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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的人马 第六章

床头的电话在早晨六点响起,吵醒了熟睡的莉玫。她翻身模索话筒。“喂?”她睡意惺松地说。

她听到一声模糊的低笑。“妳听来真有精神。”

强恩。他的声音使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她躺回枕头上。“我们交际花需要睡眠。”

“引起注意了吗?”

“当然。”她打个呵欠。“几分钟之内。”

“早跟妳说过。我们是变形虫。”

“希望这条电话线是安全的。”她突然有了警觉。

“如果不安全,那就是局里的人没有尽责。进入大使馆的每条电话线都是安全的,而且我打的是安全电话。把昨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怎么知道她昨晚结识了龙陆义?她恼怒地心想。“你在监视我吗?用什么方法?你在哪里?”

“我当然在监视妳。”他沉着地说。“妳该不会以为我把妳拖进来之后就任凭妳自生自灭了吧?我目前就在附近。”

她明白他不肯多说。但这就够了。在听到他的声音以前,她还没有发觉自己有多么想念他,想念他带来的挑战。如果他就在附近,那意味着她必须保持警觉,因为他随时有可能冒出来。她不想走出淋浴间时一丝不挂地跟他撞个正着。但是……

哟。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开始叙述昨晚发生的事。“他跟踪我到露台,自我介绍,要求稍后跟我跳支舞。跳舞时他约我吃晚餐,我拒绝了。但我们今天下午一点要在麻里咖啡厅吃午餐。你知道在哪里吗?”

“罗浮爆的黎塞留厢,那是个想要看人和被看的去处。”

“我还以为跟他吃午餐会比吃晚餐隐密。”

“在麻里咖啡厅不会。妳为什么想要隐密?”

“如果我是一等良民,又是大使夫人好友的女儿,那么我至少该担心被人发现跟军火贩子有来往吧?”

“巴黎每个有影响力的人都跟龙陆义有来往。”强恩挖苦道。

“没错,但我不一样。”她的语气令他发笑。

“妳什么时候要让步跟他共进晚餐?如果时间足够,我可以安排我们的人埋伏在你们身边,在餐桌装窃听器,诸如此类的事。”

“我想我不会。我会跟他共进午餐,但除此之外,我不想给他太多的鼓励。”

“但也别给得太少,否则他可能不会邀请妳到他的别墅。”

“我会跟他做朋友,但仅此而已。”

他沉默片刻。“如果妳是想告诉我妳不会跟他上床,那么我可以告诉妳,我从未想要妳那样做。”他终于说,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那就好,因为性关系根本不是选项。即使我还在照你的命令服用避孕药。”

他再度沉默。“避孕药不是为了预防妳想跟人上床,而是为了预防事情出差错。”

她这才恍然大悟。如果东窗事发而被捉,她有可能遭到强暴。“我懂了。”她轻声说。

“我会再跟妳联络。”他挂断电话。

她挂好话筒,窝回棉被里,但已睡意全消。她的头脑变得非常清醒,她决定去问爱莲哪里可以慢跑。她跳下床,翻出运动服。

爱莲不仅知道哪里可以慢跑,还安排了一位不当班的陆战队员陪她一起跑。莉玫和那个热爱慢跑的陆战队员并肩慢跑着,直到两人汗流挟背才回到大使馆。

她沐浴包衣,吃了一顿清淡的早餐,决定在午餐前先去逛街购物。爱莲列出一张商店名单给她参考,于是莉玫开始独自逛起法国首都来。

出租车在差两分一点时把她载到麻里咖啡厅。她提着大购物袋站在咖啡厅外,一股渴望之情油然而生。她很乐意在这种地方跟强恩见面午餐。不,别再胡思乱想了,她告诉自己。她必须专心工作,不要去想强恩这会儿在做什么,或跟他共进午餐会是什么样子。“我又在胡思乱想了。”她喃喃自语。

她一走进咖啡厅就有人上来招呼。她刚开口说了句“龙先生”,服务生就把她领到一张餐桌边。

龙陆义已经到了。他微笑起立,拉起她的手轻吻一下,然后拉开身旁而不是对面的椅子让她入座。“今天的妳比昨晚还要迷人。”

“谢谢。”她颇感兴趣地打量咖啡厅。只有玻璃墙分隔着咖啡厅和罗浮爆的艺术品。

“妳看来容光焕发。宣传国家的经济实力一定很适合妳。”他朝购物袋点点头。

“女人永远不嫌鞋子多。”

“真的吗?妳有多少双鞋?”

