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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柔情 第一章

凡是真实的,凡是高尚的,凡是正义的,凡是纯洁的,凡是可爱的,凡是荣誉的,不管是美德,不管是称誉:这一切你们都该思念。

新约o斐理伯书

英格兰,一O九九年

他们要他死。

战士站在荒芜的庭院中央,双手被反缚于身后。他表情冷漠,直视前方,对身旁的敌人视若无睹。

这个战犯,没有抵抗,没有咒骂,任敌人将他剥光上身。温暖华丽的毛斗篷,厚重的锁子铠,棉衬衫,棉袜,毛皮靴全都被褪下,丢弃在他面前冰冻的土地上。敌人的企图非常明显。这个战士会死去,但身上不带一丝打仗的伤痕。他的敌人热切地望着他,得意洋洋地想,这个俘虏将看着地上不能温暖自己的衣服,慢慢冻死。

十二个人围着他,抽出刀子壮胆,他们嘲弄他,出口下流,几近侮辱之能事,一面踏着皮靴抵挡寒冷。但每个人都与他保持距离,以防这个温驯的战犯改变主意,准备挣月兑和反击。无疑地他有能力这么做,因为他们都曾听过他智勇双全的传闻。有些人还曾亲眼目睹他在战场上出类拔萃的英勇表现。万一他挣月兑绳子,他们非用刀子对付他不可,否则至少有三、四个人会当场命归黄泉。

十二人当中的领袖,不信这个战犯有如此的能耐与运气。他们已经捉到了名闻遐迩的'飞狼',而且不久后会目睹他一命归西。

他们的俘虏犯了一个多么莽撞的错误。唉,邓肯,威克森郡强有力的领主,竟然手无寸铁,单枪匹马进入敌人的堡垒。他很不智地相信,罗狄恩,跟他有相同势力与头衔的领主,会遵守他们的停战协定。

无疑地,他以自己的声誉为荣,更确信自己如外面夸张的谣传所形容的,那样的天下无敌。这一定是他现在在存亡关头仍然安之若素的理由。

定定端详眼前的俘虏,这个领袖愈看愈不是滋味。他们已经除去代表他头衔、地位的蓝、白家饰,也剥去他身上一切文明高贵的衣物。罗狄恩男爵要他的俘虏死得没有尊严、没有荣耀。然而这个身上几乎一丝不挂的战士,却孤傲的挺立在他们面前,一点也不向罗狄恩的愿望屈服。他不像个将死的人。不,这个俘虏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求饶。他的皮肤既不苍白也没有肿块,而是被风雨锻练过,太阳晒过的坚毅古铜色。该死,他竟然没发抖。唉!剥去他被文明包裹的华丽衣物,露出来的却是傲骨十足,跟传闻中一模一样,原始而大无畏的武士气概。在他们面前,这只飞狼真是不折不扣的传奇英雄。

所有的嘲弄、讥讽都停止了,只有狂啸的风声吹扫庭院。领袖转望他的手下,暗示他们拉开距离。他们每个人都瞪着地上。他知道他们不敢正视这个战犯,他不能怪他们懦弱的表现,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直接与这战士的双眼对看。

威克森郡的领主邓肯男爵比保卫他那个最魁梧的武士,还高出一个头。他的身躯颀长结实,双腿有力的分开,肩上、手臂的肌肉健美,他全身的气势显示出他有能力杀死他们全部如果他手脚自由。

黑夜降临了,白雪也覆上眼睑。武士们开始抱怨天气,"我们不需要在这里陪他一起冻死。"有一个人咕哝。

"再过几个钟头,他可能还不死。"另一个抱怨。"罗狄恩爵士已经离开一个钟头了,他一定不知道我们是否留在外面。"

其他的人也猛烈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齐声对他们的领袖表示不满。刺骨寒冷也激怒了领袖。他自己身心亦逐渐不安,因为他太早设定威克森男爵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他确信直到此刻,邓肯一定会失去自制,因痛苦而申吟。但此人的傲慢让他怒火高涨,连带地,也厌烦他的手下。身为一个首领,他被迫承认太低估眼前的敌手,这使他勃然大怒。他的脚,穿着厚皮靴阻挡严寒的天气,现在也隐隐刺痛,但双手被缚的邓肯男爵却屹立不摇,未动分毫。或许那些夸张的传闻全是真的。

首领咒骂着自己多疑的个性,下令全体人员撤入屋中。当最后一人离开时,罗狄恩的家臣仔细检查绳索是否安全,然后站在这个俘虏的面前。"他们说你跟狼一样的狡黠,但你也只是个血肉之躯,你不久就会像任何凡人一样死去。罗狄恩不想用刀伤你。明天早晨,我们会将你的尸首拖到几里外的地方,没有人会知道或能证明你的死是我们爵爷的杰作。"本以为这些话可嘲笑邓肯一番,但是邓肯却毫无动怒的表情,他又接着说道,"如果我能为所欲为,我会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狼吃。"然后他聚集所有口水往这个战俘的脸上吐去,希望这个新的侮辱能引起他的反应。

慢慢地,邓肯垂下他的瞪视,他的眼睛与他的敌人相对,邓肯的样子令他极困难地吞咽。他惧怕地转过头,画了一个十字,希望这小小的努力能抵挡那双灰眸所射出的讯息。这个家臣自语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奉了主人的命令,然后便没命地逃回城堡中。

躲在城墙的阴影下,梅德琳仔细张望。她多等了几分钟,确定兄长的武士们没有人会回转后,利用时间祈祷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能完成计划。

她冒着一切危险,在心中她早已明白别无选择:她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梅德琳接受这个责任,和它可能带来的后果。她知道一旦行迹败露,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双手颤抖,但脚步迅速。事情愈快完成,她的内心越早平静。等到这个愚蠢的俘虏被释放后,她会有很多时间担心自己的行径。

黑色长斗篷将她从头到脚盖住。梅德琳站在他面前时,男爵才注意到她。一阵狂风吹翻她的兜帽,露出她披在纤肩上的赭色秀发。她拂掉脸上的一络发丝,看着眼前的俘虏。

有一会儿,邓肯以为自己的眼睛在跟他开玩笑,但他摇摇头,扫除这个想法。她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际,证明这不是幻想。"我会马上放掉你。请不要出声,直到我们离开此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他拯救者的声音如竖琴般清晰,也如夏日温暖和风的招呼。邓肯闭上眼睛,忍住大笑的冲动。这件事实在太离奇了,他本想开口,拆穿这个骗局,但立刻制止这股冲动。他很好奇,决定多等一会儿,直到他的拯救者泄漏她真正的意图。

邓肯的表情莫测高深。他保持静默,看她由斗篷里抽出短剑。她站得如此靠近,他可毫无困难地用自由的双脚攻击她。只要她的短剑有不良的企图,或想刺向他的心脏,他会马上撂倒她,将她压碎。

梅德琳小姐丝毫不加提防,她只想放他走。她靠近他的身侧,开始割断厚硬的绳索。邓肯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她在害怕。

