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顿一家住在盐湖城郊区一个叫莱顿的地方。这是一栋漂亮而别致的平房,房后有一条长满树木的沟壑。威尔在门口迎接他们。他兴致勃勃地领着詹妮,来到房后的草地上,指给她看鹌鹑啄出的痕迹,并告诉她这里常有野鹿出没,专捡树上掉下的苹果吃。房子两侧摆着大大小小用橘黄色的南瓜刻出的恐怖鬼脸。高大的银杏树上吊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吊死鬼"。威尔一改办公室里的职业派头,显得比平时更年轻、更潇洒。他妻子帕特是个家庭医生,一个迷人的金发碧眼的美人儿。家里的摆设虽说不太整齐,却给人舒适、温馨的感觉。一家人十分热情好客,莫丹马上就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他们的女儿莉莉和萨拉,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詹妮开始还有点认生,不一会儿就和她俩混熟
了,嘻嘻哈哈地玩起了拼图游戏。
晚餐很随便,却很可口。吃完饭,四个大人一起动手收抬盘盏。帕特说:"詹妮,想到地下室看看吗?我家的猫妈妈四个星期前生了一窝小猫仔。"
"去看看吧,詹妮,"萨拉喊道,"可好玩了。"
莫丹也想跟他们去看小猫,却被雷利一把拽住袖子。"先别去,莫丹,我和阿瑟顿谈点事,希望你也听听。"
自从早上吻她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碰她。既然他们的关系行将结束,那么詹妮的事听不听还有什么关系呢?莫丹固执地说:"我喜欢小猫。让我去。"
雷利抓住她的胳膊,伸出那条好腿,关上了通往地下室的门,看着正把最后几只银器收拾起来的威尔,说:"威尔,请你讲讲关于贝丝的情况,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不相信那所房子里的人。埃默森太太像个呆板、生硬的执法官,而斯尼德又像一具穿着盔甲的僵尸。"
"你太夸奖他们了,"莫丹说,"僵尸不管怎么说还是个人体。可他却像个保险柜,锁得倒挺紧,可里面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雷利又变成了原来的雳利,他歪嘴笑的样子,永远会让莫丹一见就两腿发软。"说得好,莫丹。"他朗声大笑着,搂了她一把。
莫丹的反应如同弱柳扶风,摇摆了一下。威尔温厚地笑了。"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们对贝丝的情况也会有所了解。"
"你说说看。"雷利催促道。
威尔玩着胸前别的一枚灰色胸针,用律师惯有的严谨语言说:"贝丝并不是个坏女人,也不是个心狠手毒的人。但是我认为,她忘了幼年应该是怎么样的。她把詹妮当做一个需要打扮打扮、偶尔展示展示的私人财产,而不是个孩子。而且,是件不能与人分享的私人财产——比如她从不把詹妮带到我家来,让她和我的女儿一块儿玩。"
"难怪她不送她去公立学校。"
"的确如此。詹妮天资聪颖,在家里,她从书本上自学的东西比在学校里只多不少。但是在其他许多方面,她却被耽误了。所以我认为,你们应该把她送进正规学校去读书,让她穿大众化的服装,"说到此,他又笑了,"你们应该听听帕特讲的笑话,有一次,她遇见贝丝和詹妮,发现她们娘儿俩穿的居然是一模一样的打褶的裙子。"他又略带怨气地说:"当然,詹妮还应该去看城里最好的儿科医生,而不是包治百病的家庭医生。"
"贝丝这个人好像很缺乏幽默感。"雷利感叹道。
"可以说没有任何幽默感,"威尔长叹一声,"千万别娶没有幽默感的女人。那种生活会非常乏味。"
"一个女人不可能既文静、贤惠,又不乏幽默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莫丹朝着天花板说。
"说得没错。"雷利说着,又问威尔,"另外,事情处理完后,我就想带着詹妮回缅因州。你看这合适吗?我们是不是需要再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詹妮对我更熟悉一些再走?"
