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丽不打算冒险进入主楼,因此她到军械库拿了弓箭,从能够迅速进入树林的侧门溜出城堡。种种不愉快的情绪仍在她心中翻腾。
一只野免上前来跟她打招呼,她停下来抓抓牠的下巴。多年来她在这片树林里交了许多朋友。因为数目太多,所以她只能带其中几个回城堡。
野免感觉到她情绪欠佳,不一会儿就跑开了。她叹口气,悄悄地继续走向树林深处。她爬上一棵大树,坐在粗壮的枝桠上,鸟瞰周遭的环境和附近那些还没有找到温暖洞穴过冬的动物。她的心情恶劣得想杀生,但她从不以打猎来发泄怒气。携带弓箭只是为了防身自卫,因为她知道那几个攻击她的歹徒逃进了这片树林。
她也在逃,想要逃离他的出现所勾起的回忆。若非其中充满痛苦,她根本不会记得儿时的那件陈年往事。
当时她正骄傲地向朋友炫耀她的最新成就:驯服猎鹰嘉嘉。驯鹰师已经放弃了,因为嘉嘉是从野外捉回来,而不是被人从小养大的。他说事实上他正准备把牠交给厨子处置,敏丽直到长大后才明白他是在开玩笑。所以她的骄傲有一部分是因为自认驯服牠是救了牠的命。
但接着他出现了,发出一个声音引起她的注意,用责备的眼神注视她。她确实是做错了事,因为她是偷偷溜进严禁她进入的鹰棚,瞒着驯鹰师驯服嘉嘉的,但她猜不透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
他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说了“我是妳长大后要嫁的人”那句话。他长得很好看,别的女孩听到那句话也许会欣喜若狂,但敏丽那个星期才决定她这辈子都不要嫁人。
几天前,村里的一个农奴殴打他的妻子,使她在第二天因伤势过重而死亡。那件事之后的窃窃私语给小小年纪的敏丽留下极恐怖的印象。
“她活该。”
“他有权管教他的妻子。”
“他下手可以轻一点。现在谁来烧饭给他吃?”
“作妻子的不该笨到激怒她的丈夫。”
在幼小的敏丽看来,根本不要结婚是避免那一切发生的最佳方法。她不明白为什么大部分的女人都没有想到。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许配给了宋沃夫,所以自以为不可能与粗暴丈夫有所瓜葛,直到他站在那里胸有成竹地声称她长大后要嫁给他。
他当然是乱说的,于是她骂他是骗子,但他的话也吓到了她,因为他听起来是那么有自信。她那年倒霉透了,因为她发现她想做的事大部分都是她永远也做不到的。她还发现,或者该说是她的朋友发现,她的脾气很坏,而且还没想出控制的方法。
那个骗子尝到她坏脾气的苦头,但在她命令他离开时,他却杵在原地瞪着她看。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要叫人把他撵出城堡,关上大门不让他进来。
她移动手臂准备把嘉嘉放回栖木上,以便离开鹰棚去叫卫兵来赶人。命令遭到漠视使她火冒三丈。她再怎么说都是领主的女儿,而那个男孩只是陌生人。嘉嘉感觉到她的愤怒而振翅朝他直扑过去。
嘉嘉的反应令敏丽吃惊,更令她吃惊的是那个愚蠢的男孩竟然抬起没戴手套的手来阻挡猎鹰。嘉嘉还没有受过狩猎训练,还不会在听到呼唤时飞回来。但狩猎是鹰的天性,只不过牠们通常不会攻击人类。嘉嘉却紧咬住男孩的手不放。敏丽上前准备说服嘉嘉松口,但男孩以闪电般的动作把嘉嘉甩开。
嘉嘉几乎是当场毙命。敏丽不需上前察看就知道牠死了,心痛使她发疯似地扑过去攻击男孩,一心要他为嘉嘉偿命。
悲愤使她失去理智,其实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她被用力推开,撞上其中一根栖木。她在跌倒时压到自己的脚,听到脚踝发出喀擦一声,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但踝骨断裂比疼痛更令她惊恐,因为她知道那种脚伤会使人终生残废。跛脚的人不会得到怜悯,只会受到冷落和歧视,最后大多沦为乞丐。