一阵玫瑰香传入鼻中。当他吸入这股清淡的香气,邓肯想一定是冻僵的身体扰乱了他的心智。寒冬里的一朵玫瑰花,炼狱般的城堡中有一位天使……这根本狗屁不通!但她闻起来就像春天的花香,看起来有如天仙下凡。

他再度摇头,心中理智的部分已确实推断出她是谁。外人对他的描述非常详细而且正确,但有些误导。他们说罗狄恩的妹妹是中等身材,茶色头发,蓝色的眼睛。而且看起来很悦人他记得很清楚。但他知道传闻有错误,这个魔鬼的妹妹,不是悦人也不是漂亮,她简直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绳子终于割断,他的双手自由了,邓肯一动也不动,藏住表情。这个女孩又站在他面前对他微笑,然后转身跪下来捡他的衣物。恐惧使这个简单的工作变得笨拙,梅德琳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然后站直身子,转向他。"请跟我来。"她给他指示。

他没有动,还是继续站在原地,望着,等着。

他的迟疑令梅德琳皱眉,然后她心想凛冽的寒冷大概使他无法思考了。她一手把他的衣物紧抓在胸前,厚重的靴子在她的指尖下摇晃,一手圈住他的腰。"靠着我,"她低语,"我会帮你,我保证。但请你移动,我们必须赶快。"她的视线望向通往城堡中的大门,声音隐约藏着恐惧。

他反应她沮丧的催促。虽然他想告诉她,他们不必躲藏,因为现在他的人正攀梯进城,但他改变心意。她知道得愈少,时机一到时他的胜算愈大。

她还不到他的肩膀,但她仍勇敢地搭住他的肩膀,让他将全身重量靠向自己。"我们去教堂后面神职人员的住处。"她温柔地低语,"他们绝不会想到去那儿搜查。"

这个战士没有很注意听她在说什么。他的眼神飘向北边的城墙头。半轮明月发出阴森的亮光,勾勒出爬上墙顶的士兵。当他的军队成群结队沿着森林小径包围这片城墙时,不露一丝声响。

邓肯满意的点点头。罗狄恩的士兵跟他们的主子一样蠢。在严寒的天气中,竟把大门守卫召进去,让四周城堡没有防护,脆弱易攻,对敌人暴露弱点。他们全体会因此而亡!

他听到隐约的口哨声后,快速地抬起头,下一道暗示要他们稍待。他扫向这个女人看她有不没有发觉,他另一只手准备封住她的嘴以防她发现后通知敌人。但这个女人正奋力地跟他的体重挣扎,丝毫不知道她的家正被人侦视。

他们到达一道窄门前,梅德琳以为这个俘虏情况非常危急虚弱,一手试着支撑他靠在石墙的身体,一手拔掉门栓。

男爵知道她的意思,自动地靠在墙壁,看她托着自己的衣物,跟冰冻的铁链奋战。

门开了,她马上扶住他的手,领他穿过黑暗。凄凉的狂风不断席卷他们,他们穿过漫长、潮湿的回廊到了尽头的第二道门。梅德琳很快地打开它,招呼他进去。

他们进入的房间没有窗户,但有好几根点燃的蜡烛发出亮光照着这圣堂内隐密的避难所。空气中有着霉味,木制的地板满是灰尘,尘封的蛛网在低梁上摇曳。教士外出穿的各色道袍挂在壁钩上,中间有张草席床,上面铺着有厚毛毯。

梅德琳关上门,放松地叹了口气。目前他们暂时平安。她把他移到床上坐下。"当我目睹他们对你的所作所为时,我准备了这个房间。"当她把衣物交给他时,她解释,"我的名字是梅德琳,而我是……"她开始解说自己与罗狄恩的关系。"我会跟你留在这里直到明晨天一亮时,我就告诉你一条隐秘的通道,即使是罗狄恩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男爵坐下来,交叠双脚。他穿上上衣,一边听她说话。他在思虑这个女子的英雄作为将使他的生活更加复杂。他很疑惑如果她发现他真正的计划时,她会有何种反应。但他仍决定完成原先的计划。

当他的宽阔胸膛再度穿上锁子铠时,梅德琳把一条毛毯覆在他肩上,然后跪下来,面对他。她移动他,伸直他的腿。当她审视他的腿时,因关怀而皱起眉头。他想拿他的靴子,但梅德琳止住他的双手。"我们必须先温暖你的脚。"她解释。

她深吸一口气,思索能使这冻紫的肢体恢复生命的方法。她的头低下来,挡住战士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拿起另一条毛毯,开始包裹他的脚,然后摇摇头,改变想法。不再解释,她拉开毛毯,月兑掉斗篷,卸掉插刀的剑鞘,及装饰用的绿色皮带,丢在这个战士的旁边。他对她的奇怪行径非常好奇,等待她的解释。但梅德琳不发一语,她深吸一口气,抓住他的脚,快速地,不假思索地,将他的双足贴在她温暖的胃部。

当他冰冻的皮肤接触她温热的肌肤时,她轻呼出声。梅德琳用她的外袍卷住她的双臂,然后把邓肯抱向她。她的细肩开始颤抖。邓肯觉得她好像要把他身上的寒气全都过继给自己。

这是他看过最不自私的行为。

他的脚很快地有了知觉。他觉得有几千把刀子正戳着他的脚,烧痛得他几乎无法忍受。他想移动位置,但梅德琳不允,反而以惊人的力气继续温暖他的脚。

"如果会痛,那是好现象。"她告诉他,声音嘶哑。"疼痛很快会过去。何况,你非常幸运,还能有感觉。"她补充。

她话中的责难语气令他吃惊,邓肯马上扬起眉毛。梅德琳也抬头看他,抓住他的表情,她赶快解释。"如果你当初不那么粗心大意,现在也不必如此。我只希望过了今天以后,你能学得教训。我不会再救你第二次。"

梅德琳语气温婉,她甚至想对他笑,"我知道你相信罗狄恩会依荣誉行事,但你错了,罗狄恩根本不知道荣誉为何物。以后要记住,你可能下一次还会碰到。"

她低垂双眼,思忖放掉她兄长大敌的代价。罗狄恩不久便会拆穿她是造成此次逃月兑的幕后功臣。梅德琳低声祈祷,感谢上天,罗狄恩现在不在城堡中,这增加了她逃跑成功的机率。

首先,这个爵爷需要人照料。一旦他安全上路后,她再去烦恼这件事带来的后果吧!现在先不要想。"做都已经做了。"她耳语,声音充满痛苦、绝望。

男爵对她的言语没有反应,她也没解释。沉默像逐渐加深的鸿沟隔在两人中间。梅德琳希望能说些什么,说任何话来消除她的不安。她很羞涩让他的脚如此亲密地贴近她,就在她胸部底下。这个思想令她脸红。她壮起胆来快速瞥他一眼,看他对自己奇怪的治疗方法有何反应。

