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整个社区里,没有人愿意接受韦小姐的监护权,即使我愿意支付她的开销?”肯恩直视着洛特福的罗牧师,牧师也直视着他。
“你必须明白,白先生,我们认识韦凯琳小姐全都比你来得久。”罗牧师道,很高兴能让所谓的“传教士英雄”吃瘪。天知道,他一点也不想让北佬进他的门,但礼貌上他又不得不招待对方,特别是现在到处是北佬的军队。
罗太太端着茶和草莓三明治进来。“抱歉,我打扰了你们吗?”
“不,请进,亲爱的。白先生,请用些茶和点心吧。我太太做的草莓果酱可是远近驰名的。”罗牧师道,很清楚草莓酱是自罐子底刮出来的,面包则是他们这周的食粮。但他们宁可捱饿,也不愿意让这名北佬看出他们有多穷。“你用就好,白先生,我要留些胃口等晚餐时吃。”
肯恩并不迟钝,很清楚罗牧师夫妇奉上的点心是多么大的牺牲。他在心里低咒南方人的骄傲,尽责地取用了一块他根本不想吃的三明治,然后盛赞女主人的手艺。
肯恩认为南方人的骄傲全是奴隶制度培养出来。农场的主人像皇帝般生活在自己的狭小世界里,掌控数百名奴隶的生杀大权,并误以为自己是全能的。战败的事实没有改变他们多少。南方人宁可饿死,招待客人的礼数也不能少。
罗牧师转向他的妻子。“你来得正好,亲爱的。或许你可以帮我们的忙,白先生似乎陷入了困境。”
牧师转述了白肯恩试图为韦凯琳另找一名新监护人。罗太太听完后,用力摇头。“恐怕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白先生。早些年韦凯琳还小时,有许多家庭想要接纳她,但现在已经太迟。老天,她已经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还很年轻。”肯恩涩涩地道。
“南方的行为规范和北方大不相同,”罗太太道。“好人家的女孩从小接受传统的淑女教育长大,但凯琳不仅无视于这些传统,甚至公然嘲弄它们。我们社区的家庭会担心凯琳对他们的女儿所造成的影响。”
肯恩不由得对凯琳心生怜悯。对她来说,和一名痛恨她的继母、忽视她的父亲,又在不赞同她的社区里长大,一定很不容易。“这个镇上就没有其它人喜欢她吗?”
罗太太的脸微红。“老天,你误解了,白先生。我们全都很喜欢凯琳。她天性善良、慷慨大方。她的打猎技巧曾为许多穷人家带回食物,而且她总是鼓舞他们振作起来,但那改变不了她的行为规范太过惊世骇俗的事实。”
肯恩在牌桌上可不是玩假的,他知道自己何时被击败了。伍律师给了他四封在洛特福的人家的介绍信,但他全都被拒绝了。他用完三明治,告辞离开。
在骑着租来的小马回到“日升之光”的路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不管喜欢与否,暂时他和韦凯琳是被困住了。
农场的宅邸映入眼帘。这是栋雄伟的两层楼建筑,坐落在杂草丛生的车道尽头。尽避斑驳的油漆和毁坏的百叶窗在在显示出乏人照顾的痕迹,它依旧坚固屹立。高大的橡树环绕着屋子周遭,前院花园里的杜鹃和木兰花则长得过度繁盛,无人修剪。
但两天前肯恩抵达这里时,真正吸引他注意的却不是这栋大屋。他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检视被焚毁的外围建筑,在毁坏的机具间择路而行。他丢开生锈的工具,在空荡荡的棉花田里抓起一把肥沃的泥土,看着它们像丝般自指间滑落。他想起纽约市,以及它已开始令他感到窒息。
肯恩将马交给伊利。佝偻的老人是庄园里过去的奴隶,在他初抵达时,还曾用猎枪招呼他。
“站住!凯琳小姐交代我射杀任何胆敢踏进‘日升之光’的人。”
“凯琳小姐需要被好好打顿。”肯恩回答道,没有指出他已经这么做了。
“你说得对,但如果你再靠近,我还是得开枪。”
肯恩可以轻易解除老人的武装,但他希望得到对方的合作,于是仔细解释了他和韦凯琳、“日升之光”的关系。当老人明白到他不是在乡间打劫滋事的混混后,立刻放下猎枪,邀请他进来。
