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应门。她试了试，发现门没有锁，径自开了门进去。

采薇背着她坐在地毯上，长发蜿蜒于地，戴着耳机，正专注的缝着女圭女圭的衣服。

好象几十年的光阴于她无关一般，这样的情景，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温柔有耐性的小小采薇，总是帮粗笨不耐烦的丽晴慕南，细心的缝过一件又一件的女圭女圭衣裳。

向前踏了一步，汹涌的酸楚冲向鼻根，泪盈于睫，许许多多的往事在脑海里飞驰。

若说慕南是她生来相克的业障，采薇就是上苍给予的补偿。

从小就相邻而居，小学到大学都是同班同学。她们这三人组若不是有温柔的采薇，她和慕南早自相残杀到老死不相往来了。

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正是九月开学的熏风里。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正准备大打出手，刚好洋女圭女圭似的采薇走了进来。

本来只能远远看着的小鲍主，突然走进教室变成她的同学。

“你…”她笑靥如初绽春花，“你是沉丽晴还是周慕南呀？”她又看看慕南，笑靥更深，“你们好象，我都快分不出谁是谁。”

热斗的气氛马上冷却下来，就像是女骑士遇到了公主，有了保护公主的天职，再讨厌对方，也容忍的一起上学，一起上课。

一个温婉的，柔情似水的美丽公主。看着她美丽笑靥和乌黑浓密的长发，心里就充满了幸福。

她们那时候多爱她的头发呀～总是抢着梳理。她也总是好脾气的任她们摆布。国中的时候，陪她去理发院剪掉时，捧着头发哭的不是采薇，是这两个忠心的傻瓜。

越长大，她和慕南相貌越相异，两个人的分歧也越来越大。丽晴国小六年级就会为了“护唇膏”有没有颜色跟训导主任争辩，同样是百褶裙，她偏偏要比别人短，也开始接受小学弟一起吃冰淇淋看电影的约会。她像是早熟的玫瑰，很小就吐露芬芳，天真带着妩媚，跟异性，尤其比她小的异性处得极好。

慕南却有着正常少女的异性厌恶。她立志要在学业上争取最好的成绩，也不愿任何“骯脏”的男生靠近，专注的结果是小小年纪就戴上眼镜，清秀的脸总是一派冷傲。对丽晴的“花痴”，她完完全全的不屑，不过这个好玩的花痴女生，功课竟然和努力如斯的自己差不多，令她相当生气。丽晴也讨厌她的敌意，白天若无其事，晚上回家也用功到吐血。

若不是有采薇的安抚和缓冲，她们早杀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温柔美丽又心慈的采薇…大学时就和她的王子一见钟情，坚贞了四年，又结婚出国念书…不是很幸福吗？为什么…

“采薇。”她轻轻唤着。

先是楞了一下，她缓缓的转过头…

没变。一点都没变。就像是采薇的岁月凝固在分离的二十一岁，而她和慕南…都已经老了。

“丽晴！”她将手里的东西一丢，扑进她的怀里，“我好想你啊～”

惊觉她的眼泪，“丽晴，不要哭，”柔软的小手轻轻拭着她的眼泪，“我也好高兴…但是…高兴的时候不能哭…”她哽咽起来。

“你干嘛把她弄哭啊！”慕南不开心的瞪丽晴一眼，“哭很伤身的！

来，采薇，不要理这个又哭又笑的疯子，我泡了红茶，一起吃蛋糕吧。”

“你眼睛怎么长的？”丽晴没好气，“是我在哭！”

慕南把头一别，“呿，你哭不哭关我什么事情？小心哭糊了眼线，黑漆漆的眼泪满可怕的。”

“我没化彩妆。”丽晴倒竖起眉毛，“你才要担心别让瞳孔流出来！”

“我才不像你这么没用，只会哭哭哭。”

“那是谁失恋的时候倒在床上哭了三天，哭成一个人型卫生纸？”

“拜托，那是年纪小不懂事！”

“二十一岁已经过了能投票的年纪了，还好意思说小？”

慕南一跳，多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要不是你抢走了我的书彦，我会那么伤心吗？”

“是我的书彦！”丽晴微笑的转头，“他爱的是我呢。”

“要不是你无耻的用大胸脯勾引他，他本来比较喜欢我的！”

“谁会喜欢老处女？”丽晴对她做了个鬼脸。

“你…”“你…”两个人互相怒视，静电啪拉拉的火花四溅。

“太好了。”采薇笑着，“你们感情还是这么好。”

谁跟这家伙感情好？互瞪了一眼，又别过头去。

“真有趣。”采薇掩着嘴，“好象回到以前呢…十几年的时光像是不存在。”淡淡的感伤着，“只不过现在的慕南像是以前的丽晴，现在的丽晴像以前的慕南。”

“我才不会像她！”两个人异口同声。

“不像不像，”她好脾气的安抚，“来喝红茶。慕南的红茶泡得很棒。啊…好好吃的黑森林。”她美丽的脸一派满足，“真好吃。”