他正等待她抬头望他。很快而且毫不费力,邓肯攫住她的凝视。他想她的眼睛如睛朗的天空般一样地蔚蓝,也同意,她一点也不像她哥哥。他提醒自己,外观不足为道,虽然自己有点被她眩人的天真凝视所迷惑。他警告自己,她只是敌人的妹妹,没有别的。她是他的筹码,是要引那个恶魔入瓮的陷井。

梅德琳望入他的双眸,觉得他的灰色眼睛跟她的短剑一样地冰冷。他的脸好像是石头雕成的,因为那里看不见一丝感情,一点也没有。

他的头发是深褐色,有些长,有些松,但也无助于软化他的五官。他的嘴唇坚硬,下巴崩紧,她还注意到他的眼角一丝皱纹也没有。他不像那种会开怀大笑,或微笑的人。不,她突然忧虑起来。他跟他目前现状所要求的一样冷酷无情。他的首要责任是个战士,其次是男爵,她猜测他生命中没有开心微笑的余地。

她忽然了解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知他内心的打算使她担忧。她藉着咳嗽想掩饰她的尴尬,思索该如何打开话匣子。或许,他若对她说话会显得较没威胁性。

"你原想单独面对罗狄恩吗?"她问,一直在等他的回答。但他的保持沉静,令梅德琳很沮丧。她告诉自己,这个战士就跟他的愚昧一样地固执。她刚救了他的性命,而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他的态度跟他的外表及声音一样地严厉。

他吓着她了。梅德琳承认这个事实之后,恼怒起来。她责备自己对他的反应,她的举止跟他一样蠢。这个男人一句话都没说,她却颤抖不巳。

是他的体格,她找到理由。是的,梅德琳颔首同意。在这个小小的斗室内,他的威势胜过她。

"别想再回去找罗狄恩,那会是另一个错误,这一次他非亲眼见你被杀不可。"

战士没有回答。他移动,慢慢抽出接受她温暖的双脚。他不慌不忙,小心地由她大腿上移下双脚。

梅德琳继续跪在他面前,注视他穿上袜子,套上皮靴。

当他穿好时,慢慢拿起梅德琳丢在他身旁的皮带,交给她。

梅德琳直觉地伸出双手去接。她笑了,想他的行为是一种和平的表示。她等他对自己道谢。

这个战士,动作快如闪电,他抓住她的左手,用皮带将它绑住。梅德琳还没想到要逃开时,他已用皮带扣住另一手的腕部,将她的两手绑在一起。

梅德琳惊讶地瞪视自己的双手,然后抬头看他,迷惑不已。

他脸上的表情,令她脊背发凉。她摇摇头,不相信正在演出的一幕。

然后战士开口说话了,"我来不是为了罗狄恩。梅德琳,我是为你而来。"

★★★

"你疯了吗?"梅德琳低叫,非常震惊。男爵没有回答,但他阴暗的脸庞,显示他不喜欢这个问题。他一拉,梅德琳一下就跪在地上。邓肯抓住她的肩膀,稳住她。很奇怪,他的碰触,以他的身材比例看来还算温柔梅德琳想这使她莫名其妙。

他的计划,她无法了解。他是俘虏,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应该很清楚这个事实?!她并没有不利于他的作为。老天,她还碰他的双腿,温暖它们;唉,她甚至降尊纡贵,尽其所能的救治他。

邓肯在她面前耸立,这个贵族,转眼之间变成野蛮人,挂着配合他巨大身躯的凶悍表情。她能感觉由他身上放射出的力量跟碰触火钳一样地炙人。她沮丧地在他冰冷的灰眼下瑟缩,她知道在他的注视下,自己颤抖不已。

他误解梅德琳的反应,由地上拿起她的斗篷。当他将外衣披在她肩上时,他的手摩擦过她起伏的胸部。梅德琳知道他的碰触是无意的,但她本能地后退一步,紧抓住胸前的斗篷。男爵的皱眉加深。他抓起她的双手,转身,拖着她走过黑暗的回廊。

她必须跑步才能赶上他,否则他会拉扯她。"你不会在不必要时跟罗狄恩的手下碰面吧?"

男爵没反应,但梅德琳并不停止。这个战士正走向死路,她觉得有责任劝阻他。"请你,男爵,不要这么做。听我说。你一定冻得神智不清了。他们会杀死你!"

梅德琳用尽全力拖慢他的脚步,但徒劳无功。

老天爷!她已经无法再度救他!

他们到达通往庭院那堵厚重的门时,男爵大力将它推开,铰链嘎嘎作响,门砰的一声撞裂在石墙上。冷冽的寒风拂面,好像在嘲笑她一相情愿的推断,她相处几近一个小时的人处于疯狂状态。不,他一点也不疯!

证明包围着她。超过一百个武士,正站在内城墙的阴影下严阵以待。另外还有许多正在爬墙的人,速度快如风,静如兔,每一个人都戴着威克森男爵的蓝白家饰。

梅德琳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她没注意到她的捕获者已停下脚步看着他的人快速地聚集。她撞到他的背部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他的锁子铠稳住自己,然后才发觉他已放开她的双手。

梅德琳在他的背后盘桓,紧抓他的战甲,好像那是她的生命线。她意识到如果自己躲藏,畏畏缩缩,人家会认为她很懦弱,因此她立刻勇敢地跨前一步,站在他身旁,让每个人都看见她。她的头只到他的肩膀。梅德琳挺直脊背,想与他旁若无人的气势相抗衡,祈祷不露出惧怕的痕迹。

天啊!她真的很害怕。她并不怕死,而是怕死前的那一刻。一想到死前自己会有何表现就令她作呕。它会一下就结束,还是慢慢折磨她?她最后一刻会失去自制,而有懦弱的行为吗?一想及此,令她心烦不已。她真想大叫要马上一尝锋刃的滋味。但乞求快速了结自己的生命,不是也像个懦夫吗?这样一来,正合她哥哥的心意。

威克森男爵不清楚他的俘虏在想些什么。他垂下眼睑望她一眼,她平静的表情有些令他吃惊。她看起来非常镇定,几近安详;但他知道她的态度不久就会改变。梅德琳马上会目睹他的报复行动撤底摧毁她的家。无疑地,她会哭泣、求饶,要他高抬贵手。

一个武士飞奔地站在他面前。很明显,他一定与她的俘虏者有关,他有同样的黑茶色头发,相同的体格,但不是很高。他没将梅德琳看在眼里,对他的领袖说,"邓肯,你要发动命令,还是让我们在此站一个晚上?"