她没有叫喊,也许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发不出声音。她至今都不知道她怎么有办法忍痛把骨头推回原位,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做,只知道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不要一辈子跛脚。
她的两个朋友立刻跑去求助,因此她很快被抬进主楼里。陌生男孩在弄伤她之后就不见了。她再也没有看过他。但讽刺的是,由于她一直没有喊痛,所以大家都以为她伤得不重,只是扭到脚踝,很快就会复原。
只有乔安妮知道真相,陪她担心跛脚的可能。堡里的医生连看都没有看她的脚伤一眼就用水蛭给她放血。但话说回来,他治任何病都是用同样的方法。他的水蛭被养得肥肥的。
整整三个月,敏丽无法下床走路,也不肯月兑掉紧紧绑在脚踝上的靴子,不敢看她的脚变成什么样子。她之所以绑上靴子完全是因为那样似乎能减轻疼痛。
但在疼痛完全消失后,她还是不敢用那只脚走路或仔细察看它。最后完全是因为乔安妮抱怨睡觉时老是被那只靴子踢到,敏丽才不得不月兑掉它,进而发现她终究不会成为瘸子。
直到今日,敏丽每天在祈祷时仍不忘感谢上帝让她的脚正确地自动痊愈,没有让她变成瘸子。直到两年后她才得知那个陌生男孩的身分,和她确实是被许配给了他。他没有乱说,但摔死嘉嘉和差点害她变成瘸子使她对他毫无好感。她讨厌他,更讨厌将来会被迫嫁给他。
得知真相之后,她整整担心了六年。但到十四岁时她不再担心了。宋沃夫没有再来过登博堡,看来永远也不会来了。因此她决定一等她的朋友洛朗可以娶妻时就要嫁给他。
爸爸一定会答应这件事的。她十分肯定自己跟洛朗在一起可以得到幸福,因为她非常欣赏他,而且已经跟他结为好友。但跟沃夫那样粗暴的人在一起,她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多么悲惨。
他在小时候就长得很好看,成年后更是英俊挺拔。但他还是不能跟洛朗比,洛朗有天使的脸孔和巨人的身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敏丽在他到傅贝堡探望洛朗时见过他一次。
她和洛朗都被寄养在傅贝堡。几乎是所有的男孩都会被送去接受骑士的寄养训练,因为留在家里,父母和家臣很可能会不忍心对他们太严苛。未来的骑士需要严格的磨练。许多女孩也会因习俗使然而被送去寄养,但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母亲过世或经常不在家。
她一到傅贝堡就因年龄相仿而迷上洛朗,但八岁的他身材异常高大,比一起受训的男孩高出好几个头。而且他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她羡慕他娴熟她想学的那些技能。
他们就是在操场上相识的。她不肯乖乖待在女眷专用的阁楼里学习缝纫刺绣和社交礼仪那类她毫无兴趣的事。她感兴趣的是搭弓射箭的快、持矛冲刺的狠和刀劈剑刺的准。她明白苦练的成效与回报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她和玛葛夫人玩了两年的捉迷藏,害玛葛夫人经常徒劳地到处找寻她和企图把她拖回阁楼。她向一位弓箭好手学会自行制作弓箭,他以为她只是另一个热心求学的年轻扈从。
她和洛朗有一个极大的共通之处,所以他们能结为好友。他们两个都与同年龄的人大不相同:敏丽痛恨妇道妇艺,洛朗则是身材和能力超乎常人。
自从洛朗几年前返家度假时顺道来访之后,她就没有再和他见过面。不像她,他仍然在傅贝堡,而且会在那里一直待到被册封为骑士。
但他可能已经被册封为骑士了。他们虽有联络,但不是很频繁,因为书写信件很花钱,更不用说是寄送了。她最近一直拖延着没有写信给他,因为她想要提议他们结婚,但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正在思索如何使父亲同意解除与宋家的亲事时,她听到马匹靠近的声音。接着她看到一个人骑着马缓缓走向她所在的那棵大树。但两眼看着地面的他不会注意到她的。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是跟沃夫一起来的骑士之一。
令她惊讶的是,他在她的树下停下来说:“你确定那根树枝够粗,不会被你压断吗?”