"还是早走好。"威尔坚决地说,"该记住的她会记住,该忘记的她也不会去想。"
"我也这么想,"雷利平静地说,目光停在莫丹身上。莫丹也看着他,没有回避的意思。雷利搂住她的腰,"我们下楼去看小猫吧。"
她想大喊:放开我。如果这是所谓亲密游戏的一部分,那你尽避玩你的,我可不想奉陪。
小猫仔果然活泼可爱。雷利对詹妮说:"詹妮,等回到缅因,我们也养只猎或小猫仔。"詹妮听了,高兴得只顾拍手,不知说什么好,而莫丹却想哭。
看完小猫,帕特把莫丹领到另一个房间。这时,莫丹的心绪平静了一些。帕特说:"莫丹,你和雷利想化装吗?我这儿有现成的南瓜装,可以给詹妮用,还有一套海盗面具,雷利戴上,准像一个欺行霸市、为非作歹的大海盗。你找了个很优秀的男人。"说这话时帕特没有任何妒忌的意思。
莫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你有巫婆面具吗?"她问帕特,"最丑的那种。我就想要那样的。"
"我还真有一个。"帕特似乎有些犹豫,含蓄地说:"你知道,做母亲令人特别满足,尽避也有让人心烦的日子。现在我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威尔总说我介入别人的生活太多。他每次这么说,我就说,在法律界你们说的可是正相反,你说是吧?"
莫丹轻轻点了点头。帕特在亲密问题上没有什么麻烦,雷利倒是应该找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缅因州那边有的是这样的女人,她们会心甘情愿做詹妮的继母,并与雷利同床共枕。
她恨那些女人。
巫婆道具似乎很适合她。这套道具包括一件长长的黑斗篷,一顶小尖帽,一把麦秆做的笤帚,还有一个丑陋之极的面具。莫丹戴上面具,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忽闪忽闪的,面具周围的红头发像一团火在燃烧。"这副打扮也许会把詹妮吓一跳,"莫丹说,"我可不希望那样,因为昨天夜里她就被噩梦吓醒过一回。"
"其实小孩子比你想象的要皮实得多。况且今天又是万圣节,你放心好了,没事儿。"
莫丹在地下室换好服装上了楼。詹妮身上套着一个巨大的南瓜,两只胳膊伸在外面,脚上穿一双黑色长简袜。她的头发扎成一个小刷子,上面扣着一顶橘黄色和绿色相间的帽子。帕特说:"别动,詹妮,我来给你化化妆。"
莉莉扮成一只大鸟;萨拉装扮成坏脾气的奥斯卡在大发牢骚;威尔扮成一个杀气腾腾的强盗。化装成海盗的雷利令莫丹心动不已。雷利一看她的打扮也忍俊不禁。"终于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了。"
"可别让我离锅太近了。"
他走近她,俯在她耳边说:"我需要一道符咒,用咒语把一位魔鬼般美丽、犟牛一样固执的女人降服。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会破巫术。"
"这得需要十三个巫婆才行。你戴着假面让我想吻都吻不着你。"
"你别想吻我。"看见雷利穿着一件长袖衬衣,一直敞到胸口,莫丹真希望他的肩膀不那么宽,"你会得肺炎的。"她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
"这儿还有件斗篷,正适合我穿,"雷利从桌上拿起斗篷,披在肩上,"因为我生活在邪恶年代。"
帕特给雷利贴上一撮黑胡子,戴上眼罩,使他看上去真像个无恶不作的海盗。莫丹心想,与威尔夫妇和三个孩子在一起的确开心,非常开心。
五分钟后,他们上街了。孩子们带着塑料大南瓜用来盛款待他们的糖果。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街上的孩子们装扮成妖魔、怪物、王子和鬼神,三五成群地走着,大人们跟在后面。
开始时,詹妮寸步不离雷利。走过几家门口,人家给了她许多巧克力、薯条和牛女乃棒糖,她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再到下一家门口,她就像个野小子似的,和其他孩子一起冲上前去起哄地喊着:"给还是不给。"
如果在另外的情况下,莫丹会觉得很开心。万圣节之夜,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烛光摇曳的南瓜、恐怖阴森的花园构成一幅别开生面的画面,给大人和孩子带来了无穷的喜悦和欢乐,而且,她还喜欢看詹妮那个高兴劲儿。但问题就出在她太喜欢了。詹妮毕竟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只属于雷利。
孩子们的南瓜里,糖已经多得装不下了,威尔对她们说:"孩子们,咱们该回家了。你们可以帮妈妈在门口发糖果,怎么样?"