他的名字是邓肯。奇了,听见他的名字,减轻了她的恐惧。邓肯……嗯,这个名字使他还有点人性。

"怎么样!大哥?"这武士急声问。梅德琳明白了他们的关系,也清楚男爵允许他的家臣态度莽撞的理由。

这个武士,由他年轻的外表及缺少战争磨练的体格看来,是他的小弟。他茶色的眼睛不屑地瞥向她,好像想捶她一拳。但,这个愤怒的武士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仿佛她是麻疯病患。

"罗狄恩不在此地,吉尔。"邓肯告诉他的弟弟。

邓步的声调很客气,使梅德琳重新燃起希望。"那你们会回家,爵爷?"她问,转头看他。邓肯没有回答。她本想再问,但吉尔粗鲁的言词打断她。他吐出一连串挫折的咒骂时,眼睛怒瞪着她。梅德琳虽然听不懂大部分的脏话,但由吉尔喷火的吓人眼神中可以判断出来。

邓肯本想制止吉尔孩子气的长篇牢骚。但梅德琳紧抓着他的手,她的碰触令他不知所措。

梅德琳紧拉着他,他晓得她在发抖,但当他转头看她时,她看起来很镇静,正瞪着吉尔。邓肯摇摇头,他的兄弟不知道他吓着了梅德琳。事实上,如果他知道,他也不会在乎。

吉尔的长篇大论激怒了邓肯。梅德琳是他的俘虏,不是他的敌人,吉尔愈早清楚这点愈好。"够了!"他促声,"罗狄恩已经走了,你的诅咒也不能叫他回来。"

邓肯突然抽回被梅德琳握住的手,甩出手臂圈住她的肩膀,速度快得几乎打倒她,然后拉她靠向自己身侧。吉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哥哥明显的保护姿态。

"罗狄恩可能走南边那条路,吉尔,不然你中途应该会碰见他。"邓肯说。

梅德琳忍不住打岔。"那么,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她问,试着压低热切的语气。"下次再来跟罗狄恩挑战。"她建议,想消除他们的忿怒情绪。

两个兄弟一齐转头看她。没有人说话,但他们的表情暗示她的想法可笑之极。

梅德琳的恐惧加深,男爵眼里的寒意使她膝盖打颤。她快速低下头凝视,看着他的胸膛,遮掩自己个性中怯弱的一环,"你们可以趁还没被抓前,赶快离开。"

邓肯不理睬她。他只抓住她被缚的双手,拖她走向她释放他的位置。梅德琳踉跄了两次,她的脚因恐惧而虚弱。当邓肯放开她时,梅德琳靠在破裂的木柱上,等着他下一步的行动。

男爵给她一个深长的凝视。那是一个无言的命令,要她留在此地梅德琳想。然后他转身直到他宽阔的肩膀遮住她的视线。他肌肉结实的大腿有力的分开,两只大手握拳支放在臀部上。这是战场上明显的挑战姿态。"大家都不许碰她。她是我的。"邓肯有力的声音传放出去,有如由天而降的冰雾,强力地浇灌他的士兵。

梅德琳转头望向罗狄恩城堡的大门。邓肯如雷贯耳的声音一定已传到里面,惊醒沉睡的武士。但当罗狄恩的手下没有立刻涌进庭院时,梅德琳想劲风一定扫弱了他的声音。

邓肯开始走离梅德琳。她伸手抓住他背后的锁子铠,圆形的鳞铁片割伤了她的手指。她痛苦地皱眉,分不清这是因为铁片磨伤的反应还是因为他转头回看的恼怒眼神。

"你不了解,男爵,"梅德琳一古脑儿说出来。"如果你这么没理性,以后就会知道你的计划有多笨。"

"我的计划很笨?"邓肯重复,对她无礼的直言低吼。他不了解为何自己想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该死,她刚才明明在侮辱他。他的怒气可以杀死人。但她脸上天真无邪的表情,及语气的诚恳,点明她不知道自己的僭越。

梅德琳认为邓肯看起来像要勒死她,她忍住闭起眼睛的渴望,直视他吃人的瞪视。"如果你为了我而来,那你会浪费时间。"

"你确信你不值得我花费这番工夫?"邓肯问。

"当然。在我兄长的眼中,我一文不值,这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她平实地补充,邓肯知道她很认真。"而且你们必死无疑。你们的数量不足他们的四分之一。在我们下面的第二城堡,还有士兵守卫。他们会听到打斗声。你认为如何?"她问,知道自己正无法控制地扭绞双手。

邓肯站在那里,一脸迷雾地瞪着她。梅德琳希望刚刚与他分享的消息能让他看出自己愚昧的计划。

她的祈祷无效。男爵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只是耸耸肩。

这个姿势触怒了她。这个混蛋武士真的很想送死!

"不管情势有多恶劣,希望你们离开此地终究是个错误的祈祷,不是吗?"梅德琳问。

"是的。"邓肯回答。眼中出现的温暖眼神令她震惊,但在她来得及反应前又不见了。男爵在嘲笑她吗?

她没有勇气问他。邓肯继续专注地凝视她。然后他摇摇头,转身,朝罗狄恩的家走去。他很明显地知道自己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了。

现在他的意图一点预示也没有。他脸上平静温和,步伐不疾不徐。

梅德琳知道得更清楚了。她突然充满恐惧,简直要呕吐。她的胆汁上升,一路涌到她的喉咙。梅德琳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慌张地开始想办法解开缚住双手的皮带。痛苦延缓进度,梅德琳突然想起仆人睡在里面。她怀疑邓肯的士兵是否只杀有武装兵器的人。罗狄恩从来是一网打尽,狠毒之至。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恐怕没这么简单;她是罗狄恩的妹妹。如果她能在自己死前多救些无辜的生灵,她的短暂生命将会有意义些。亲爱的主,是否救了某人后,她的生命对那个人会有特殊的意义?

看着男爵时,她继续跟绳索奋斗。当他走上阶梯,转身面对他的手下时,他的真正目的表露无疑。唉,他的眼神透露出他正勃然大怒。

邓肯慢慢把剑举向空中。然后他的声音雷霆万钧,好似要穿透石墙。他一字无误地宣告。

"绝不留情!"

战场的尖叫声折磨着梅德琳。她的心记得画出她不敢想见的景象,把她的思绪陷入炼狱之中。她以前从未真正目睹战争,只由一些吹牛的战胜武士口中听过他们聪明、英勇的夸张事迹。但那些故事从没有血腥杀戮的描写,当士兵们血洒庭院,梅德琳的身心如在地狱中煎熬。这些牺牲者的鲜血变成她俘虏者的报复之火。

虽然罗狄恩的人数众多,梅德琳马上看出,他们来不及准备对抗邓肯训练严格的士兵。她目睹她兄长的武士向男爵举刀而丧命,另一个马上举起双枪向前冲,但不久刺耳的惨叫声划破空中,那个武士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凶残的景象使梅德琳反胃;她想闭眼挥开这种恐怖屠杀,但那些景象一直缠绕着她。