“还不够多。”她坚定地说,惹来他的笑声。

即使他今天用一个金夹把长发束在颈后,穿的只是长裤和亚麻外套,咖啡厅里所有的女人还是盯着他看,就像昨晚舞会上的女人一样。他有种异国风情的天生魅力。

相由心生,她心想,心术不正的人一定面露凶恶。如果龙陆义心地邪恶,那么她还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他到目前为止都彬彬有礼、风度翩翩,温柔的态度一点也不像装出来的。

“告诉我。”他一派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狄夫人是不是又警告妳防着我?”

“那当然。爱莲关心我。”

“她认为我会对妳造成危险?”

“她认为你不是好东西。”

她的直率令他吃惊地眨眨眼,然后放声大笑。“那妳为什么来赴约?妳喜欢危险份子,还是想解救我月兑离罪恶深渊?”

“都不是。”她用严肃的黑眸望着他。“我认为你的本性可能不坏,但我无法解救你月兑离任何东西。而且你对我不会造成危险。”

“我认为我受到侮辱。”他喃喃道。“我想要对妳造成危险,在特定的某个方面。妳一定深深爱着他。”

“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绽开笑容。“他,呢,在某些方面非常特别,在其它方面又跟大部分人一样。他刮胡子时会做鬼脸,月兑了衣服就随手丢在地板上。他驾帆船,开自己的飞机,学心肺复苏术,经常捐血,每次选举都会去投票。我们欢笑、争吵和做计划,跟大部分的夫妻一样。”

“他很幸运,有人如此深爱他。”

“幸运的人是我。你呢?你结过婚吗?”

“我没有那个福气。”他耸耸肩。“有朝一日,也许吧。”但他的语气表明他认为那个可能性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

“我想你的恶名昭彰并没有吓跑太多女性。”她揶揄道。“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在盯着你看。”

他没有像大部分的男人那样环视求证。“单身是我自己的选择。昨晚我在想我从未体验过妳对妳丈夫的那种感情。我很想象那样深爱一个人,但又庆幸自己没有。但我说这些做什么?”他懊悔地说。“告诉妳我可能永远不会爱妳,不是说服妳跟我谈恋爱的好方法。”

莉玫轻笑。“别紧张,”她轻拍他的手背。“反正谈恋爱是不列入考虑的。”

他苦笑一下。“但我很希望是。”

她摇摇头,仍然一脸笑意。“不可能,我能给的只有友谊。”

“既然如此,跟妳做朋友会是我的荣幸。但我还是不死心。”他说,眨了眨眼睛。

***************

那天傍晚,陆义拿起嘉娜传真给他的资料仔细阅读。詹莉玫毫无可疑之处。她来自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私立贵族女子学院毕业,二十四岁结婚,二十八岁守寡。她的丈夫死于帆船意外。他们上过几次社交版,通常都加上“恩爱夫妻”的形容词。她的名副其实在他的世界极为罕见。

他喜欢她,欣赏她没有恶意的直率。在某方面,他甚至喜欢她对他没有爱情兴趣。他仍然想跟她上床,但她没有给他压力,没有期待要他达成。她跟他吃完午餐后就搭出租车回大使馆,没有暗示他再次邀请她,这当然使他更加坚决要再跟她见面。他再次开口邀请她吃晚餐,但再次遭到婉拒。在他锲而不舍的纠缠下,她终于同意再次跟他午餐。

他的专线电话响了,他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龙陆义。”

电话是嘉娜打来的。“莫厄尼打电话来。”

陆义撇撇嘴。他不喜欢也不相信莫厄尼。身为军火贩子,他每天都得跟疯子、狂人或杀人凶手打交道。莫厄尼可能是最邪恶的。他是一个小型恐怖组织的领袖,对炸弹有偏爱。为了报复德国与美国合作以军事行动对抗伊拉克,他在德国的一所医院放置炸药,造成六个病人丧生。

“他有什么事?”

“他听说了RDX-a。他要它。”

陆义低声咒骂。先是谭子,现在是莫厄尼。但谭子是一回事,莫厄尼却是另一回事。RDX-a的消息走漏是意料中事,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他和制造者谈妥协议,他是外界取得那种混合炸药的唯一管道。这样能给双方带来最大的获利,至少在有人能够复制之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那种炸药还有缺点尚待克服,例如可能会提早爆炸。由此可见,走漏风声的是制造者。

看来他的合伙人决定牺牲未来的大利换取眼前的小利。陆义叹口气。既然他们如此短视近利,他也只能在抽取佣金时附带警告买主那种炸药还不可靠。

“他什么时候要?”他无奈地问,按摩突然隐隐作痛的眉心。

“他没说。他要跟你谈。”

“他有没有留电话号码?”