一进门是个壮丽的圆形玄关,宽敞的大厅设计要迎进夏日的凉风,但相邻的小客厅、音乐室和图书室均已颓败不堪,满布尘灰。餐室的柚木桌上满是深深的刀痕,似乎占领庄园的北军常用它来杀猪宰羊。
肯恩闻到了炸鸡的香味。伊利不会烹饪,而就他所知,庄园里并没有其它人在。先前的奴隶冲着北军四十亩地和一头驴子的允诺,全都离开了。他纳闷是否那位神秘的莎妮回来了。伊利曾多次提到“日升之光”的厨子,但肯恩尚未见过她。
“晚安,中校。”
肯恩猛地停住脚步。一个太过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大厅的另一端,他开始咒骂。
凯琳紧张地绞着双手,在他适应她的出现之前,无意接近。
她以进入肯恩屋子的同样方式离开──翻墙。她带走了随身包袱,以及“路易十五宫廷情史”。就在肯恩离开的那天,她由书中获得了重新取回“日升之光”的灵感。
她脸上强挤出笑容,即使那令她的面颊抽痛起来。“我想你一定饿了,中校。我做了些炸鸡,还有女乃油比司吉,一定会令你胃口大开。我甚至洗刷过餐室的桌子。当然,桌面伤痕累累,但它可是薛雷顿的作品。你听说过薛雷顿吧?他是个──”
“你该死地在这里做什么?”
她早知道他会生气,但没有料到会这么生气。坦白说,她不确定自己究竟预期些什么。她忍受着回查理斯敦的颠簸火车旅程,再搭上某个农人的运菜车,忍受风吹日晒的十五哩路,好不容易回到庄园。她用最后一文钱买来今天的晚餐。她甚至在厨房里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衬衫和长裤。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满喜欢变得干净。洗澡似乎不是坏事,虽然它意味着必须注视自己的双峰。
她试着学南蕊娜的娇笑,那使她的胃隐隐地抽痛。“为你做晚餐呀,中校!那正是我所做的。”
他咬牙切齿地道:“不,你要做的是洗干净你的颈子──因为我打算要杀死你。”
她不相信他,但也没有完全不信。“别对我吼叫!换了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你在说什么?”
“当你知道有人要夺走你生命中唯一在乎的东西后,你会坐以待毙地留在纽约,试穿什么鬼洋装吗?不!你会和我一样,尽可能快地赶回南卡罗莱纳,尽全力保住你最重视的东西。”
“而我可以猜出你打算怎么做?”他两大步来到她面前。在她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大手开始模遍她全身。
“住手!”
“除非我先解除你的武装!”
他的大手碰到了她的双峰,令她惊喘出声,一阵奇异的骚动窜过她全身,但他似乎不为所动。他的手往下模到她的腰间和臀部。
“住手!”
他找到了系在她足踝上的小刀。“你打算趁我熟睡时,将它插入我的心口?”
“既然我有枪时,都没有种杀得了你,我不太可能再用刀子吧?”
“我得假设你是带着它来开罐头用的?”
“你取走我的枪。我在回来这里的路上,总得有武器防身。”
“我懂了。”他依旧没有将刀子还给她。“既然你不是打算来杀我的,你究竟心里有何打算?”
“我们何不先用晚餐,然后我再告诉你?这一带的食物取得并不容易,别让它冷掉了。”
他很快作出了决定。“好吧,我们先用晚餐,但之后我们得好好谈谈。”
他应该立刻问清楚的,但该死的,他真的饿坏了。自从离开纽约后,他就不曾用过象样的一餐。
他收好刀子,走进餐室。凯琳端着炸鸡和比司吉出来。他才注意到稍早遗漏的事:她很干净。她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衬衫和长裤不再邋遢破烂,而且显然刚洗过澡。似乎她为了取悦他不遗余力──但为什么?
“坐下来用吧,中校,你一定饿坏了。”
肯恩毫不客气地取用了,而且他必须承认烹饪者的手艺还不错。炸鸡是酥脆的金黄色,比司吉松软可口。饱食餍足后,他往后靠着椅背,问道:“晚餐不是你做的吧?”