"得把这些糖果先分分类,"萨拉喊道,"詹妮,你得的东西不少啊!"
詹妮兴奋地蹦了个高儿,"回家吃糖了!"
雷利对威尔说:"你不介意我和莫丹再呆会儿吧?我想和她谈点事。做了父亲之后,我学会了许多,其中之一就是一旦做了父亲,就失去了许多隐私权。"
假面后的莫丹发出闷声问气的反对声,但两个男人谁也没理会。"没问题,"威尔会意地说,"你们去吧,不用着急。孩子可以戴着假面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录像。"
"那就太谢谢了。"雷利摘下眼罩对詹妮说,"詹妮,我和莫丹去散会儿步。你和阿姨、叔叔,还有姐姐们一块儿玩好吗?"
"还有小猫咪呢!"詹妮满脸稚气地笑着,并紧紧地跟在莉莉和萨拉后面,小手不断地抓着大南瓜里的糖果。
雷利抓住莫丹披着黑斗篷的胳膊,说了声"走",就领着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莫丹紧走几步,跟在雷利旁边,两只穿着靴子的脚走得发疼,头在假面后捂得发闷。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雷利放慢了脚步,拉下莫丹的假面,发狂地深深地吻她。"你闻上去有股橡胶味,"他说,"尝一尝又让我欲仙欲死。"
莫丹没有反抗。反抗有什么用?况且这不过是性而已,至少她这么认为。等他放开她,她只说了句,"你是个地道的海盗。干什么都不顾一切,不计后果。"
雷利说:"莫丹,你在地下室换衣服时,我给航空公司订票处打电话,订了三张明天下午去缅因的机票。明天上午付款。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她张大了嘴,"我?"她几乎尖叫起来。
"是的,"他极有耐心地说,"你。"
"不,"她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哦,不,我不能去。"
他抓住她的肩膀,背对着一所住宅,那里的主人在树上吊着几个穿着破衣的稻草人,并在树下竖着塑料墓碑。稻草人的影子在微风中晃来晃去,在门灯照射下呈现出刀子般锐利的阴影。
莫丹用力拉下挂在脖子上的假面,摘下那顶可笑的巫婆帽。她真希望这一切发生在别的地方、别人身上。
雷利恳切地说:"你没必要在圣诞节后回学校,最好是去海边,和我在一起。给我一次机会吧,莫丹。明天跟我们一起走。"
"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莫丹揶揄地说,"你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的。你现在有了詹妮,雷利。你不需要我了。"
"你错了,我真的需要你!"
"需要我当詹妮的继母?"她又火了。
"不,不是。但詹妮是存在的,莫丹。她是我女儿,我要尽全力关心和爱护她。现在只能一切以她为主,你明白吗?"
"那是因为在孤儿院时,从来没人以你为主过。"莫丹说话一针见血。
雷利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怪相,"说得对。我要尽一切可能去满足她,不管这个代价对我、包括对你是多么巨大。"
"真是阴差阳错,"莫丹有点歇斯底里地说,"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雷利,突然得叫人无所适从。"
"怎么太突然了?"