“蛋糕是我买的。”这样的笑容真叫人喜欢，“你喜欢我下次再买。

他们的草莓慕斯也很好吃喔。”

“邀功。”慕南嘀咕着。

“呿，泡红茶了不起？”真奇怪，我跟谁都处得好，就是跟这女人像是好几世的冤雠。

抬头细看，和客厅截然不同。温暖的小房间，低矮的家具，到处都是洋女圭女圭。工作桌上还丢着做到一半的女圭女圭。若是在别人的家里出现，一定会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在采薇的房间，气氛却和煦的宛如一屋子的小朋友。

细看女圭女圭身上的衣服，这样柔和的配色，精致的手工…“都是采薇做的吧？”

“嗯。”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女圭女圭也是我做的。”她爱怜的模着未完成的女圭女圭，“衣服、配件，女圭女圭本身。这屋子都是我的作品。我…我不像丽晴和慕南这么坚强努力，只会在家里做女圭女圭。”有点羞愧的低下头，“…这份工作不用出门，所以…”

“拜托，你胡扯什么？”慕南瞪了她，“你别听她胡说。她现在可是美其儿玩具公司的特约女圭女圭设计师呢！她手工缝制的衣服和亲手做的第一具始祖女圭女圭在市场上飙到天价！这房子的钱，她也出了一半呢！”

“我相信，我也明白。”丽晴轻抚着微笑着的女圭女圭，“…连我都可以感受到制作者抱着怎样的心情做这些女圭女圭的。”她抬头，微笑里却有点凄楚，“…采薇，你最想做的，还是『妈妈』吧？”

采薇楞住了，嘴唇颤抖着。晶莹的眼泪落了下来。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慕南气得给她一个肘拐。

“…对不起。”丽晴低头认错。

“不要说对不起。我很高兴。”她揩揩眼泪，“其实，慕南也知道，只是她舍不得说。”微微一笑，“我没事啦。我从小就想当新娘，当妈妈，有个幸福的家庭。只是有时候，愿望越小，越不容易实现。”

“实现啦。”丽晴搂搂她，“你有一屋子女圭女圭小孩，还有讨厌的慕南陪你。”

“『讨厌的』用不着加上去。”慕南皱眉，“对啊，我会陪你的。怕什么？我们也是一个家呀。”

“不要胡说。”采薇拉拉她的手，“你总要嫁人的。”

“为什么？”慕南耸耸肩，“嫁人有什么好？男人有什么功用？”

几个女生开始思考。她们的收入都已经比许多男人高了。

“提供精子。”“提供乐趣。”

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呢？不嫁人也可以有这些功能呀。”

“可是…”采薇开口，慕南阻止她，“哎呀，这种事情，未来再烦吧。目前我看不出结婚的好处。”

“是不是因为我的婚姻…”采薇说出她放在心底许久却说不出口的担忧。

“不是。”慕南很干脆。“我又没看到婚姻有好结果的。”

“…采薇，你为什么会在拉斯维加斯？”丽晴下意识的挡了慕南的肘拐。

“哈哈…”她就知道逃不过丽晴的追问，慕南太宠她，所以什么都不问，“因为，离婚的打击有点大，我又被限期离开…浑浑噩噩的搭了好久的公车，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到拉斯维加斯了。”她笑了笑，“拉斯维加斯的旅馆很不错，有些赌场还有免费餐点喔！我身上的钱又不多…”她的笑慢慢模糊起来，“…又不敢回家。我不是要绝食啦，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要吃。我不知道昏迷的时候，旅馆会打电话给慕南…让你担心，对不起。”

“为了一个王八蛋这样，你不觉得很不值得吗？”虽然早就推测到，慕南还是心疼又生气，“你叫我…叫我们怎么受得了？”

丽晴只是叹息了一声。“过去了。”她一笑，牵起采薇和慕南的手，“欢迎回来！来，干杯！”

“谁会用红茶干杯！”

＊＊＊

送丽晴回去的时候，慕南一路沉着脸。

“你…”丽晴想打破尴尬的沉默，她凶巴巴的大喊，“闭嘴！”

“我才说一个字！”丽晴也上火了。

“你要说的话这几年我听多啦！”她猛催油门，“怎么，喜欢跟自己朋友一起就是同性恋？为什么对另外一个女生好就一定要是那种关系呢！？我就是不想结婚，就是喜欢和采薇住在一起呀！为什么不可以？我喜欢照顾她有什么关系？你也跟着胡说八道的话，干脆把你载到山区弃尸算了！”

“我又不是要说这个！”丽晴吼起来，“我只是告诉你，你错过交流道了！”

“唧”的尖锐煞车声，丽晴差点让安全带勒死了。

慕南楞了一会儿，慢慢把车开到路肩停下。沉默了很久，她开口，“我真的很喜欢采薇，但不是那种喜欢。我喜欢和男人拥抱，却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我不想对采薇怎样，却喜欢跟她一起生活。”眼泪缓缓的蜿蜒在颊上，“…为什么这样不行呢？为什么大家要说得那么难听？”