“当然是我自已做的。通常莎妮会帮我,但她今天不在。”
“莎妮是厨子?”
“她也照顾我长大。”
“看来她似乎不是做得很好。”
紫色的眸子瞇紧。“我从没批评过你的教养。”
吃饱后,他的心情好多了,无意和她计较。“晚餐很美味。”
她离座起身,拿起放在柜中的白兰地。“萝丝在北佬来到之前藏起来的。你或许会想来一杯,庆祝来到‘日升之光’。”
“我的母亲似乎对酒比对她的继女好多了!”他接过酒,开了酒瓶。“庄园为什么被取名为‘日升之光’?这似乎是很不寻常的名字。”
“那是在我的祖父建立庄园后不久。一名浸信会牧师路过,我的祖母竭诚招待他,两人闲聊起来,当他听说庄园还没有名字,就建议取名为‘日升之光’,因为早晨的阳光正好射进餐室里。”
“我懂了,”他倒了白兰地。“我想该是你告诉我你的来意的时候了。”
她的胃里翻搅。她看着他小啜了一口酒,但视线从不曾离开她。似乎没有任何事逃得了他的注意力。
她走到敞开的窗口,凝视着黑夜。忍冬花香被夜晚的微风吹送进来。她热爱“日升之光”的一切,这里的一草一木,特别是棉花田迎风起舞的景象──它将很快就会恢复原状,只要他接受她的提议。
她缓缓地转身面对他。“我想向你提出个建议,中校。”
“我早就辞去军职,叫我的名字就好。”
“我还是宁可称呼你‘中校’。”
“随你。我想那已经比你曾经叫过我的许多名字好多了。”他悠闲地倚着椅背。不同于一般的南方绅士,他没有系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她发现自己一直在注视他强壮的颈肌,并必须强迫自己别开视线。
“告诉我你的提议吧。”
“嗯……”她深呼吸一口气。“你或许已经猜到,交换条件是你必须留下‘日升之光’,直至我有能力向你买回来。”
“我猜到了。”
“你毋须留着它太久,”她匆忙附加。“只要五年──等我拿到自己的信托基金后。”
他审视着她。她咬着下唇,这将是最困难的部分。“我明白你会预期着回报。”
“当然。”
她痛恨闪过他眼里的笑意。“我的提议或许会有些离经叛道,但当你仔细考虑过后,你会发现它是很公平的。”她大口喘气。
“继续。”
她闭紧眼睛,深吸口气,再吐出来。“我愿意成为你的情妇。”
他被杯子里的酒呛到了。
她一口气说完。“噢,我知道这令你很惊讶,但你必须承认我比你在纽约那些差劲的女伴强多了。我不会格格假笑、猛眨睫毛。我不会调情,而且你绝不会听到我谈论狮子狗。最好的是,你不必担心被拖去女人最爱去的舞会或无聊的晚宴。相反地,我们可以一起打猎、钓鱼或是骑马。我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好。”
肯恩爆笑出声。
凯琳衷心希望有刀在手。“介意告诉我,什么‘该死’的事让你这么好笑吗?”
他勉强控制住笑声,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凯琳,你知道男人为什么包养情妇?”
“我当然知道。我读过‘路易十五宫廷情史’。”
他迷惑不解地注视着她。
“庞毕度夫人,”她解释道。“她是路易十五的情妇,我在读她的故事时想到这个主意的。”
她没有告诉他庞毕度夫人曾是全法国最有影响力的女人,用她的机智控制了国王和整个宫廷。如果她成为中校的情妇,她就可以控制得了“日升之光”。此外,她唯一能够用来谈条件的只有自己。
肯恩正要开口,蓦地又打住,摇了摇头,灌了口白兰地,但他依旧一脸怒色不减。“当男人的情妇不只是打猎和钓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凯琳胀红脸庞。她一直不愿去想这方面,书中对此也极少着墨。
从小在农场上长大,她对动物的交媾并非一无所知。尽避还有许多疑问是莎妮拒绝给予她解答,但就她所知道的一切,已足以令她厌恶整个过程。然而它在这桩交易中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为了某些理由,交媾对男人很重要,而女人被预期要忍受它。但她实在无法想象道貌岸然的罗牧师会像马匹一样对待罗太太。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而且我愿意让你和我交媾,”她怒瞪着他。“尽避我一定会痛恨它。”
肯恩大笑,随后他的表情一端。他掏出雪茄,出到花园,点燃了烟。
她跟着出去。好一晌,他只是注视着黑暗中的果园,一言不发“怎样?”她终于催促道。
“这是我所听过最可笑的提议。”
他的脸庞半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凯琳的心中一慌。这是她唯一能保住“日升之光”的机会,她一定要说服他。“为什么可笑?”
