔。“西门,她是对的。如果等他离开后再发现事实真相,事情会更糟。但他是个公正的人,他不会指责我们听从公主的命令。他关心的并不是举起棍子的人,而是为其它事——那就得由他的姑姑去解释了。”
即使在楼下,破门进厨房的声音整屋子都听得到。接下来三响踢门声,没有先前大,因为厨房里的几个女人惊得掉落了手中的东西。
每双眼,除了凯瑟琳,每双眼睛都盯着站在门口的王子,只有少数偷偷地看了看门上松落的门栓。他奇迹般地出现,他穿过厨房走到她身后,他跪在她身边,她都没有抬头。她知道他在那里。即使看不见他,她也能感到他的存在。但她不在乎,如果昨晚他来这里,说不定她会伏在他肩上痛哭。现在让他滚蛋吧,一切都太晚了。
“凯特?”
“滚开,亚历山德罗夫。”
“凯特,请——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正巧知道,我还知道你的那个亲戚告诉你一切。”
她还是没有看他。她的头上包着头巾,头发松松地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还在使劲地擦着地板。她身上的衣服不是她的,很脏,散发着臭味。季米特里想要杀人,但他必须先安顿好凯瑟琳。
“她告诉我你跟佣人睡在一起,不是她让你这样的。我想这大概是你的选择,跟从前一样,不愿接受我给你的舒适。她告诉我你曾逃走,她让你在这儿干话,她说你也没有拒绝。我又以为这是你的选择。”
“这正表明你想的结果,亚历山德罗夫,你太浪费时间了。”
“至少在你嘲讽我的时候看着我。”
“做梦。”
“凯特,我不知道你挨打了!”他生气地说。
“没什么。”
“一定要让我月兑了你的衣服看吗?”
“好吧!我是有几条伤痕,但这不妨碍任何人。所以你的关心太晚了。”
“你以为我希望这一切发生吗?”
“我想你没向你姑姑解释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已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看着我!”
她猛地甩过头,眼睛与他那透明、清澈的两眼相对。“你很高兴吗?你看够了吗?我还有事要做。”
“凯特,我带你走。”
“不。”但凯瑟琳退得不够快。季米特里把她拉起来,轻轻地拥入怀中。“我的背,你这个禽兽!别碰我的背!”
“那么搂住我的脖子,小东西,因为我不想放下你。”
她狠狠地瞪着他,但无济于事。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已没有力气再忍受下来。她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季米特里的脖子,于是他就把手移到她的大腿,稳稳地抱起她。
“我会让你知道你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凯瑟琳轻声地说。“要不是怕弄疼自己,我一定会狠狠凑你一顿。”
“等你好些了,我会提醒你。我还会带根棍子,任你狠命地抽,我保证不动。这是我该得的。”
“哦,闭嘴,闭嘴——”
凯瑟琳说不出话。泪水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把脸深深地埋在那个曲线里。
他在破门这儿停住了,口气与刚才截然不同。他吩咐两个女佣:“马上在我房间准备好洗澡水和一瓶白兰地。”
凯瑟琳挣扎着反对,“我不想死在你的房间,如果那是为我——”
“白屋,”季米特里马上纠正,“快点去叫医生。你,还有你——”他严厉地盯着两个女佣——“过来帮我。”
“我能自理,季米特里。我已经做了很久了,没必要这样。”
季米特里不去理她,女佣也立刻执行他的命令。王子一走出厨房,里面就有叹息声和许多“我说过是这样”的话,一些人开始相信那个英国女人。娜德达不是其中之一,她被眼前的一幕深深激怒了,把正在揉的生面胡乱一堆。厨师狠狠地骂了她,她也回敬,结果挨了厨师一个耳光,人人都暗暗叫好,因为没人喜欢她盛气凌人的样子。
在白屋里,季米特里轻轻地把凯瑟琳放在床上,也没有得到她任何感谢。女佣匆匆进来在澡盆里装满水。凯瑟琳对此并不拒绝,季米特里走后她没有好好地洗过一次澡。但她拒绝白兰地,并生气地把酒杯推到地上。
“我不知道你这样兴师动众想证明什么,亚历山德罗夫。你还是让我留在厨房的好。厨房活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经历。你不是说过你曾让我有了那么多新经历,我该好好谢谢你。”