“有,他还说你只能在四十五份钟内打那个号码找到他。”

那很平常,至少在比较有效率的恐怖组织间是如此。他们不断迁移,能联络到他们的时间都很短暂。这种策略使他们位置曝光的机率大大降低。

陆义写下嘉娜报给他的号码,一挂断电话就拨过去。他看出那是伦敦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有人接听。“面包店。”接电话的人操着浓重的口音说。

陆义只报出自己的姓氏。三十秒的寂静后电话彼端响起另一个声音。“你的动作很快,朋友。”莫厄尼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说话的声音却又尖又细。

他永远也不会是莫厄尼的朋友。“听说你要订货。”

“我听到一种新处方的有趣传闻,我需要一千公斤。”

一千公斤!陆义耸起眉毛。那个分量足以炸毁整个伦敦,倒不是说莫厄尼会把它全用在一个地方。不,他会用在各个工业国家,或转售部分出去。“这么大的量会非常非常贵。”

“有些东西物有所值。”

“传闻有没有说新处方还不完美?”

“不完美?怎么个不完美?”

“结果不可靠。不稳定。”

“哦。”莫厄尼沉吟片刻。神智清醒的人绝不会要可能会在运送时爆炸的炸药,但话说回来,陆义嘲讽地心想,神智清醒不是恐怖份子的必备条件。

“怎样才会造成这些不幸的后果?”

“例如笨手笨脚地乱拋、乱丢或掉落地上。”

“哦。”莫厄尼再度沉吟。如果要把RDX-a用在飞机上,那么它必须装在随身携带的行李里,也就是说那是自杀任务。但不论怎样,总还可以用令人意想不到的快递包裹,例如达美客机爆炸案。

“总有人得接受这些风险。”莫厄尼终于说,言下之意,他不会亲手处理炸药。

“还有一个问题。”

“问题真多。”莫厄尼听起来不大高兴,好象心爱的玩具被抢走。

“它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使用,否则会有出人意料的结果。时间必须算得非常精确。”

“这我听说了。”

“一千公斤是很大的量。”

“但井然有序的人一定应付得来。什么时候可以交货?”

听来莫厄尼已选定目标,而且几乎是在同时下手。但他的组织不够庞大,没有那么多人手可以分散各地去同时进行。不同的组织偶尔会互相合作,尤其是在拥有共同的敌人时。

“这我无法确定,”陆义说。“你要的量太大,制造者也许没有那么多现货。”事实上,陆义十分确定他们没有。

“两周内拥有这个新处方值得我花一大笔钱。”

“我会帮你向制造者订货。”

“太好了。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陆义挂断电话。贸然把RDX-a在市场上出售,制造者不仅提高了自身的风险,也提高了他的。这么高的风险必须得到补偿。高额的补偿。

接着他产生一个饶有兴味的念头。他知道产量仍然很有限。一千公斤的订货量恐怕难以达成,而他还不知道谭子要多少货。也许他应该让谭子和莫厄尼一决雌雄来决定鹿死谁手,那一定很有趣。

“三天后我要举办一场住宿宴会。”几天后,他们在一座幽静的小鲍园里散步时,龙陆义对莉玫说。“地点在里昂南部我的家里。那里的乡村风景优美,我家很舒适。我很希望妳能来参加。”

她低头不语地走在他身旁。大树遮蔽了夏日艳阳,小鸟在头顶鸣唱。除了他们以外,公园里还有年轻的母亲、嬉戏的孩童、并肩散步的情侣、坐在长椅上聊天下棋的老人和沿着小径慢跑的人。

“怎么不说话?”他在等待片刻后说。“担心狄夫人会反对吗?”

“是的,还有你虽然说过你只想跟我做朋友,但我总觉得你还在希望我会改变心意。”

“那当然。”他实话实说。“我是个男人。法国男人。我虽然很想跟妳上床,但只是跟妳在一起也很好。妳不要我的恩惠,又不贪图我的钱。知不知道在我的人生里像妳这样的人有多么稀少?”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造就的,”她抬头望向他。“我拒绝为你感到难过。”

他微笑着拉起她的手。“我就是这个意思,妳总是直言不讳。”

“未必。”莉玫说。“我太有教养,不会那样做。”

微笑化为呵呵低笑。“妳在侮辱我吗?”

“那还用问吗?你知道我对你的……职业有什么看法。”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莫测高深的神情。“我们为所需为。”

“未必。有些人尽力而为。”

“两者之间有差别吗?”