“因为它就是如此。”
“告诉我原因。”
“我是你的继兄。”
“那该死得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毫无血缘关系。”
“我也是你的监护人。我无法在这一带找到愿意接手你的监护权的家庭,但由你最近的行为判断,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我可以表现得更好。我的枪法很好,我可以将食物送上桌。”
他再度咒骂出声。“男人选择情妇时,不是以能否将食物送上桌为基准。该死!他们要的是个外表和举止都充满女人‘味’的女人!”
“我刚洗过澡,闻起来好极了。来,闻闻看!”她抬高手臂,就要让他闻闻看,但这似乎令他更加生气了。
“他们要的是个会巧笑嫣然、娇声暖语、懂得的女人──而你绝对不符合!”
凯琳咽下最后一丝骄傲。“我可以学习。”
“老天!”他大步走到花园的另一端。“我心意已决。”
“拜托,不要──”
“我不会卖掉‘日升之光’。”
“你不会……”凯琳的气息一窒,强烈的喜悦淹没了她。“噢,中校,这……这实在是太好了!”
“等等,我有个条件。”
凯琳心生预警。“不必讲条件了──不需要的。”
他走到餐室灯光照亮的范围。“你必须回到纽约──上学去。”
“上学!”凯琳无法置信。“我已经十八岁,早过了上学的年龄。此外,我一向自己教育自己。”
“我说的是教导礼仪的女子学校。”
“礼仪学校?”她惊恐不已。“噢,这是我所听过最愚蠢、幼稚──”她瞧见他的神色不善,立刻改口。“噢,让我留在这里,拜托。我不会惹任何麻烦的──我对天发誓。我可以睡在后面,你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我可以在农场里帮忙。真的,我比谁都了解农场的一切。拜托,让我留下来。”
“你会照我说的做。”
“不,我──”
“如果你不合作,我会立刻卖掉‘日升之光’,让你这辈子再也无法看到它。”
她的胃在翻搅,对他的恨意剧增。“我……我必须在这所学校待多久?”
“直到你可以学会当个淑女──那就得看你自己了。”
“你不能将我永远留在那里。”
“好吧,就说三年吧。”
“三年太久,届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你要学的太多了,你可以选择拒绝或接受。”
她苦涩地注视着他。“之后呢?我可以用我信托基金的钱向你买回‘日升之光’吗?”
“到时我们再讨论。”
他可以让她远离“日升之光”许多年,离开她所爱的一切。她转过身,冲回餐室里,想着她是怎么提议要成为他的情妇,羞辱了自己。强烈的恨意淹没了她。等到她有能力买回“日升之光”后,她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怎样,凯琳?”他自她身后问。
“你没有给我太多的选择,不是吗,北佬?”
“哦噢!”沙哑性感的女音自走道上响起。“瞧瞧这孩子由纽约市带回来什么!”
“莎妮!”凯琳冲过餐室,投入站在走道上的女子怀中。“你去了哪里?”
