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装、送葬、诵经、火化。她从不知道死亡竟是如此繁复的悲哀。
或许人们正是要藉着这样严谨到近乎荒谬的诸多步骤,来确保自己的痛苦不至于决堤,并且慢慢重整生活的步调。
这不只是为了纪念逝者,更是为了平静生者。
忙了一个下午,疲弱的神智总算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运作。
“姊,你回医院吧,我一个人可以回店里。”
蕙心露出疑问的眼神,秀丽的面容透着憔悴。这也难怪,一整天下来,自己就像个废人一样,什么事都没办法做。黛黛的后事等于是姊姊一手张罗的。
黛黛走了,哀伤的不只是她一个人,同样喜欢黛黛的姊姊一定也不好过。
一早接到电话,姊姊不顾悲痛,还是取消一切约会,关了医院,冲到店里来帮助这个无能的妹妹,辛苦了一天,还没有片刻休息。
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嘴角颤抖着,无法撑起一个微笑。“真的,我已经没问题了,有黛黛陪我。”
说的是抱在胸前的小鼻灰坛。泛蓝的花色极似黛黛生前最偏好的床单颜彩,简单雅致的样式也符合母猫优雅慵懒的个性。
这些,都是贴心的姊姊替她挑选的。就算她有这个精神自己做决定,也未必能比蕙心做出更好的选择。
“杨,先开到医院那里,再到我店里可以吗?”
亲自开着接送车的杨太太是个三十出头的妇女,染成金色的时髦长发披散,衬托出豪爽的个性,“没问题!”
“不,杨,麻烦你先到我妹妹店里,再送我回去。”
“姊,我真的没事了。”她虚弱地抗议。
“我要看着你进门才放心。”蕙心坚持。
“可是这样不顺路,会给杨添麻烦的。”
“没关系,巧心,多绕这一点路而已,反正我很久没见到蕙心了,到长安坐坐也不错。”杨轻松地说。
拗不过两人的意思,巧心躺回椅背上,疲累地闭上眼睛。
深色休旅车停在店前的巷子口,滂沱大雨中,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
看到他,蕙心总算露出放心的微笑。“巧心就交给你了。”
巧心张开眼睛,看到穿着黑色西装的蓝猫撑着雨伞,站在车门前等她下车。
“你……”
“进屋子再说。”他淡淡地说。
伸出手,将忍不住哆嗦的娇小身躯拉靠着自己,和蕙心交换了个眼神,便关上车门,任休旅车扬长而去。
“黛黛,到家楼。”一边用暗哑的嗓子喃喃牵引爱猫的幽魂,一边走进巷子里,回到店门前。
笨拙地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却没有办法将它准确地插入门锁中。他默默拿过钥匙,一下子就将门打开。
看到人进门,猫儿们全围了上来。或许是感受到主人的悲伤,连向来活泼的天使都只是歪着小脑袋,端坐在地板上,而没有在脚边绕来绕去。
看到和黛黛同品种的宝贝与罗蜜欧,拥紧怀中的小瓮,泪水不禁再次夺眶。
“要放下吗?”
抹去眼泪,抬头望向说话的男人,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指指她怀中的容器。
“不……嗯,”她茫然环顾四周,“我想,黛黛可能会喜欢那里。”她指向柜台旁边的书架。
蓝猫伸出右手。她犹豫了一下,“不用,我自己放。”
放下蓝色的骨灰坛,仿佛再次与黛黛分别。椎心的酸楚痛得双脚一软,一只坚实的手臂从后面稳稳地扶住她,才没有倒下。
呆呆地望着在书架上显得突兀的浅蓝石坛,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自己完全忘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你……啊!”慌慌张张地走到小储物柜旁,“我忘了喂……”
“我喂过了。”平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转过头,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谢、谢谢。”她用结结巴巴的低哑声音说。
原本斜靠在墙上的蓝猫慢慢走过来,将她拉坐在最近一张椅子上,然后拿起买来的广东粥,仔细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喂她。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蓝猫──他为什么来?──会这样温柔地照顾自己。
而这样的温柔,为何只让自己更感觉到心痛?