敏丽浑身一僵。她躲在树上时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连在这片林子里训练猎鹰而必须经常抬头看的驯鹰师都没有。而那个骑士连瞄都没有朝她的方向瞄过一眼。但此刻他正用一对深蓝色的眼眸望着她,虽然不及沃夫的眼睛那么蓝,但已十分相似。
“你不会是宋沃夫的兄弟,因为他是独子。”她猜道。“所以你八成是他的表兄弟?”
他吃了一惊,但随即低声轻笑。“认识我们的人大多不会认为我们有亲戚关系。你怎么会认为我们有?”
他们长的确实不相像。他比沃夫矮许多,也瘦许多。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沃夫的发色却十分乌黑。他们的骨架也大不相同,他的下巴比较圆,鼻子比较宽,眉毛笔直浓密,不像沃夫的弯如新月。
但她自认没有猜错。“你们有相同的眼睛,虽然你没有他的蓝,但还是相同。”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错。我们的父亲相同,但我出生在村子里。”
原来是私生子。这并不稀奇,有些私生子甚至在没有婚生子时成为继承人。但令敏丽纳闷的是,他并没有像他弟弟那样引起她的反感。也许是因为那对笑瞇瞇的眼睛使他看来真的很和气。他看来一点也不具威胁性,也许他们兄弟真的是不同类型的人。
“你到这片树林里来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找寻向贵族女子开战的笨蛋。”
他说的贵族女子显然是乔安妮,找的显然是在林间小径突击的歹徒。米罗爵士找他帮忙?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登博堡有许多家臣骑士和五十多个士兵。
“你是不是该在树枝折断前下来?”他建议。
“我没有那么重。”
“你的个子是很小,但我认为你的实际年龄比外表看来大。”他说。
“为什么那样说?”
“就你表面那个年纪的农奴而言,你太精明。”
她这才明白他跟他弟弟一样不知道她是谁。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而且太放肆。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自由民吗?”
“我倒还宁愿当个自由民,老兄。不,我是柯奈杰的女儿。”
她看到他扮个苦脸,听到他咕哝:“可怜的沃夫。”这句侮辱人的话很可能不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如此听来,他同情他的弟弟不得不娶她,对不对?他当然不是同情她不得不嫁给一个粗人莽汉。但话说回来,男人何时考虑过女人的命运?
她小心翼翼地跳下树枝,落在他的马面前的地面上,使牠受惊地倒退几步。
她抽出片刻安抚那匹马,朝牠伸出手,用古萨克逊语对牠说了几句话。牠上前用口鼻挨擦她的手。
骑士不敢置信地猛眨眼。
她抬头瞪向他,在转身走开前说:“对,你的弟弟是很可怜,如果我被迫嫁给他,他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妳抹泥巴是为了掩盖,还是妳深信洗澡有害健康?”
她猛地转回身来。她抹什么关他什么事。“什么泥巴?”
他再度瞇眼微笑。“妳脸上和手上的泥巴,小姐,有效地掩盖了女性肌肤,使人压根不会想到妳是女人。这么说来,妳是故意的?还是妳有好一阵子没有照镜子了?”
敏丽咬牙切齿地说:“照镜子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虽然不关你的事,但我洗澡比一般人勤快,至少一个星期一次!”