“似乎有。人们说『为所需为』时,通常做了伤害别人的事。尽力而为的人通常是在助人。”

“语义问题。”他耸耸肩。“但妳说的也许对。我在年轻时做了选择,现在就不可以抱怨。也许我还有别的选择,但在那个时候,那个年纪的我看不出来。如果时光倒流,我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

他的语气里没有后悔,只有认命。他没有因自己犯的错误而绝望,没有忧惧,没有良心的挣扎。他踏上了一条路就不再回头。

她想要问他当年为什么做那样的选择,但答案似乎相当明显:钱。“为什么”不重要,他在自由意志下跨越了合法与非法的分界线。她无法不喜欢他,但也不会因在他面前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而良心不安。无论他多么友善迷人,龙陆义终究是敌人。

“撇开我的职业不谈,我还是想知道妳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邀请。”

“住宿宴会。”那正符合强恩要她弄到的邀请,但她的语气一点也不热中。“多大型的宴会?”

“邀请的宾客大约有一百人。”

“那么你家绝对不只是舒适而已。”她挖苦道。

“那样的说法也许是含蓄了点。但那里还有一栋独立的客房建筑大约可以容纳五十人,所以不是所有的人都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那仍然是很大的屋顶。”

“没错。别再挑剔我的屋顶了,好吗?”

她笑了起来。“好吧,我相信那是很好的屋顶。可不可以透露其它的宾客有哪些人?”

他眼睛一亮。“除非在考虑接受,否则妳不会问。”他满意地说。“其中有许多都是妳在首相的舞会上见过的。”

许多,但不是全部。他的某些客人无疑是不会受政府官员邀请的。真是讽刺,立法者与犯法者共聚一堂。强恩也会去,而且是属于犯法者那一群。不知道他看到别的宾客时会不会感到吃惊。不,他不会。他可能认得他们全部。

“答应我好不好?”他哄道。“我不会再在巴黎待很久,妳可能在我回来前就结束作客离开法国了。”

“好吧。”她说,叹口气。“我可能会在事后直接回国去。去过你家之后再回大使馆会很尴尬。我不想做任何会危害亚伯事业的事。”

他默不作声。也许他不喜欢听人说跟他来往对其他人有害,但她不打算对他甜言蜜语。她有任务要做,到目前为止她的直觉都很准确;因为有太多人巴结他,有太多女人追求他,所以她没有巴结他反而令他印象深刻。

“这么说妳离开住宿宴会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他苦笑一下。“我想我们平常不在相同的社交圈出入。”

“是的。”她说。

“所以妳更要来参加。有个人我想介绍给妳认识。”

“我得到邀请了。”莉玫在第二天早上强恩打电话来时告诉他。

“太好了。妳什么时候去?”

“后天。”

“我要大后天才会到那里。那天晚上有个盛装宴会,我可能会在宴会中途抵达。”

“你怎么知道那天晚上有宴会?为什么要在宴会中途抵达?”

“到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分散了,包括龙陆义在内。那对我只是小小的优势,但每个细节都很要紧。我们不知道他的保全配置、楼层平面图和行程表,所以我们必须随机应变。别忘了,我会对妳一见倾心,所以我们会有理由在一起。”

“我快变成爱神了,”她嘟嚷。“到处都有男人被我迷死。”

他轻笑一声。“也许妳找到了合适的人生地位。”

“迷死男人吗?”

“我想妳会渐渐喜欢那样。”

“那要看我用什么迷死他们。”

“三天后见。”

***************

龙陆义当天启程前往他的别墅,所以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没有跟他共进午餐。很高兴有这个空档,她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组装抵达龙宅就会需要的东西。大使馆内的中情局站长帮忙她取得所需的小型发报机、电池和电线。他不知道她身负什么任务,也没有多问问题,而是尽力配合她的需要。连中情局驻巴黎分局都不知道她一直在跟龙陆义见面。到目前为止,他们只知道她是大使夫妇的朋友。

里昂离巴黎约有三百公里,她不想开那么远的车去,所以订了机位,然后打龙陆义给她的电话号码安排人去机场接她。

她抵达里昂那天天气晴朗。一个戴墨镜、理平头、穿浅灰色西装的金发男子来接机。他非必要时不多说话,但很有效率。他们沿着高速公路南下,然后往东驶向格蓝诺柏。

她第一眼看到龙陆义的别墅时吃惊地猛眨眼,幸好她戴了墨镜遮住表情。毕竟她应该对豪华富裕习以为常。强恩应该事先警告她才对,她心不在焉地心想。

两旁开满各色花朵的柏油车道通往庄园大门,四公尺高的灰色石墙把庄园完全围住。大门在车子接近时悄悄滑开,在他们通过后立刻关闭。

她估计庄园至少占地四十亩,雅致的庭园造景遮住大部分的围墙。位在庄园中央的四层楼主屋有厢房向两侧延伸,建材是灰底金丝红纹的大理石。右边在整排造景后若隐若现的是一长排类似营房的两层楼建筑。左边是一栋类似小型旅馆的屋子,她猜那就是龙陆义提到的客房建筑。

