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的镇国将军府气派恢弘,像座堡垒护守京畿重地,更如同它的主人,左右方正、一丝不苟。镇国将军府建筑多以梧桐木建造而成,内部种植众多高大浓密的梧桐树,每当下雨雨点打在梧桐叶上,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宛如上天弹奏的乐章,别有一番韵味。
君傲翊回府梳洗,处理过肩上的伤,穿过长长回廊的花石子路,前往“清风阁”见父亲。
君震霄双手背在身后欣赏墙上的塞外风光图,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中气十足地说道:“进来。”
一身精致黑袍的君傲翊沉稳地步入书房,恭谨问候父亲。
身材精壮的君震霄转身看着气宇轩昂的独子。心中无比骄傲。“到龙恩寺的路途可曾遭遇麻烦?”
“一路畅行无阻,并未发生劫人事件。”君傲翊望着父亲,不疾不徐地回答。
君震霄满意地颔首。“宫启先的余党成得了事的全都掉了脑袋,还在外头躲藏的全是成不了气候的小喽啰,不是为惧。”
君傲翊安静地听着父亲的评断,并未加入附和。
“这回你做得很好,为父的晓得要押解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对你来说是多艰困的任务,但这是圣上给你的考验,你不困于昔日情谊,将事情办得妥当,众人有目共睹,圣上了然于心,日后将会更加看重你。”君震霄相信将来独子的功业会比他更加傲人。
面对父亲的称赞,君傲翊并未喜形于色,押解好友到龙恩寺出家,对他而言是痛苦的,再多的赞美、再大的赏赐也无法化解这般痛苦。
看出儿子的心思,君震霄脸色略沉,教导他为人臣子的道理。“将来你成为朝中栋梁、圣上的左右臂膀,将遭遇吏多难以抉择的问题,你所该做的是坚定意志,不违背良心,尽本分做好每一件事。”
君震霄紧盯着儿子,一字字蕴藏深意。“正因圣上看重你,所以你更该留意自个儿的言行举止,不可做出惹人非议之事,明白吗?”
“孩儿明白。”
“不要再见苑舞秋。”君震霄不容爱子行差踏错,朝中可是有一堆人正睁大眼等他出错,好取而代之。
看来他回京后做了什么事,父亲已由派在他身边的眼线那儿得知。“孩儿不认为见小舞有何不妥。”
“你别跟我装糊涂,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现下人人避她唯恐不及,你去见她的事若传开了,绝对会伤到你,你已经二十二岁,不是小孩子,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又不该做,你该很清楚。”君震霄希望他能认清现实,犯不着为了个女人自毁前程。
“发生在小舞身上的事,并非她所愿,何况她什么错都没犯,仍旧是我最熟悉的她,我不会在这最艰难的时刻舍下她。”君傲翊无视父亲的劝阻,丝毫不肯妥协。
“蠢才!你是她什么人?必要时连她的家人都会舍弃她,你守着她做什么?”
君震霄大为震怒,气得重捶桌案,使得搁放在案上的笔弹跳起,又落下。
“就像爹所说的,此时连她的家人都能轻易舍弃她,我更不能放她一个人孤零零。”说他傻也好、蠢也罢,总之他不会松开她的手。
“究竟要为父的怎么说你才会听进去?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你,你这般痴痴傻傻,有何意义?你醒醒吧!”儿子那点心思,这些年君震霄都看在眼里。
本以为儿子对苑舞秋的迷恋很快就会结束,岂料他仍是三思孤行,执意蛮干到底,着实教君震霄头痛不已。
“她不要我没关系,我要她就行了。”君仿翊淡淡一笑,小舞深爱着熙祯,这事他从小就晓得,并不会因父亲赤果果揭露事实而大受打击,松开迫切渴望紧握的小手。
君震霄气得吹胡子瞪眼,扬手想要狠刮爱子一巴掌,看能否让他清醒点,可随即想到君傲翊已长大成人,有自己的想法,假如执意命令儿子遵照他的要求去做,恐怕会招来反效果。
于是君震霄深吸了口气,改以较温和的口吻道:“宫中有消息传出,圣上有意将最宠爱的十四公主下嫁予你为妻,明珠公主温柔美丽、恭谨良善,你若能娶明珠公主为妻,必定会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成为驸马爷后,未来的前程更是势不可当,他相信儿子不会傻得看不见这背后的利害关系。
“恐怕我高攀不起美丽高贵的明珠公主。”他对公主印象不深刻,也不甚在意,对这传言只觉麻烦,并无一丝喜悦。
君震霄没想到他会如此冥顽不灵,真要为了苑舞秋放弃大好前程,气得厉声低咆:“你不要忘了,圣上随时都有可能要了苑舞秋的脑袋,你为了一个命在旦夕的祸水开罪圣上,简直无比蠢笨。”
“我爱她,只想要用我的方式竭尽所能守护她,倘若因此开罪圣上,我也无话可说。”挂在君傲翊唇角的仍是清淡的笑容,他的意志有如巨石般坚硬,悍然不可摧折。
面对儿子的愚蠢,君震霄惊愕连连无法置信,跌坐黑檀木椅中,感叹摇头。
“你如此执迷不悟,要知道终有一天当你为自己的决定悔不当初时,为父的也帮不了你。”
“又或者事情重新来个十遍、二十遍,我仍会作出相同的选择。”君傲翊与父亲有不同看法。
“孽缘啦!”说服不了爱子改变初衷,君震霄感到乌云罩顶,只能暗地祈求过两天儿子就会茅塞顿开,发现他对苑舞秋的情感不过是儿时的迷恋罢了……
金灿的阳光洒在疏于照理的院落,小花院里所种植的一草一木皆颓丧低垂,了无生气。
苑舞秋站在窗边,时隔半年,头一回正眼看她最喜欢的院落,却惊讶发现这院落不知何时起,已变得和她的心一样荒芜……
她如一抹幽魂飘到离有凤凰于飞的铜镜前,深深注视镜中的自己,看见了一张憔悴愁苦的脸,纤纤素指描着镜叶,轮廓,幽幽叹息。“如此丑恶,难怪会出手伤人。”
苑舞秋已沮丧一整天,虽然这半年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但这一回不全是为了无缘再相见的祯哥哥,而是因君傲翊而起。
想到他被她所伤,她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假如他怒声痛斥她,或是狠狠反甩她一巴掌,她会好过许多,偏偏他没有,而是完全不在意,这教她良心难安。
她厌恶的别开脸,不愿再看镜中人丑陋不堪的脸孔,无论她有多气忿,是否心痛欲裂,都不该出手伤人。
纷乱的思绪反覆想着祯哥哥、想着傲哥哥,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何他们三人要反目成仇?为何明明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宫伯伯还不满足,害得她和祯哥哥劳燕分飞?为何?