一个男孩跑到梅德琳身旁,他大概是邓肯的侍从。有着黄色头发,中等身材,肌肉很多,有些胖。他抽出一把短剑挡在身前。

他没注意她,眼光一直追随着邓肯,但梅德琳想,他来此应该是要保护她。她曾看到邓肯移向这个男孩。

梅德琳绝望地想集中眼神,看清这位侍从的脸。他紧张地咬住下唇,不知是因为恐惧或兴奋。然后他突然弃她不顾,跑开了。她转头看邓肯,注意到他失去盾牌,然后瞪视他的侍从跑过去为他的主人捡起它。匆忙中,那位侍从掉了自己的短剑。

梅德琳跑过去,捡起剑,然后迅速回到木柱,以防邓肯回来找她。她跪在地上,斗篷掩住她的动作,开始割断绳子。这时传来刺鼻的气味,她抬头看到城堡的正门烟火弥漫。仆人夹在打斗群中,冲向门,想逃走保住自由与生命。火苗追着他们,烧灼夜空。

赛门,萨克林镇长的长子,现在已是个暮年老者,一路跑向梅德琳。脸上两道泪痕,他宽厚的肩膀无力的下垂。"我还以为他们杀了你,小姐。"他低语,扶她站起。

这个仆人接过她手中的短剑,快速帮她割断束缚。一旦双手获得自由后,她抓住他的肩膀。"救你自己,赛门。战争不应该扯上你。快逃,离开此地。你的家庭需要你。"

"但是你……"

"快走,不然就太迟了。"梅德琳央求他。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沙哑。赛门是个敬畏天主的人,过去对她一直很仁慈。他跟其他的仆人一样被陷害,被罗狄恩的狡诈土地法所害。上天不应该这么残忍,想把他的性命一并夺走。

"跟我走,梅德琳小姐,"赛门请求。"我掩护你。"

梅德琳摇头。"没有我,你逃生的机会更大,赛门。男爵会追我。请快走,不要再争辩。"她赶紧补充,不让他抗议。"去吧!"她大声命令,还推赛门的肩膀,加强她的催促。

"天主保佑你。"赛门低喃。他将短剑交给她,往大门走。刚走没几步就被邓肯的弟弟打倒在地上。吉尔,正慌乱地抵挡罗狄恩的武士,碰巧打倒赛门。赛门要爬起时,吉尔转过身,意识到手边还有个敌人。吉尔的意图很明显。梅德琳尖叫出声,跑到赛门前面,用她的身体阻挡吉尔的刀锋。

"站开。"吉尔咆哮,举起刀。

"不,"梅德琳喊回去。"想杀他,必须先杀了我。"

吉尔将刀举得更高,表示他真的要如此做。他的脸怒气腾腾。她想,吉尔杀死她,一点也不会感到怨悔。

邓肯看到这一幕,马上向梅德琳跑去。吉尔的脾气本来就很大,但邓肯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伤害梅德琳。吉尔死也不会违背命令。不管是不是手足,邓肯是威克森男爵,吉尔是他的家臣。吉尔尊崇这层关系,邓肯是最特别的。梅德琳属于他。没有人会碰她。没有人。

其他的仆人,将近三十个,也目睹这一景。他们来不及逃跑,也都赶到赛门身后,寻求保护。

梅德琳迎视吉尔的暴怒,表情平静,内心却几近崩溃。

邓肯到达他兄弟身侧,刚好看到梅德琳奇异的动作。他的俘虏慢慢地举起手,掠开她粉颈的浓密秀发,表情异常镇定。她建议吉尔由那个地方刺进去。如果他愿意,请速战速决。

吉尔被梅德琳的反应惊呆了。他慢慢地放低刀刃,直到它尖上的鲜血滴在地面。

梅德琳的神情没有改变。她将注意力转向邓肯。

"你对罗狄恩的恨意也要扩及到他的仆人吗?你要杀死这些无辜的人们,只因为法律逼他们服侍我哥哥吗?"

邓肯还没回答,梅德琳背向他位起赛门的手,扶他站起来。"我听说,威克森男爵是个有荣誉的正义领主。赛门,站在我身旁,我们一起面对他。"

转向邓肯,她补充,"我们看看这个爵爷是不是正义高贵,站在我身旁,我们一起面对他。"

梅德琳突然发现自己一只手握着剑。她将剑藏在背后,直到她发现斗篷有一道深痕,她将手移进斗篷内,希望衣服能挡住它。为遮掩她的动作,梅德琳大叫,"他们每个人都是好人,保护我远离我的兄长。你要碰他们,除非我死。"

当他回应她的挑衅时,邓肯的声音充满轻蔑。"我不像你哥哥,我才不会对无力反抗的弱者下手。走吧,老人,离开这里,你可以把其他人一并带走。"

仆人们很快地顺从。梅德琳望着他们跑向大门,他仁慈的表现令她惊讶。"现在,男爵,我还有一项请求。请现在杀了我吧!我知道哀求很懦弱,但等待也很难受。做你必须做的事吧!"

她相信他有意杀她。邓肯再度为她的言语所惊。他觉得梅德琳小姐是他见过最令人迷惑的女人。"我不会杀你,梅德琳。"他宣布后,转身离开。

梅德琳全身松驰下来。她相信邓肯的话。当她要求要结束生命时,他似乎很吃惊……

唉,他终于说了实情。

在她一生中,梅德琳第一次感受到胜利的心情。她救了邓肯的性命,他没有杀她。

战争结束了。几秒钟后,马匹被赶出马厩,追赶刚跑出大门的仆人们。熊熊烈火开始吞噬脆弱的木材。

眼看她兄长的家被毁,梅德琳一点也不气愤,那从不曾属于她。这里没有愉快的记忆。

不,没有愤怒的感觉。她兄长的罪恶值得邓肯如此懲治他。正义终于在穿着骑士的野蛮人身上彰显了。梅德琳猜想,这个野蛮人很大胆,竟然也藐视罗狄恩跟英格兰王的交情。

罗狄恩究竟做了什么,让他立誓如此报复?而邓肯如此轻率的行动会给他带来何种后果呢?威廉二世听到此次攻击后,会要邓肯的命吗?如果他下了这道命令,就可以取悦罗狄恩。听说罗狄恩与国王的交情不比寻常,传闻他们是很特殊的朋友,上个星期她还得知一些丑闻。马它,马厩长的长舌太太,几杯麦酒下肚后,夜深时就以透露他们的下贱关系为荣。

梅德琳不相信,她脸红,加以否认,并告诉马它,罗狄恩是因为他心仪的小姐过世后,才保持单身。马它斥责梅德琳的天真无知,她最后终于强迫梅德琳承认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直到那天晚上,梅德琳才知道男人可以与另一个男人有亲密行为,而且据说一个是她哥哥,另一个是英格兰王更令她嫌恶不耻。梅德琳还记得她听了之后,反胃得吃不下饭,当场离席,惹来马它一阵大笑。

"烧了礼拜堂。"邓肯的命令,传遍庭院,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梅德琳立刻拉起裙子,跑向教堂,希望能在命令执行前拿出她仅有的一些所有物。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动。

当她到达侧门时,邓肯截住她。双手靠在墙上,挡住她的方向。梅德琳吃惊地倒抽一口气,扭身看他。

"没有任何地方,你能避开我,梅德琳。"

他的声音轻柔。天啊,他听起来有些厌烦。"我不想躲避任何人。"她回答,尽量抑制怒气。

"你想跟教堂一起烧毁吗?"邓肯问,"还是想利用你告诉我的那条秘密通道。"

"都不是。"她回答,"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你说过不杀我,我想带我的东西上路。"

邓肯没反应。梅德琳再度尝试。邓肯紧盯着她,让她的思绪难以连贯。"我没有要求让我大搬家,只有一点东西放在圣坛后面。"

"你没有要求?"他轻声说出问题。梅德琳不知该如何反应,邓肯接着又说:"你期望我相信你一直住在教堂内?"