“洛特福·安杰克病了。”
肯恩惊讶地望着新来者。莎妮一点也不是他所想象的。他原预期着一名较年长的女子,但她顶多二十出头,而且她绝对是他所见过最性感美丽的女子。她苗条修长,五官深刻,淡可可色的肌肤,金色的杏眸斜瞅着他。
他们的视线在凯琳的头顶相遇。莎妮放开凯琳,走向他,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慵懒的性感。她停在他面前,伸出手给他。
“欢迎来到‘日升之光’,中校。”
在回纽约的火车上,莎妮不断朝中校娇笑着回答。“是的,先生。”、“不,先生。”令凯琳气坏了。
“因为他原本就是对的,”莎妮在凯琳质问时答道。“也该是你学习当个女人的时候了。”
莎妮和凯琳深爱彼此,尽避她们的肤色不同,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们不会争吵。回到纽约后,两人吵得更厉害了。
曼克一见到莎妮,就为她神魂颠倒。辛太太则不断谈论莎妮有多好、多好。三天后,凯琳再也受不了了,她早已经够糟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
“我看起来像个驴蛋!”褐色的帽子戴在她头上有若方舟,小外套的肩膀剪裁得太宽,丑陋的棕色洋装穿在她身上像披着毛毯。她感觉像是偷穿老处女姑妈衣服的女孩。
莎妮双手插腰。“你预期着什么呢?我告诉过你辛太太买给你的衣服太大了,但你根本不在意。这就是你自以为懂得比别人多的结果。”
“就因为你比我年长三岁,而且我们在纽约,并不意味着你可以自以为是某种女王。”
莎妮挺起下颚。“你认为你可以教训我?噢,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奴隶了,韦凯琳,你明白了吗?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除了上帝以外!”
凯琳不想伤莎妮的感情,但有时候她真的很固执。“你根本不懂得感恩图报,我教你算术和读写,尽避那是违法的。欧杰夫想要睡你的那晚,我将你藏起来。现在你一有机会就站在北佬那边反对我!”
“少跟我讲‘感恩图报’那一套!我协助你躲开韦太太的视线好几年,而且每次她逮到你,将你锁在柜子里时,都是我放你出来的,我还因此挨打!我不想要听到什么恩惠!你一直就像是我颈子上的绳圈,令我窒息!如果不是你──”
莎妮听见脚步声,突兀地打断。辛太太走进来,宣布中校已经在楼下,等着载凯琳去礼仪学校。
先前吵得天翻地覆的两人再度拥抱在一起。最后,凯琳挣月兑了莎妮的怀抱,戴上丑陋的船形帽,走向门口。“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吧?”她道。
“你也是。”莎妮低语道。
“我会的。”
莎妮的眼眶涌起泪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第二部谭氏女子学院的淑女
礼仪是做事情的快乐方式。
──爱默生“教养”
谭氏女子学院位在第五街,是伍律师大力推荐的。学校通常不收像凯琳年纪这么大的女孩,但他们愿意为了“传教士山的英雄”破例。
凯琳迟疑地站在她被指定的三楼房间门口,看着五名穿著蓝、白色制服的女孩挤在窗边,注视着街上。她很快就明白她们在看些什么。
“噢,伊莎,他是不是你所见过最英俊的男人呢?”
被叫做伊莎的女孩叹了口气。她有着鬈曲的头发和清秀的五官。“想想,他来到了学院,我们却不被允许下楼去,这实在太不公平了!”她格格地笑道。“我父亲说他不是个真正的绅士。”
五个女孩全都笑成一团。
另一名金发女孩开口。“琳娜夫人──那名歌剧女伶──听到他要搬到南卡罗莱纳时昏了过去。你们知道的,她是他的情妇。”
“苓雅!”其它女孩一起惊呼。
苓雅轻蔑地望向她。“你们都太女敕了!像白肯恩那样的男人有着数打的情妇。”
“记得我们的约定,”另一个女孩道。“就算她是他的监护人,她是个南方人,我们都得痛恨她。”
凯琳听够了。“如果那意味着我不必和你们这些傻气的婊子谈话,那正好。”
女孩们全转过头来,一齐惊喘出声。她们打量着她丑陋的洋装和帽子,凯琳在心里对白肯恩的恨意又记上一笔。“全部给我滚出去,你们几个!如果再被我逮到你们,我会将你们的烂踢到地狱去!”
女孩惊恐地尖叫,逃离了房间──除了那名叫伊莎的女孩。她颤抖、恐惧地伫在原地,眼睛睁大得像铜铃,漂亮的唇颤抖。
“你聋了吗?我说过全滚出去!”
“我──我不能。”
“该死地为什么不?”
“我……我住在这里。”
“噢。”凯琳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有两张床。
女孩的长相甜美,个性似乎也很善良。“你得搬出去。”
“谭……谭夫人不肯。我已经──要求过了。”
凯琳骂了句三字经,撩起裙襬,大剌剌地坐在床上。“你为什么特别幸运,被指派和我在一起?”