风吹动了雷利的头发,吹得稻草人晃来晃去,像个可怕的吊死鬼。
"你和我,我是指我们之间的事,"莫丹说,"我们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偶然相识的。四天前才在一起。一切都那么陌生,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你又冒出来个孩子,一个需要你照顾抚养的七岁女儿。我实在受不了,雷利,这个压力太大了。"
"你以为我就好过吗?事情的确阴差阳错。既然木已成舟,莫丹,我们才更要同舟共济。"他把她脸上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我并没要求你搬来和我一起住。你可以在我家附近租间房,我们仍然可以经常见面,来日方长。"他微笑着,"到那时,我们约会、看电影、在沙滩散步,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再也没有枪杀、没有响尾蛇,不用担惊受怕。"
"雷利,你爱我吗?"这句话就在嘴边,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听到他的回答。"你和我心目中想象和追求的男人截然不同,"莫丹的口气非常诚恳。"我希望过宁静安逸的生活,与我相敬如宾的男人,而我们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这样的基础上怎么能建立正常的关系?"
"你怎么知道不能?你试过吗?"
"为什么要试?"
"你和奇普以及托马斯在一起倒是从不吵架,性生活无聊乏味。不是吗?"
"我希望能有我父母那样的婚姻,"莫丹反驳道,"稳定、融洽的婚姻生活没什么不好。"她奇怪,为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理直气壮?
"这一点我不否认。实际上,这两方面我都会做得很好。我相信,詹妮也会。但是,你要小心,莫丹,你知道你在追求什么吗?你在追求完美。你追求的是完美无缺的男人;一个只会在你面前低眉顺眼,从不敢抬高嗓门,生怕得罪你,从不敢提出要求,生怕你不高兴的男人;一个至多不过让你过庸庸碌碌的小市民生活、给他生三两个孩子、无聊地打发日子的男人。"
"不是的!"
雷利没理会,接着说:"就是这么回事——你在追求'完美先生'。我告诉你,'完美先生'是不存在的,他只是你理想中的人。可我是存在的,莫丹,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我并不完美,我有脾气,我不喜欢处于无力自救、依赖他人的境地,我对亲密关系更是怕得要死。我还肯定会给你提一大堆要求。我这个人一身毛病,你现在还可以再给我加上一条缺点,骄傲自大,因为我要大言不惭地说,在你认识我之前,你只有一半生命,是我使你的另一半得以复活。记得我们第一次时,我特别注意你脸部的变化,你的一部分好像从未见过天日。"
莫丹一时哑口无言。雷利并不总让她感到安逸,但的确让她兴奋和激动,让她充满活力。她自己早已做出了同样的结论。"不过那是在床上,我不否认,和你的确动人心弦。"
"是吗?"他尖刻地重复道。
"但詹妮并不需要旁边有个第三者。她只需要接受你这个父亲,逐渐加深对你的爱,而不需要有我这么个外人在旁边转来转去。雷利,我们还是不谈这些了,回去吧?"
"没想到你竟这样缺乏勇气,回避问题!"雷利垂头丧气地把胳膊从莫丹肩上放下来。"我是个不愿求人的人——算是我的另一个缺点吧,但是,莫丹,我现在求你了。求求你,明天和我们一起走好吗?"