非法贩售军火一定非常有利可图。之前她还不了解龙陆义到底多有钱,现在她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巴结他。

每个不显眼处都有人站岗。他的私人军队。他们似乎以衣服来区分阶级。穿深绿色制服式长裤和衬衫的人数最多,他们公然手持武器。穿深绿色长裤和白衬衫的人数次多,他们只随身携带手枪。像接机的金发男子那样穿浅灰色西装的人数最少。

许多客人已经抵达,他们有的在庭园里散步,有的坐在露台上喝鸡尾酒,有的在网球场上打网球。

龙陆义步下主屋正门的宽浅石阶来迎接她。他轻握她的肩膀,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她吃惊地倒退一步。这是他第一次在打招呼时做出亲吻手背以外的举动。她看起来一定很不安,因为他翻了个白眼。

“看妳的表情,别人会以为我企图月兑妳的衣服。”他挖苦道。“我的自尊深受打击。”他悔恨地摇摇头。“我竟然还想念这样。”

“对不起,我只是吓了一跳。”

“别道歉,否则效果会大打折扣。”

“现在你使我感到内疚了。”

“我逗妳的。”他低头朝她微笑,然后对身旁的仆人说:“把夫人的行李搬到花园套房去。”

“花园套房,”她重复。“听起来很不错。”

“在妳多疑的天性抬头前,不,它不是在我的私人套房隔壁。所有的客房都不是。”

“当我的多疑被砍头了。”她挽住他的手臂,随他进入玄关。

浅灰色大理石柱子顶着三层楼高的彩绘天花板,花冈石地板比石柱的灰色略深一些,上面点缀着一方色彩鲜艳的大地毯。在拱形顶端相接的左右两座弧形大理石楼梯两侧都连接着走廊。

“希望你有提供导游图给每个客人以免他们迷路。”她在随他拾级而上时说。

“屋内的设计基本上很简单。”他说,但她不敢置信的眼神使他微笑起来。“没有任何死胡同,所有的次走廊都直通主走廊。有方向感的人都能轻易找到路回到这里。”

到达楼上时,跨出大理石楼梯就踩在鸽灰色的长毛地毯上。她走到威尼斯式窗的前面往外看,下方的庭院里有一座大型游泳池,形状不规则的泳池设计得像湖一样,甚至还有花草假山和瀑布飞泉。

“游泳池在晚上一定很漂亮,像世外桃源。”她说。

“那是我的乐趣之一。辛苦一天后好好游个泳能够放松身心。”

他们沿着走廊往前走,然后向左转入一条次走廊。他打开右边的一扇门。“花园套房,希望妳住得舒服。”

莉玫走进房间,喜欢得眼睛发亮。“好漂亮。”

套房里果然像花园一样充满鲜花盆景和绿色植物。他们置身在一间小起居室,右边的双扇门通往装潢豪华的卧室,正前方的玻璃门外是私人阳台,阳台从起居室一直延伸到卧室。

“这里很安静,”龙陆义说。“我想妳会喜欢。可以暂时逃避忙碌的社交活动。”

“谢谢。”她真诚地说。他的体贴令人感动。他想的没错,她偶尔喜欢独自清静一下,但她发现阳台也可以作为强恩的秘密出入口。她会记得让玻璃门的门锁随时开着。

她的行李已经放在床尾的加垫长椅上。龙陆义握住她的手臂。“女仆会替妳打开行李。如果妳不太累,我想介绍一个人给妳认识。”

“我不累。”她说,想起他在巴黎时提过这件事。她带来的电子器材都锁在首饰盒里,所以不必担心女仆看到它们而向龙陆义报告。

“我的私人厢房在屋子的另一侧。”他微笑道。“我说妳的套房不在我的隔壁时没有说谎。我希望是,但我在买下这栋屋子后,故意把客房改得比较远。”

“为了隐私,还是安全?”

“都有。”他的表情温柔起来,但似乎不是针对她。“但不是为了我的隐私和安全。来吧。我告诉她我要带一个人去看她,她整天都兴奋地等待着。”

“她?”