“我──我的父亲。他是白先生的律师,我是伍伊莎。”
“我很想说很高兴认识你,但我们都知道那会是个谎言。”
“我……得走了。”
“请便。”
伊莎一溜烟逃离了房间。凯琳躺在床上,想着她要怎样捱过未来的三年。
谭氏女子学院用申试制度来维持秩序。每个女孩被记了十次申诫后,就得在星期六被关禁闭在房里。等第一天结束时,凯琳已累积到八十三支申诫。(每骂一次脏话就十支。)而第一个星期结束时,她已经数也数不清了。
谭夫人将凯琳召到办公室,威胁她如果再不遵守校规,就要将她退学。她必须穿制服,准时上课,措辞像个淑女,而且绝不准说脏话。
凯琳听着谭夫人的训诫,始终一脸倔强,但她的心里已开始着慌。如果老女巫真的将她退学,她将无法达成和白肯恩的协议,并且会永远失去“日升之光”。
她发誓竭力克制脾气,却发现那非常困难。她比同学年长三岁,知道的却比她们少。她们在背后嘲笑她剪短的头发,在她的裙角绊到椅子时格格直笑。某天她的法文书被黏在一起,改天则是她的睡衣被打了结。过去她总是直来直往,有仇报仇,现在却只能咬牙忍受这些侮辱,并将所有的帐都记到白肯恩头上。
至于她的室友伊莎,每次见到她时,都表现得像只害怕的小老鼠。她不会跟着其它人欺负凯琳,但也因为太胆怯得不敢阻止她们。然而,天性善良的她着实无法忍受这种不公,相处久了之后,她也逐渐明白到凯琳并不像外表所显示的凶恶。
“我根本是不可救药了,”某晚凯琳在跳舞课上绊到裙子,撞翻中国花瓶后对她道。“我永远无法学会跳舞。我讲话太大声了,我痛恨穿裙子。我唯一会的乐器是手风琴,而且我只要看到薛苓雅就想骂脏话。”
伊莎忧虑地皱起眉头。“你应该对她好一点,苓雅是学院里最受欢迎的女孩。”
“也是最卑劣的一个。”
“我想她是无意的。”
“她绝对是有意的。你的个性太善良,无法了解其它人的丑陋──就像我,我就和她们一样坏。”
“你并不坏!”
“但我是的!不过不像那些来这所学校的女孩。我认为你是这里唯一的好人。”
“不是的,”伊莎诚挚地道。“她们多数都是很好的人,只要你肯给她们一个机会。你太凶了,因此吓到她们。”
凯琳的精神振奋了些。“谢谢你。事实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吓着她们的。似乎我来这里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失败的。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样捱过三年。”
“父亲没有告诉我你会待这么久,届时你都已经二十一岁,待在学校实在太老。”
“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凯琳绞着被单。通常她不喜欢对人倾诉,但她从不曾如此孤单过。“你是否曾经热爱某事到不计一切也要守住它?”
“噢,是的,我的妹妹安琪。她是如此甜美,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那么你一定会了解。”
“告诉我吧,凯琳。”
凯琳告诉了她有关“日升之光”的一切。她描述那里的棉花田、大宅邸、莎妮、伊利,还有白肯恩怎样继承了庄园。当然,她不会说出自己曾假扮马厩小厮,或试图杀害他,甚至提议成为他的情妇。伊莎绝不会了解,但她说的已经够多。
“他这个人卑劣极了,我却无能为力。如果我被退学,他就会卖掉‘日升之光’。就算我捱过在这里的三年,我还是得等到满二十三岁,才能拿到信托基金里的钱,好将它买回来。但我等得愈久,那似乎愈困难。”
“你无法在二十三岁前动用你的钱吗?”