"不,我恐怕做不到。"
雷利背对着灯光。莫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痛,又一次想大哭一场,像久旱无雨的沙漠下一场倾盆大雨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戴上假面,扣上帽子,朝阿瑟顿家走去。雷利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
她隐隐约约注意到,街上嬉笑玩闹的孩子们已经不见了,街道上空无一人。一定很晚了。
是太晚了,也太突然了。即使在学校时,在最倒霉的时候,她也没感觉这么累过。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莫丹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三个孩子聚精会神地在看"狮子王",每个人面前都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莫丹换下巫婆道具,喝了口水,说了几句应酬的话,吃了许多土豆片,最后和雷利开车返回饭店。
詹妮在车上睡着了。雷利把她抱下来,詹妮长长的棕色头发披在雷利的袖子上,这情景让莫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酸楚?是心疼?真见鬼,莫丹心里恼火地想,我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雷利弯下腰,把熟睡的詹妮轻轻放在床上。莫丹在过道门口冷淡地说了声:"晚安。"
"晚安,"他应了一声,语气同样冷淡。"詹妮,没事儿。我给你穿上睡衣。"
莫丹关上门。她心口堵得慌,像只峡谷鹪鹩一样焦虑不安。她知道自己睡不着,便走进卫生间,梳了梳头发,补了补妆,离开了房间。她先去咖啡厅,吃了块鸡肉三明治,然后溜达着走进酒吧。
酒吧布置得很不错。一张张小巧玲珑的桌子,周围是一圈包着天鹅绒面的高背椅。远远的角落里,一位钢琴手正在弹奏爵士乐,指法熟练、曲调流畅。莫丹要了杯伏特加酒加橙汁,悠闲地靠在椅子上,欣赏着从键盘上跳跃而出的行云流水般美妙的音符。
懊回沙漠去了。明天一早就走。
决心已定,她轻松了许多。她就着花生米,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伏特加。
一个黑发男子也走进酒吧,举目四望。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大步走了过来,坐在她对面,朝服务员打了个招呼。"请给我来杯威士忌,加冰块,再给这位女士加点。"他对莫丹说:"詹妮一直睡着,醒都没醒。饭店倒是可以提供照看孩子的服务,但我不能离开她太久,我怕她再做噩梦。"
"我应该离开饭店,那样你就找不到我了。"
"我早晚会找到你。"
他抓了把花生。他们要的酒和饮料上来了。他向前靠了靠,"在威尔家,我没说实话。关于订机票的事是我编的。刚才我把詹妮放在床上时,突然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他呷了口威士忌。"这件事的确阴差阳错赶到一起了。坦白地说,我不想花言巧语编出一大堆美丽动听的词汇,来说明我多么爱你,因为我甚至都搞不懂爱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明天,当我和詹妮乘飞机离去时,想到你还留在这里,我心里就痛。"
她想反驳,刚一张嘴就被他制止了,"你听我把话说完。"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我希望你嫁给我,"他说话的口气使莫丹觉得,与其说他在向她求婚,不如说他们在讨论关于要不要再给她买双靴子。"我真傻,怎么和你说什么不让你搬来和我一起住之类的话。我当然很想让你和我住在一起,做我妻子。如果以前的那些租房子之类的话伤了你,我真该死。幸亏走之前我把这些都说清楚了,否则我会后悔莫及的。"
他欣慰地笑了笑,显然是对自己一吐衷肠感到如释重负,并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莫丹明白,尽避他的求婚不合时宜,但她还是应该从心里感谢他,因为这种求婚很容易遭到拒绝。她直了直身子说:"关于租房子的话,你并没有伤我的感情。但是你明明不爱我,却向我求婚,这却是对我的污辱。如果这样,我可以回答你:不。"说完又补充道:"谢谢。"
"我没说我不爱你!我是说我不懂爱是什么。"
"那我劝你还是先弄懂了,然后再求婚,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莫丹,"他急了,"我等了整整三十五年才等到了你。我不会向任何别的人求婚。"
"那为什么自从出现詹妮,我在你眼中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舞台道具,一个碍手碍脚、恨不能一脚踢开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写着:我想和你,我要你——但却不能让詹妮看出来。而且我的确对我们的未来心里没底。我怎能让詹妮产生错觉呢?让詹妮信任我,对我来说是当务之急,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我只明白一点,"她板着面孔说,"那就是你我之间的关系结束了,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坦率地说,我真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
"再来点吗,先生?"