他轻声低笑。“那么妳一定是该洗澡了。”
她不必用衣袖擦脸就知道一定会擦下泥污来。乔安妮老是在用手帕擦她脸上的污垢,只要敏丽肯站着不动。她只是不习惯别人当面告诉她。但她才不会像普通女人那样愚蠢地把美丑摆在心上。
即使真的该洗澡,她现在也会为了原则而拖到沃夫离开登博堡后再洗。她希望他越早离开越好。如果他的哥哥注意到她脏兮兮,那么他一定也注意到了,最好能使他在解除婚约后满意地离开。
因此她面带微笑地说:“担心你自己的洗澡习惯吧,老兄,因为你不太可能会有时间在这里找到热澡盆。”
她说完就钻进树林里,迅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XXXXX
敏丽开始感觉到没吃午餐和晚餐的后果了,但在去找父亲前,她焦虑得没有心情到厨房找东西吃。他是习惯的生物,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就寝,无论堡里是否有客人。她想在最恰当的时机找他谈,也就是当他独自在房里但还没有睡觉时。
因此她溜进他卧室前面扈从睡的小房间里,等他们服侍他就寝后离开内室。她不必等很久。两个扈从很快就出现,认出是她,在她经过身边进入内室和关上房门时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厚厚的床幔被放下来隔绝冷空气,因此她清清喉咙让父亲知道她来了。她倒不担心在她进来前父亲不是一个人在房里。
他从来不找情妇,至少她不曾听说过。夜夜伴他入眠的都是对过世妻子的回忆。敏丽很遗憾不认识她的母亲,一个死后仍然能令人如此爱恋的女人。母亲死的时候她只有三岁,她对母亲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只记得她有芳香的气息和可以赶走所有恐惧的温柔声音。
“我一直在等妳。”他说,拨开床幔,拍拍身边的床铺。
她缓缓靠近,无法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有多生气。她知道除了乔安妮以外他还派了别人去找她,因为她整天都在不断地躲避他们。
“你会不会累得无法谈话?”她小心翼翼地问,在他身旁坐下。
“跟妳谈话很有趣,敏丽,因为妳的想法总是出人意料。不,我从来不会累得无法跟妳谈话。”
她蹙起眉头。“你觉得我很有趣,但别人未必如此想。”
“如果妳希望我否定那句话,那么妳要失望了。别人确实认为妳很奇怪,而不是有趣。妳能认清这一点就好,至少妳不会为此生气。女儿,不做自己而去努力做别人时就必须接受后果。墨守成规和坚持传统是人之常情,对于不合常态和传统的事物感到怀疑甚至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我并不可怕。”她说。
“对熟识妳的人来说,妳是不可怕。妳在他们看来很正常,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妳。熟人的接纳使妳误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为所欲为。其实不然,敏丽。”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悲伤,但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不会因为有些人觉得她行为怪异而改变自己。她这辈子都在反抗那种限制和束缚。现在为什么要停止反抗?但她知道父亲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希望她改变。因为宋沃夫。
他以同样的语气继续说:“妳年纪不小,头脑也够聪明,应该明白妥协有时能够带来好处。”
她浑身一僵。“意思是?”
“意思是穿上合宜的服装给妳的未婚夫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对妳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妳连出现都不出现。妳非要这样当着我朋友儿子的面给我难堪不可吗?”
“不,爸爸,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敏丽辩驳。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回答。“使我们的客人受到应受的尊重真的会给妳添很大的麻烦吗?”
“我没有必要尊重他。”她咕哝。
奈杰皱起眉头。“妳当然应该尊重他。他是妳的未婚夫,即将成为妳的丈夫。”
“但我宁愿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这正是她前来的目的,她急着在他阻止前把话说完。“我不想嫁给他,爸爸。想到结婚令我胆战心惊。我宁愿嫁──”
“这很正常─一”
“不,我不愿嫁的只有他而已。今天上午在树林里,要不是乔安妮出面阻止,他就会动手揍我,只因为我问他为什么不在歹徒逃跑前去追他们。”
她知道她在误导父亲,故意不提沃夫当时不知道她是谁。不幸的是,父亲已经猜到了。
“他以为妳是男孩,敏丽,而且是农奴男孩。妳知道农奴质疑贵族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有些农奴犯了更轻的过错就被吊死。他只是想揍妳已经非常宽大为怀了。”
她满脸通红。“你觉得他揍我没关系?”
奈杰哼地一声说:“我怀疑他会那样做。平心而论,女儿,激怒他是妳故意的。所以要不要和他和睦地一起生活其实全在于妳的选择。”
“我根本不想和他一起生活!我想要嫁给科顿堡的萧洛朗。我了解他。我们是朋友。”
“那不是蓝诺勋爵的儿子吗?”