没有提出充塞心中、错乱琐碎的各种问题,她只是顺从地张开嘴,让滑润的广东粥顺口而下。
说到广东粥,他好像特别喜欢广东粥,老是拿这东西当晚餐。
……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黛黛死了,而她竟然在想广东粥?
挣扎在痛苦和荒谬的感觉当中,她紧闭双眼,双手捂住脸,拼了命只是为了不让泪水再次氾滥。
喂食的双手体贴地停了下来。她张开眼,看着将纸碗拿到柜台搁放的高大身影,“你……不是应该在上班吗?”
不确定现在几点,但冬天早黑的天色尚未全暗,顶多不过五点。
“我请了假。”他轻松地说。
“喔。”她呐呐应道,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
似乎看透她心中混乱的思绪,他自顾自地解释着:“你姊姊中午打了通电话给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希望我下班过来看一下。”
姊姊?她迷糊了,为什么姊姊要叫蓝猫来看她?他们认识吗?是什么关系?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函函伸出前肢,拍开挡路的天使,一跃跳上主人的膝头,望着她呆滞的容颜。
忽然间,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复杂,完全超乎自己的理解能力,只紧紧抱住眼前可靠的温暖,不愿再去深思。
睁大了湛蓝眼睛却没有挣月兑,函函先是好奇地嗅了嗅,然后开始轻轻舌忝舌忝主人颊上残余的泪痕。
※※※
终于将筋疲力竭的巧心送上床安歇,检查过门窗,他一个人坐在灯光明亮的店里,陷入沉思。
一只不受欢迎的小猫,竟然演变成这样不可收拾的情潮。
中午接到蕙心的电话,说实话,他很意外。兽医冷静的声音依旧,但带来的消息却是惊人的。
巧心的猫──黛黛,死了,而她痛不欲生。
他知道那只叫黛黛的猫对她的意义。除了是第一只猫之外,也是它让她知道:遇到一时兴起的主人,对宠物会是怎样的折磨。
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那只猫陪她度过了一个人生命中最美丽的七年。
七年,他试着想像,如果大阿哥七年后死了,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确定,连那只猫在他的生活中占有多大的地位,都还不太清楚。
但黛黛在巧心心目中的地位,却是确实而清楚的。
它像是她心爱的女儿,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她钟情的恋人。
可以想像,痛苦定必然的,但他没料到竟是这样的椎心:医生说的一点也不夸张──那是痛不欲生。
包没料到的是:看到这样悲伤的她,心中所感觉到的是如此深沉的不舍。
已经不再是游戏,他陷入了爱河。
两个半月前的那个吻,他曾经想否认,将它当成一时情动的意外,但其实当时,或许他早已不能自拔。
否则,该怎么解释他接到电话后立刻抛下工作,不顾年终结算的庞大工作量,冒着大雨,硬是请假早退来到这里?
贪玩的喜马拉雅猫──应该叫天使吧?趴在地板上抓弄着他的裤管。
冷冷瞪它一眼,但不知人间险恶的公猫完全置之不理,继续它的游戏。
换作巧言令色、欺善怕恶的大阿哥,早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这,就叫什么人养什么猫吧?