季米特里有点畏缩了。他看得出她现在的心情,要跟她谈话是没用的。他本可以告诉她,是因为他的懦弱,不敢面对她,才会这样荒唐地离开。但现在他绝不能提及那个晚上,那只会火上浇油。
“洗澡水准备好了,主人。”路德米拉犹豫地说。
“好的,把她的衣服月兑掉。”
“你在这里,不!”凯瑟琳愤怒地说。
“好,我离开。等医生来了,你得让她检查。”
“没必要。”
“凯特。”
“好吧,我会见那个该死的医生。但你不许进来,我跟你没什么说的。”
季米特里通过那扇门正要走进自己房里,忽然听到一个女佣轻轻地叫了一声,他马上转身,正好看到凯瑟琳的衣服月兑到腰间。他的喉咙便住了。她的背上满是蓝色、棕色、黄色,夹杂着长长一条条紫色的棍印。
他关上门,头靠在门上,紧闭双眼。难怪她不想听他解释。她受了多少苦,全因为他的一时疏忽。但她就这样原谅了他。她甚至没有向他大喊大叫,要是那样,他还能靠近她,让她明白他愿意付出一切让时光倒转,带走她的痛苦,他要让她知道,他想做的一切就是爱她。但现在他是如此受她鄙视,他甚至不值得她恨。
季米特里在书房找到姑姑。她站在窗口看着果园,她挺直背脊,双手紧合胸前,她在等他。屋里发生的一切逃不过她的眼睛,季米特里也知道佣人已把他跟凯瑟琳在厨房的交谈逐字逐句地告诉了她。她在等待最坏的时刻,但季米特里的愤怒是针对自己,只有少数是对他的姑姑。
他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也看着窗外,但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先前一直希望到来的疲倦感现在深深地包围着他。
“我把一个女人留在自己家里受保护,回来却发现她像被打入地狱。为什么,索妮亚姑姑?凯瑟琳不会做出什么事而遭此待遇。”
索妮亚听到他温和的口气,松了口气,误以为他没有下人说的那么难过。“你告诉我她不重要,米特。”她提醒说。
他叹口气说:“是的,我是在气头上说的,但那样你就有权力虐待她吗?我也说过你用不着管她。你为什么要干涉呢?”
“我看到她从你房里出来,我想她可能偷了什么东西。”
他不信地转向她,“从我这儿偷东西。天啊,从我这儿偷!我给她一切,她什么都不要。她鄙视我的财富。”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要搜她。要是她不这么好斗,也不会有什么事。我怎么能容忍她在佣人面前对我那么粗鲁?”
“她是个自由的人,一个英国女人。不受这个国家古老的风俗规则的约束。”
“她是谁,米特?”索妮亚问。“除了情妇,她是谁?”
“她不是我的情妇。我也希望她是,但她不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或许是某个英国伯爵的私生女,但没关系。她在扮演一位淑女,我能接受。她没必要在这里改变她的态度,即使为了你。但最重要的是她在我的保护之下。索妮亚姑姑,她是多么娇小,脆弱。你难道没想过那顿毒打会一辈子毁了她吗?或者变成跛子?”
“但如果她表现出那么一丝脆弱,我或许会那样认为,但她没有。三天后,她居然骑着马要逃跑。”
“绝望的举动。”
“胡说,米特,这只是一顿轻揍。如果她有点伤着,她就不会——”
“没有伤着!”他终于发火了。愤愤地瞥了索妮亚一眼。“你跟我来。”
他抓着她的手腕,拉着她上了楼,走进白屋。他猛地推开澡房的门,凯瑟琳尖叫一声,马上埋进水里,但季米特里走到澡盆边,稳稳地把她扶起来,让索妮亚看她的背。凯瑟琳气得把擦满肥皂的布甩到他的颈上和胸前。
“该死的,亚历山德罗夫——”
“对不起,小东西,但我姑姑还以为没伤着你。”
他把她放下,很快关上门,还听得见里面凯瑟琳愤怒的骂声:“我现在很好,白痴!早告诉你了,你以为圣约翰人经不起这点疼痛?”
他不用跟索妮亚多费口舌,她的脸跟他初次看到凯瑟琳伤痕时一样剎白。他拉起她的手肘,出了房间,但在楼梯口停住了。
“索妮亚姑姑,我想留凯瑟琳在这里住上几个星期。原因并不重要。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你最好能去看望一下你的侄女。”
“是的,我今天就走……米特,我没想到……但她看上去这么坚强,虽然……我知道那不是借口……”她话未说完,就匆匆离开了,一刻也不能面对季米特里的责备。
她跟老一代的许多贵族一样,一气之下做出的事情,后来就后悔了。
“不,那不是借口,索妮亚姑姑,”季米特里痛苦地自言自语。“没有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