“对。”
“他不就是宋盖义的家臣吗?”
“对,但是──”
“妳要我在妳可以嫁给他的儿子时把妳嫁给他家臣的儿子?别傻了,敏丽。”
“如果你不是伯爵的朋友,如果你没有救过他的命,我根本不会被当成他宝贝儿子的妻子人选!你心知肚明。”
“所以更令人感到荣幸。这门亲事是他提出来的,拒绝是对他的莫大侮辱。妳应该高兴才对。妳将来会成为伯爵的妻子。”
“明知会生不如死,我还会在乎头衔吗?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迫使我过我会痛恨的生活?”
“不,我希望妳快乐,敏丽。我知道妳会,只要妳克服无法爱沃夫的傻念头。”
她很想告诉父亲,沃夫在短短几秒内不仅害死了她的一只宠物,还差点害她终生残废。但父亲始终不知道她脚受伤的事,因为她躲在房里养伤的那三个月里,乔安妮假装成她到处走动以免别人发现事有蹊跷。所以她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即使相信,他也会觉得不要紧,因为沃夫当时年纪还小,男生小时候犯的任何过错都可以被原谅。
因此她告诉他另一个理由,虽然那个理由还不是事实,但她有信心会成为事实。“我不可能爱上沃夫,因为我已经爱上洛朗了,而且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会很快乐。我不会怕洛朗,因为我知道他会是个包容的好丈夫,就像你是个包容的好父亲一样。”
奈杰缓缓摇头。“妳说的是妳孩童时代的感觉。那不是爱──”
“就是!”
“不,妳快两年没见过他了。没错,我记得他上次来访的情形。很不错的一个孩子。他的彬彬有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无疑会成为一个包容的丈夫。但这些年来我对妳的包容并没有给妳带来好处。妳现在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包容,而是接受妳是女人和即将为人妻为人母的事实,然后努力做个贤妻良母。还是妳打算使我在有生之年都像以前一样丢脸?”
她脸色煞白。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种话。不,他提过许多次她的怪异作风令他难堪,但他在说那种话时都不像是认真的,所以她也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但是现在……
“你以我为耻吗?”她小声问。
“不是以妳为耻,女儿,只是很失望妳不能接受命运和上帝的安排,很厌烦妳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妳不知道妳违抗我的命令对我有多么不敬,或是别人见妳这样而看不起我。”
“不,不会的!”
“很不幸事实就是如此,敏丽。如果一个男人连女儿都管不好,他要如何统领士兵和赢得他们的尊敬?妳从来没有照我的话做过。这是妳在出嫁前我最一次要求妳,遵守这个为妳着想和令妳体面的婚约。就算不为妳自己,也为我。”
她怎么能拒绝?但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她一点也不喜欢的男人?
她的为难一定写在脸上了,因为奈杰接着说:“妳不必明天就嫁给他。给妳一段时间了解他会有帮助吗?也许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让妳看出他会是好丈夫。”
“万一我的结论不是那样呢?”她问。
奈杰叹口气。“我了解妳的个性有多么固执,女儿。妳可不可以敞开心胸再试一次?可不可以真正地给他一个机会改变妳对他的看法?”
她可以吗?感觉难以漠视,尤其是那么强烈的感觉。“我不知道。”她说。
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总比不可以好。”
“万一我永远也无法喜欢他呢?”
“如果我知道妳试过,努力试过……到时再说吧!”