梅德琳希望有足够勇气告诉邓肯,自己并不在乎他的想法。多年来控制自己情感的痛苦经验现在能派上用场了。她外表平静,吞咽怒气。她甚至想学他耸肩。

邓肯看见她的蓝眼冒出愤怒的火花,这对她故作镇定的表情真是个大嘲讽。她的眼神马上恢复正常,邓肯想,如果他没有如此细心地看着她,可能不会发现。身为一个女子,她自制的功夫相当惊人。

"回答我,梅德琳。你要我相信你一直住在教堂吗?"

"我并没有住在那里。"当她无法忍受他毫不放松的凝视时,她回答。"我只是将东西藏在里面,准备清晨逃走。"

邓肯皱眉。她以为自己会笨到相信她的鬼话吗?没有女人会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离开温暖的家。还有她想让他相信她的逃亡目标吗?

他迅速作了决定,要她的慌言不攻自破。"你可以去拿你的东西。"

梅德琳不再争辩她的好运。她相信邓肯同意此事,也会同意她离开城堡的计划。"那么我可以离开城堡了?"她不假思索地吐出疑问,声音颤抖,怕自己太过冲动。

"嗯,梅德琳,你会离开此地。"邓肯同意。

事实上,他正对她微笑。邓肯性情的突然改变令梅德琳担忧。她瞪着他,想猜透他的心思,但徒劳无功。邓肯是遮掩感情的好手,她分不清他在说真的,还是说假的。

梅德琳低头避开他的手,往教堂内黑暗的长廊跑去,邓肯紧跟在后。

粗麻布小袋还在她前天放置的地方。她把袋子抱在怀中转向邓肯。她原想向他道谢,但看到他脸上再度出现訝异的表情,她迟疑了。

"你不相信我?"她问,语气跟他的表情一样不可置信。

邓肯的脸色很难看,转身走出教堂,梅德琳追随着他。他的手很激动地抖动,大概是对刚才的血战心有余悸吧,梅德琳推断。她也看到许多血腥,好多人战死。她的胃和神智还在造反,希望邓肯和他的士兵离开后,她能恢复平衡。

不一会儿,烈焰四起饥渴地吞噬了这整栋建筑。

梅德琳注视良久,才发觉自己紧抓着邓肯的手,她立刻退离他。

她转头,看见士兵的马已被移进内城。大多数的人已经上马等待他的号令。在庭院中间,站着最气宇軒昂的野兽,一匹高大白色坐骑,比其他的马高出两只手长。黄发的侍从站在它前方,不怎么成功地控制砩?U馄ヂ砦抟傻厥堑丝系模?耆?浜纤?纳聿摹⒌匚弧Ⅻbr />

邓肯带她移向那匹巨马。梅德琳不禁蹙眉,但本能地向它走去。她愈靠近就愈害怕。在她迷茫不堪的脑袋中有一个念头出现了。

上帝啊,她不想被丢在后面,留在此地。

梅德琳深吸口气,想稳住自己。她告诉自己或许她快精神错乱了。男爵当然不会带她走。为什么呢?她没有价值,根本不足挂齿。

她仍需要他的否定。"你不想带我一起走,不是吗?"她吐出心中的话,声音拉紧,自己知道话中藏不住惧怕。

邓肯走向梅德琳,拿起她的粗麻袋,将它丢向侍从。她得到答案了。梅德琳瞪视邓肯看他利落地上马后,向她伸出手。

她向后退。上帝帮助她,她要反抗到底。梅德琳晓得一旦她攀上那匹鬼马,她不是羞愧得昏倒,就是尖叫。事实上,她相信自己宁死也不肯屈从。

那匹马比男爵更令她害怕。梅德琳十分难过,自己缺乏这方面的教育,连最起码的骑术都不懂。小时候罗狄恩常用骑马课当作折磨她求饶的工具,这种痛苦的记忆至今犹存。长大后,她明白这种惧怕很不智,但那个饱受惊吓的小孩仍不合逻辑,而且固执地藏在她心田深处。

她再度后退。然后慢慢摇头,拒绝邓肯的帮助。她已下了决定,即使这会逼他杀了她,她也绝不上马。

不知该往何处去,梅德琳转身走开。她抖得好厉害,摔倒好几次。惊痛过剧,几乎迷濛了她的视线。她努力直视前方,继续迈开坚决的步伐。

当她看见罗狄恩武士的残肢时,梅德琳停了下来,这个武士的脸已不成人形。眼前景象是梅德琳的转折点。她站在那里,在整个杀戮战场的中央,瞪着那个死武士,直到她听见折磨的尖叫在远方回响,声音好像灵魂的悲鸣。梅德琳双手捂住耳朵要隔开叫声,但凄厉的叫声仍持续不断。

梅德琳开始尖叫时,邓肯策马前进。他到达她的身旁,弯下腰,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起抱在怀中。

当他碰她时,她停止尖叫。邓肯调整他的厚斗篷,直到他的俘虏完全被盖住。她的脸棲靠在他锁子铠的铁鳞片上,但邓肯又花些时间小心地将她的斗篷拉向前,隔开铁片,让她的女敕颊躺在温柔的羊皮衬里上。

他不怀疑自己对她的渴望。梅德琳跑到他面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冻麻双脚的画面浮现脑海。他现在也该为她尽些心了。毕竟,他是引起梅德琳如此悲痛的第一人。

邓肯悠然长叹,事情没完没了。该死,原本计划是如此简单,但来了个女人就把它全搅乱了。

许多事情必须重新评估。尽避梅德琳没此知觉,她已经使问题复杂化了。他必须好好理清,邓肯告诉自己。不管他愿不愿意,计划已经改变了,因为他确切知道虽然他又惊讶又恼怒他永远不会放她走。

邓肯加紧他的拥抱,指示军队前进。他留在一长列军队的后头。当最后一个武十清完这块地方后,只有吉尔和他的侍从在身旁,邓肯看了这片残破最后一眼。

梅德琳头向后偏,想看清邓肯的脸。他一定感觉到她抬头上望,因为他正慢慢垂下凝视,直到与她的双眼对看。

"以眼还眼,梅德琳。"