莫丹吓了一跳,没注意到服务员正站在她旁边。"是的,"雷利说,"来两份,"并递给他几张钞票,然后铿锵有力地说:"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如同你说的那样就此结束。我一生中从没受过任何女人,也不懂爱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你的感觉。一看见你,我就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就像每当我看见巨大的蓝鲸从海浪里一跃而起,那浪花四溅、水雾茫茫的景象就让我激动不已;你像嬉戏的海豚,活泼可爱,又像海上的飓风,危险可怕,同时还像深海里鲸鱼的歌声令我难以理解。一想到要失去你,就像看见一条搁浅在海滩上即将死去的鲸鱼,我心如刀绞。"
莫丹怔住了,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对她说话。她觉得羞愧,同时又深感内疚。当然因为她不爱他。
"莫丹,这是我能用来表达情感的全部语言了。我不够浪漫,不会说甜言蜜语,没送红玫瑰。"他做了个鬼脸,"我甚至不喜欢红玫瑰。"
服务员把一杯威士忌放在桌子上。雷利碰都没碰一下,恳切地说:"嫁给我吧,莫丹。我从内心感到这是天赐良缘。我们在沙漠里相识,完全是出于缘分。是命中注定的。"他又笑了,那特有的笑容永远让莫丹为之销魂。"也许我们真应该感谢劳伦斯。"
莫丹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没有报以同样的微笑。她觉得这一天好像特别长。她想发脾气.却发不出来;她不想说的话,却别无选择非说不可。于是她低声说:"多么美妙动听的语言,雷利,你过奖了。"她勇敢地直视着他。"但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并不爱你。就这么简单。"仿佛为了证实她说的话是真的,她又重复道:"我不爱你,我对你也许只是出于喜欢和被吸引,但不是爱。我很抱歉。现在我必须上楼去了,再不走我就要抑制不住,放声大哭了。别跟我上去好吗?求求你了。"
她站起身来,抓起钱包。雷利也站了起来。他的脸在黯淡的灯光下苍白无色。"我们难道就这么再见了吗?"
"我今晚暂不办离店手续,明天一早还要和詹妮道别。明天早上我们还会见面的。晚安,雷利。"
她匆匆跑过地毯,上了电梯来到他们住的楼层,打开了房门。她锁上过道的门,一头扑在床上,枕头里传来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声。
第二天早晨是莫丹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漫长的一个早晨。她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的离别,她冲了个澡,穿上丛林裤和墨绿色的衬衣,把头发梳成两条辫子。所有的新衣服统统塞进纸盒子和背包里。刚收拾完毕、就传来詹妮的敲门声,她高兴地迎了上去,"你好,詹妮,该吃早饭了?"
他们三人在咖啡厅里吃了早饭。因为詹妮的缘故,雷利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可是莫丹一眼看出,他彻夜未眠。她自己的脸色也很难看,一看就知道准是哭着睡着的,再冲十次澡也没用。
吃完饭他们回到楼上。刚一进门,雷利就对詹妮说:"詹妮,莫丹要走了,她不和我们一起去缅因。"
詹妮正在抱她的玩具熊。她停下来回头看看莫丹,说话的口气不容商量,"你和我们一起坐飞机走。"
"不,詹妮,"莫丹的嗓子眼发紧。"我要留在这儿,去沙漠野营。"
"不嘛,你和我们一起走!"
"我不能。"
詹妮的小嘴撅得老高,眼睛发出和她父亲一样倔强的蓝光。"我要你和我们一起走,"她固执地重复道,"我喜欢你。"
这句话差一点使莫丹改变了主意,就差一点点。她对詹妮温和地说:"雷利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会喜欢你的新学校、新朋友。我还在休假,我得回营地去。"她亲了亲詹妮的小脸儿,小泵娘却一把推开她。莫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仿佛这是情理中的事。"我得走了,我还要开车走好远的路。"
雷利递给她一个信封。"这里面有我的地址和电话,我住在北缅因一个叫马奇科夫的小地方。能把你在波士顿的地址给我吗?"
"我大概得过一段时间才回去。"
"莫丹。"
在他那富有磁力的声音面前她还是退缩了。她找了一张饭店信笺,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然后急促地说:"再见了,雷利。祝你和詹妮一路顺风。"
他一阵冲动想上前吻她,但身体像被钉在原地,脸也像被锁定一样,面无表情。怎么像斯尼德,莫丹下意识地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隔壁房间收拾行装。十五分钟后,她办完了退房手续,开车离开了饭店。
她就这样离开了给她注入了生命活力的男人,离开了仅在短短的两天里,就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孩子。
莫丹脚踩油门向州界加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