“我的女儿萝菱。”

他的女儿?强恩没有提到龙陆义有个女儿。莉玫努力隐藏她的惊讶。“你从来没有提过她,”她说。“我还以为你的妹妹是你唯一的亲人。”

“哦,这个嘛,也许我太多疑。我尽力保护她。如妳所言,我不是好东西,我有不少敌人。”

“我说的是,爱莲认为你不是好东西。”她更正。

“她说的没错。我不是好东西,配不上妳这样的女人。”

她翻个白眼。“好一招以退为进,龙陆义,但我不是那种飞蛾扑火的女人。”

“我有没有跟妳提过,妳有这个看穿我诡计的讨厌习惯?”他聊天似地问,两人都笑了起来。

走廊上还有别的客人,他们全都有话得跟主人说。其中一个男士看来很眼熟,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首相舞会上那位大谈马经的财政官员。她对他微笑,问他的马在周末的比赛上表现如何。

“妳有个终生奴隶了。”龙陆义在他们走远后说。“每个人都被他的马经烦死了。”

“我喜欢马。”她平静地说。“待人和气不会比待人刻薄包费力。”

从别墅的东厢走到西厢需要一些时间,尤其是他得不断停下来跟人说话。但他们终于来到他位在两扇沉重木门后面的私人厢房。“我的套房在这里。”他指向左边的另一道双扇木门。他带她参观了用餐室,家庭电影院,堆满玩具的游戏室和摆满各种书籍的图书室,其中不乏各类儿童读物。

“这是萝菱最喜欢的房间之一,”他说。“她喜欢看书。当然啦,她已经过了看童话故事的年纪,但我随时会补充各种适合她年纪的读物。”

“她几岁了?”

“十二岁。她正徘徊在儿童和青少年之间,无法决定她想要继续玩洋女圭女圭,还是想拿口红做实验。我不准她擦口红,至少还得等一年。”他微笑着说。

他转向她,目光却望向她背后。“就她的年纪而言,萝菱的个子非常娇小。我希望妳有心理准备,她的健康状况……不佳。我拥有她的每一刻都是上帝的恩赐。”

像龙陆义这样的人竟会说出这种话实在有点奇怪,但话说回来,也许一点也不奇怪。他打开一扇门,门后的房间敞亮、迷人。

“爸爸!”

稚女敕的声音像顶极水晶般纯净。朝他们而来的电动轮椅上坐着一个洋女圭女圭般的小女孩,她的鼻孔插着透明管子连接到轮椅背后的氧气瓶。

“萝菱,”他的声音充满疼爱,他弯腰亲吻她。“这是我的朋友詹夫人。莉玫,这是我的宝贝女儿萝菱。”他用英语说。

莉玫倾身伸出手。“幸会。”她也用英语说。

“幸会,夫人。”小女孩跟莉玫握手,她的手指在莉玫小心翼翼的掌握中仍然纤弱得令人心疼。龙陆义说萝菱十二岁,但她的身材看来只有六岁,体重可能连二十五公斤都不到。她非常非常瘦,皮肤白里透青。她慧黠的深蓝眼眸像她父亲,雪白的小脸上有着天使般的笑容,柔细的浅褐色头发用蝴蝶结扎成马尾。

她擦了口红。龙陆义跟莉玫同时注意到。

“萝菱!”他叫道,双手插腰,瞪了她一眼。“不准妳擦口红。”

她哀怨地望着他。“我希望自己好看一点,爸爸。为了詹夫人。”

“妳本来就很美,不需要擦口红。妳年纪还小,不适合化妆。”

“没错,但你是我爸爸,你始终认为我很美。”

“我认为唇彩的颜色很适合妳。”莉玫说,因为女生应该站在同一阵线。她没有说谎;萝菱很聪明地选了粉红色,而且只擦了薄薄一层。此刻重要的不是女孩瘦小的身驱,而是她的心智。

龙陆义不敢置信地耸起眉毛。“妳竟然跟这个……不听话的野丫头一鼻孔出气?”

萝菱听到她爸爸叫她野丫头而格格直笑。莉玫一脸无辜地面对龙陆义责备的眼神,然后耸耸肩。“不然你认为我应该怎样?”