她等待他多说一些,解释她兄长做了何事,才引起此种报复,但邓肯只是看着她,好似希望她能了解。他不需为此种残忍编造任何理由。梅德琳明白了,胜利者不必辩解。

梅德琳回望残垣败瓦。她记起她舅父,贝登神父,告诉过她古代庞尼克战争的故事。许多故事留传下来,大部分是关于教会的。但贝登神父也将其他的故事拿来教育梅德琳,虽然这不符合教会严格的规定。

伤残遍地使她想起迦太基之战。胜利者经常徹底摧毁被他所征服的城堡。烧成的灰全埋在地上当作肥料,連一粒石头也不准备留下。最后,还在土上洒盀,使这片土地寸草不生。

今晚历史重演,罗狄恩和曾属于他的一切全被徹底破坏。

"迦太基必毁。"梅德琳用拉丁文重复古人克托立过的誓言。

邓肯很讶异她出口的话,不知她如何有这些知识。"梅德琳。跟迦太基一样,你的哥哥一定被灭。"

"而我也属于罗……属于迦太基吗?"梅德琳问,不想提起罗狄恩。

"不,梅德琳,你不属于迦太基。"

梅德琳点头,闭上双眼,垂靠在他的胸膛。

邓肯托起她的下巴,强近她看他。

"你不属于罗狄恩,梅德琳。从此刻起,你属于我。明白吗?"

梅德琳点头。

邓肯知道吓着她时,放松他的拥抱。他审视她良久,然后慢慢地,温柔地,帮她拉紧斗篷罩住脸。

梅德琳温暖的藏住脸,耳语道,"我宁愿不属于任何男人。"

邓肯听见她的话,不禁莞尔。梅德琳小姐要什么,并不重要。现在她已属于他,不管她愿不愿意。

梅德琳小姐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她温暖他的脚。

★★★

他们往北走,路途艰难但迅速地走过白天和黑夜,中间只有在邓肯脸罩寒霜的命令下让马匹稍作休息。梅德琳被允许有片刻的隐私权,但她的脚几乎撑不住自己。連照顾她个人的需要都是件苦差事,在她有机会伸展痠痛的肌肉前,又被邓肯举上马匹。

因为这一大段时间都很安全,邓肯于是决定走大路。这是一条荒废已久的道路,不但杂草丛生,突出的树枝更是优秀武士的一大挑战,他们常常得拿起盾牌,开路前进。梅德琳被保护得好好的,安全地偎在邓肯的斗篷与甲胄的怀抱中。

武士们都受到厚重甲胄的保护,除了一些没头盔和光着手臂的士兵外。但这些纠缠人的树枝和野草似乎也没能让他们放慢速度。

这段苦行持续了将近两天。这次邓肯宣布他们在一处偏僻的山谷扎营,梅德琳更是认定他毫无人性。传说士兵们都称他们首领为飞狼,她这回终于知道这个称谓背后的隐喻。邓肯戴的蓝白顶饰上绣着一头野兽。她幻想她俘虏者的母亲一定是由地狱出来的恶魔,他的父亲是只又大又丑的狼,所以生下的儿子才这般严厉,不通人情。

军队到达山谷时已是晚上,梅德琳饿昏了。她坐在石头上看士兵照料马匹。梅德琳推断,成为貴族的第一要件是需要一匹战马,没有战马,他们亦英雄无用武之地。唉!马匹至上。

接下来,小小的火堆开始生起。十个或八个人一组,大概有三十个火堆,围绕着他们的休息处。最后是食物,一些干面包和黄乳酪。装满稞麦酒的羊角传遍每个人的手中,每人只小饮一口。如此谨慎地抑制他们豪饮的,是因为晚上休息时易遭受敌人攻击,需要保持警戒。此外,在荒野上还有梭巡的饥饿野兽和劫夺行人的强盗集团。

邓肯的侍从接受命令,照顾梅德琳。他叫作安生,由他蹙眉的脸孔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差事。

梅德琳安慰自己,愈往北走就离自己的秘密目标愈近。威克森男爵还没干扰她的生活前,梅德琳老早就计划要逃走。她要去苏格兰找她的表兄艾德温。现在她明白想完成这趟旅程实在太天真了,即使骑着罗狄恩马厩里那些她不会骑的马,也维持不到两天。没有壮马,足够的粮食、衣物,逃亡无异自杀。寒门依据模糊的记忆匆匆画下的地图也可能使她兜圈子。

尽避明白那是痴人说梦,但梅德琳仍不放弃,因为那是她仅有的一点希望。邓肯一定是住在遥远的苏格兰边境,那距她表兄的新家有多远呢?或许她用走路就可以到达。

中间的阻碍梅德琳不敢再想,她只敢列出自己需要的装备。首先是一匹健马,然后衣物粮食,最后是上帝的祝福。看到邓肯走向营地中央时,梅德琳赶快把上帝摆在第一位,马匹最后。天啊,他才是最大的障碍。唉!邓肯,半人,半狼,是最难排除的屏障。

离开罗狄恩的城堡后,邓肯就没跟她说过半句话。想到他宣布自己属于他,就令梅德琳不安得快发狂。那是什么意思?她希望自己有勇气要求解释。可是男爵现在好冷,好远,好吓人,她不敢接近。

上帝啊!她累坏了,没精力烦他了。休息时,她会想办法逃走。这是俘虏的职责,不是吗?

她知道自己对逃跑的技俩一壳不通,会读会写有什么用呢?没有人清楚她在这方面不寻常的才华,因为女人是不受教育的。而且大多数的贵族均不会写自己的姓名,因为有神职人员替他们做这些无聊的差事。

梅德琳不怪舅舅没提供这些训练。这个可爱的教士,以教她种种古代传奇为荣。她最喜欢的故事是奥狄赛。小女孩时期,在她最害怕的时候,这个神话英雄是她的伴侣。长夜漫漫,她假装奥狄赛在身旁陪伴,帮她解除罗狄恩会来抓她回家的恐惧。

罗狄恩!扁听到他的名字就令她恶心。唉!他是梅德琳缺乏逃生技巧的最大原因。看在上帝的份上,她連马都不会骑。他真该下地狱。这个哥哥曾带她骑过几次马,在她六岁的时候。梅德琳还很清晰地记得骑马前的一次出游。她那时好笨,在马鞍上像一团绑不紧的稻草跳来跳去的尖叫。

当他知道她那时快吓昏时,他就将她绑在鞍上,拍马跑步在庭院中疾驰。她的恐惧令她哥哥相当兴奋。直到梅德琳终于学会隐藏恐惧时,罗狄恩才停止这种虐待狂的游戏。

她还一直记得,她的爸爸与哥哥非常讨厌她。她试尽镑种方法想知道如何让他们分给自己一点点爱。八岁的时候,她被送到贝登神父,母亲的小弟那里,短暂的拜访变成长而平静的成长岁月。神父尽其所能抚养她,并经常告诉她,直到她几乎相信,有缺陷的人是她的父亲与哥哥。