“除非我结婚──但我绝不可能的。”
伊莎是律师的女儿。“如果你结婚了,你的丈夫将会掌控你的钱。法律就是这样定的。除非得到他的允许,你无法花半毛钱。”
凯琳耸耸肩。“那只是理论。这个世界上绝没有男人会让我愿意束缚住自己。此外,我根本不适合当个妻子。我唯一比较擅长的只有烹饪。”
伊莎很同情凯琳,但她也非常实际。“因此我们才会在这里──学习怎样当个好妻子。谭氏女子学院毕业的女孩总是能够找到最好的对象,也因此谭氏的女孩已成为一种光荣的象征。在毕业舞会的那一天,几乎全东部的男人都会赶来参加。”
“就算他们来自巴黎,对我也没有差别。你绝不会在舞会上看到我。”
伊莎灵机一动。“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对丈夫──某个想要带给你快乐的男人,而后一切都会完美。你再也不是白肯恩的被监护人,而且你可以拿到自己的钱。”
“你真是个好女孩,伊莎,但我必须说,这是我所听过最可笑的主意。结婚只意味着我将自己的钱交给另一个男人。”
“如果你挑对了男人,那就像是你自己拥有钱一样。在你们结婚之前,你可以要他承诺买下‘日升之光’,当作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她拍了拍手,沉浸在想象里。“想象那会有多么浪漫。你们可以在蜜月后,直接回家。”
蜜月和丈夫……伊莎彷佛在说外国话。“这真是愚蠢至极。哪个男人会想要娶我?”
“站起来。”伊莎的语气就像谭夫人下命令时一般,凯琳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伊莎以指轻点她的面颊。“你太瘦,而且你的头发可怕极了。当然,它还会再长长,”她礼貌地附加。“而且它的颜色很美,轻柔似子夜。事实上,再稍微修一下就很不错了。你的眼睛太大,但我想那是因为你太瘦,”她绕着凯琳走一圈。“相信你一定可以出落得非常美丽,因此我们倒不必担心这一点。”
凯琳皱起眉头。“那我们得担心什么?”
伊莎已经不再怕她了。“一切──你必须学会怎样走路,以及合宜的举止谈吐。你必须学会谭氏女子学院所教导的一切,你很幸运白先生提供你优渥的服装津贴。”
“我不需要衣服,我需要的是马匹。”
“马匹无法帮你找到丈夫,但学院可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截至现在,我并不是很成功。”
“的确,”伊莎的笑容变得调皮。“但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的帮忙。”
这个念头似乎可笑至极,但凯琳首度感到希望燃起。
接下来几星期,伊莎实践了她的承诺。她用修剪指甲的小剪刀打理凯琳的头发,教导她一些落后的科目。最后,凯琳已不在舞蹈课上绊倒花瓶,而且她发现自己有针黹的天分──只不过她用来在制服上绣花,并因此被记十支申诫。她也擅长法文,不久后,甚至改由她来教导那些曾经嘲弄过她的女孩。
到了复活节,伊莎为她找到丈夫的计划似乎不再那么可笑了。凯琳开始在入睡前,梦想着“日升之光”会永远属于她。
莎妮已不再是“日升之光”的厨子,升任成管家。她将凯琳的信收在她放帐簿的桃花心木书桌里,拢紧纱巾,抵挡二月的寒意。凯琳已经进入谭氏女子学院七个月,她似乎终于接受自己的命运。
莎妮想念她。就许多方面来说,凯琳很盲目,但她也懂得比其它人都多。此外,凯琳是这个世上唯一爱她的人。不过她们经常会争吵,即使在信里。这是这个月来,凯琳的第一封来信。
莎妮考虑过立刻回信,又决定等到稍后。她的信似乎总是会激怒凯琳。她原以为凯琳会很高兴听到白肯恩要重新整修“日升之光”,但她反而指责莎妮站在敌人这一边。
莎妮环顾着身处的舒适小起居室。沙发换上崭新的玫瑰色缎面布料,壁炉上的镶嵌瓷砖辉映着阳光。到处是打蜡、刷上新油漆和细心照顾的痕迹。
有时她很气自己辛苦地工作,让这栋宅邸恢复昔日的美丽。她为了这个男人做牛做马,彷佛从不曾有过战争,她仍然是奴隶。但现在她是支领薪水的──优渥的薪水,远胜过其它管家。然而,莎妮并不觉得满足。
她走到镜子前,照着自己。她的气色从不曾如此好过。规律的三餐令她原本太过瘦削的面颊和身材变得丰润有致,她的长发绾在头顶,增添了成熟性感的风韵。
金色的杏眸不满地打量身上简单的洋装。她想要穿著量身订做的美丽礼服。她想要香水和丝料,香槟和水晶酒杯。但最重要的,她想要拥有自己的地方,就像她在查理斯敦看到的漂亮小屋。她想拥有女仆,感觉安全及被保护。她知道怎样得到那样的屋子──她必须做出她最害怕的事,成为白人的情妇,而不只是他的管家。
每晚她服侍白肯恩用晚餐时,她总是诱惑地摆动臀部,或在放下餐盘时,刻意用双臂挤压双峰。有时她会暂时遗忘自己对白人的恐惧,注意到他很英俊,而且他一直对她很好。但他太高壮、太有力量了,令她感到不安。然而她还是轻舌忝红唇,用眼神邀请,用上种种她强迫自己学到的技巧。
欧曼克的影像突然浮现脑海。那个该死的黑人!她痛恨他用那对黑眸望着她的方式,彷佛在同情她。真是好笑极了!对她的身体“哈”得要死的男人竟敢同情她!