“跟他意见一致。”萝菱说。“他认为他的女人都应该跟他意见一致。”

这次他的吃惊不是假装的。听到纯真的女儿说出那种话使他哑口无言地瞪着她。

“但我不是他的女人,”莉玫指出。“我只是个朋友。”

“他从来没有带别的女人来跟我见面。由于他带妳来了,所以我以为他可能想要妳当我的妈妈。”

龙陆义发出呛咳声。莉玫不理会他,对小女孩例嘴而笑。“不,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没有在谈恋爱,何况妳爸爸对结婚过敏。”

“我知道,但如果他认为那是我想要的,他就会结婚。他很宠我,无论我要什么,他都会弄来给我。所以我尽量节制我的要求,否则他会忙得没空做别的事。”

在她童稚的天真和信任中夹杂着超龄的精明。身体的疾病迫使她比一般年轻人提早学会内省。“在他还没恢复过来,我带妳参观我的房间。”她俐落地转动轮椅。

莉玫跟在轮椅旁边绕行房间。一个中年妇人面带笑容地迎上前来,她被介绍为萝菱的护士佩妲。她的卧室跟萝菱相连,以便随时照顾。

任何可能引起小女孩兴趣的东西在房间里都可以找到。各种书籍、录像带、洋女圭女圭、玩具和流行杂志都一一展示给莉玫看。龙陆义一直跟在她们后面,不被需要的感觉使他既困惑又茫然。

萝菱甚至拿出她的化妆箱给莉玫看,龙陆义再度发出呛咳声。那不是小女孩办家家酒,装在银色小旅行箱里的是全套货真价实的迪奥化妆品。

“我订购的。”萝菱说,不理会父亲的惊骇。“但每一样用在我脸上看起来都怪怪的,连擦点口红都像小丑。今天我先把口红涂在手指上,然后再擦到嘴唇上。”

“很好,这叫沾染法。”莉玫说,拉了张椅子过去坐在女孩身旁,拿出箱里的化妆品。“化妆也需要练习。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好看,因为它们不能突显妳的颜色。妳必须从实验中学习。要不要我示范给妳看?”

“要,拜托。”萝菱热切地说。

“我不准。”龙陆义气急败坏地说。“她还小——”

“陆义,走开,”莉玫打断他的话。“这是女生的事。”

他没有走开,反而坐下来,无奈又着迷地观看莉玫示范每一样化妆品该怎么用。萝菱仔细聆听莉玫说的每句话。在莉玫的指导下,只有极少量的化妆品实际涂在女孩瘦削的小脸上。萝菱端详镜中的自己,露出了笑容。“现在我看来不那么病恹恹了。”她满意地说。“谢谢妳,詹夫人。爸爸,你在看吗?”

“在。很好看,但是——”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找人把我化妆成这样。我不要一脸病容地上天堂。”

陆义脸上顿时毫无血色。莉玫替他们父女感到难过。

“我答应你我现在不会用这些化妆品,”萝菱说。“连口红都不擦,虽然我很喜欢。但是……万一。答应我,爸爸。”

“我答应妳。”他的声音沙哑而不自然。

萝菱伸手拍拍他的膝盖安慰他。“你可以把化妆箱收走,藏在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

他把她从轮椅抱到他的大腿上,默默不语地把脸颊靠在她的头顶上。“妳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需要它们。”最后他说。

“我知道。”但她的眼神却流露出不同的想法。

她看来有点疲倦。他模模她的脸颊。“想不想躺一下?”

“把我放在躺椅上,”她说。“有部我想看的电影。”

佩妲过来帮忙推轮椅和氧气瓶,好让陆义能把萝菱抱到躺椅上。他用薄被盖住萝菱的腿,佩妲调整靠枕,让她舒服地靠坐着。

“好了,”她往后靠在靠枕上。“这样看电影最舒服。”她狡猾地看他一眼。“是一部文艺爱情片。”

他已恢复泰然自若。“妳会把我的头发气白。”他故意皱起眉头。“文艺爱情片。”

“里面还有床戏。”她淘气地补充。

“不要说了。”他举起双手作出抵挡状。“我不要听。做爸爸的只能忍受这么多。跟詹夫人说再见,我们就不打扰妳看妳的文艺爱情片了。”

萝菱伸出手。“再见,詹夫人。今天真好玩。妳还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会。”莉玫心疼地微笑道。“跟妳见面很愉快,小姐。妳爸爸很幸运有妳当他的女儿。”

萝菱抬头望向父亲,再度流露出早熟的眼神。“幸运的是我。”她说。

他亲吻她,模模她的小脸,带着微笑转身离去,但他抓着莉玫的手却用力得快把她的骨头捏碎。

离开女儿的房间后,他硬咽地说:“天哪!”他弯下腰,双手放在膝头,大口深呼吸。

莉玫本能地伸出手想安慰他。她犹豫着,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轻放在他的背上。

片刻后,他站直身子继续往前走。等抵达图书室后才再度开口说话。“有时我真的无法承受。”他说,声音仍然有点沙哑。“对不起。我没想到她——我尽量不让她知道她的病情有多严重,但她太聪明……”他没有把话说完。