喔,她的舅父是很慈祥,很有爱心的人,把他温柔敦厚的一切品德全灌输到梅德琳身上。他教她的许多事,虽然都不可触模,不是实际可运用的,但他爱她有如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向她解释,罗狄恩轻视所有的女人,但梅德琳内心并不相信。她哥哥关心她较年长的姐姐。克莱莎和莎拉都被送到较好的领地中接受适当的教育,两个人都有丰厚的嫁妆,虽然只有克莱莎出嫁。

贝登神父又解释,她父亲不管她,是因为她长得太像自己的母亲,一个温文的女人,父亲在交换誓言后完全变了样。舅父不清楚父亲态度改变的原因,但还是常责备他的不是。

梅德琳依稀记得幼年时,想起自己母亲有股温暖的感觉。罗狄恩常常辱骂她,但她被母亲的爱重重的呵护着。

上帝啊,我一定要把这些忧愁的思绪抛开,梅德琳下定决心。她跳下石头,走离营地那些男人。

当她转身走进浓密的树林后,没人跟来。她小心地解决身体的需要。梅德琳在回程时看到一条小溪,水面已结成冰,但她用树枝戳破冰面,跪下来洗净手和脸。水冰冻得令她指尖发麻,但清净的河水尝起来甘甜极了。

梅德琳发觉有人站在她背后。她飞快地转身,差点失去平衡。邓肯像座塔般矗立在面前。"来,梅德琳。该休息了。"

她还没回答,他就伸手把她拉起来。邓肯大而结茧的手覆住她的,,坚决但温柔,直到帐篷前他才放开她。这个帐篷的骨架是强壮不弯的树枝,拉紧上面的兽皮,挡住外头吹袭的冷风。帐内地上铺着一张灰毛皮,很显然是用来充做简单的床。附近火堆的光亮似在毛皮上跳躍,使帐篷看起来温暖可人。

邓肯示意梅德琳进去。她很快地服从。但动物的毛皮吸了地上的湿气,梅德琳觉得自己正踏着冰块。

邓肯站在帐中,双手交叠在宽阔胸前,看着梅德琳想让自己适应寒气的神情。她不动声色,暗暗发誓,要她出声抱怨,除非她死。

突然邓肯将她拉过来,由她肩上剥下斗篷,跪下来,将它铺在毛皮上。

梅德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以为这个帐篷是给她的,可是邓肯在里面,伸展四肢,占去大部分的空间。梅德琳开始转身往外走,对他拿她的斗篷让他自己舒服感到不快。他为何不干脆将她留在城堡里?如果他想将她冻死,也不必把她拖着走上半个世界。

她还没有时间喘气,邓肯就快如闪电地将她拉住。梅德琳倒在他身上,发出抗议的咕哝。她因几乎呼吸不到空气而怒火上升,邓肯抱着她,滖到他那一侧。他把自己的斗篷卸下,盖在他俩身上,将她抱在怀中。她的脸贴着他的脖子,头顶抵住他的下巴。

梅德琳立刻想逃开,被这种亲密的接触吓坏了。她使出身上每一分力气,但邓肯的怀抱如铜墙铁壁般坚固。

"我无法呼吸。"她在他的颈子上抱怨。

"你可以。"邓肯回答。

她听到的回答含有一丝嘲弄,这使她对邓肯的自大狂怒不可遏。他怎能决定她能否呼吸?

梅德琳气得忘了害怕。她突然发觉自己的双手是自由的。梅德琳开始捶他的肩膀直到她的手掌烧痛。邓肯进帐前已经月兑掉锁子铠。胸膛只隔一层棉衬衫。薄衣料衬出他肩膀的宽阔及厚实的肌肉。梅德琳能感觉到他的力量正透过纤维放射出来。老天,他的皮肤没有一丝赘肉,就跟他固执的个性一样不卑不亢。

此外还有一个特点,邓肯的胸膛在她的脸颊下非常温暖,简直是烧热,而且让人很想挨近。他也很好闻,特有的男性气息,令她不忍拒绝。她已精疲力竭。唉,这就是他的靠近对她有如此影响的缘故吧。奇怪,她的心跳好像在赛跑。

他的气息吹过她的粉颈,在安抚她。怎么会这样呢?梅德琳莫名其妙了。没有一件事是合理的。她摇摇头,决定摇去睡意,而且双拳无意间紧拉他的衬衫。

邓肯一定很不耐烦她的挣扎。她听到他叹口气,然后将她的手掌滑入他的衬衫中,在他的胸上摊平,覆在他皮肤的胸毛刺痛她的指尖。

外面如此寒冷,为何她感觉这么温暖?他的靠近是肉欲的、感官的,在冲击她的理智,灌输一种她从未有的感觉。唉,这种碰触是肉欲的,也是有罪而猥亵的,因为他的骨盘几乎要挤碎她的。她觉得他们太亲密了,她的天真无知使她对他挑起的陌生、迷乱的感觉毫无戒防。为何他的接近没令她反胃呢?事实上,梅德琳只觉得无法呼吸。

可怖的想法钻进她脑中,梅德琳大声喘气。这种拥抱是他跟女人亲热的步骤吗?梅德琳对此种念头感到恼怒,然后扫除这股恐慌。她记起女人应该摆平背部,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姿势为何,她不认为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她曾偷听到马它和另一个仆人的谈话。这个粗鲁的女人总是以女人躺平背部为她冒险故事的开场白。梅德琳想起来,就松了口气,但她现在已开始后悔没有留下来听完全部的故事。

上帝!她也欠缺这方面的教育,她又生气了,一个端庄的淑女不应该担心这种事。

当然,这全是邓肯的错。他如此亲密地抱住她只是想嘲弄她吗?梅德琳跟他靠这么近可以感觉他有力的大腿想摆平她的。如果他有心,也可以把她辗碎。一想起这个景象,梅德琳不禁发抖,立刻放弃挣扎。她不想激怒这个野蛮人。谢天谢地,至少她的手还能护住胸部。但她谢得太早了,邓肯转移重心,她的胸部也和他的粘在一起,把梅德琳弄得粉颊通红。

邓肯突然再度移动。"什么鬼……"他在她耳畔吼出一半的问题。梅德琳不知何事引他怒吼,只知道耳朵快聋了。

当邓肯跳起来,咕哝着一连串她听不懂又不能不听的咒骂,梅德琳移开身子。她由眼角看他的俘虏者撑起手肘在找他身下的东西。

邓肯举起武器,梅德琳才想起她藏在斗篷衬里那把侍从的短剑。

她不禁皱眉。

邓肯忍不住咧嘴而笑。

梅德琳很讶异他自然流露的笑容,她几乎也想微笑回报。但她碰巧注意到他眼睛里没有笑意,所以决定干脆不笑。

"对一个胆小的动物而言,你还算机智,梅德琳。"

他的语气温和,但到底是在赞美,还是促狭?梅德琳无法确定。她干脆不告诉他自己忘了那把剑。如果说出实情,他一定又会笑她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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