店里的猫,除却个性的差异,几乎都可以算是非常活泼,完全没有刻板印象中猫所具有的一丝阴沉。
就像它们的主人。
直爽开朗的个性,毫无虚矫的笑容,还有那种拼命往前冲、未被现实社会污染的正义感,宛如台北这座人工城市里,难得而可人的温煦阳光。
她喜欢他,这毋庸置疑,但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情愫,放松对他的评价。
在她眼里,他始终是那个矫揉做作、没有爱心兼之坏心眼的家伙,而她也没有掩饰对他这部份性格的厌恶。
可爱的外表当然容易得到青睐,但真正吸引他的、真正让他无法撇开目光的,却是那颗有如水晶般剔透灵巧的真心。
而今天,他更震慑于她的深情。
对于一只陪伴七年的猫,当然是有感情的,但巧心所付出的,就是简单实在的爱,不打任何折扣。那不是对宠物辞世的悲伤,而是对灵魂伴侣的离开,发自内心的沉重痛楚。这样真诚的哀恸,让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仿佛一开口,就是在污蔑她和黛黛所有的感情与回忆。
也这才发现:他想要这样的爱情,想要成为这样无可取代的存在。
想到这,不禁露出苦笑。毕竟,要成为这样的存在,他这个大坏蛋得走的路还长着哩。
※※※
饼了好几天,像冰冻一样的麻木感,才终于离开了她。
哀伤依旧,但已经可以重拾日常步调,连前几天荒废的翻译工作都慢慢补上了应有的进度。
也开始,她可以清楚地思考一些问题,一些不停在脑海盘旋,之前却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这些天来,姊姊会趁着医院还没开门,替她带早餐来,并陪着她吃完。担任教职的父母更是轮流在没课的时候,到店里来押着她吃午餐──当然,母亲还是戴着口罩,以防过敏──也根本不提要她关店的事。
至于晚餐,就是蓝猫负责监督。
她不了解,蓝猫似乎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家人认可的一员,每一个人都跟他非常熟络的样子。
只除了自己。
她连他公司的电话都不知道。
可是姊姊知道,还能把他从繁忙的工作中叫开,冒着大雨等她们回来。明明,根据他的说法:事务所从年底开始就陷入了惯例的兵荒马乱,很多人常常都得加班到天亮,根本没有一点休息时间,更遑论请假或早退了。
如果说,大阿哥是姊姊的病人,到医院建立过饲主资料,那或许她可以理解为什么姊姊有蓝猫的电话号码。
但他明明连预防针都不打算帮大阿哥注射。
那,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要怎么解释他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高度配合?
或许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不知道蓝猫和姊姊什么时候认识的、认识多久,但时间的长短不重要,就像母亲说的,只要投缘就好。
而蓝猫这样毫无怨言的牺牲,甚至这几天的准时来去,以及让人意外的温柔态度,当然,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她看得还不够多吗?
程大哥、大飞、蓝猫,还有无以计数的甲乙丙丁。
只要是男人,看到姊姊这样的绝世美人却能不动心者,稀矣。
这是很自然的现象,她没有资格去说些什么。
在心底深处,她还有一份复杂而难解的罪恶感,觉得自己要为黛黛的死负上一份责任。
黛黛那几天的行径的确不正常,从来懒惰而趾高气昂的它却屡屡一反常态,主动跟自己撒娇,仿佛知道来日无多,趁机在向主人告别。但是自己却忽视了这个明显的警讯,一心一意只在妄想自己和蓝猫的关系。
如果……
如果,她能再细心一点,是不是黛黛年迈虚弱的身体就可以撑过这个冬天?
又或者,是因为自己喜欢上蓝猫,违背了对孩子们的承诺,上天才带走黛黛作为惩罚?
无论如何,她无法原谅自己。
就算蓝猫爱上了姊姊,那也似乎是上天给她的另一项惩罚,根本无从抗辩。
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
所以无所谓,她的心已如死水,半点波澜不兴。
※※※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这样问。
回过神,故作不经意地说:“我在想,你干嘛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好像我是个婴儿似的。”
挑高眉,“你不满意?”高高在上的语气代表原来的蓝猫又回来了。
她吐吐舌头,“说实话,有点恶心。”
他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说的话有多少真实。
今天他带来的晚餐是虾饺,她最喜欢的一种食物,却不是他喜欢的。
连晚餐都如此迁就她,可见他的行为有多异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穿着靛蓝西装的他,看起来依旧英俊得令人屏息,但她已经不再允许自己动心或是耽溺于他施舍的温情。
做朋友,就要有朋友的样子,她不希望给自己任何一点虚幻的希望。
“我在想,”不理会男人刺探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不会进错行了?真的爱宠物,或许应该跟姊姊一样,去当兽医。当个宠物店老板,”她叹气,“遇到黛黛这种情况,一点办法都没有,哪里算是爱了?”
“医者不医老死。”
“不过很多状况都是可以预防的,”她不同意地撇撇嘴,“比如说,如果我可以发现黛黛的异常,说不定做点预防措施,它就可以撑过这个冬天。”
“这是你刚刚在想的问题?”