“她得了什么病?”莉玫柔声问。侧桌上有一瓶烈酒和酒杯,她倒了一大杯给他。他二话不说地一饮而尽。

“毛病太多了。”他转动着手中的空酒杯。“她的心脏有缺损,只有一个肾,还有囊性纤维变性。囊性纤维变性对她消化系统的影响似乎大于对肺脏,否则她可能已经——”

他语不成声,吞咽了几次后才能再度开口。“新药虽然有帮助,但她还是难以吸收到所需的营养。她经常进食,但长不大,体重也不增加。生长只有加重她心脏的负担。心脏移植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有囊性纤维变性。”他苦笑一下。“找到合适的心脏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身体只能接受儿童的心脏,但儿童捐心脏非常稀少。她的血型又是A型阴性,这使找到合适心脏的机率降低到接近零。即使有这样的心脏出现,医疗机构仍然认为健康的心脏不应该浪费在一个……还有太多其它毛病的人身上。”

莉玫无话可说。空洞的鼓励和虚妄的希望对萝菱的病情并没有帮助。

“多年来我一直努力在黑市找心脏。”他视而不见地凝视着酒杯。“我投注大量金钱在囊性纤维变性的新疗法研究上。只要有办法治好,她就有机会。”他激动地说。

她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你——”她突然住口,不需要把话说完。

他接口道:“当军火贩子?是的。我必须在短时间内弄到大量金钱。我在毒品和军火中选择了军火。如果任何能够增加她活命机会的方法出现,无论是新疗法或合适的心脏奇迹似地出现,我都必须立刻准备好现金。那些研究也非常花钱。”他耸耸肩。“她是我的孩子,只要能让她活下去,就算出卖灵魂给魔鬼我也愿意。”

她早就知道他不单纯。除了职业以外,他似乎是个正人君子,好象他把生活的公私两面完全分隔开来。他做的事令人憎恶,但动机却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她为他和萝菱心痛。

“萝菱的母亲呢?”

“她是……昙花一现的恋爱对象。她想要把孩子拿掉,我说服她把孩子生下来。我负担她怀孕期间所有的开销,事后还给了她一大笔钱酬谢她的辛劳。我想她连看都没有看过萝菱。医生告诉她孩子可能活不了时,她就离开了医院。我把萝菱从医院带回家来。

“虽然当时我小有家产,但那些钱不够维持女儿的生命。别用那种心碎的眼神看我,亲爱的。我不是英雄豪侠也不是悲剧英雄,我冷酷无情、讲究实际。我唯一真正的弱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克星。妳也看到了,她对我有时会相当无情,那一点无疑得自我的遗传。”

“心碎是为她,不是为你。”莉玫尖刻地说。“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我说过我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妳可能也会。”他注视着她,唇边挂着讽刺的笑容。“除非事情发生在妳的孩子身上,否则妳永远不会知道妳会怎么做。”

凭良心说,她无法反驳他。虽然不赞同他的方法,但换作是她,她也会竭尽所能地挽救她孩子的生命。

他放下酒杯,活动一下肩膀。“我有上百个客人在等我,”他说。“我也许该开始尽主人的责任了。但我想让妳认识萝菱,了解我的那一部分。谢谢妳花时间指导她如何化妆。我对那方面一窍不通。”

“你怎么可能懂?”想到萝菱希望自己死的时候漂漂亮亮,莉玫的心又碎了。

“我不准妳哭。”

她挺起胸膛。“我没有哭。如果我要哭,你也阻止不了。”

他举起双手。“我认输。我们走吧!”

一出他的私人厢房,就有个高瘦的金发女子朝他们走来。“我很不愿意打扰你,”她一口纯正美语地对龙陆义说。“但出了些小状况需要你处理。”

他点点头。“莉玫,这是我的秘书史嘉娜。嘉娜,这是詹莉玫。”他转向莉玫。“容我失陪了。”

“好的。”莉玫看着他走下楼梯,嘉娜紧跟在他后面。她留意了一下他往哪个方向走。他的办公室一定在一楼,而且是在西厢。

她同情他和萝菱,但那不会妨碍她去执行任务。

她若无其事地往相同的方向走,但等她穿越中央的大玄关时,他已不见踪影。他们进了西厢的某个房间,但她不能打开每扇房门察看。

至少她现在知道他办公室的大概位置。她要设法叫他带她参观一楼,到时他一定会指出哪一间是他的办公室。

强恩明天就会到达。如果她已经知道位置,他们也许可以在明天晚上就安装窃听器和复制龙陆义的档案。

期待使她情绪高亢。强恩明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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