丽晴把手帕递过去，“…你就为这原因回来啊？”

她没有说话，只是擦着眼泪。

“真没办法。别人烂嘴巴，你也跟着流脓。脓包！”丽晴把头转一边，“你呀！有志气一点。跟我吵架气冲斗牛，别人说两句就流脓？亏我把你当可敬的敌人那么多年！真是浪费我的敬意！”

“你说啥？！”慕南握拳几乎将手帕拧出汁来，“我要不是怕采薇受伤，我才不怕别人说什么！？”

“你不会告诉别人，你是采薇异父异母的姊妹吗？笨蛋！”

异父异母？慕南抱着脑袋，好不容易搞清楚，“…这是诈欺吧？”

“好，那你告诉我，看到你就火大，是什么牵绊我们这么多年？吭？

除了血缘关系，还有比这更暴力的牵绊吗？”

被她激得语塞，两个人像是斗鸡一样互相怒视。不知道是谁开始的，不知不觉大笑了起来。

“真是令人厌恶的关系。”

“呸，我才想结束这种孽缘呢！”

“你这个…”

“妳才是…”

两个人的争吵，热闹了冷清的快速道路。

＊＊＊

“我先严重警告你们，”还没进门，就听到淑真激动的声音，“就算天崩地裂，也绝对不能告诉老板这条八卦，知道吗？”

“不能告诉我什么？”丽晴闲闲的问，一大群女人通通跳起来，张大了嘴，惊骇莫名的看着她。

“说呀，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个个脸色惨白，面面相觑。

“嗯？”这么一声，就有人惊得一颤。

“老…老板…”小依结结巴巴的问，“那个…那个周经理…有人说她是同性恋，还…还跟爱人同居…”

纽约的八卦一路直传台北的速度还真快啊。“哪有那回事？”她悠闲的打开计算机，“她跟妹妹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钟采薇是她妹妹？！”淑真惊愕的问。

“哎唷，上一代的事情，我们晚辈怎么好去传？”丽晴连头都不抬，“总之，这当中有很多缘故，一时也说不清。那个笨蛋女人就会隐忍着，就怕人家知道。我们三个其实…其实…”她掩了掩口，“算了。

我这个做姊姊的，也不能多说。都是长辈，我能说什么？”

懊不会…连老板都…

错综复杂的上代爱恨情仇！互相友爱感情至深的异性姊妹！同时爱上一个男人，还是无法泯灭这种亲情的束缚…

“难怪你们怎么吵都吵不散…”淑真热泪盈眶，“真是…真是苦了你们…”

看她们捱不住的出去传八卦，丽晴在屏幕后面偷偷露出笑容。

我可什么也没说。

不到一天，等传回她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一整部感人热泪，爱情家庭伦理大悲剧，其耳光戏与床戏，可比花系列。

慕南一点也不感激她，反而一把揪住她的胸口，“我是你妹妹？妳看到鬼了？”

“我什么也没说。”挣扎着，两个人角力到最后，“你很烦欸！这样流言不就停止了？”

被压在墙上的慕南大喊大叫，“我宁可被人误认为同性恋，也不想跟你当啥劳子的姊妹！”被慕南推得重心不稳，丽晴一家伙撞在她嘴唇上。

“呸呸呸，好恶心啊～”慕南尖叫的声音倏然停止，几个同时来洗手间的女同事张大了嘴。

丽晴强吻“妹妹”的消息不径而走，等回传到出纳的时候，已经从花系列变成台湾阿诚了。

“你…”淑真有点无法接受这么劲爆的八卦，“你…你真的不再接受男人，是因为你发现爱的是女人？”

丽晴垮下肩膀，无力的瞪这个老部属兼学姊。

“我不要啦～”小依哇得哭了起来，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我不相信啦～我不相信老板是这样的，不可能啦～呜呜～”

她袋子里滚出防狼喷雾器、电击棒、哨子和警报器。

“这…”

“我男朋友给我的…”小依越想越生气，“我崇拜的老板不是这样的啦～呜呜～”

老天，这些人不工作只拼命传八卦？

“别哭了，想哭的是我吧？”

连吃饭都不得安宁，总经理满脸坏笑的走过来，“难过你拒绝我的求婚呢！原来…妳放心，无论你的性取向怎样，我都会默默等候你的。”

员工餐厅每个人都屏息以待。

丽晴横了左右一眼，笑盈盈的拿下眼镜，一把拽住总经理的领带，在餐厅火辣辣的吻了起来。

有人手里的碗匡当的掉下来，还有人洒了汤，失了筷子掉了汤匙。鸦鹊无声中，人人张大了嘴。

这下子，没人敢说我是同性恋了吧？

“老板，不好了！”阿叶涕泪纵横的冲进来，“现在大家都说老板是双性恋兼癖啦～还说我们出纳全是你的…你的…哇～我不要啦～”

丽晴差点溜到桌子底下。翻翻白眼，无奈的叹口气。