“一个想法而已。”避开正面回答,她低头猛吃美食。
停顿一下,他才用温柔的语气说:“生命没有如果。何况,老化是没有办法治疗的。”
“你跟姊姊还真是有默契。”她喃喃自语。
听不真切,扬高帅气的浓眉,示意要她再说一次。
“我说,你的说法跟姊姊一样。”
“所以我是对的。”简短的话透出淡淡的得意。
“我可没说同意你们的看法。”抬起头,她朝他皱皱鼻子。
愣了一下,他露出淡淡的笑,似乎相信了她已经恢复往常的精神。
伸手拍拍在脚边打转的天使,她吸口气,决定提起那个痛苦的话题,“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另外买个柜子,安放黛黛的骨灰?”
静默半晌,他才开口:“为什么一开始要放书架上?”
“那……”她润润嘴唇,再次提起快速消失中的勇气,“那是黛黛最喜欢的地方。”
“你不打算将它土葬?”
摇摇头,“黛黛不喜欢寂寞,我宁可把它留在家里。”
“据说这样对往生者不好,会让他们留恋人间,无法投胎。”他淡淡地说。
“我才不理那些据说呢!”她突然发起火来,“黛黛爱我,我要等它自己愿意离开了,等我感觉不到黛黛的存在了,才把它留下的身体找一个漂亮的公园埋起来。这不是为我自己──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回忆了──是为了黛黛。它是那么敏感、怕寂寞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如果这么快就把它埋起来,它……它不知道会有多害怕。”
说着说着,眼泪似乎又要流了下来,用力揉揉眼睛,“而且,黛黛这么乖巧的孩子,怎么可能因为迟到一下子,就没办法投胎,我不相信有这么荒谬的阴司。”
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算我没说。”
沉默一会儿,“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温暖的大手,包住她的。
吓了一跳,她怀疑地看着他,然后皱起眉头,轻轻抽回手,无视心中贪恋的。“喂,不要趁机。”
“趁什么机?”他睁大眼睛,佯装无辜。
赏他一记白眼,“吃、豆、腐!”
眸光一闪,他勾起嘴角,“吃豆腐?”
“占便宜、性骚扰,随便你怎么说,反正,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啊,那……”他刻意拉长声调,不轨的眼神让她心生异样的警觉,“那天晚上你强吻我该怎么说?”
她的脸轰的一下,迸出火来!
结束工作,伸手关掉台灯,时间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
年终结算是每一个事务所职员的恶梦,即使是不加班主义者如他,也免不了要将大批大批的文件带回家里继续奋斗。
如果说这样的工作量还不足以形成压力,那巧心这两个星期来,在两人之间刻意拉开的距离,也够令人烦心了。
他很清楚:她在疏远自己。
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伤心过度,但到后来,却不是那么确定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种脆弱而遥远的微笑,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
不单是因为黛黛的死。他总有一种感觉:这样的改变,有一部份是他的缘故。
但他怎么也想不透,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会导致这样的冷淡和疏离。
砰的一声传来,转移了他的思绪。
已经变成一大团银色毛球的大阿哥跳上了桌子,圆圆大眼故作无辜地看着他,明显地另有图谋。
“喵。”
“蠢猫,”他冷冷地瞪回去,“这次又想干嘛?”
上次它这样看着他,结果是放在书桌上忘了收的一包文件隔天早上全部被翻倒在地板上,花了他好一会儿工夫重新整理。
也就是因为这样的耽搁,他难得地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这在以效率自豪的他看来,根本是职业生涯纪录上的一大污点。
而始作俑者却一点也不知悔改,继续将破坏他的生活安宁当成天职在进行。
除了破坏家具、捣乱文件之外,完全没有别的娱乐可做。
大阿哥闲适地舌忝舌忝前脚,然后凑近过来,想磨蹭主人还搁在桌上的手腕。
习惯性地缩回手,“你做了什么好事?要我奖赏你?”他眯起眼睛说。
话说完,立刻敏捷地站起身,恰恰闪过无赖地想跳到主人膝盖上的金吉拉。
一再尝试失败的小猫不悦地甩着尾巴,任性地喵喵叫着。
没有精神再与这小子耗,他敷衍地伸出手,模模小猫的颈子。
大阿哥愉快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蠢猫。”他闷声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