欧曼克真以为她会让他碰她──凭他或其它黑人?她不断教育自己,磨练仪态,甚至学洛特福的白人淑女说话,就为了和一名无法保护她的黑人在一起?不可能的──特别是这名黑人的眼神似乎可以看穿她的灵魂深处。
她走向厨房。她很快地就可以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屋子、丝料礼服和安全。她会以她唯一知道的方式得到它──满足白人的,无论这个行为的本身有多么令她憎恶。重要的是这个白人有力量保护她。
莎妮端着盛放白兰地和酒杯的银盘,停在图书室门外。她解开衣服领口的钮扣,让酥胸微露,深吸口气后,走进房内。
肯恩自帐册里抬起头。“噢,你似乎可以读出我的心。”
他离开皮椅,站起来伸个懒腰,像头金色的狮子朝她走来。她拒绝让自己退缩。数个月来,他一直连夜工作,显得很疲倦。
“夜里颇有凉意,”她放下餐盘。“我在想,你或许需要些什么让自己暖和起来。”她以手抚着敞开的领口,将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他审视着她,而她感觉到熟悉的惊慌。她再度提醒自己他一直对她很好,但这名男人的身上也潜伏着某种令她害怕的危险特质。
他的眸光掠过她,停留在她的双峰上。“莎妮……”
她想着丝料礼服和自己的屋子──有着坚固的锁的屋子……
“嘘。”她走向他,纤纤素指抚过他的胸膛,任由纱巾垂落果臂。
饼去七个月来,他的生命一直只有工作,毫无乐趣可言。肯恩垂下眼睫,以指抚过她的手臂,轻托起她的下颚。“你确定?”
她强迫自己点头。
他低下头。但在他们的唇相贴之前,某种声响促使他们一起转过头。
曼克站在敞开的房门口,一向温和的脸庞变得狰狞扭曲,喉间发出动物般的咆哮。他大步冲过来,用力推开他一向视为朋友的男人,拉走莎妮。
肯恩愣了一下,被撞得往后退,但他随即立稳脚跟,应付曼克的另一次攻击。莎妮怔立在一旁,惊恐地瞧着曼克甘冒大不讳,对白人挥出拳头。肯恩抬起手臂,挡住了这一拳。
曼克再度挥拳,这次击中肯恩的下颚,令他往后跌倒在地。肯恩站起来,但他并没有试图反击。
曼克逐渐地恢复了神智。瞧见肯恩一直没有反击,他虚软地垂放下双臂。
肯恩凝视进曼克的眼里,又转向莎妮。他俯身扶正在打斗中被推倒的椅子。“你最好睡一下,曼克,明天还有得忙。”他转向莎妮。“你可以离开了,我不再需要你。”他刻意的强调已充分表明他的涵义。
莎妮冲离房间,气愤极曼克毁了她的计划,但也为他感到恐惧。这是南卡罗莱纳,而他不但攻击了一名男人,还是两次。
当晚她几乎无法成眠,等着披白被单的恶魔出现,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次日,她瞧见他和肯恩并肩在棉花田里工作。恐惧再度转变成怨恨。他没有权力干涉她的人生。
当天晚上,肯恩指示她将白兰地留在图书室门外的小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