想着这一切,她忿怒的握紧拳头,不争气的泪水盈眶,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愿再哭哭啼啼。“苑舞秋,成日哭哭啼啼解决不了事,你不要再可笑的只会哭红双眼,却什么事都做不了。”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当祯哥哥出了事,她向爹娘及哥哥求援,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再寻求昔日有所往来的朋友帮助,赫然发现从前对方会与她结交并非出自真心,仅因哥哥是她的未婚夫,他们只是借她之力想结识丞相最疼宠的幺儿。当祯哥哥成为阶下囚,她自然不再受欢迎,所以对方也毫不客气地赏她吃闭门羹。
唯一有可能帮她的君傲翊却身受皇命在外奔波缉拿反贼。她孤立无援,终于认清再也无法见到祯哥哥的事实,过去备受呵疼的她太天真了,其实有许多事和她想的截然不同。
于是伤心欲绝的她便将自己关在房内,除了春雨,除了早先还会来探望她的娘亲,她没再见过其他人。
今日,为了被她刺伤的君傲翊,她决定走出这座被众人遗忘许久的院落,坚强面对未知的命运。“小姐,你要上哪儿去?”在公化院认真洒扫的春雨见她往外走,连忙追问。
“我要去见傲……君傲翊。”她及时改口,差…点就又月兑口叫他傲哥哥,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她也小能再心无芥蒂地叫他傲哥哥了。
“小姐,你不能去。”春雨拦下她。
“我为什么不能去?”苑舞秋怔了下,于情于理她都该探望他的伤势,春雨着实没有阻止她的理由。
春雨咬着唇办,犹豫该不该说,最后才深吸了口气道:“老爷和夫人吩咐小姐要待在府里。”
“你是说,除了圣上命我永生永世不得出京外,爹娘也命我一辈子都不得踏出府里半步?”她为自己感到可笑又悲哀,傲哥哥总爱戏称她是他的蝶儿,却不知她背上的翅膀已遭人硬生生拔除,压根儿就逃不出禁锢的丰笼。
“是。”春雨难过地点头。
“春雨,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傻,迳自以为不论时间过多久,眼前的一叨都不会改变,殊不知当我没了依靠,我就不再是人人欣羡喜爱的苑舞秋,就只是碍着众人眼的苑舞秋。”原来自云端跌到烂泥堆足如此凄凉,她,深刻体会了。
春雨不忍见她受挫尖意,忙着安慰。“小姐,不管旁人怎么说,你都是我最喜欢的小姐。”
“谢谢你,春雨。”苑舞秋轻扯了下嘴角,自我困在房内足不出户,是她自己的选择,可爹娘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又是另一回事。
她好想、好想到外头喘口气,好想、好想自由飞翔,心神向往的目光移向春雨。“我想出去,你会帮我吗?春雨。”
春雨犹豫地看着这段日子一直在受苦的小姐,用力点头。
“我会帮小姐的,只是可能会委屈小姐。”
苑舞秋自嘲一笑。“只要能出去,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一只大雁在湛蓝天空展翅飞翔,苑舞秋仰头看着眼带欣羡,心想,大雁何其幸福,能够自在飞越万水千山,倘若她能化身大雁,随心所欲飞越崇山峻岭不知该有多好。
君仿翊英姿焕发地骑着骏马来到人烟罕至的湖畔,他从宫中当差返家的路上,正巧遇到要找他的苑府家丁——夏生,夏生说小舞在他们常去的湖畔等他,于是他马上掉头赶往湖畔。
无法外出太久的夏生,则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地回到苑府。
君傲翊的心雀跃不已,恨不得能有双翅膀立刻带他飞到她身畔,不论她是为了何事找他,他都欣喜若狂。
属于他们的湖畔四周种植青青垂柳,湖光粼粼,在天气好的时候,整座湖就像一面明镜,可以清楚映照出四周景致。
春天时,垂柳青绿,草地上会长出紫色的小花,美得如诗如画,所以他们三人有事没事就爱窝在这里,他会认真练着拳脚功夫,熙祯则是调皮的东跑西窜,而小舞则是嘴角噙笑地趴在柔软的草地上,为他们拍手叫好。
只可惜现不时节不对,没有青绿的垂柳,也没有灿烂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