她知道他会给她的恐怕也只有这一点点希望,因为他对这桩婚事早已吃了秤铊铁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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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丽离开父亲的卧室后来到厨房,不是因为肚子还饿,与父亲谈过后使她毫无食欲,而是因为那是她原先打算做的事。
事实上,她发现自己站在厨房中央时还有点莫名其妙。满怀心事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厨房的。
傍他一个机会?她真的答应了要那样做吗?在她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今天上午才看到证据的,因为沃夫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使用蛮力。
“原来妳整天都躲在这里。”
敏丽吃惊地猛然转身。他站在厨房门口,巨大的身躯填满整个门框。在厨房的幽暗光线里,他的蓝眸好像变成黑色的,及肩的黑发显得更乌黑。但真正使他令人望而生畏的是他的宽肩和粗臂。
洛朗比沃夫高一个头,像他父亲一样是个真正的巨人,但他并没有令她感到害怕。她讨厌沃夫能够使平时胆大包天的她心生畏惧。一定是儿时他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回忆使她一看到他就紧张得快要发抖。
她要给他机会证明他值得她敬爱?天啊,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她怕死他了。她今天只有在上午对他吼叫时不怕他,但那完全是因为她太气他没有去追那几个歹徒。愤怒使她有勇气面对他。但若要照父亲的要求去做,她就不能用愤怒作为防卫。
“我们要把选择性耳聋加入清单里吗?”他在她迟迟不作声时说。
敏丽浑身一僵。“我的缺点清单?随便。不,我没有一直躲在这里。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晚餐没有吃饱吗?”
“晚餐时没有食欲。但现在有。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有食欲?”
敏丽皱起眉头,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生气和责怪她。“如果你跟我一样对这门亲事感到苦恼,那么我了解你为什么没有食欲。”
他点头。“原来如此。”
敏丽不但没有觉得受侮辱,心中反而燃起了希望。如果他跟她一样讨厌这门亲事,也许他会去跟他父亲说。她说不动她的父亲,但他的运气可能会比较好。也许他们甚至可以合作月兑离这个困境。如果要合作,她现在最好诚实面对他。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可能已经猜到我不想嫁给你。”为了减轻打击,她补上一个小谎话:“不是针对你,而是我另有心上人。”
效果显然不是很好。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沈。“我也是,但那有什么差别?如此说来,我们将有一桩典型的婚姻。”
“我父母的婚姻就不是那样。”她不悦地说。“我期望跟他们一样。”
他哼一声说:“妳的父母是特例,不是常态。妳跟我一样清楚贵族的婚姻只不过是政治联盟。爱情从来没有被考虑进去过。”
“婚姻不该是那样的!”
“本来就是。如果妳有别的想法,那妳就太幼稚了。”
“幼稚!你跟我一样不喜欢这门亲事。”她指出。“你为什么乖乖接受?为什么不
要求你父亲解除婚约?”
“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她感到她的希望在破灭。他已经跟她一样开过口了,听来他的运气没有比较好。
“依我之见,你太容易放弃了。”她埋怨,但清楚自己也是一样。
“我没有问妳,女人,也不会问,因为妳的行为到现在还像小孩子一样。小孩子的意见对我无足轻重。”
她该给这样的男人机会?给他机会侮辱和贬低她?是啊,他会成为好丈夫,跟猪一样好的丈夫。
她气得满脸通红地说:“你听到意见时会知道?怪了。像你这样的男人往往只听得见自己的想法。”
这下子他的脸气得跟她一样红了。他往前几步靠近她。她突然不安起来。她忘了他如何应付他不喜欢听到的话──用拳头。
但她气得不愿退缩,即使是他伸手抓住她的下巴。他没有弄痛她,只是迫使她正视他眼中的警告。
“妳学不会轻声细语就别开口说话,女人。”他告诉她。
“是吗?”
她颤抖的声音使他露出笑容,但笑容中没有愉悦,只有令她忐忑不安的卑鄙和邪恶。
两人靠得这么近使她觉得自己更加矮小。洛朗其实比沃夫还高,但为什么她站在洛朗身旁时从来不觉得自己这么矮小?也许是因为她对洛朗的感觉从来不曾像对沃夫这样强烈。
她的故作勇敢使他倾身更加靠近她。“是的,因为妳马上就会知道我不是妳的父亲,所以别以为妳可以像对他那样爱怎样就怎样。”
“你根本不知道我能怎样。”
“我看得出来,而且不喜欢。下次看到妳时希望妳会穿得像个淑女。当妳打扮得跟乞丐一样时,我看不出来我将得到什么。”
她惊呼一声从他身边冲出厨房。她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低笑和一个问题。“怎么?要去端东西给妳未来的丈夫吃吗?”
她跑到通往大厅的楼梯口时才回头喊道:“除非你希望端来的是你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